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陈恩静_吕亦涵 爱格阮陈恩静在线阅读

“我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爱我,诚心待我,就让我随他去吧。”

“所以,你确定要离婚?”

“是,离婚。”

1

恩静初遇阮东廷,是在80年代的厦门。那时曾厝安还只是个落寞的小村庄,鼓浪屿也不过是个稍具姿色的小岛,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海,而恩静每日所做,便是随船从海的这一方,唱到海的另一方。

是,她是名戏子,唱的是只有闽南一带才听得到的“南音”。那夜某留学女学生回乡结婚,她的“港客”同学大手一挥,包下了艘游轮,在雾蒙蒙的海面上举船狂欢。

陈恩静就在那艘游轮上,看着满船热闹欢喜。新嫁娘很美,古典的面容配上被西化了的豪放,错落的美在船舱里摇曳生姿,而最长久凝视着这份美的,不是她的新郎,恩静看到那包下船的男子在一旁啜着酒看着她,满船热闹,新娘脸上的笑也很热闹,而他的笑呢?仿佛也是热闹,只是一双深邃的冷然的眼笑着笑着,便无神地凝了起来,久久望着红衣红裙的她。

恩静默默看了那男子几秒,随后手指在琵琶上拂了两下,开始唱了起来。

船客多是外地人,很少有听得懂歌词的,却人人听出了这古乐哀凄悠长,所以很快船上就有人嚷:“好端端的婚礼唱什么丧乐啊?扫不扫兴!”

他这一嚷,所有人也都跟着喊起来,游轮管理员连忙训恩静:“听到没?还不快下去?”

那一年她14岁,刚缀学出来唱南音,哪见过这等景象?被一训,恩静唯一的反应便只有傻愣愣地僵在那儿,满船不友善的面孔全对着她,直到一把男性嗓音沉沉地响起:“我倒觉得挺好。”

低沉的,不太流畅的国语,却令满船抱怨戛然而止。恩静转过头,就对入一双冷然的眼睛里——是,包下这艘船的“港客”。

没想到港客对南音竟有点研究:“唱的是《子夜歌》吧?挺不错的,再来一段。”

谁知却遭到新娘的强烈反对:“不行!阮东廷,在我的婚礼上唱《子夜歌》,你疯了吗?”

“《子夜歌》怎么了?”叫“阮东廷”的港客懒懒回应。

《子夜歌》怎么了?

没人知道《子夜歌》怎么了,可到底都是读书人,吸洋墨水之前也都喝过本土墨,南音的《子夜歌》不懂,可陆龟蒙的《子夜变歌》也能不懂吗——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

呵!人传欢负情——这女人曾是他阮东廷的女朋友呢,可那次他不过是回了趟香港,再赴英时,她已同他的兄弟缠到了一起。

满船知情人纷纷变了脸,氛围瞬时僵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阮东廷准备翻旧帐时,这永远冷静的男子却薄唇一勾:“小姑娘,”他竟看向恩静,和这片战火全无关系的恩静,微勾的唇角配着一双冷而深的眼睛:“到我房间唱吧,小费双倍。”

多好的福利啊,小费双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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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进房后,他却又不说话了,颀长身躯只是伫立在窗口,一直一直地沉默。恩静站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开口,却又不忍打破他的静。许久后,才听到他生硬的国语、:“马上要下雨了。”

话音甫落,甲板上就传来浠沥沥的雨声,窗外的月色更加蒙胧。“你是厦门人?”突然,他又开口。

恩静轻声回:“泉州人。”

“无妨,说的都是闽南话,”这下,颀长身子终于转了过来,那一张冷峻的脸在空荡房间里直直地对向她:“听说在你们闽南话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为什么,恩静突然间有点紧张,不过她还是点头:“是。”

“那‘你好美’怎么说?”

