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摘要：针对于刘伶研究中史料有限的遗憾，本文联系刘伶所处之时代环境与士人的生存状态，并结合《北芒客舍》与《酒德颂》两篇作品，对刘伶做全面的研究。研究发现刘伶与当时的大多士人无论在外在的生活方式还是在精神上都有诸多契合之处，在时代之环境下，其内心亦有着挥之不去的苦闷，其诸多看来是有悖社会伦理之行为，实是内心不满于时代环境的外在表现，而这种不满更寄予其两百余字的《酒德颂》中。撇开时代的原因来看，刘伶与及他魏晋名士亦有着内在的本质相似，他们共同开创了魏晋风流的局面。
关键词：刘伶；时代；行为；内心；
中图分类号:B225.9 文献标识码:A
较之于对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的研究，其他五贤的研究无论是从数量还是从质量上来说都不能及，而较之于五贤中其他四贤来说，对于刘伶的研究可谓无人问津，鲜有者大概也是因为在研究竹林七贤时为凑七贤之名附带提下而已。这种情况的出现原因概只有一个，刘伶虽有七贤之名，然其留下的作品以及与之相关的文献实是不多，所以当后世研究者提到刘伶时也只能对着那少的可怜的史料而徒自嗟叹了。然而较之于那些除了名字什么都没留下的思想家，刘伶还是幸福的，毕竟他还留下了一些供我们研究的史料，而通过对这些史料的解读，我们也会慢慢走进那个酒名背后刘伶的思想世界。
一、时代与人物
宗白华先生曾指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这句话不仅深刻概括了魏晋之际的时代环境与个体生存状态，其中还辩证地指出个体与时代的关系，即个体精神之自由有赖于时代之痛苦，抑或个体精神的自由与时代之痛苦是不相悖的。表面上看的确如此，在魏晋那个动乱的时代却涌现出一批富有激情和才华的名士，以其不平凡的行为而引起后人的憧憬。
刘伶，生卒不详，字伯伦，沛国人，或许上述问题对于刘伶这样的人来说都是次要的，而最关键的是那个曾经真实的人。
《晋书·刘伶传》载刘伶“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读出这样一些信息：刘伶之相貌较之于整个魏晋时期名士之“风姿特秀”[2]是有着明显的不同甚或是差距的。而对于刘伶体貌的描写，《世说新语·容止》谓“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辐，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同条注引梁柞《魏国统》云:“(伶)形貌酸陋，身长六尺，然肆意放荡，悠焉独畅，自得一世。”从这些记载来看，单从刘伶的体貌是很难让人与当时的魏晋名士联系在一起的，但刘伶之所以跻身于竹林七贤之列必然有着当时名士的一些品格甚或是更为突出的地方。从上引材料来看，刘伶恰恰具备了这些，其一刘伶有着“细宇宙齐万物”之心；其二刘伶有着当时诸多名士一样的放荡不羁；其三刘伶有着更为突出的品格——嗜酒。
与当时名士之“风姿特秀”相比，刘伶之体貌自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但其也并为此而自卑。《世说新语·容止》谓刘伶“土木形骸”，何谓“土木形骸”？表面上是说形体象土木一样，实际则是表明人的本来面目，不加修饰，刘伶就是这样的人。其实不光是刘伶，同为竹林七贤且较刘伶名气更为大的嵇康也同样如此，史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美词色，有凤仪，而土木形骸，不以自藻，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3]由此可以看出嵇，康与刘伶之体貌可谓是天上与地下，但何以都能够做到“土木形骸”呢？我们知道，魏晋时期，玄学之风兴盛，而玄学则直接源于道家思想，《刘伶传》中谓其“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细宇宙”、“齐万物”显然是受到了庄子的影响，由此刘伶“土木形骸”也就不难理解了。
刘伶之放荡不羁，《晋书·刘伶传》中表现的还不是很突出，《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世说新语》因此事怪诞而将其归入任诞条中，以我们今天的标准来看，刘伶之行为亦是很难让人接受的，而其曰：“诸君何为入我裤中？”则显得有几分无赖色彩了。但前面我们亦已指出，时代之行为必然由时代之土壤孕育而生，这里，我们虽拿刘伶作个案研究，但刘伶之行为是其时代整个士人群体的缩影，而更具典型性的是刘伶的行为又比同时代的人向前多迈了一步。对于时代之于社会群体及个体的影响，前人多有论述，笔者在此意欲借此弥补刘伶研究中史料缺乏的遗憾，当然对于刘伶的研究亦可以反推时代之环境。表面上看时代的痛苦与个体精神自由看上去是时代产生的悖论，但如果作进一步的研究则会发现，所谓的悖论是表面的，而在深层次则是一致的，无论个体在时代的痛苦中精神上表现出多么自由，在其深处是摆脱不了时代痛苦之羁绊的。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社会存在个体的人则通过借助一种自我麻醉的方式来求得精神上的片刻解脱，而这种载体往往是酒。
哲人常言:“酒既可以成人，亦可伤人，既可兴邦，亦可倾国的人类自造的受益于人类，又祸重于人类的一种魔水。”的确，酒是兼具双面特性的，虽然酒之于兴邦、倾国尚有一段距离，但酒既可行乐亦可浇愁则显现了酒之于人所折射的人生。愁乐常随人生，个体的愁苦摆脱不了时代环境的影响，而酒则是一剂既能助兴又能消愁的良药，所以难怪乎酒自造出之后便被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内涵。
