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乔榛是广袤丰实的大地,丁建华就是扬柳枝头的一抹鹅黄,挑起整个大地的春天;如果说乔榛是一支低沉优雅的大提琴,丁建华就是傍着这琴声的一支口哨,欢快轻灵,载着童年的天真与梦想,直飞云霄。
丁建华,一个用声音名扬天下的女子,当她坐在我面前,用她特有的活泼泼的声音,讲述自己红色银幕上的童年,魂牵梦绕的军旅生涯,还有那一声沪剧唱腔开了头的初恋,她的性格,简直就是那个银幕上的“茜茜公主”。
北京。中山音乐堂。“五一”《唐宋名篇诗歌朗诵音乐会》的排练场。又见丁建华,她正在台上与乔榛默契吟诵《长恨歌》。那一刻,她是唐诗里那颗最多愁善感的心。每一次诵到“宛转蛾眉马前死”,她都忘情其中,泪流满面,场场如此,甚至在排练的时候。
她站在话筒前,将一份生命交给话筒。忽而前倾,忽而后仰,遇有爆破音,又忽而微侧,人与话筒,仿佛两个舞者,为了完成共同的使命,跳着一曲自然天成的舞蹈,那份沉迷陶醉,感动天地。
一,红色电影里的农场童年
每个人的童年,都深深镌刻着时代的烙印。丁建华的童年记忆,与文革紧密联系在一起。那时候,妈妈因为外公的原故,被打成了右派,丁建华全家被贬到崇明岛的一个农场上。
从光怪陆离的繁华都市,到了宁静单调的乡下农村,生活仿佛一下子进入了真空状态,丁建华失望地发现:文娱生活没有了!这对于爱唱爱跳爱讲故事的小丁建华而言,简直就是塌掉了半个世界。幸亏,还有电影。农场隔三差五会放上一部电影,《上甘岭》、《英雄儿女》、《苦菜花》、《青春之歌》《红色娘子军》……没有一部是丁建华漏看的,有些她甚至看了几十遍。
“农场里的电影,都是露天的,有时候电影放到一半,天就下起雨来,我们也不躲闪,就那么冒着雨,坚持把剩下的电影看完。”
电影成了丁建华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身边生活完全不同的,多姿多彩的梦幻天堂。她沉浸其中,在电影中体味生活,又把生活想像成电影,反反复复,迷醉得留连忘返,甚至不惜受皮肉之苦,也要完成对电影的第N次欣赏。
“《红色娘子军》我已经看了几十遍,但只要农场放映,我必去看。有一年冬天,外面下着雪,路滑天又冷,农场又放这部片子,我当然得去看啊。可爸爸说,你已经看了那么多遍了,今天天气不好,出去会感冒的,这次就不要去看了。我就不听话,爸爸气得把我反锁在家里,自己开会去了。”
丁建华当然不会就这么“认输”,估摸着父亲走远了,电影也快开场了,她飞快得打开窗户,跳窗而逃,直奔农场放映场。那一遍《红色娘子军》,因为机会来之不易,她看得格外动情。然而,从电影回到现实,那顿打,她是躲不过去的。
“挨了打,我也不哭不闹,只是觉得很没面子。默默地写了一篇日记:我又看了一遍《红色娘子军》,我又哭了一遍,我真想洪常清不要牺牲。但是我最最遗憾的是,我的爸爸不是王心刚。王心刚一定不会因为看电影而打他的女儿。”
等到丁建华23岁进了上译厂,小有名气,去福建参加金鸡百花奖颁奖活动时,见到童年时代的偶像王心刚,她激动得像是见到了亲人,跟王心刚提起儿时的这段往事。王心刚笑着回忆说,“我还真是没打过我的女儿。”丁建华方释然笑言:“你看看,我的猜测没错吧。”
王心刚固然是不会打人,可当打了女儿的爸爸,看到那篇日记时,则哭笑不得,又喜又恼。“崇拜英雄,说明这孩子以后的路一定不会走歪。可他怎么能希望自己的爸爸是王心刚呢?又要顽皮,又不让打?”