“是……‘里雅水’。”

呵,多奇怪的音!软软的,柔柔的,阮东廷学着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渐渐僵直了起来:“没机会说给她听了。”

恩静不必猜也知道“她”是谁,可她只是静静地抓着带进房的那把琵琶。男人穿一身工整的银灰色西装,深邃的五官看上去那么严峻,以至于她不敢多直视,直到他说:“唱吧,随便唱点什么。”

恩静才拨起弦,凄婉歌声绕着男子冷峻的脸,伴着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明时再出阮东廷房间,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经不同了。那群狐朋狗友一见阮东廷便围上来,口吻暧昧:“昨晚还尽兴吗?”

恩静有些慌,压根儿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阮东廷也懒得理,扭头就要吩咐她离开时,眼角却又瞥到抹越走越近的红衣身影,他突然换了声调换了表情,一只手伸出去握住恩静的,薄唇移到她耳边:“他们问我尽不尽兴呢,你说,我尽不尽兴?”

陈恩静怔住!

被握住的皮肤整块灼烫了起来,周遭狐朋狗友的起哄声更是让她满脸通红,可要挣脱,阮东廷却又更紧地握住。

“阮先生……”她急得低叫了起来,周围的起哄越来越白热化:“看来是还没尽兴哪……”

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来到身边,略带鄙夷地瞥过恩静后,又看向阮东廷:“你这是饥不择食吗?”

恩静挣扎的手一僵。

那时她瘦瘦的,小小的,没有丝毫修饰的素白面孔在漂亮的新娘子身旁,的确是不起眼。

可东廷却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会吗?我倒是觉得恩静美极了,用你们闽南话怎么说?”恩静一怔,仓促地抬起头,就迎入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对,‘里雅水’,我说得还算标准吗,秋霜?”

2

“秋霜”就是新娘的名字——阮东廷,何秋霜,曾几何时这两人在伦敦大学的华人圈里还被标成“郎才女貌”,可今天,貌女配给了别人,才郎牵着她的手,在众人面前赞:“安静的美,就像‘恩静’这个名。”

何秋霜漂亮的面孔几乎变了形,完全没有“别人家太太”的自知:“阮东廷,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东廷却像是听到了笑话:“陈太太,爱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么喜欢,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这话一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东廷转过脸,看到的就是恩静呆住了的样子:“可惜太小了,这样吧,等你成年了,我再来娶你。”

没有人会信这种话的,富家子弟和卖唱女?呵!

可那时她十四岁,自知卑微却仍对这世界存有幻想。恩静张大眼,瞪着这张不应存在于她世界的好看的脸,口吻那么小心:“真的吗?”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恩静的心突如雷鼓般迅速地跳起来。可最终的事实表明,不是真的——说完这句把何秋霜气回房的话后,他也回房了。随后轮船抵岸,游客离开,自此之后,恩静再也没见过阮东廷。

直到18岁。

恩静18岁这年,还是在船上唱南音,那时的她依旧是瘦瘦的,可身体抽长了,素白面孔上五官逐渐长开,尤其是那双眼,乍看过去,干净水灵,盛满了不谙世事的静。

于是开始有醉酒的男客抓着她的手。那天也是这样,一曲南音唱完,有只咸猪手突然摸上她的背,恩静大叫一声,可很快那种恶心的触觉又莫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的鬼哭狼嚎:“痛、痛……放开我!”

她奇怪地回过头,然后——怔住。

眼前男子有深而冷的眼,五官冷峻却又那么好看。他连看也没看那只咸猪手的主人一眼,只薄唇轻掀:“滚。”

仅一个字,解了她的困,带来她无数次午夜梦回皆思念的人。

已经是1983年,四年过后,他竟然真的出现了——阮东廷!是,那深邃的冷然的眼,除阮东廷之外还能有谁?

恩静惊喜得叫出声:“阮先生!”

东廷却疑惑:“你认识我?”

她怔住。

很显然他已经忘记她了,贵人多忘事,不是么?

可没想到的是,贵人这回竟还是要她跟他回房间。恩静以为是要让她去唱戏,谁知进房后,阮东廷却将她的琵琶搁到一旁:“你成年了吗?”

