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空旷,与世界两不相伤
——嘎玛丹增访谈
□心懿
率性而谈
知觉:首先感谢嘎玛兄抽空跟我聊天,这个访谈几乎在一年之后才得以完成。按照你喜欢的话来讲,因为你一直在路上颠沛……
西藏的历史文化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二世纪,也就是佛陀创建佛教的时期。据我所知,藏民族是一个不需要传承姓氏的古老民族,这跟信仰和传统有关。人出生的时候,见到的任何一个物象或景象,都可能成为一个人的名字。比如拉姆,或者扎西和卓玛。嘎玛丹增这个名字很特别,有什么意思或者别样的含义?
嘎玛丹增:从字面上讲,嘎玛,是星星,丹增,指主持宗教事务的人。嘎玛嘎举派作为藏传佛教的一个分支,在历史上很有名,第二世嘎玛巴嘎玛巴希,在13世纪创建了活佛转世制度,并逐渐被格鲁、宁玛、萨迦等各大派系沿用。本世纪初年,在藏东的嘎玛嘎举祖寺——嘎玛寺,我有缘,在心里皈依了本尊米拉日巴。米拉日巴是伟大的尊圣,也是嘎举派的宗师之一。他一生传奇,历经坎坷,在西藏精神领域的地位举足轻重。主张苦修的米拉日巴,曾在山南聂木拉的山洞里坐静苦修了九年,依靠一种草本植物荨麻维系着基本体征,最终弘身圆满。嘎玛,是嘎玛嘎举派的前缀,而丹增在藏语里有很深的含义。无意攀缘,得嘎玛丹增这一名讳。这个符号里隐含着令我满心欢喜的信息。名字也是一种场量,它可以通过呼叫,不断加持本心走向本原的信念。
知觉:我们知道,人们所说的藏区,一般指按卫藏、安多和康巴三个根据藏语方言语系划分的区域,除西藏本土以外,还分布在青海、四川和云南部分地区。你第一次进藏,是在什么时候?还记得当时是个什么契机?
嘎玛丹增: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末,当年在部队,有采访任务,就去了。那是一个不能具体言明的采访任务。当时局势很紧张,处处充满危险。客观地说,我当年对拉萨印象并不太好。因为当年的现场,处处草木皆兵。藏区只是我旅行中喜欢的一部分,我的高原情节,包含了整个横断山、岷山、喜马拉雅山等广大地区,以及与之相邻的昆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兴都库什山,乃至天山山脉等。那些地方有着相同的自然地理和人文景观,都在信仰的光照之下。第一次到拉萨,行色匆忙,都没来得及好好惊叹一下自然地理,几乎没有更多感性体验,一切活动,都在部队安排下,有约束地进行。
知觉:于今,很多人都有各种不同的情结,比如草原情结啦、高山情结啦、怀旧情结啦,等等。你提的高原情节,来自哪里?是不是有特别的指向?
嘎玛丹增:我喜欢旷野。旷野这个词跟风景没有必然联系。1984年夏初,我领受了一项去大凉山采访的任务。那是我第一次深入青藏高原,准确地说,大凉山属于青藏高原的东缘。那一年,我独自一人徒步去了泸沽湖,第一次体认了青藏高原的荒寒和人民的纯朴,尤其是泸沽湖的遥远和安静,以及一些至今仍鲜活的经历,结下了我和青藏高原的一生之缘。散文集《越走越远》,就是这段经历的记录。
知觉:读了一些你的作品,不够全面,知道你在军营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除了看到你写军营生活的《神在云的上面》,几乎没有见到反映部队生活的任何文字。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你的人生经历中有一部分不在了,这个断层,成为我好奇的一个理由。为什么就见不到火热的军营生活呢?当下是一个精神杂芜、信仰缺席的时代,很多人身边都多了一个跟班——狗。我曾经也读过杰克·伦敦的《白獠牙》和《热爱生命》,并被深深撼动。有几条狗,占据了你的一部分怀念,给我们说说。
嘎玛丹增:至今,我仍很反抗回到军营这段经历。或许,我仍需要时间对这段经历给我心理制造的记忆障碍进行化解。我可在那个地方整整生活了17年啊,几乎占据了我一生中一半大好光阴,况且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最好的年龄。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清楚,或者说我不愿意去弄清楚。军队生活成为我的空白,至少是文字的空白。时间被时间贪污了。我觉得军队对我是一种伤害,这种伤害和集权有关,和人性中没有人性相关,我既不愿意去回顾,也不愿意去梳理。《神在云的上面》是我唯一一篇涉及军营的文字,而且主要角色还是一条狗,一条正宗的黄土狗。
