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当我们恋爱了
如果心是纯净的,
心是没有不善心法的,那么心就没有了恐惧。
觉者的了知超脱利益与邪恶。
法句经第三十九首
有人要求我把恋爱这个议题作个论述;对于这个题目,我想从爱是心中没有恐惧,这个角度来省思。完整的爱就是内心没有习性(heart-contraction,恶心所),没有恐惧的习性。现在,我们可以来沈思没有恐惧习性的情况了吗?
爱是全部的注意力
被爱是什么感觉?当爱正在发生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得到另一个人的爱,就是得到某人全部的注意力。任何其他的人或事,都吸引不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已经忘了自己,他们正全心全意地关注着我们。有一种非常美丽,丰富与完满的感受,而对方的心也同样会有这种感觉。
如果我们是在探究,一个把自己整个注意力,导向内心的经验,我们将会达到「心一境性(one-pointedness)」,这是正规禅修的核心。培养心一境性是我们定(samadhi)的修行。在定中,我们经验到一种极为美丽及圆满的感觉,一份直接受到注意力的质量所影响的无比活力。不过,虽然培养内在合一的修行状态是重要的,今晚的议题是,把整个注意力(heart-quality,有质量的心)导向外界的,朝向另一个人的经验。
我们想要知道爱的真谛,是很自然的事。爱,真是一种神秘而难以了解的经验,可是,我们的心总想要去摸透它。其实,有各式各样的对象和情况,可以带领我们进入全心的状况;如果我们有觉知地经验了,提起注意力的能力,我们就会知道,有人陪伴时,心觉得怎么样;我们也可能会在山顶,或海边不经意地感受到心。有时我们亲近一个特殊人物,他已经完全了解到爱的心识状况(heart’scapacity),在那个状态下,我们也会感觉到,自己被提升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光靠他们的陪伴,就可以引导我们感觉到爱,一种前所未有的爱。在这么多种情况下爱发生了(有时是很多条件一起),此时,我们就从恐惧当中解脱出来;在恐惧止息之时,在有某些神奇的原因发生之时,恐惧消失了,爱就出现了。
亲身体验到注意力完整的,宽阔的质量之后,我们产生了觉知。有了觉知的能力,我们就可以探究注意力是在何时、在何地以及怎么样被分散了(译注1)。我们的注意力通常是分散的,而且我们很快就会明白,要注意力不分散是多么地困难——不对自己的经验采取支持,或反对的立场是多么地困难。我们很难让自己爱;事实上我们不能制造爱;「自我」是不能让自己制造爱的(译注︰爱是无法靠意志刻意去创造的)。爱是自然发生的。不过,透过培养出来的关注,我们可以导引自己觉知分散的注意力;我们可以探究它,并熟悉它的动态。在探究中,我们会开始发现,我们可以解开强迫作用(compulsion,冲动),注意力可以不被分散。因此,当我们生命中的强迫作用没有了,注意力可以不被分散了,我们就开始会了解到,没有恐惧的心识状况。过程缓慢但坚定,我们将再次揭开了爱的本能,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摆脱反应式的(reactivity)活着,变成回应式的(responsible)活着。(译注2)
译注1︰分散,分别,分离,分裂,都是不完整的意思,会在文章中按照所需的状况运用。
译注2︰反应──愚痴、不觉,人是习惯或业的奴隶。响应──有觉知、能选择,人能为生命负责。
分离的伤口
我们揭开了爱的本能,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分散的注意力就是错误至极。事实不然,在童年时期,我们和父母以及感官世界本来是一体的,随着渐渐成长,我们就从这个一体的阶段,渐渐产生了分离的概念,或是变得比较自我。儿童发展学家说,儿童大约在七岁时,会形成一种独立的个性。在这个阶段,一种勉强被称为个性(一种自我)就建立起来,连同「我」和「你」以及「外在的世界」的观念也一起建立起来。这些观念以外的,全部变成「我的」欲望;七岁以后,儿童大量要求比较实质的东西。伴随着自我的发展,当你向「我」要东西的时候,「我」就有「我的」能力可以向「你」说不;自我变得更完整,「我的权利」和「我的范围」这些观念就形成了。
对人类而言,「我的作风( myway,个人意志)」的发展,是很自然而且必要的。不过,为什么每当「我的作风」渐增时,处在一体状态下的愉悦——单纯地跟正在发生的事情融合为一的能力,就变得萎缩?了解为什么会这样,是很有用处的。当我们越来越感受不到孩童般,「合为一体(at-one-ment)」的喜悦和自由,我们就是长大了。
