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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岁末，我正在中央台作毕业实习。一天，同事递过来一张观摩票，邀我一块去民族文化宫剧场看戏。当天的剧目是著名演员萧润增、沈健瑾演出的京剧《投军别窑》，系连本戏《红鬃烈马》中的一折。这出戏讲的是：相府千金王宝钏高搭彩楼招亲，王孙公子都不选，绣球单单打到花郎汉薛平贵的头上。其父嫌贫爱富，不允亲事，王宝钏誓死要嫁。父女反目成仇，王宝钏舍弃富贵荣华，跟随薛平贵来到武家坡破瓦寒窑。两人如胶似漆，恩爱缠绵，虽吃糠咽菜，其乐也融融。其时，西凉国进犯，薛平贵降伏红鬃烈马，被封为后军都督，即刻出征。此时新婚方三日，消息传来，王宝钏如雷轰顶，几欲昏死。薛平贵临行前，夫妻俩执手相别，依依难舍。“流泪眼望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投军别窑》表现的正是这段凄恻哀婉、令人肝肠寸断的情节。那天是我第一次在剧场看京戏，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古老的戏曲能将男女之情演绎得如此荡气回肠，真挚浓烈。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正处在热恋中的我一次次热泪长流，沉浸在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中无法自拔。<?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从此我狂热地迷上了戏曲，《红鬃烈马》的其他几折戏也陆续看完了。然而故事后来的发展使我不能满意，尤其让我不满的是《武家坡》这一折。薛平贵刚一出战，就被西凉国代战公主擒于马下，招为驸马。西凉国王死后，薛平贵即位登基，从此逍遥自在，把在寒窑受苦的王宝钏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十八年后，薛平贵打下了给王宝钏捎血书的大雁，才如梦方醒，乔装改扮回武家坡接王宝钏。等到看见衣衫褴褛、正在坡前剜野菜的王宝钏时，却又不立即相认，反而猜疑起老婆十八年的贞洁问题了。于是假冒过往军官，丧心病狂地调戏起自己的老婆来了。更有甚者，在被王宝钏痛加斥责后，恼羞成怒，竟然说出了“是烈女就该在家园，为何来在大道边”这样混帐的话来。薛平贵西征时，家中仅剩下“十担干柴，五斗老米”，十八年过去，这些柴米早就精光了，王宝钏再不剜点野菜吃，难道只喝西北风，坐等着饿死不成？我很是为王宝钏感到不平，为她十八年的苦等感到不值，也为我以前付出的热泪感到不值。他们以前曾经那样深爱过，——人是多么容易健忘的啊。
由此我想到了我们的农民。在为希望浴血奋战的年代，人们曾经是那样的亲密，哪一场战争不是农民用独轮车推出来的，哪一仗死伤的将士不是从农家走出来的子弟？在鬼子的刺刀面前，老百姓选择了死亡，而不是告密；面对濒死的伤病员，农家大嫂用乳汁浇灌了他们干裂的嘴唇，却饿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部队打了败仗，乡亲们盼望着他们能回来，唱出了《十送红军》的款款深情；当亲人一个个倒下，队伍需要补充时，广大的乡村又上演了多少幕娘送儿、妻送郎的含悲忍泪的壮举！他们为新中国付出了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五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中的许多人仍旧一无所有。当北京城里黄金地段的房价飙升到近两万元一平米时，有多少农民还在为一日三餐的着落而悲苦；当最穷的山区的干部都穿上皮衣和笔挺的西服时，我们在一本《贫困的呐喊》里读到这样的细节：在一间由树枝搭起的农房里，仅有的两件家具——一张床，一个木柜，都是土改时分的，除了三个碗，屋里连锅灶都没有！当一些人实在无法忍受那些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不合理摊派，战战兢兢地来到城里想找一个落脚点时，受到的却是城里人——那些擎受了胜利果实的人——的无尽的白眼！那些已在九泉下的先烈，绝对不曾想到他们的称谓“农民”，竟然成了今天城里人骂人时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字眼！
王宝钏寒窑受苦十八年，最终熬了一个正宫娘娘，可我们的农民呢？他们的希望在哪里？
还说什么呢？我还是庆幸自己已经不再是“农民”了罢！——尽管还是有人这样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