知觉:一条叫王滚龙的狗狗。为什么特别提到这篇,是因为你对待动物的态度跟我一样。我也曾经养过好几次狗,但是,城市不是动物们的公园。在城市里怎么养,都感觉对不起狗狗。我曾经想象的家,就有一条大狗。它们应该自由奔跑,自由恋爱,哪怕饿一顿饱一顿。
嘎玛丹增:我写了三条和我的生活有联系的狗。写它们的过程,就是我回到生活现场的过程。可能,我是喜欢狗这个东西的。狗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源自狗的忠诚和摇头摆尾。它们以牺牲自由,换取了衣食无忧的寄生生活。在荒野,狗们生存很困难。去年看到过一篇报道,成都一女子在藏区收养了一条小狼崽,带回成都豢养,一年后放归荒原。其间故事很多,很动人,原本想写的,一直没有时间去细细体会。结果收养者自个儿写了,刚在北京举行了首发式。
其实,狗在当下,已经成为城市家庭中不断增加的成员,也是人们物质生活大大丰富以后,辽阔的孤独接踵而来,迫不得已的精神游牧,被逼转移到到了狗身上。狗,几乎被有的人宠举到了神的地步。这是不太正常的社会世相,向我们敲响了丧钟一样的寓言:
总有一天,狗们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上帝。
我们的祖先造神,源自大地内部。我们今天的造神,出于荒凉和绝望。也许危言耸听,也许事实就是如此。真理一旦牵手奴性,世界就成了满嘴谎言的深渊。我写过三篇关于狗的文章:《一条土狗的两个方向》、《祖尔的忧伤情事》和《神在云的上面》。这些充满眼泪和笑容的怀念,作为我人生的枝节,已经永远结束。毕竟分隔在人狗两界,狗儿女和人父母,狗的衣食和人的悲悯,都可以不劳而获。谁知道呢,神在什么地方午休?一觉醒来,或许世界真的就彻底改变了模样。
我的怀念过世了。那只是我写给三条走狗的陈旧悼辞。
知觉:你首先是个行者,然后才是位作家。正是路上遇到的这些人,让你的写作丰满起来,同时也丰盈人生。《把我的爱情,还给你》,是你的初恋吗?
嘎玛丹增:那个基本照实在写,很坦诚的叙述,虽然文字比较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写完,准备再等几年,写成长篇小说什么的。我很多年没有回头去看那字,你这提起,我刚回头去晃了一眼。我都有点吃惊,自己会在故事发生很多年以后,还像在现场一样。爱情是美好的、伟大的,不管我今天是如何的难以轻信。
知觉:其实你说的糙是不加太多修饰,因为爱情是不需要修饰的。
嘎玛丹增: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干净得一无所有。
知觉:我有一种感觉,你是否太过注重内心的感受,也就是哲学和宗教层面说的那个虚无,而忽略了一些世俗的东西?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很重要,但精神毕竟不能取代粮食和油盐。一个过于偏重感性经验和超验思考的人,会不会因为某种跟现实处境的孤绝对立,腐蚀或影响生命的激情和斗志?顾城和海子就是实证。
嘎玛丹增:年轻时是那样,现在有点相反。在我身边的人,谈的都是金钱和物质,一个选择了写作的人,在现实环境里,很难找到说话的对象,注定只是自顾自说。在当下的任何一种场合,你突然跟人说诗歌说散文说小说,人家不把你当作神经病,也会把你当成疯人院的孤儿。现实语境的兴奋点和关注点不在文学这里。我可能走向了时间的对面,激情和斗志受到很大磨损,有经验因素,也有心理因素,只有在文字里还存有一些血性。我好像正在静静的等待,等待健康受损,等待黑夜降临。心灵的东西与爱情无关,和爱情有关的东西又跟心灵无关。这种实相很奇特,懒得去冥思苦想。
海子和顾城,都不是我喜欢的诗人,不管是他们的作品,还是他们的人格。所以,我的人生还在餐桌上,有豇豆茄子,也有豆腐白菜。
知觉:一般太聪明的人会比较累。脑力劳动总是更费心费神,日常生活也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熬夜、独处、冥想、孤傲。你可曾尝试着给自己梳理一下写作生涯?