“啊?”恩静一愣,反应了老半天:“成、成年了……”

“把这套换上吧。”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小洋装,粉白色系和她白净温文的外形那么匹配,阮东廷说:“帮我个忙吧。给我当一晚女朋友,出场费随你开。”

场地是在另一艘游轮上。恩静一踏上船就知道为什么阮东廷方才要问她成年了没有——船上男女穿得太清凉了,举手投足间全是被西化了的开放,在那时的厦门,这简直是场糜烂派对。

恩静挽进阮东廷臂弯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怕?”低沉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恩静连忙摇头,想说什么,一把娇俏的声音已经迎了上来:“还真带了人来啦?”

浓烈的香气迎面扑来,恩静定睛一看——天,来人不就是四年前的新娘子吗,那个、那个叫“秋霜”的?

可她瘦了好多,妆化得极浓,却怎么也掩不住眼角的憔悴。阮东廷将恩静微拉向前:“我女朋友Julia,”说罢又看向恩静:“Julia,叫姐姐。”

恩静反应了老半天才知道原来“Julia”指的就是她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个名的?

可没人理会她的错愕,秋霜已经笑开:“阿东,你果然守承诺。”

“承诺?”被她挽着的男人疑惑:“什么承诺?”

“他说过的啊,”何秋霜笑眯眯地对老公说,口吻似玩笑:“说以后一定不会找比我漂亮的女朋友,果然哪!”

陈恩静的手一僵——曾几何时这女子也用类似的目光打量过她?

可的确,何秋霜即使又瘦又憔悴,可浓妆之下,仍是美得惊艳的。而她呢?一身素净的洋装,脂粉未施的脸,站在秋霜身旁简直就是块白布啊。

难怪阮东廷没有否定:“好了,看到人你放心了吧?下个月安心去做手术吧。”

手术?恩静有些微错愕,在那年代,这是个听上去多严重的词啊。不过她知道,与自己无关的,这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这晚回去后,恩静到阮东廷房里拿琵琶,临走前他突然解释:“我朋友要去做一场成功率很低的手术,说无论如何都要先看看我的女朋友,所以,只好请你帮忙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点缀着他生硬国语里的每一句忧郁。

恩静其实一整晚都想问他:阮先生,你挑中我,就是因为我不够美的容貌能让她开心吗?

可她哪有立场开口?从始至终,他的心都不在这里,他只想着另一处的人,然后:“今晚的出场费,你开个价吧。”

3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所有人都以为他英雄救美地救了她,可事实上,是她美救英雄地帮了他。

随后又是轮船抵岸,客人离开。从始至终,他也没有认出她。

恩静第三次见到阮东廷,又是四年后。

已值1987年的冬,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恩静生活中最大的改变,就是越来越少人愿意听南音。

她在船上的活儿越来越少,于是开始接起船下的生意。

有日管理员说曾厝安那边有丧事,让她去唱一曲。恩静到了办丧的地方,才发现逝者的家属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天,这不就是那个叫“秋霜”的女子吗?

瞬时陈恩静的心跳急如擂鼓,下意识便想到的就是:何秋霜办丧,“他”应该会出现吧?

会吧?会吧?

会!他出现了——就在恩静的南音唱到尾端,夜很深很沉了,所有的宾客都散去之时,一道颀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灵堂,对着亡友鞠过躬后,说:“从今天开始,秋霜,我来照顾你。”口气还是像从前那样,冷,淡,却不容置疑。

恩静的琴声断了一跳,却没有人在意。夜深知琴重,可在场的另两个人已将这只琴当成了背景,恩静听到阮东廷说:“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作为背景的琴声又在恩静手指下重新响起,何秋霜的声音低得不像个活人:“阿东,你妈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你怎么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处理终身大事呢?”

恩静的琴声悠悠,凄哀如同背景,她的整个人也只是背景,只用来衬托这场可歌可泣的爱情:八年前,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妈妈逼着离开他;八年后,她丧偶病重,他还执着地想要她。

琴声如泣如诉,弹琴者只是看客,即使她也曾怀揣过八年的念想,可,那又怎样呢?