进入青春期的初期以后,我们开始想办法逃离分离感的不舒适的,孤独苦闷的以及分散。然后,不必意外,大概就在这个时期,我们有了初恋的体验。有些事情发生了,我们不太了解怎么一回事,我们就是对另一个人非常着迷,而那个人既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既神密又惊栗,一种兴奋及热情,保证我们所有的不快乐会全部消失。
因此,我们恋爱了,可是,仍然带着童年时分离的伤口,也就是说,我们不再有机会单纯地与生命合为一体,我们现在知道有「我」和「你」以及「世界」。当我们一开始恋爱,自我和对方是分离的极度不安就已经在那里了,所以,我们首要的任务:彷佛是出于本能般,我们热烈地渴望回归到合为一体的状态。「要怎么样回到自己过去所熟悉的,无忧无虑的美丽世界?我觉得阻塞、不完整,我觉得只剩下一半还活着……」
以这种特殊的观点说明恋爱,我并不是说这个观点就是最周延的。沈思生命中一个既重要,又复杂的领域有很多方法,而这个观点只是沈思的路线之一。恋爱有时候极为吸引人,有时候又让人害怕。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个方法,透过那个方法,在心既自在又可以聆听响应的时候,对自己的心提出最具挑战性的问题。
最初,恋爱会显得,似乎只要随顺自己热烈的渴望,我们就会得到我们想要的;而我们最想要的其实是快乐。我们以为随顺想要快乐的渴望,我们就会快乐。我们相信,有一种东西叫做真的快乐,而恋爱就是得到它的方法。恋爱的时候,大部份的相信和想法是完全无意识的。
在恋爱之初的种种作用下,我们所遭遇到的困难是:每当我们随顺冲动的念头去满足渴望,「我的作风」的动力就跟着增强;「我」觉得「『我』必须去得到『我』所渴求的东西」的感觉越来越强。得到渴求之物的感觉越强,一种「得不到渴求之物」的恐惧也就越强。让「『我的作风』的强制作用」增强多少力量,也就是等量地让「无法如愿的恐惧」增强多少力量。「无法如『我的作风』行事所生的恐惧」增强多少力量,容纳单纯地爱的心识,就会严重地缩减。
可悲的是,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发生的过程。我们只知道,热烈的渴望持续增加,而自己觉得受到限制。我们很少有机会碰到善友,这种善友可以带领我们穿越青春期的挣扎,进而产生智慧。盼望真爱持久,盼望真爱增强,但是孤独的乌云大量地涌进内心,我们的心转冷。
我们的生命继续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开展。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具备了分别的意识──我们对与错,好与坏必信不疑。我们有能力去判断,事情应该怎么样与不应该怎么样,我应该怎么样与不应该怎么样。而且分别的意识不会停止。年复一年,分别意识的力量似乎有增无减,但是,我们还是感觉得到爱情的极重要性。我们写诗歌颂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坠入我们所谓的「恋爱」。可是我们还是有与日遽增的散乱分别意识。
实际上,我们和周遭的一切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在职场上也是如此。我们说「在工作」,就表示有一个在家的我,有一个在工作的我。就算你是一个专业的修行人,一个男法师或是女法师,还是能区分。我听到人们谈论着「真修行」,这表示一定有一个假修行。他们说真修行,是指我们正在禅坐的时候;他们说,当我们从事「真修行」的时候──也就是在禅修中心禅修的时候──没问题。可是一旦禅修结束,我们开始和别人谈话、建立关系或是工作等等,我们就开始有问题。如果,有一个我们的真修行和一个我们的假修行,那我们就是生活在分裂的状态;跟人们说话、建立关系以及工作等等,就是限制身心自在的活动。为分别负责任的是谁?真修行跟假修行的观念存在什么地方?答案是,在我们的分别意识(理智),在我们的分别心(感情)。
有时候当我们正在禅修时,心并没有达到我们要它禅修的样子(译注︰例如︰心猿意马)。我们(身体)坐在蒲团上,很可能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却充斥着我们(内心),让内在挣扎不已。如果我们小心地观察,将会发现,内心有一个声音说:「不应该这样,我不应该如此。」应该或不应该的分别,存在什么地方?它存在我们自己的分别意识,我们自己的分别心。我们就是那个设定状况,反对其他立场(设定分别标准)的人。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一点。