嘎玛丹增:我梳理一下你的问话,基本认同你对劳心者的现实处境所做的简单评介或者说判断。你提到了孤傲这个形容,我觉得在目前这种缺少个人尊严的时代,能够被孤傲这个语词标注,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金钱、权利和性,是普遍认同的现实价值观,很多人的行为意识都在它的引导下作出反应。写字,可能给孤傲沾点亲戚关系,舅子老表什么的,写作就是跟自己说话,跟亲戚一起打趣笑骂。一个人,总得给时间找点乐子,就像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行走一样。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往事或当下说话,自得其乐。人的身后除了一无所有的往事,还有什么?记忆一次,忘掉一次,然后转向追问,再然后寻找归宿,不是文字本身的归宿,是生命的归宿。其实,从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东西,也并不比现在更幸福。
知觉:但是,有了怀旧的光芒,一切都不一样了。旧东西有故事,但是是别人的故事。我很喜欢你的《旧物上的时光》这个系列。对时间、过去、历史、你肯定有你自己的观点,希望能详细谈谈。
嘎玛丹增:没有办法,我是一个很怀旧的人。表面看上去,我对传统的旧生活、旧秩序、旧建筑、旧物件、旧味道、旧声音、旧色彩等等,怀有难以割舍的深挚情感,总是以缅怀者、挽留者和纯情者的面孔出现。我难以紧跟GDP飞快的脚步向前裸奔,现实处境不像数字朱批的那样大红大紫。我在溃退,但不想退回“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沉寂荒野,过去时代那种“干净的贫困”,至今让我脊骨发冷。实际上,我也是现代化建设的受益者。“难道过去比现在更幸福吗?天空瓦蓝,蓝得就跟谎言一样”。事实就是,过去意味者饥饿、贫困、疾病、苦难和寒冷。工业革命给我们带来了崭新的文明和生活方式,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科技霸主大有风卷残云之势,不仅完全改变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也让我们提前进入了世界的精神黑夜,彻底颠覆和搞坏了生命的本原属性。
我一直在信仰门口犹疑,处于恍惚状态。但我坚信神灵的存在,这种坚信和宗教无关。神灵被我们的祖先保管在大地深处。神就是天地自然,就是生,就是希望,就是照耀世界和人生的火把。我的行走和穿越,追寻和缅怀,疼痛和疑问,批判和挽留,面对失去和死亡,无意悲伤。我的说出,对大地有继续匍匐和仰望之意。或许,我们真的应该俯身静默,继续遵从四季有明法的天道自然,而不是不计后果的征服和奴役。
我们过去是,现在应该是,以后依然是大地的仆人。惟其如此,我们的人生,才可能回归以真善美为最高追求的本原世界。
知觉:世俗已经很美,因为有许多东西在等待我们,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嘎玛丹增:终究解决不了终极问题。地球只是苍茫宇宙中一个小小的空间,这个空间如今恰好住着你我这样的人。你相信还有有比地球更和谐更美好的更圆满的地方吗。我信。
知觉:所以,你在心里皈依了你的本尊?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已经找到了一个前行,或者说后退的方向。这跟你选择行走有没有内在关系?
嘎玛丹增:有人问过我,是世界大,还是自己大?当然是世界大。结果,这个人说,错误。你以为你不停地走,是在看世界?你是在寻归自我。又说:“借你的眼,走了我的脚。”我不懂,至少还不能全懂。
知觉:借你的眼,走了我的脚。这句话好,非常好。
嘎玛丹增:今天依然不懂。但我一直在走。年轻时就开始,曾经用不到300银子,走了九个省,两个直辖市。那是奇迹。一双拖鞋。两部相机。短袖短裤。其它概无。走得自由自在,走得豁然开朗。但走了这么久,除了天地自然,什么也没有留下。还在不停地走。要找什么?看什么?得到什么?或者缅怀什么?挽留什么?其实这都是事实的表面。我被某种看不清的力量牵引着,那种力量也许来自身体内部,也许源自大地内部,或许来自那个被俗尘遮蔽了混沌开始?