二,“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神气女兵
童年时代,那些在红色银幕上接受的传统而美丽的教育,令丁建华从小就希望当一个像《英雄儿女》里,王芳那样的文艺兵。
为了从形象上更接近王芳,她缠着妈妈买了绿布,给自己做了一套军装。穿上军装,系上爸爸的皮带,戴上爸爸的军帽,再扎起王芳式的两条小辫子,丁建华神气得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就是王芳了。
学校放假,组织学生们到农场帮忙割麦子,劳动的时候,有人大声提议:“建华,给大家唱个歌吧!”声音刚落,丁建华扯开嗓子就唱,“太阳出来,一座座青山……”清脆透亮的歌声,响彻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看到农民们在自己的歌声里,展开了笑脸,手里的廉刀飞快地在麦丛中穿行,丁建华唱得更起劲了,想象自己就是行军路上的王芳,用歌声洗去战士的疲惫,激发起战斗的万丈豪情。
可在文革时期,当兵是要看出身的。外公因为曾做过宋子文的秘书,妈妈成了个“历史说不清”的人。丁建华的参军政审,也因为这个原因,没有通过。这事让农场里的贫下中民们知道后,大家很为丁建华报不平,对这个热情大方,说唱就唱的小姑娘,他们从心眼里喜欢,怎么能忍心看她受这种不公平待遇呢?于是,在大家伙主动联名给部队写信说:“出身是不能选择的,而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这么好的孩子,你们不要,你们要谁呀?”
那些信,把部队的同志们感动了,对丁建华进行了第二次政审,权衡再三,终于让丁建华实现了当一名文艺兵的理想。
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充盈在丁建华的心里,那一年,她17岁。去领军装的时候,她兴奋地使劲按摁住那颗要狂跳出来的心,看见那套“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星挂两边”的灰色海军军装,她觉得无比神圣,心里激昂得唱着《杨子荣智取威虎山》。
可是,其他人领军装时,接过军装托在手里时,还会得到的一句“祝贺你啊,好好干”之类的祝福和鼓励,而她,却得到这样一句话:“你要一颗红星,两手准备。因为你的出身不好,你可能是一个永远入不了党,提不了干的文艺兵。”
听到这话,丁建华虽有些失望,可转而一想:“只要能当兵,能穿上这套军装,就知足了,觉得很幸福了。管它能不能提干,能不能入党,我都会好好干,对得起这身军装。”
这样想着,丁建华更添了一份庄严和圣洁。含着眼泪把两颗红军章钉在肩膀两边,戴上别着一颗红星的军帽,对着镜子,足足端详了自己一个多小时,眼泪止不往得一个劲地往下掉。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心里唱着一首歌:“烽烟滚滚,唱英雄……”还是王芳歌唱她哥哥王成的《英雄赞歌》。
三,一句沪剧唱腔打动了初恋情人
部队6年,风里雨里,无数的演出,无数的奔波,无数的快乐,丁建华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激情昂扬得度过了自己的军旅生涯。23岁,到了转业的年龄,凭着惹人爱怜的机灵聪慧和才华,丁建华考进了上海电影译制片厂。
报到的头一天,威武健壮的民兵连长彭志超,拿给她一张表格要她填。她拿过表格,听见对方介绍自己的名字,抬起一张笑成了圆月的脸,问:“你就是《碧绿黄泉》里那个志超吧?”不等对方回答,她又用沪剧唱腔,跟民兵连长开了个玩笑:“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你!”
“《碧绿黄泉》是上海当时一出有名的沪剧,志超是剧中男主角的名字,我给她唱的那句‘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你!’是里面的一句著名唱腔。女主角临死前,写给志超的一封长信,倾诉相思之苦。志超拿到信,非常痛苦地把这封信‘唱’出来,信的开头,就是这句话。”想起当年趣事,丁建华忍不住又笑起来。
彭志超呢,本就对这个刚刚分配进厂的小姑娘充满了好感,冷不防听到她活泼得跟自己开着玩笑,又是用那么纯正的沪剧唱腔唱出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儿,愣在那里,惊喜又激动地盯着丁建华,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乐着说:“你唱得蛮有味道的嘛!”
那次的“相见欢”,令双方在以后的接触中,都对彼此留了份心思。当丁建华知道彭志超也是复员军人后,更对他添了些许好感。再见面时,意意思思地,脸上便多了些羞涩的喜悦。有了这些好感做底子,等到彭志超向她表白感情,问“行不行”时,丁建华并未觉得突兀,心里早已经愿意了,只是出于姑娘的矜持,不好立刻答应,便拿出父母来推诿,“我说了不算,得通过父母‘政审’才可以。”
找了个星期天,丁建华把彭志超领到了家里,让父母“过目”。父母一看,小伙子一身正气,模样也不错,出身也挺好,话未出口,眉眼先就乐了,“还算配得上我女儿。”父母对男朋友的首肯,令丁建华心花怒放,送彭志超出门的时候,郑重其事得宣布:“小彭,我们从今天开始,就谈恋爱吧!”