落入爱河
如果我们的生命没有爱,我们会想要把自己的分别意识(理智)变成另一种的爱。我们把自己没有爱心的特质当成是需要「整修」的东西。可是,当我们如实地观察──没有任何「它应该要改变」的感觉──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切开自我跟实际情况的习性。如果我们可以用如实观察的方式,来贴近自己的生命,培养完整的注意力来面对每个剎那,那么每一个片刻,我们都会有爱的能力。
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去生活,有一天,有一个人出现了,那份特殊的魔力发生了,恐惧因此而消失,美丽(我们称为爱)显现了,也许我们不会分别自己的心,分别自己的意识,不会开始奋力去执取这份经验。或许我们不会破坏它;我们将会爱,我们会因强烈的爱而喜悦,因强烈的爱而变得比较坚强,甚至因强烈的爱而转化。爱情强烈的美与喜悦,可以转化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性。「我的作风」的动力一定可以被融化,被爱所散发出来的温暖光芒,以及所有爱的强烈、爱的热情以及爱的美,合力融化。
可是,这种自然而然的爱,对大多数的人而言,常常是不切实际的。我们觉得自己无法依照爱的实相(lovingreality)而住(译注︰活在爱的实相中),所以我们会落入爱河。我们落入爱河之后,又是怎么样的情况?当恐惧消失,当自然的完整的情况变成蓄意的(译注︰落入爱河)时候,在那强烈的,热情的瞬间就颠覆了我们的生活。从「自我」的见解,从这个未醒觉的自我观点来看,这份热情完全是险恶的,它让人觉得它是可以粉碎自我的。热情变得难以忍受──我们吃不下、睡不着,而且觉得快要疯掉。如果我们对这份热情,并没有作出适度的准备,那么,爱的喜悦自然会引起紧紧抓着的习惯。这份喜悦实在是太美了,所以我一定要把爱持续到永远。「我的作风」的动力就会因此而自动窄化注意力(译注︰去执取)。我们非但没有徜开心胸,为爱的美丽感到惊讶,单纯地爱,我们反而自动执行「我的作风」的动力,自动执行「我要怎样去拥有它?」。
我把这个过程指出来,目的并不是要批判这个动力,而是想要透过这个方式,帮助我们思维它、知道它就是一种习惯。拼命执取喜悦的感受是不必要的,这只是一种习惯;既然它是我们所做的选择,因此我们也可以选择培养自心的能力,来约束那个习性(译注︰恶心所)。
当我们紧抓欲望,执取欲望的对象,想着:「我要让这份喜悦持续到永远」,我们就让等量,却完全相对的经验「我怕这份喜悦不能持久」生起。这两个经验,「想要喜悦持久」以及「害怕它不会持久」是一体,就像手心和手背一样。我们不可能只要其中之一,而丢下另一个。这种处境的可悲之处是,由于执取欲望,要让喜悦持久,我们就会失去爱。我们失去了爱的纯净,爱的自然的型式;偏狭的心不再有能力约束自己的热情,因此热情跳出而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译注︰心识容纳了执取之后,就得接纳恐惧;此时心识就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爱以及爱的热情,所以就会把爱投射出来,对外去找对象。而且利用执取(同时也带着恐惧)非要得到对象不可。
前面所提及到的这个过程,是作为心失去了开阔之美时的主观经验。由于欲望的习惯以及害怕的结果,心的能量跳出而寄托在另一个目标──不管这个目标,是商店里一件我们认为必须拥有的东西,或是另一个人,或是一种理想(译注︰例如︰成佛),或是一个心识的状况。假设,这个目标是另一个人(渴望的习惯生起),心的能量跳出来的结果(害怕生起),就是有这种想法:「我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这是真的,『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心了;你至少得到了我半颗的心,所以我会竭尽所能地拥有你──这是心感觉到的东西,意识(理智)越来越相信的东西。