由此来看魏晋时代士人之“肆意酣畅”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在这些“肆意酣畅”的名士之中，尤以刘伶为最，且不看其那千古传颂的《酒德颂》，而仅从刘伶从其妻那骗酒一事便可看出酒在刘伶的世界里被赋予了更多的情感。《晋书·刘伶传》载：
（刘伶）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
此事《世说新语》亦有记载，作者认为此事荒诞而归入任诞条。笔者认为这是值得商量的。曾春海先生指出刘伶之痛饮、豪饮是“透过酒所催化散发人的原始生命力,与天地万物自然浑合为一。人赤裸裸地从自然而来,赤裸裸地回归大自然,与天地并生,万物合一,与道冥合,和天地精神相往来。”[4]前文亦对酒之于人略有论述，联系刘伶的人生及其所处的时代，我们不能也不应该认定刘伶是个纯粹的酒鬼，酒虽为刘伶博得了酒名，但与此同时，酒也折射出刘伶内心复杂情感。在此，笔者不作空泛的阐述，而是结合刘伶的作品在以下两个部分作进一步的探讨。
二、《北芒客舍》中的愁苦
对于刘伶的《北芒客舍》，关注的人不多，罕有者亦是以文学的眼光视之，在这里，笔者撇开纯文学的视角，结合刘伶的履历，发掘该诗所流露出的刘伶的内心情感世界。《北芒客舍》全诗如下：
泱漭望舒隐，黤黮玄夜阴。
寒饥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
陈醋发悴颜，巴歈畅真心。
缊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
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琴瑟，
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襟。[5]
从整体上来看，这首诗写的平淡无奇，但诗以言志，诗是内心情感的流露，所以，如果我们对该诗作深入分析的话，亦可窥出刘伶作此诗时的心情，更甚是由此首诗所流露出的情感而推及以该诗为基调的刘伶的内心世界。
诗人眺望远空，夜笼罩下的天空是黑暗的，空气是寒冷的，破旧的乱麻被裹不严饥饿的诗人，也抵挡不住夜的冰冷。在这样的夜晚，鸡也盼着黎明的到来，然后抖动着双翅而高唱，显然，这也是诗人自己的愿望。在这个时候那些蚊蚋归于丰草，而枯叶也散于萧瑟的林中，让一切该过去的都过去。憔悴的诗人仿佛认为黎明真的来了，这唤起了他内心的喜悦，他想到用那酒与舞来表达内心的欢愉，然而这一切仅仅是诗人美好的愿望，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是诗人身处寒冷之夜，破旧的麻被抵不住夜的冰冷使诗人夜半而醒，于是诗人感叹是不能靠这样的破被一觉到天明的。破被抵不住夜的寒冷，那么怎样到天明呢？诗人想到了音乐，音乐是情感的倾诉，但音乐与酒一样既可助兴亦可浇愁，但不论如何，身处彼时彼地的诗人心中是有挥之不去的哀愁的。
学者多认为此诗是写思乡之苦，然稽考刘伶之履历我们可以发现，刘伶的活动范围并不大。《晋书》载刘伶：“尝为建威参军。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由记载来看，刘伶并不是一个遁世之人，其亦有建功立业之心，然其主张道家无为之治的政治思想而与当时的统治者意志相左而不得用，其虽有过短暂政治经历，但做的仅仅是参军这样的小官。由上可以看出，较之于刘伶不寻常的行为，刘伶的人生经历显得很平常，其所活动的范围亦不是很大，虽然有竹林下的交游，但交游中写这样抒发思乡之苦的诗的可能性并不大，若非要断定此诗是思乡诗，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写于其任建威参军时期，若写于该时期，此诗就更不可能仅仅断定为思乡诗，因为刘伶所做的仅仅是参军这样的没有实权的小官[6]，由此可见，当时的刘伶也是不如意的。前文已指出个人的不如意与时代之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所以，表面上看，此诗是写思乡之苦，实是凝着刘伶内心的愁苦。
三、《酒德颂》中的理想人格
在时代痛苦的影响下而精神异常痛苦的刘伶在借助酒的麻醉得以暂时解脱的同时，又将其理想人格赋予了酒中，于是留下了千古名篇《酒德颂》。《世说新语·文学》上说：“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那么，刘伶所寄之意气是什么呢？细读《酒德颂》，我们便不难找出答案。
在这篇极短的赋中，刘伶首先描述了理想中“大人先生”的形象：
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从描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大人先生是充满神话色彩的，但这并不是刘伶的随意构想，其大人先生凝聚着他的哲学思想以及他所追求的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其所描述的大人先生抹灭了时空的距离以“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这是一种以宇宙作为基点而显现的广阔世界，亦体现了大人先生的超凡峻拔。而大人先生之“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则有着生活中刘伶的影子，让人分不清到底大人先生是刘伶，还是刘伶是大人先生，也许大人先生及其人生正是刘伶自我人生的追求，但这种人生追求还是要受到外界的种种阻碍与非议。
