上海知青杨来发,是从农业连队调到加制连腐竹车间来的。刚来就觉得他有些怪异,没有眉毛,头发也脱落得所剩无几。他沉默寡言,喜欢独处,显得与大家不合群。他原来是住在我隔壁的那间寝食。有一次,杨来发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黄瓜,用自来水洗干净后,去食堂要了些盐,就将黄瓜放在脸盆里腌起来。此后,他在食堂只买饭不买菜,就着脸盆里的黄瓜下饭。大约一星期后,脸盆里的黄瓜开始有了异味,可杨来发舍不得丢弃,照样吃得啵脆啵脆的。
寝食里开始有人提意见了,要杨来发将臭黄瓜倒掉,但杨来发仍然舍不得丢弃。终于有一天,寝室里的人们愤怒了,有人上前端起脸盆,呼啦一下就把杨来发的黄瓜倒到门外的空场地上,并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杨来发。杨来发没有争执,他大概觉得这个寝室的人已很难继续相处了,便不声不响地将铺盖搬到了我们这个寝室,安居在一张有空位的双层床的上铺。我们寝室照样没人愿与杨来发搭讪,杨来发照样是不合群。
思前想后的,杨来发于是决定改变这种尴尬的状况,他试图采取行动尽快与大家正常交往。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那天食堂卖卤蛋,我们通常是买1、2个卤蛋再买2份蔬菜下饭。我们把饭菜带到寝室边吃边聊天。有人问:“你说一餐到底能吃多少个卤蛋?”有人答:“大概能吃10个吧。”杨来发突然接了一句:“我可以吃15个卤蛋。”“什么,你,可以吃15个卤蛋?”大家十分惊奇地看着杨来发,仿佛在看一个外星来客。杨来发却不容质疑的点点头说:“是的,我可以吃15个卤蛋。”
寝室里陡然间热闹起来,杨来发成为大家议论的聚焦点。有人出来说话了:“我现在就去买15个卤蛋来,你当场吃完了这钱我来付,要是你没有吃完你就双倍还我。”杨来发当场应允。15个卤蛋很快就买来了,杨来发出场的第一口就表现不逊,一个卤蛋全塞进嘴巴里咀嚼,看到杨来发鼓着腮帮憋着气,脸被涨得通红的样子,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杨来发终于费力地吃完了第一个卤蛋。大概他也觉得这种吃法不够科学,就迅速改变为一个卤蛋分成三、四口的吃法。
看到杨来发一个接一个的将卤蛋吞进肚子里,我们开始对杨来发完成任务有信心了。然而,就在杨来发艰难地吞咽下第八个卤蛋后,我们看到他有些停顿了,他费力地交进半个卤蛋后,犹豫了大约1分钟,终于鼓起勇气喃喃地说:“我,再也,吃不下了。”这可不比3分钱1根的冰棒,10根才3交钱;也不比2两饭票1个的馒头,10个才4角钱;这可是1角钱1个的卤蛋,双倍价就是3元钱,相当于月工资16元的五分之一呢。这下杨来发可亏大了,不仅没有省钱滋补营养,又被大家作为新的笑料时常揶揄,杨来发当时的心情痛苦可想而知。
有一次,我想要父亲邮寄几元钱给我贴补生活费用,便来到团部邮政所寄信,遇见杨来发在给他母亲汇款,我感到惊讶,便和杨来发闲聊了起来。闲聊中得知杨来发父亲于几年前病故,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体弱多病在上海里弄小厂工作,杨来发为了让母亲补养身体,每月要从自己16元的菲薄工资中省出5元钱,邮寄给远在上海的母亲。我这时才明白,杨来发为什么要腌黄瓜下饭。我突然觉得杨来发在我的心目中逐渐高大起来。我把原本准备发给父亲的信又重新看了一遍,脑海里浮现出父亲花白头发略微驼背的身影,我内疚地把信撕了。从此,我不再小看杨来发了。我觉得,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其实都不如杨来发有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