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年的回忆里爱上了你
——《陆犯焉识》之陆焉识与冯婉喻
文∕随缘就好
读完《陆犯焉识》,心里有一股情绪,憋在心里了好几天,没人倾诉,只能写出来,算是给自己一个疏通一个交代。
这个故事被铺在一块庞大而坚硬甚至可怕的幕布上,这块幕布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因此人物的性格和言行举止要被还原到特定的时代,否则无法理解。
这是一个沉重的故事,这是一个会让人流泪的故事。但是因为严歌苓的冷静与幽默,每每读到难受甚至能滴出两行泪处时,经过她语言的化解,又反流回去变成几丝酸涩,若许苦汁和满腔的震撼。
例如有一段关于犯人老几(陆焉识作为犯人的别号)为了去看一眼成年后的女儿丹珏,丹珏现在已是一位科学家了,在场部礼堂正在播放有女儿参演的科学纪录片。经过贿赂,以一块白金欧米茄作为条件,这块欧米茄是他身上最值钱的身价了,也是当年妻子婉喻当掉了一颗祖母绿为他买回来的珍贵礼物。这块欧米茄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是焉识回味婉喻的一个重要线索,全文多处出现,后来也引发出邓指挥和他妻子的故事。
言归正传,还是说老几经过那惊涛骇浪、惊魂一夜吧!老几经历千辛万苦,总共看了五分钟的电影,女儿丹珏的面庞在他泪眼迷蒙的视线中一瞥而过。但是他满足了,原来女儿已经长大了。这一夜,先是碰到解放军,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一家狼。在与人、与自然、与野兽搏斗的一夜中,他一边搏斗着一边回味着婉喻,“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想一个活了的雪人,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如同史前人类那样,此刻对于他,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许想到他的一生怎样跟妻子发生了天大的误会,把爱误会过去了。”
在回忆中,在回味中,他忘了风雪,忽略了疼痛,唯一牵引他的是:婉喻的生动与风情。
“风雪夜归人”吓坏了邓指。原来啊,解开大棉袄,“老几不老呢,很嫩——没有表皮的老几粉粉的,露出游丝般的毛细血管。邓指一点一点地剥下老几的棉袄、棉裤,从里面剥出一个血人来。犯人都没有内心内裤,他们的内心内裤就是他们的皮。贴着那层皮,套上棉衣棉裤,面子的粗糙别人知道,里子粗得多么像油毛毡只有皮肉知道。里子里填塞得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被回收过多少回,早就失去了弹性和柔软。那样的‘油毛毡’泡上汗,汗又结上了盐,盐再经过零下二十多度的深冻。……来回三四十步,就算老几个大腿长,一步一米半,也有两三万步,每一步老几的皮肉都给‘油毛毡’子里子锉一下的话,那就是两三万锉。于是老几完全就成了一句俗话的写照——‘不死蜕层皮’”。
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很多,犹如这一章节的叙事方式一样,严歌苓的笔触往返于现实和回忆,流连于流放地西北大荒漠和浮华地美国、上海;严歌苓“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地慢慢地向我们讲述着她祖父的故事,讲述着世态的炎凉和命运的多诡,也讲述了一个旷世爱情故事。
这是一个与以前读过的不一样的爱情故事。
以前感动我们的爱情几乎都是不完整的未走完的爱情,譬如一方抛弃了另一方,而几乎都是无情男抛弃多情女,如苏小小与阮郁。在阮郁被家父一纸书信带回相府后,苏小小一直记得他们的美好,他们的欢愉,“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同时一边苦苦等待,君何日再归来?在她苦苦的守候中,终于盼来情郎鱼雁尺素。原来山盟还在,爱已成空。于是她的世界里凄风冷雨一片。鲜花也失去了往日的艳丽,西湖碧波不再荡漾。最后郁郁而终。二十一岁的如花美眷,就这样随风而逝。可惜可叹啊!