那是丁建华的初恋,像春天的百合花,有的是阳光雨露的滋养,说开就开了,散发着浓浓的幸福的香甜。
转年的春节,他们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再过一年,家里多了个声音像丁建华一样洪亮清脆的小女儿。一家人挤在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有的是热热闹闹的甜密和快乐。虽然,后来又搬了几次家,可丁建华一直怀念那个小屋。
“上海寸土如金,能有一个小房子太不容易了。我是怀孕三个月,才搬到新房里去住的。一切都非常简单,可却那么令人留恋。屋前有几棵树,树长得很高大茂盛,夏天的时候,房间里到处都是树的影子,清清凉凉的,特别舒爽。眼睛望出去,满眼都是绿色。”
小屋里的故事,多得讲都讲不完,女儿第一次学会叫“妈妈”,就是在那小屋里,她忘记了答应,激动得直流眼泪。如今,那些往事旧景,一幕幕隐在树叶的光影之间,流连在丁建华心里,日久生香。
四,女儿称她“建华姐姐”
丁建华说自己51岁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至今,她仍是副小姑娘的性情,轻快活泼,爱说爱笑,声音娇憨,惹人怜爱。看到我的惊讶,她笑了,“你知道吗?在家里,我老公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女儿,一个是我。女儿开玩笑时,就叫我‘建华姐姐’。”
一次,买6只螃蟹回来,三口人一人两只,一公一母。老公心疼女儿爱吃螃蟹,便把自己的两只让给女儿吃。谁知,丁建华不干了,一脸认真地向老公提出抗议:“不行!说好一人两只的。如果你一定不吃,那这两只我和女儿要均分,不能让她一人吃四只。”
老公对丁建华的抗议,哭笑不得,只得做出让步,让她们娘儿俩一人一只。这时的丁建华,倒显出些大度,一副不跟小孩子计较的神情,谦让得跟女儿说:“你是吃公的,还是吃母的?”
这样的事情很多,是令家里每个人都快乐的插曲,更是丁建华教育孩子的法宝。“其实是不想让女儿养成‘独吞’的习惯,有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小时候,爸妈就是这样教育我的,不能说父母省下的,就该是小孩一个人的。”
丁建华喜欢跟年轻人交朋友,一副古道热肠,热热闹闹地为他们出谋划策,解决问题。见有结了婚却不愿意生孩子的女孩,她就耐心得用自己的经验,劝说她们:“女人不做母亲,是很没意思的。”每每劝说成功,看人家抱着孩子来见她,丁建华就开心得成了个孩子。
女儿如今也把初恋情人变成了如意朗君,丁建华说这是遗传,母女二人都是嫁给了各自爱上的第一个男人,顺利简单,却不乏甜蜜,有着细水长流的默默温情,淌在每一个有生的日子里。
丁建华说自己现在很“惜命”,“有一点不舒服,就赶紧去看医生”。因为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事业上的,家庭上的,哪一个都不能“掉队”,身体不好,就什么都干不成了。如今,女儿即将结婚,不久的将来,女儿会给自己生个小外孙儿,到时候该起个什么名字呢?孩子生下来,怎么把时间统筹分配,能够一边带小外孙儿,还能一边忙事业呢?想着想着,丁建华的嘴角渐渐弯了上去,一个人悄悄得乐了。
采访手记:
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会议室里,丁建华一件花衣,肩上朵朵褐色的花儿,迎着脸上种种生动表情,映衬得花儿们也都有了诉说衷肠的意味。
这是个不论经了多少风雨,都能满载着阳光,继续航行的女子。笑,是她与生俱来的表情;哭,也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但那是为了将笑容洗得更灿烂明亮。她的心,像水晶,不只透明,还可折射出万千光彩;她的心,是传说中的“不老仙”,永远都是孩子式的简单与明快。童话里,公主永远不会长大,王子永远不会衰老,而她是那个长大了的,却仍可以是公主的女人。
丁建华简介
生于1953年,籍贯山东,曾为话剧演员。1976年考入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现任该厂配音演员兼译制导演,国家一级演员。在近800部影视译制片中担任过主要创作工作。
代表作品:《战争与和平》、《魂断蓝桥》、《茜茜公主》、《廊桥遗梦》、《诺丁山》等。其中10部作品获政府奖、华表奖、金鸡奖,曾获上海青年艺术十佳称号、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学会奖、“我最喜爱的女配音演员”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