只是没想到,阮妈妈的出现将她由路人转正了——

就像在演电视剧一样,第二天一早,雍容的贵妇突然出现在灵堂。那时现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恩静只听到贵妇对阮东廷说:“阿东,你的相亲对象还在香港等着你,快回去吧。”

灵堂里有一瞬间的死寂,恩静的琴声低了下来。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他说:“妈,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阮妈妈温和的表情骤变:“‘那个人’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身患……”

“妈,我说的不是秋霜。”

阮妈妈怔了一下,何秋霜怔了一下,恩静拂琴的手也一顿——巨大的不安和阮东廷的目光同时朝她扑来,恩静瞪大眼,就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冷却不容置疑的:“是她。”

他走向她,握住那只弹琵琶的手。

“荒唐!”阮妈妈简直气疯了,“一个唱戏的……”

“她不是唱戏的,她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主修南音,所以秋霜才请她来帮忙。您不是爱听南音吗?正好,合您意。”

“……”

4

原来命运的更换只在一瞬间。

阮妈妈离开后,恩静随着阮东廷到海边走了很久。细雨绵绵,他问过她的名字,沿着沙滩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后,才顿住脚:“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绵绵雨温和得像他有礼而生疏的问话。可他的问话并不只是有礼,还有着他惯用的不容置疑。

恩静的脚步也停下,削瘦面孔在雨中对上了他。

还是这双眼哪,冷而深的眼,仿佛不会对世间任何美好动心的眼,那叫“秋霜”的女子,是怎么走进去的呢?

从八年前到八年后,他对她说话的口吻始终没变:“嫁给我,你将会有更好的生活。”

恩静的眼神突然涣散起来。

“如果你需要,礼金多少都不是问题。”

“你的家人我也会打点好,生活费、房子、车,一样不少,一定会让他们满意。”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

一阵风刮过,绵绵雨的声势突然大了起来。恩静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说完后,她沉默,过了好久,才仿佛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口:“我14岁那年,曾幻想过一个浪漫的求婚仪式,因为那时有人和我说,等我成年了,就来娶我。”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阮廷东顿了一下:“后来呢?他来了吗?”

“没有,他没来。”

他没来,那一年说要来娶她的阮东廷,被十四岁的她误以为是认真的阮东廷,耗尽此生,也不会再来了。

恩静的泪突然滚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尴尬得连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泪,可东廷的手帕已经贴上她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拭着那滚烫的液体。大半晌,沉沉的嗓音才逸出喉:“别难过了,也许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是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里,始终都有更重要的事。

恩静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说说看。”“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拭着泪的大手一僵。

怎么会知道这一抱之于陈恩静的意义?可恩静却已经从这一僵里得到了答案。

她自嘲地笑笑,垂下头。可就在这时,对面温暖的怀抱却突然包了上来,不密切、不熟稔,却是十足的温暖。

恩静的眼泪又下来,说:“阮先生,我答应你。”

1988年春,陈恩静成了“阮陈恩静”。婚礼办在九龙最大的酒店,很热闹,阮妈妈很开心,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开心,除了那一派和阮东廷一起留过洋的同学。

酒尽人散场,有一个女同学盯着恩静看了老半天,突然叫道:“天,这不就是阿陈办丧时去唱戏的那歌女吗?”众人哗然,纷纷不敢置信地看向阮东廷,再看向新娘——

是,她惊慌地张大眼,就像是秘密被戳穿般羞耻无措。她下意识地看向“丈夫”,却见他原本还淡淡笑着的脸冷了冷:“歌女怎么了?”

承认得如此大方凛然——歌女怎么了?