还有一种,爱情中的两人相爱如胶似漆,可惜一人由于疾病啊、车祸啊或自然灾害等先另一人而去,于是死者安息,生者却痛不欲生。如十年前看过的韩剧《蓝色生死恋》,就是和同事两个通宵看完的,那时年轻啊,白天上班,下班后飞奔回家,打开电脑,盯着电脑屏幕,我和同事俩人窝在被窝里跟着主人公流泪而流泪。三天两晚我们不眠不休,为了爱情,为别人的故事唏嘘着爱情的泪感动着自己。
这个故事中,主人公陆焉识当初一点都不爱妻子婉喻,甚至没有拿正眼瞧过她。因为婉喻不是他自己争取的爱情,而是继母恩娘强加于他的,婉喻是恩娘的侄女,为了巩固家庭地位,为了双重束缚焉识。可是焉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高大健壮,风流倜傥,会打马球、板球,骑马,放在今天就是成天混迹美丽的高尔夫球场的。不仅会玩,而且才华横溢,满腹文采,会盲写会四国语言,(所谓盲写就是在脑子里书写,而且把成本成册的成果长久地存放在记忆里。学过的东西都存在脑子里,后来教书时没有教科书就凭借记忆教。)19岁考上美国博士。而且最吸引我的一点是具有陈寅恪先生所倡导的文人必须具有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在那个年代里,没有自由就是自由。稍有学识的人都像一颗颗不能自主命运的棋子,左右摇摆,即使额头一直发油发亮,每天不是出于狂热、激动就是愤慨中的大卫-韦虽赢得了主义之争,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最终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未能幸免,终至陨落。所以追求自由、秉性张扬的陆焉识也注定了他的政治命运一败涂地,人生损落,最终连文人的自尊也凋谢成一地碎片。
这样的男人,即使风流也是值得原谅的。所以当十七岁的青涩的婉喻被介绍给他时,他不被迷倒才怪,“凑近他高大的身躯时,那股健康男孩的气味呼的一下扑面而来。她脸红了,为自己内心那只小母兽的发情而脸红”。因此,他成了她的偶像,他是她的崇拜。一辈子的崇拜。一辈子深深地爱着他,以至于她在瞑目前一秒还在为他袒护:“路很远的。”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而是路太远。
可是他对她的爱呢?
就是因为她不是自己争取来的爱,因此他都不愿去看她,纵使她长得美貌,眼神生动风情而且是专对他一个人的风骚,但是他忽略了她的目光。于是一开始,为了逃避这场强加的婚姻,他逃往美国,独自逍遥自由地过上了完全的花花公子生活。他几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有法律上的老婆的。回国后,为了完成任务,“婉喻的初夜延迟了六年,现在决不能延迟了,再延迟就不成话了。”于是他在浴室里磨蹭,“没有亲吻,抚摸,他滚在婉喻的身上。”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好像这儿不是他的家),他常常坐立不安。他有时一阵惊慌,一转脸怎么连婉喻的模样都不记得了,而他是有照相般记忆的人!
而这时的婉喻对他呢?