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本原受到经验、传统和规训的瓦解以后,那个世界依然还在原地,只是我们看不到了,被欲望彻底黑暗了。行走的实质不是山水人文、自然地理,那是对自我世界的一种回望和修复。我是我最大的世界,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要把这个最大的世界找回来。要找回来,首先你得重新看见啊。当然,这好像就是佛教所说的,心性本源,这个源,就是圆满。终极这个语词,不适合于宗教。行走的真相,就这样简单。亲身自然,追寻传统,缅怀旧物,愉悦感官,都不是行走的目的。行走的目的,就是修复和还原那个被自己弄坏了的心灵。
时间,把祖先记忆和原初觉悟彻底分裂了,回到那些旧物和传统的场,其实就是要把覆盖在心上的遮蔽物,统统刨开。
知觉:听上去有点绕,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的行走,说到底,还是在寻找契合自己内心的存在。那些存在是以什么方式呈现,就是一个能让自己觉得干净的地方?
嘎玛丹增:只是,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意识到行走的真正价值。行走,就是离开,离开就是回去。去到哪里?去到你的内心,就是被遮蔽的内心,就是我的导师说的那个“大世界”,比一切大,无限大。
我以行走文字为主,我是喜欢流浪的,注定我要像流浪者一样流放自己的精神。在贴近那些注定要消失的旧物,神迹的时候,似乎可以找到一点归属感。其实我并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喜欢旧的东西,那是一场虚构,对荒芜内心的另一种装扮,或粉饰。
我对文字没有太大的寄望,但可以作为一种描述自己的手段,活的稍稍明白一点罢了。我受到了宽度和厚度的制约,这和我的经历以及自身的认知能力有关。也就是说,我一直停留在世界的表面,远远没有走进世界的内心,我还缺少那种智慧和灵气。我想更接近一点真相,那是方向。随性写字,随性人生。我的写作,还在途中。
有关写作
知觉:文学精神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一直在承担心灵导向作用。作家的写过过程,其实就是精神活动的过程。你的作品被选为学生读本,是不是你的作品有一种教育的力量?你认为一个作家应该肩负起这种使命吗?
嘎玛丹增:我只是一个写作者,不是作家。作家是一个不太准确的名讳,属于集权体制的产物。写作于我,首先是一种需要,我能从中获得快感和养料。我希望自己的写作,始终跟充满苦涩而清新气息的大地,保持密切关系。我在农村成长,对粮食、茅舍、饥饿、寒冷和苦难怀有近乎病态的记忆。现实生活把我和那些物象、色彩和声音隔开了,我的记忆和心灵一直在试图回去。写作是对现实社会的介入,琐碎生活的再现,通过个人对存在事实的感官和对超验、虚无等个人感性经验的说出,表达我对世界、对自然、对社会、对他者和个人的理解和关怀,不断用文字滋养自己,同时,偶尔也可能滋养一下别人。但写作者应该小心,不要轻易用现成的规戒和经验,去冒充教育者的角色。
符合伟大这个身份的写作者,一定具有民族责任感和人文情怀,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就是依据所处的文化背景和社会环境,必定要关注大众心灵、民族命运和人类精神,而不是对个体心灵和或者虚无的一再痴迷。文学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对世界和人生是一种揭示、敞开、关怀和照亮,应该有厘清真相、抵抗遮蔽、打败黑暗、坚守希望、引领心灵走向自由澄明的精神气象。
知觉: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行走,只是行走的方式和方向有所不同。阅读你的作品,需要具备很多的阅读经验,其间除了纯净、诗性和自由,还有你丰富多彩的个人经历。你会写一部自传性的作品吗?你的人生经历几乎能说是传奇了,如果写出来一定相当的精彩。
嘎玛丹增: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个传奇。人是一个巨大的宇宙,只是被传统、经验和规训渐渐遮蔽了,可以澈见自己的那一份混沌天性,遭遇了物质帝国地清洗,变成了木头、零件和满嘴金牙的砍刀。这把砍刀不仅挥向世界,也在挥向自己。在没有放下这把砍刀以前,我还没有资格向自己以外的心灵唠叨什么,我只能自言自语,在走向精神本原的路上,重建对真善美的信仰和颂扬,而不是对经验、科技和规训的盲目迷信。我还有很长的路。从离开到回去,这个反复努力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知觉:我知道你很忙,几乎没整块的时间写作。可是你的文字却有一种安静的氛围,我想象了一下,是不是你写作时会把身边气氛弄得很适意?比如有的作家会清扫房间,擦净书桌,给自己泡杯好茶,有的会放首曲子,焚一炉好香,写作之前,你会做点什么?