“无论恩静以前做的是什么,现在她是阮太太。”说罢,温暖的大手牢牢地握上她的,在众目睽睽下,那么紧。

这晚回去时,按狐朋狗友们的安排,东廷与恩静乘船穿过一座桥,他们说这寓意为“船到桥头永远直”,是吉利的。在那条长长的桥下,东廷朝她伸出手。

其实是为了扶她下船,他先一步踏到船上,再将大手伸给她。可恩静打十四岁起便在游轮上混,哪需要他扶?

然东廷却执意要她握住自己的手。雨开始下了起来,浠浠沥沥地落在小船上,恩静想起方才狐朋们眼底的不屑,便坐得端庄笔直,努力想衬得起“阮太太”这个头衔,可阮东廷却将她拉到自己怀中。

她一惊:“阮先生……”

“下雨了,不这样你会感冒的。”

“可是、可是会让人笑……”

“恩静,”他像是看穿了她所有努力却不太成功的伪装:“你已经是我太太。”

瞬时恩静的挣扎全部停下——你已经是我太太,所以,不必努力着想装成“阮太太”——你已经是。

雨浠浠落下,湿了他黑得发亮的西装。她的脸闷在他气息爽冽的胸怀中:“对不起。”

“嗯?”

“我的出身……害你被笑话了。”

“说什么傻话?”他冷然的声音里没丝毫的安慰成分,过了许久,又说:“恩静,你是我太太。”

她沉默。

“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

5

是,他的确爱护她,阮氏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初到香港,阮太太还不会讲粤语,人生地也不熟,于是每回出门,右手都被阮先生包在掌心里。

只是谁也不知道,每年寒暑假——对,结婚后阮东廷便帮恩静办了入学手续,让她升学深造——每年寒暑假,阮东廷总和阮妈说“恩静想家了,陪她回去住一段”。

可厦门是她家吗?不,她的家在泉州。

厦门,是何秋霜的家。

医生说秋霜情况不太好,要换肾,可老是找不到合适的肾。医生说秋霜需要多走动,所以一回厦门,阮东廷就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陪她走动。

闽南人过的都是阴历生日,恩静28岁这一年,生日很不巧地,就发生在寒假。按惯例,阮东廷是要去陪秋霜去“走动走动”的,可这晚在她准备关门时,他颀长的身影却出现了。

带着一个大蛋糕,冷然的面孔里却有温和笑意。恩静错愕:“你……”

“生日快乐。”

“你、你不是在秋霜那边……”

“今天例外。”

夜幕降临了,别墅里只亮着一展灯,照出恩静满脸的受宠若惊。他一回来,她便开心起来,急急地到厨房要张罗晚餐。阮东廷说:“别那么麻烦,随便炒两个菜就好。”可恩静却很坚持:“不行!你难得回来吃一次,怎么能随便?”

话落下,两人都怔了怔——是,在香港,他是她的天。可一旦回到厦门,他却又变了天。

是电话铃打破了这份尴尬,阮东廷一接起,恩静便听到他压低的嗓音:“哪里不舒服?叫看护过来和我说……闹什么?今天恩静生日……”

她右手的刀突然割破了四个手指,仅一瞬,殷红血触目惊心地淌出来。门外阮东廷已经挂了电话,声音渐至厨房:“秋霜那边出了点事,我……SHIT!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流那么多血……”

28岁这年的生日最终在医院渡过。

何秋霜也在医院——东廷开车送恩静到医院时,打电话叫看护将秋霜也送过去。可事实上,恩静处理好伤口,走到秋霜病房时,却看到她精神奕奕:“是,我没事,我骗你!可你那么早就回去给她过生日,我心里能痛快吗?她是谁啊?一个花钱买来的妻子!不过是你为了不娶麻烦的千金小姐而拉来搪塞你妈的戏子,凭什么给她过生日啊?”