“婉喻有时惊异地想: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的无以复加了,爱的成了兽,成了畜。”这是婉喻至始至终对焉识的爱。
因为有恩娘这个人为的瓦数甚高的“电灯泡”在,“恩娘事事跟婉喻比,事事要占婉喻的上风。三个人乘汽车出门,婉喻只能坐在司机旁边,后面的位置是焉识陪恩娘坐的。现在他油腔滑调,跟年轻的继母胡扯,不但让她占婉喻的上风,更让她占全上海女人的上风。恩娘撅起嘴,嗔他一眼。焉识只带他此刻的身份是多重的,是继子,侄女婿,最重要的,是这个孤寡女人唯一的男性伴侣。”年轻的感情孤独的恩娘一直跟婉喻争宠,生怕他们相濡以沫,但是这个人物还是蛮可爱的,尤其是在生活上非常精明,硬是把缺盐少米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因为有恩娘这个干扰在,所以单纯的婉喻完全错会了焉识的意,一直把他的不感冒当成了不敢,以至于一段时间里以与焉识偷偷的捏捏背,揉揉头发而为乐。如果没有那场可怕的政治,焉识和婉喻将是索然无趣的一对,无爱成全了焉识,而婉喻却将单方面深深地爱着,为他的衣食住行一丝不苟,无微不至。看起来和很多夫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爱也可以照样儿孙满堂。因此对于婉喻而言,她应该感谢恩娘,是恩娘在,她才误认为焉识内心是爱他的,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她应该感谢那场政治运动,她得到了真正的爱情。
如香港毁灭了才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城之恋,终究他们还是年轻的,还来得及。
那场弄得天下是非颠倒,子不认父,妻与夫决的政治运动成全了陆焉识和婉喻的旷世爱情。在二十年的大漠劳改绵绵无期的孤独和寒冷里,他一遍一遍地反刍自己的前半身,一颗一颗的捡拾婉喻这颗珍珠,原来她的眼神那么生动和风情,原来她是那么的美艳。他恍然:原来自己爱这个自己曾没拿正眼瞧过的妻子。俞咀嚼俞有味,俞回味,内心俞奔放,“一次次想到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地心惊肉跳”,所以婉喻就成了他活下去的强大信念,“毙掉了老几,婉喻怎么办?婉喻就听不到他的懊悔了。他一定要告诉婉喻,一个浪子的回头就要这么大的代价。”
于是他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为她越狱,跟踪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见她一面才肯死。“他要告诉她,老浪子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的,他是被婉喻多年的眼神勾引回来的。他太愚钝了,那些眼神的骚情他用了这么多年才领略。他再不回来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爱不动了。”他像一个陷入初恋的小伙子,奋不顾身,飞蛾扑火,任尔东南西北风,我只要爱情了。那么多狱友,他的工号从当初的2868号到后来的278号,每天都有人倒下,但是他顶住了,可是他不能死,这个信念开始还是个小火苗,到后面就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了,于是他指定了一系列的逃狱计划。逃狱的过程中,他接到了女儿给他的严厉忠告,也就是在那里,他意识到他的逃狱会给婉喻带来多大的麻烦,于是在跟踪了几天婉喻后,发现她们生活的还好,于是毅然自首。到此,他满足了,死了也无悔了。于是更进一步的,他为了怕连累她,提出了离婚。
坚持就是胜利,多顺口、多普世的一句话,对焉识而言,他坚持到了,他胜利了,他被释放了。他怀着激动的心情,重塑自己,首先养胖自己,让自己看上去能被婉喻接受,然后……他做着各种准备工作,一直到自我感觉不错的时候才给婉喻写信。他在认真地等待婉喻的回复,等待婉喻在唤他回去,他要跟她重新开始,重新过每一天,把以前的错过都找回来。“老几算着,老浪子还有多少天可以出现在婉喻面前了。老浪子要好好地抱着婉喻,让婉喻知道这回事把她作为世界上唯一的婉喻来抱的,而不仅仅是一具女体;他的身和心都特地为婉喻而动情的,仅仅因为她是婉喻而不是其他女人。”他信心满满!
可是婉喻失忆了。这个苦苦等待,把等待陆焉识变成她理想的女人,失忆了。面对用尽了一生去等待的人,曾经远在天涯,相隔万里,如今近在咫尺,可悲无情的是,他却已成路人,她相见不相识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怎么找也找不回来。原来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美好才知道当初该好好珍惜。
以前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直认为只要有时间,只要有信心,我们是可以弥补过去的。就如焉识,他一定认为是可以重新爱婉喻的,而婉喻也是一定能够感受到他挚爱的。他们俩一定可以与子偕老,共度苍苍白发。
他没料到世事变幻,这个社会已是面目全非,就如陆焉得(焉识的弟弟,居比利时)感受到的:“一切都大不如以前了,脏了,破旧了……软语漫笑的上海人没有,无论朝哪个方向扭过你的脸,你都和冷漠或牢骚或仇恨照面。每个人都是牢里牢骚的行走或说话,他们的牢骚似乎都是你引发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反革命罪行曾给儿子的一生带来多少麻烦或不可估量的损失,儿子在那个社会的夹缝中生存,他学会了一切中庸,学会了说话谨慎,学会了沉沦,学会了庸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教育婉喻和后面回来的老头子时常常把“毛主席说过,革命今年不来,明年就得来”这句话挂在嘴边,于是激烈反对老头子回家。后来婉喻背着儿女出去贴小广告,“贴电线杆,贴汽车站,贴小菜场、药房、银行,贴得一天一地,都是粉红色的”。婉喻想把她和丹珏共同居住的两居室房子分开,换成两个一居室的,这样她就可以和丹珏分开,就可以有房子和焉识一起住了。老母亲的伎俩被发现了,儿子女儿又想对策,就是不让他们俩住在一起,坚决不能!