未醒觉的自我,没有另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因为自我觉得好像是要死掉了;可是在醒觉的人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逃避责任的做法。现在,这么说并不是要贬低恋爱的经验;我们都有过这个经验,而且我们都必须从中学习。不过,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热恋当中背叛自己,把自心的热情投射到另一个目标,或是另一个人的经验。结果,我们就必须去承担背叛自己的苦果。相信「我无法单纯地相信自己心中的爱,所以我将把它投射给你,并希望你为我承担。」我们落入爱河。这就是失去了自己,而且陶醉在其中。如果双方许下共同的承诺──带着幻觉,两个未醒觉的自我,决定立下共同的承诺──然后,在这两个同样迷惑的人碰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好像是合而为一了。
爱与转化
人们常常问我,有终身伴侣的人,是不是还有机会深入修行。我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太多的论述;这倒不是因为我认为只有终身出家的人,才会对修行有更深刻的领悟;这么僵化的看法会把我吓坏了。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跟另一个人,有任何程度的长期承诺,我没有终身伴侣的经验,我不能装懂。就好像,我不会相信一个没有长期独身的人,来教导我怎么过着独身的生活一样;我也不会想去教导别人如何过居家生活,我只能鼓励他们问问自己。我相信我们所有的人,不管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哪一种,都可以就自己现有的每一个状况,深入修行。
把伴侣关系当作修行的人们告诉我一件事:他们认为,从掉出爱河所学到的,绝不下于从落入爱河所学到的。对超越最初的热情保有兴致以及承担,是不可或缺的。很多居士老师们,透过自己的经验了解到这点,他们告诉我,任何伴侣关系,最后总不免会走到一个地步,至少有一方觉得「我做了错误的选择」。伴侣关系走到这个地步变得非常有趣,这一点正好就是精神修行的样子(译注)。
译注︰精神修行也会到达「感觉错误」的点上。
探究爱的动力有很多种的方式,以便我们能准备好自己,从多情到热恋的整个过程中得到益处。当我们有机会了解正道,我们就会开始了解,为生命中的偶然际遇做好准备,是很明智的。有些经验,像是恋爱的经验,就会显出骇人的样子,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如此──这些经验不仅威胁说要毁灭我们的自我、我们主观的个性(经验一定会这样做的);这些经验甚至威胁说要毁灭我们的生命。假如你是一位比丘,或是一位比丘尼,而你恋爱了,而你又没有准备好面对它,后果就会难以应对。同样地,如果你已经结婚,而你又爱上另一个人(不是婚姻契约上的那一位),后果同样也是难以应付。然而我们可以准备好自己,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必害怕爱的到来,我们不必害怕强烈的爱。
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来沉思,我们可以问问自己:我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心识保持觉知,所以烦恼产生了,我可以抵挡这个烦恼吗?当我们恋爱时,以下的事情就实际发生了︰我们面对恋爱经验的方法有限,所以我们遇到「坦承自己的有限」这个问题。我们想要说:「我没办法处理爱情,我没办法掌握这个情况。」但是,我们是可以下定处理的决心的,我们说:「学习处理爱情,我有兴趣;学习处理自心的热情,我有兴趣;净化爱的心识,完整地爱,我有兴趣。」如果,我们探究并沉思这件事,然后下定「运用这个选择(保持兴趣)」的决心,我们就是在准备自己,所以当恋情出现的时候,对(正在发生的现象,它的)实相的兴趣就会展现,取代恐惧、恶心所及限制因素。我们对实相充满了兴趣与热情,因为我们知道这个能量(译注︰实相还原成能量)具有潜能,可以融化我们冰封坚硬的心。从自我的观念来看,会觉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然而从看见正道的观点来看,这份能量对转化是极为的有力,而且它并不必变成阻碍。在它降临,或离去的时候,它会强化我们「活出自由」的承担,没有恐惧。(译注)
译注︰正在发生的实相,如果加以分别,就会有爱,恐惧,恶习,限制等等名称,然后,我们再依它们的名称和感觉而作出反应;但是,如果不加以分别,只是带着兴趣,热情,觉知去探究实相,实相就会还原成能量的原貌,只是能量,我们就会依正道而作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