泼辣凶悍如同那年在船上吼“阮东廷,不准在我的婚礼上唱《子夜歌》”的女子,可饶是泼辣,仍是他所爱。

恩静悄悄退出了病房。

这天他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才回去,恩静还没睡,只是蜷在大厅的沙发上。满室寂静,蛋糕还搁在餐桌上,他一回来,她便从沙发上站起,到餐桌前切了一小块蛋糕,递给他:“吃一口吧,祝我生日快乐。”

虽然她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和28年的时光一同过去了。

东廷其实一点也不饿,可还是和她一起,坐在餐桌两旁吃蛋糕。灯光昏暗,恍惚间还真是有举案齐眉的温馨样,她开口:“阮先生,有个问题我突然想问你。”

“什么问题?”

“这几年里,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是否以为我嫁给你,就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或者说……为了钱?”

第一次相遇,他说“到我房间里唱吧,小费双倍”。

第二次相遇,他说“给我当一晚女朋友吧,出场费随你”。

第三次相遇,他向她求婚,说“嫁给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他与她之间,处理一切的总是金钱。阮东廷愣了一下,没说话,可恩静已经得到了答案——是,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就和世上所有的路人一样:陈恩静,你嫁给阮东廷,你脱了胎换了骨,你麻雀变凤凰,陈恩静,命运如此宽厚了你还想怎样?

她笑了笑,抬头深深吸了口闽南冬天湿冷的空气:“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她声音好轻:“其实那时候,我是希望你有一天能爱上我的。”

阮东廷的眉一皱,像是意识到她想说些什么,可他不给她机会说出口,他倏然站起,声音那么冷:“如果当时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们就不会有今天了。”

恩静一怔,巨大的惊慌迎面掴来——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不!不!

“我要的只是一个妻子,”阮东廷已经离开了餐厅,只一副颀长的背对着她:“也许秋霜说得对,我是对你太好了。”

6

不,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换来这样的结局?

第二天阮东廷订了张飞港的机票给她,说:“我要去上海出趟差,你自己先回去。”这句话落下,她只身一人回到香港,而他的“差”出了整整八个月,才回去。

回去时恩静已经在一家学校里找到了工作。她变得更加安静,见他回来,却也是真真实实的欢喜,欢喜里又带上了某种不知不觉的小心翼翼。她带他去看自己工作的地方,那时内陆的西餐极少见,她又约他出去吃牛排吃批萨,所有讨好性的做法似都在为八个月前的那句话道歉。

阮东廷终于心软,在尖沙咀街头的人群熙攘中,又牵住了她的手。

直到29岁生日那天,这和乐的氛围终于落幕——何秋霜来了,她提着行李出现了!

阮东廷看到她时还有些错愕:“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想看看你惊喜的样子啊!快,好久没有吃香港烤鸭了,快带我去吃!”这话说完,她又拉起行李。

秋霜还是那个何秋霜,即使体力不支,还是兴致勃勃地拉着东廷到处游。年轻的时候,在伦敦初遇的时候,他就是因为这份活力爱上她的吧?所有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在他发怒的时候还敢不怕死地嘻嘻哈哈——就是因为这样的特别,他才爱上她的吧?

可眼前却又浮起某张温文惊却的素净面孔,在尖沙咀街头被他握住手时,惊喜得一直垂着头,等到他仔细去看,才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因为那一握,惊喜得泪流满面。

这晚回家时,餐厅里已经只剩下恩静。阮东廷看到蛋糕才想起这是她的生日,可不等他说任何与抱歉相关的话,恩静已经将汤端进微波炉里:“喝点热汤再切蛋糕吧。”

结婚那年,她过23岁的生日时,他说:“也许没办法常陪你,不过以后每一年的生日,我都会和你一起过。”她一直不舍得忘,记到了现在。

恩静的表情说不清是喜还是怒,反正是那种旧式女子最常见的隐忍矜持。不知怎地,看到这表情,阮东廷突然心一紧,伸出手,握住她的:“恩静……”

“阮先生阮先生,何小姐打电话来说,她身体不舒服!”保姆急冲冲的话打断了阮东廷的声音,东廷刚握住她的手一僵,恩静看着他,看他英挺的眉在保姆的话下倏然拧紧:“身体不舒服?不是才刚回酒店?”