婉喻就这样煎熬着,一方面激动于焉识马上就要回来了,一方面她却没有能力去召唤他。她面容更安静了,静的可怕,内心却波澜汹涌,惊涛骇浪,于是一夜又一夜,一日复一日,她难倒了!她听到内心的召唤了,算了吧,全忘了,这个世界!
灾难时,我们可以忍受分离,因为我们还有信念,灾难一定会过去,分离的人一定可以重逢。但是和平了,我们不法原谅人为的割裂。
分离了一辈子的两个古稀之人,还不能睡到一张床上去?!儿女们还要怕居委会管?!估计我的女儿以后再读这一段,这一情节时,肯定无法理解。我有时候也觉得错愕,那个社会怎么是这样的啊,世态炎凉到如此,人性可怕到非人性。
令人还能透过气的是还有温情存在,陆焉识默默的接受了婉喻的失忆,不认识自己,陆焉识下定了决心要好好陪着她,把前半辈子从来没给过她的耐心都给了她。每天在儿子家干完体力活,家务活,所有差遣的活后,一定会及时赶往婉喻住处,和婉喻静静的待着。于是一幅温暖的画面呼之欲出:冬日暖阳下,一只可爱的小猫簇拥在他们脚下,他们并肩坐在阳光下,他们一起玩牌;她给他炫耀一个叫做陆焉识的男人写给她的信盒,但是不给分享信的内容;她们聊一个叫陆焉识的男人的天,她一脸天真,一脸的幸福,他一脸褶皱,一脸的满足;他静静的看书,她默默地看他……
来自大洋彼岸不懂中国现实的大女儿丹琼一定要给失散多年的父母复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结局,但是这却触犯了婉喻。她简直是大打出手。从这里,焉识也进一步地了解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的不可替代,虽然现在的自己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每日陪伴着她,重新追求着她,也带给了她初恋的感觉,美好一如初见。但是那个陆焉识才是她真正的开始,也将是她最后的归属。
陆焉识后来找回了自己的老宅子的第三层。在这个过程中,他第一次学“乖”了,出版社邀请他做大词典的主编,他利用了这个机会,找回了房子,等房子到手后,他推辞身体不好,毁掉了承诺。他的理由是:“碰上跟文字打交道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到头来都是吃力不讨好。”
他重新按照旧的格局布置家里,然后想法牵引她的直觉跟随他。她顺着直觉,找到了自己的归属。这个宛若前世相约的男人就是她的归属。当她从床下熟练的摸出那个旧箱子时,碰到那温润的表皮,这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证明她和这地方共有的宿命吗?
他们最终完满了。虽然她有一天突然“眨眼间是天体一具”,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来去去了无牵挂。
“焉识悲哀的笑着,严厉渐渐聚起眼泪。1963年他逃出草地时,一个念头反复鞭策他:快回到婉喻身边,否则就要玩不动了。他走上前,抱住滑溜溜的婉喻。玩不动也这么好。”
结尾自然,他带着婉喻的骨灰回到了他呆了二十年的草原,因为“草原大的随处都是自由。”
年轻时意气风发,崇尚自由,追求自由,为自由而不可以为五斗米而折腰的陆焉识就这样被自由玩弄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