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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恩师孔祥瑛
1964年，我正在清华附中读高中。10月间，学校组织我们去清华大学参观校史展览。从庚子赔款建校到四清成果累累，一路看过来，印象最深的的竟然是大“右派” 钱伟长的一幅照片。照片印象深到至今挥之不去，一是因为这张照片拍得传神，二是因为照片做得特别大，大小和真人一样。五六十年代，交警都站在马路中间的圆形高台上指挥交通。照片中的钱伟长就站在这样一个圆台上。台的侧面有四个大字:自由论坛。钱伟长上身穿白色衬衫，两粒扣西装敞开衣襟。下身穿带条纹的西装裤。脚蹬三接头白皮鞋。他一手拄着文明棍，一手挥动，满脸带笑，神采飞扬象在大声讲话。
钱伟长之所以成为“右派”，源于他1957年1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是【高等工业学校的培养目标问题】。在这篇文章中，时任清华大学副校长的钱伟长对学校照搬苏联模式的教学思想提出了不同意见，引发了一场历时3个月的大辩论。几乎清华大学全校的师生都卷入了这场大辩论。辩论的最终结果是，把钱伟长和支持他的观点的6位知名教授打成了“右派”。高压加棍棒帽子使清华园里安静下来。打成了“右派”的6位知名教授被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作为世界知名的科学家，钱伟长的名气实在太大了。让这样的大科学家也到北大荒劳改似乎影响不好，他就被留校教书。副校长自然是当不成了。据说钱伟长去不去劳改还是毛主席最终做的决定。
1964年，我还是一个嘛也不懂的中学生，对大学校园里发生的那场自由与强权的碰撞没有任何感受。我只知道钱伟长是大教授加大“右派”。加深我对这个大“右派” 的认识源于一本书。
清华附中有个图书馆。有一天。我借了一本英文版的百科全书。书是根本看不懂，但书中插图极为精美。书后还附了一百多面各个国家的国旗。绸子制作的国旗的大小宽窄和书页一样。书的扉页上是钱伟长署名的赠言。赠言是用英文写的。我读不下来。恰好孔祥瑛老师在在图书馆当班。她告诉我，赠言的大概意思是让小朋友们认识了解世界。
孔祥瑛老师那时四十岁左右，齐耳短发，个子不高，很清瘦。常穿一件深蓝色的长布衫。就是北京人说的大布衫。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个管借还书的孔老师原本是我们清华附中的校长。因为她的丈夫是大“右派”钱伟长，她又不肯划清界限，就不能再当校长，该行教地理。教地理也有可能毒害新中国的花朵，就被发配到图书馆了。
教学楼六层的阅览室里，我是常常赖在那里的书虫。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非常亲近孔老师。借还书间常故意和她找些话说。一来二去的熟了，晚饭后还和一帮同学跑到照澜院孔老师家玩。钱老师会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和我们这帮小屁孩打招呼。我全然不觉这位带着吓死人的右派大帽子的教授老师和清华园里其他的老师有什么区别。
1966年四五月间的一个下午，孔老师让同学捎口信叫我到阅览室去一趟。原来孔老师是催我还一本书【燕山夜话】。这本书我借看好几个星期了。迟迟没还是因为我太喜欢其中的几篇文章，说给同学后，这本书就在宿舍里流传着大家看。书还给孔老师时，我看见她抽出书后的读者借书登记卡，撕碎后扔在纸篓里。当时我对她的这一举动十分不解。几天以后，人民日报、北京日报批判【燕山夜话】的文章陆续登出，我才想起还书时孔老师那奇怪的举动。她在保护喜欢这本书的读者。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我。文革前的清华附中教师队伍中有两多。一是大学发配来的戴“右派”帽子的老教师多，二是大学“右派”老师的老婆多。这些人物大材小用地在附中教书，使附中的教学质量大幅提高，使我们这几届学生在中毒颇深的同时受益匪浅。
“文革”开始了。清华园里革命气氛高扬。大“右派” 钱伟长早早被揪出。作为风暴眼的清华附中更是闹翻天。大“右派” 钱伟长老婆的身份使孔老师在劫难逃地被铰了阴阳头。在大学，她陪斗丈夫。在附中，她陪斗万邦儒校长。孔老师的家几乎成了战场。各个造反派队伍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立场，都会到这里把死老虎钱大“右派” 批斗一番
记得是1966年十月间的一个下午，四五点钟时我路过照澜院，就偷偷地溜进孔老师家，想看看他们怎么样了。院子里静悄悄，造反派都不知干啥去了。进屋一看，书橱碗柜桌屉被抄一空。大字报糊满四壁，一直糊到天花板上。院角原来堆放杂物的小屋里搭了个铺。钱老和孔老师被勒令住在这里。屋里黑黑的，孔老师躺在铺上。钱老靠着墙坐着。见有人进来，孔老师扭转头。她认出是我，从被子里抽出手。我拉着老师的手，啥也说不出来。哭更是不敢。我的父母也被靠边站，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太理解孔老师一家此时的心境了。在孔老师的铺前站了几分钟，孔老师抽回手示意让我走。
走出那个小院我是回家了，还是参加什么革命活动去了，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后来，我就下乡插队了，再后来是考大学，工作，退休。2001年，孔老师病逝上海。我与孔老师在照澜院小黑屋的一握竟成永别。2011年7月30号，享年98岁的钱老在上海逝世。从新闻联播中听到这颗科学巨星陨落的消息，我又一次想起了清华园照澜院，想起钱老师的笑容，想起还是中学生的我们洒落在院子里的歌声和笑声。想起最后握别时孔老师那温暖的手。
附：孔祥瑛老师祖籍山东滕县，是孔子第七十五代孙。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三十年代就读于天津南开女中，初中就和同学创办《嘤鸣》刊物。1934年，孔祥瑛考取清华大学文学院国文系，并任清华大学校刊《清华周刊》文艺部编辑。1939年，孔祥瑛取得清华大学文学学士后与钱伟长结为伉俪。 孔祥瑛曾担任清华附中校长。1957年钱伟长成为“右派”，孔祥瑛因为不能与当清华大学付校长的“右派”丈夫划清界限，不能再当附中校长，只是担任地理老师。孔祥瑛是个教育家，对我国的历史文化颇有研究。2001年病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