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
这里的贵介公子、缙绅处士即现实生活中的礼法之士，他们对于大人先生的行为是极其不满的，于是他们“奋袂攮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然而这种以礼法之士自我标榜的行为却恰恰与礼法之士满口的礼法相悖，刘伶这样描写不仅揭露出礼法之士对大人先生的疯狂攻击，同时也反讽了所谓的礼法之士满口礼仪背后所遮掩的丑陋行为。而大人先生在面对这些所谓的礼法之士的指责时则显现出一种坦然，其所表现出的行为对于那些礼法之士所陈说的礼仪法度可以说是种抵制与讽刺：
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借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从刘伶在《酒德颂》中所塑造的大人先生形象来看，其行为与刘伶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酒德颂》是刘伶的自我写照，认为大人先生就是刘伶，这样理解虽无多大的错误，但对于理解大人先生形象却会产生极大的偏差。我们可以说大人先生与生活中的刘伶有几分相似，但是刘伶所塑造的大人先生是其理想的人格形象，是与现实礼法相抗争的人格形象，而刘伶正是这样的理想人格之于现实生活活生生的例子。由刘伶之思想及其行为，我们可以看出刘伶是对所处时代最为彻底的反叛者，亦是对道家思想尤其是庄子思想最为彻底的践行者。
大人先生形象的塑造，古已有之，《易·乾·文言》就有：“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地、日月、四时、鬼神是宇宙自然的代名词，而“大人”之行为无不契合这些，可见“大人”是与宇宙自然合为一体的。其后司马相如之“大人”与阮籍之“大人先生”在这方面都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刘伶《酒德颂》中所塑造的“大人先生”亦是如此。从另一方面来看，刘伶塑造的大人先生有着诸多道家思想的痕迹。《晋书》载刘伶“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说明其深受庄子思想的影响，而其塑造的理想人格大人先生则与庄子的“真人”形象和老子的婴儿有着诸多的共通之处，他们都以道为体、自然为心，最终摆脱世俗礼法的干扰而复归于最本初的自然状态。
四、刘伶与魏晋玄学
从时代之环境出发，我们走进了刘伶的内心思想世界，毋庸置疑，刘伶与当时的大多士人无论在外在的生活方式还是在精神上都有诸多契合之处，这不是巧合，而是环境使然。从这个角度出发，虽然刘伶留给我们的的研究资料有限，但联系其所处时代及当时诸名士之风采，刘伶亦可见一斑。而仅从刘伶留下的文献资料来看，在时代之环境下，其内心亦有着挥之不去的苦闷，其诸多看来是有悖社会伦理之行为，实是内心不满于时代环境的外在表现。而其这种不满更寄予其两百余字的《酒德颂》中，同时在这篇短文中也凝聚着刘伶理想的人格形象——大人先生。
刘伶所处之时代，玄学盛行，彼时名士给我们的印象是他们不但行为放荡不羁，而且才华横溢，著述恢弘，文字蕴含玄理，而通过前文对于刘伶的研究我们会发现，刘伶虽大致如是，但是较之于同为七贤的阮籍、嵇康等人，刘伶在文采、玄理上自有所不及，然刘伶同样跻身于名士之列，流传千古。有人说，刘伶的著作就是酒[8]，这虽带有某种讽刺的意味，但是透视刘伶的人生以及酒赋予其中的情感，这种说法是能够让我们接受的。《世说新语·任诞》 有言:“名士不必奇才 ,但使常得无事 ,痛饮酒 ,熟读《离骚 》便可称名士。”撇开时代环境的影响来看，这或许正是刘伶之为刘伶，魏晋风流蔚然成风的原因所在吧。
循着上边的路子，我们可以将魏晋玄学由纯粹的玄理而扩及到名士的具体行为，当然，这些名士的行为亦是魏晋玄学义理之实践的具体表现。如作如是理解，那么刘伶无疑是这些名士中对于玄学最为彻底的践行者。从刘伶的身上我们亦可以看出魏晋时期士人意识的自我觉醒以及由此而张扬出的主体精神，虽然刘伶及刘伶的时代已远离我们而去，但是如刘伶者身上所张扬出的主体精神仍值得我们去学习，也许从刘伶的身上我们能够能够在喧嚣的物质欲流中保持一种从容、淡定的心境。
参考文献：
[1]宗白华：《美学与意境》，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8页。
[2] 语出《世说新语·容止》：“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
[3]《晋书·嵇康传》。
[4]曾春海：《竹林七贤与酒》，《中州学刊》2007年第1期。
[5]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 , 中华书局 1983 年版, 第 552 页。
[6]值得注意的是，魏晋时期许多士人都做过这样一类的小官，如诗人陶渊明。
[7]（梁）：萧统《文选》(下) , 中华书局 1977 年影印版，第 662 页
[8] 留白:刘伶的著作是酒,见http://gb.cri.cn/3601/2005/05/12/109@544204.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