“何小姐说,一回酒店就开始不舒服。”

恩静笑了。

去年同日,他刚回到家中就接到何秋霜的电话。今年同一时,他前脚刚踏入家门,她后脚就挂来电话——何秋霜,同样的戏码你要演几遍?

可不管她演几遍,冷静清醒如阮东廷,却都是愿入戏的。他松开手:“恩静,我去看看她就回来。”

扭头就要走,没想到这次恩静却开口了:“先喝口热汤吧,外面好冷。”

微波炉“叮”地一声,汤热好了。恩静小心地端出来,却看到他已经穿上大衣:“我去看看她,看了就回来。”

阮东廷的决定永远无人能改变。语罢,他转身抬脚就要走,却突然,就是那么一个瞬间,身后突然有瓷器被重重地摔到木制地板上——

哐!

声响巨大,汤碗四分五裂,东廷震惊地回过头,就看到满地碎片和一地狼藉的汤。

什么时候她已经淌了一脸的泪,他竟没发现,也许就在她转身去端汤而他转身穿上大衣的那一刻。恩静的声音里有死死压抑的颤抖:“阮东廷,一定要这么残忍吗?残忍到从来也没想过要掩饰一下自己的残忍!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可是,你生日又怎么样呢?你是谁啊?

去年生日,何秋霜说“她是谁啊?一个花钱买来的妻子!”而他说“我要的只是一个妻子”,一个形式上的妻子。

她难堪地捂住脸,为自己可笑的奢求羞愧得抬不起头。从一开始,这难堪的局面就是她自己默许的啊,那年他说“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是她自己默许的,是她自己答应的,是她自己蠢,蠢得竟以为日久天长后,他有可能会爱上自己。

窗外的雨没有停,一直落到天亮。

阮东廷最终还是没有去酒店,可恩静已经没心情陪他喝汤了。

隔天何秋霜找上门来时,她正陪着阮妈妈在花园里喝下午茶。阳光暖暖,雪初化,秋霜着一袭火红色裘衣,细细地化了妆,极其艳丽地出现在花园里。

来者是客,阮妈妈自然没理由给她坏脸色,再加上秋霜巧笑嫣然,又夸阮妈年轻又夸阮妈漂亮,只是在提到恩静时,淡淡道:“昨晚东廷本来是要带我去逛维多利亚港的,可恩静竟然不让他出门。”

阮妈何等精明的人,能不知道昨晚两人都发生了什么吗?

“那是因为太晚了,恩静担心你体力不支。”婆婆的手在茶桌下轻轻握了握恩静。

可谁知秋霜一点也不想消停,她说阿姨:“您还记得那年我初检查出尿毒症,您是怎么求我离开阿东的吗?您说,做过析透治疗就基本上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可阿东是阮家独子,所以您求我和他分手,而我呢?也真是傻,竟真的一时心软,跑去嫁给了别人!”

恩静握着茶杯的手突然一紧。

同时,秋霜的目光移向她:“可您现在的儿媳妇不也是没有生育?这么多年了,阿东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您说……”

“住嘴!”

“秋霜!”阮东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家,就站在后花园出口,听到这席话,他的眉拧得那么紧,不等阮妈不等任何人开口,便吩咐:“张嫂,让司机送何小姐回酒店。”

秋霜倒也听他的话——也是,阮东廷脸一黑,谁还敢在老虎嘴边拔毛?

唯有恩静,这永远低眉顺眼的“阮太太”不看他一眼,兀自回了房。

昨天她流着泪的面孔又逼至他脑海,嫁进阮家这么多年了,阮东廷看到的始终是她温顺而粉饰太平的样子。想到这,他突然心一堵,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却是无言,在房内的沙发上坐着。没有晚餐也没有对话,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几天后,恩静突然打破了沉寂,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东廷:“晚上一起吃饭吧,就在结婚那年我们去过的闽南餐厅。”

餐厅考究,有老戏子悠悠抚着琵琶唱南音,恩静看了很久,才回头问:“阮先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唱戏是什么时候吗?”

