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篇《关于精神洁癖》,本来是想在俺的中文专业中打转的,谁知一开头就拐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成了一篇专写国骂兼川骂的杂文,而且写着写着,居然文思如泉涌似的,想起了两个记忆中尘封已久的段子,这使我不得不再一次佩服自己东拉西扯的本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不知是文艺理论课还是外国文学课上,我们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论述,说是那些大作家一旦写得手滑,笔下的主人公就会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发展,全不顾作家本人的意愿,就像你的孩子全然不接受你出于“为他好”的动机为他安排的一切一样。
每论及此,不同的老师都会举同一个例子——某个大文豪(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一天失魂落魄地跟另一个作家说:你知道吗?我的某某某(其作品中的主人公)居然如何如何了!(死了?嫁人了?不详,待考。)
请务必原谅我的记忆力如此之差,这个著名的例子只能被我复述成这个样子,这都是少壮不努力带来的伤悲啊!
可是,现在我刚刚开始舞文弄墨,就一不小心跟大作家犯了同样的毛病,难道是得了真传?在此真心希望各位朋友指点迷津:如果咱大家都一样,我也就此打住,不再沾沾自喜;如果你们跟我不一样呢,那我可就主动向大文豪靠拢了!
言归正传,这次我可得好好探讨一下精神洁癖的方方面面了。
首先要知道,此病症涵盖面极广,绝不只是一个骂不骂粗口的问题。它还包括:过分地推敲文字,一味地咬文嚼字,顽固地追求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等等(当然还有表现在为人处世上、政治生活上的精神洁癖,那就不在本文的探讨之中了)。
据我所知,患此病症的多是我的同类——搞文字工作的编辑或教师们。这些患者走在街上总是很痛苦,因为处处是与他们作对的声音和文字,敏感如我的人就常常会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唠唠叨叨。
比如北京地铁里天天播放的“乘客你好……”,我每听到最后一句“对您的支持深表感谢”时都忍不住回嘴说:是谁感谢我啊,怎么没主语啊?听到“请您先下后上”时就更奇怪了,心想要是好兵帅克来了一定很忙——他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到每个痰盂上的标语“请往此处吐痰”时都一丝不苟地照做,到了这儿还不得每个站都先下后上一番?
成都的地铁也很没章法,一会儿管人们叫乘客,一会儿又称同志。所以当我听到“要下车的同志请下车”时,就又想对嘴了:来回重复什么,你累不累呀?当然要下车的才下啊!然后又奇怪:如果我不是你的同志而是阶级敌人呢,还让不让下车?
这些还只是耳朵受罪,至于眼睛,受的罪就更多了。
且不提到处可见的错别字和病句,光是那些臭词滥溅的广告、标语之类的就足够让你抓狂了。比如那些随处可见的“温馨提示”,如果你仔细读一读就会发现,其内容往往语带杀机,与温馨根本不挨边儿;再如那些到处张贴的招聘广告,开头一定得带个帽子:为了适应本公司业务的发展,特招聘……唉,真是废话呀,不为你公司的发展,难道是为了做慈善?甚至是为了共产主义事业?
还有那些乱拐弯儿的东东,本来你很想对它们视而不见,可它们偏偏要往你的眼睛里钻。
去年我住的“观南上域”小区搞了一次地下车库的防洪演习,然后贴出了几张照片,大标题用电脑分别打在几张纸上,贴在公示栏中,呈现出以下风貌:
2012年观下车库练花絮
南上域地防洪演
这个贻笑大方的公告十分自豪地在那儿呆了大半年了,它不断地令我联想起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一个段子:据说咱山西省某代理官员他爹,说话时老爱仨字儿一蹦。在黄河小浪底大坝工程开工仪式上他是这样说的:“黄河小——浪底大——坝工程——开工啦!”
也许有人要问了:那你为什么不去投诉呢,既然你病得不轻?
这就要讲到此病症的另一个特点了,那就是隐蔽性极强。大部分患者都能如常生活,轻易不敢暴露,以免像大胆出柜的同性恋者一样不招人待见。当然,如果深究其原因的话,是这个世界的正常人对我们太没有同情心了,他们不但不认可你的痛苦,反而认为你太矫情。我深信每个患者都跟我一样,有过“对牛弹琴”、“以卵击石”、“秀才见到兵”之类的惨痛教训。
所以,同样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人家正牌精神病患者就比我们光明磊落得多了。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符合那个世界的逻辑,一点儿也用不着遮遮掩掩;我们却完全不同,为了融入这个和谐世界,我们不得不忍气吞声,假装正常,宁可自己难受,也不给别人添堵——除非那个人看起来貌似也有点儿同类小恙,我们才敢多一句嘴。
所以大家尽管放心,这个病是没有什么传染性的。就算你已经病入膏肓,你的朋友们照样可以安然无恙。你在那儿对着过敏原痛心疾首也好,唠唠叨叨也罢,他们是不会跟你同仇敌忾的。
前几天在某处看到一段文字,说诗人舒婷也自称患有精神洁癖,因为她对自己的诗文总是没完没了地字斟句酌。我对诗歌一窍不通,看见它总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对自己却跟舒婷先生一样,是一贯高标准严要求的。我写的虽然句句都是大白话,但也不是不伤神的。要确保每个句子都令人舒适——既不太长,又不太短,既不许疙里疙瘩,又不得诘屈聱牙,我容易吗?
可是就这样还是被我94岁高龄的老妈挑出了毛病,前不久她看了我的几篇文儿,指出:你老爱用“而”这个转折词!有的地方是可用可不用,有的地方根本就不该用!哈,还真是这么回事,我现在还没来得及一一改正呢,有心的人不妨去查查,看我老妈说得对不对。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起此病具有遗传性。从小就经常听我妈说她对标点符号过敏,看见逗号一定要停顿,看见句号就认为一句话说完了,看见惊叹号呢,就一惊一乍的。听多了,我也变得跟她一样,看到那些一逗到底的文章就读得喘不过气来,看到连连使用惊叹号的,那心里也必定跟着大起大落,不断掀起狂潮。
最后还要指出,此病症属于顽疾,一旦缠身,很难治愈,只能终身带病延年。道理很简单,你整天倚病自重,又忌医讳药的,对没此病的人还常常带有优越感,那还好得了吗?不过也别担心,在没有过敏原骚扰的时候,我们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新年初始,祝各位同病相怜或不同病相怜的朋友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