东廷啜着酒,想也没想:“1987年,我们第一次相遇,在阿陈的灵堂前你唱了一个晚上。”

1987年,她笑了——呵,1987年!

她又替他倒了一杯酒,再替他夹一口清蒸鱼:“刚结婚那年,你问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夹完鱼后,她自己也吃了一口,才含着静静的笑看他:“因为不这么叫你,我怕我会忍不住陷入被爱的错觉里。”

她努力睁大眼,看着这个让自己爱了近二十年的男子。新婚那夜在船上,他说你是我太太,即使我不爱你,也会永远爱护你。

呵,他做得真好。只是世间情感却不一定是投桃报李的,她与他之间,恒久上演的不过是,我赠你琼浆,你还我泪光。

所以她说:“阮先生,我怕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会恨你。”

阮东廷的手突然抖了抖,某种恐慌突然以灭顶的姿态重重击入他心口。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阮先生,我们离婚吧。”

7

“去年生日,她装病让你走。今年生日,她装病不成,便跑来家里闹,为什么?就是想让我知道,即使她做了这么荒唐的事,你依旧会包容。”

“看,你果然只是遣她回酒店,现在还是在酒店。”

“可我到了这个年纪,竟还抱有不现实的幻想。是我太蠢钝了。”

“所以,阮先生……再见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背脊笔直得如同新婚那一晚,可她的阮先生是不会再抱住她,说“你是阮太太”了。

两人的离婚遭到了阮妈妈的强烈反对,老太太向来最疼恩静:“人是你带来香港的,即使你要离婚去娶那个女人,我这当妈的也要把她留在家里,等着你被判重婚罪!”

恩静啼笑皆非,而东廷始终没有告诉阮妈,说离婚是恩静的主意。

所以即使两人早已经找上了我——是,我是一名律师——可离婚手续还是在我手中拖了好几年。直到那一天——

大雨滂沱得仿佛想淹掉香港的那一天,我和恩静约在闽南餐厅里,听到她说:“我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爱我,诚心待我,就让我随他去吧。”

这女子为了让阮妈点头,竟然说,她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可几年下来,阮陈恩静是什么人我还会不知道吗?“阮太太,真的是你先喜欢上别人的吗?”

她还是笑得那么沉静地:“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台上老戏子悠悠地拂着琵琶,调着嗓:“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哀婉曲调如泣如诉,我走出餐厅。

没想到阮东廷已经等在外面。

他领我至马路对面,沉默良久后,说:“刘律师,我想在协议书里添一条要求:我手头百分六十的财产,都会在离婚后拔至我太太名下。”

“她不会同意的……”

“想办法让她同意,”他顿了下,大雨如注,泼在伞上,衬得他的声音那么寂寥,阮东廷说:“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原来,这对夫妇能为彼此做的最后一件事,竟是如此不同。世间情感那么多,可归根结底也不过两种,一是你投我桃我报予李;二是你赠我琼浆,我还你泪光。

雨还在下,身影颀长的男子怀揣着十二年回忆——“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认识恩静的吗?”他第一次来律师楼时,我问过他。阮东廷说:“记得,1987年,阿陈过世,她为了掩护我和秋霜,嫁给了我。”

我笑了,终于知道为什么恩静说“他一直都输给我”——是,她认识他于1979年,而他认识她,于1987年。那漫长的八年时光,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有一名女子,他曾说过要回来娶她的女子,在天海之间日夜思念着他。

可我没有纠正阮东廷。雨还在下,从二十年前下到二十年后,还在下。

人人都说,阮氏夫妇举案齐眉二十载,室内女子却说,阮先生,我为你守身二十年——漫漫二十年人生,从始至终,原来,她只叫他“阮先生”。

这就是“阮陈恩静”的一生了。没有太多悲喜,只是沉静,温婉,默默守候,如餐厅里的南音绕入大雨中,如1979年那晚,如1983年那晚,如1987年那晚。

雨落大海,点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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