嘎玛丹增:我从事的职业大多在途中颠簸,早已习惯独立独行。无论劳作或长途旅行回到家里,第一件要务就是清扫居室内务卫生,而不是清洗自己。我可能有洁癖倾向,太爱窗明几净,很多朋友都受不了,这跟我对文字的干净追求,有点相像。我喝茶,很浓很苦的绿茶。只有夜间才是安静的,也是唯一属于我和自己交谈的时间。对写作环境条件,没有必须的要求,什么地方都可以。其实,我的大部分文字,都是趴伏在茶几上完成的。最早用纸笔,现在用上网本。手边一定有块抹布,时不时要擦擦灰尘,烟灰缸的烟头一般不会超过五个。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佝偻在沙发茶几上,一边用文字打发黑夜,一边用纸烟和黑暗毒害着自己,偶尔会有一点音乐在耳边散步,是不是有点怪异?
台湾女诗人夏宇有两行诗,写得很有深度,真是妙不可言:“灰睡在灰上/水关在水里”。
知觉:有个怎样的契机让你开始写作?有某位作家或作品对你的写作有着巨大的影响吗?
嘎玛丹增:我从事过的职业基本都可以独立完成,不需要和他人配合,比如新闻记者、电视编导、摄像摄影、平面设计。这种独立性,决定了我的不合群。在社会活动中,不善交际,不苟言谈、不带面具,遇到如无必须的业务应酬和请客吃饭,我会坚决逃跑。孤独并不意味无聊,喜欢独处也不等同于自闭。文字可能是虚掩给我的最后一个出口。它是我的玩具,通过它,既实现了生命活着的快乐,也实现了和世界的交流,还可以跟现实生活保持一定距离。
杰克·伦敦深受尼采哲学思想的影响,曾经作为我年轻时代的偶像,激励过我。多年以后,我觉得杰克·伦敦的思想很危险,他所主张的“人是不可战胜的一切力量”,对地球物理和世界人生存在风险。至少,已经不宜担当这个荒凉时代的精神向导。
今年,塞斯·诺特博姆获诺贝尔奖的呼声很高。我很崇敬他在西班牙自由而智性的漫游,希望有一天,我能在职场自我辞退,以一个朝圣者和流浪者的身份深入西班牙。我家卫生间、起居室、茶几上,包括办公室和汽车里,分别放着同一本《绕道去圣地亚哥》。我是他的超级粉丝,如果他获奖,我一点不会感到意外。
知觉:我们知道,一个有成绩的作家,都会用大量的时间阅读。你有时间阅读吗?或许,书斋里的人是读万卷,而你是行千里?
嘎玛丹增:其实,一个人的阅读经验,有时会成为牢房,较之于不阅读,阅读者好像懂得更多。懂得,会限制人的自由,把人变得更孤独。但孤独有书籍跟班,孤独的意义似乎也同庸常拉开了距离。俄罗斯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民族,普通的农民家庭,都有自己的书房或图书室。人家个个都是文学家、音乐家和艺术家。1987年,布罗茨基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说过:一个有文学趣味的人,不易受政治煽动,文学赋予我们生存个性,是“抗拒奴役的保证”。“倘若我们以读书经验而不是以政治纲领为标准来选择领袖人物,地球上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多的痛苦”。他认为,不读书是对文学最深的犯错。一个不读书的人,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整个生活,“如果罪犯是国家,它付出的代价就是它的历史”。
我应该感到侥幸,还没有成为我人生的罪犯。阅读和行走,几乎就是我过去和现在的主要生活内容。读书和时间没有关系,就像行走的方向和目的地,跟羊肠小路或水泥道路没有必然关系一样。
知觉:诺曼说过,写作像其他行业一样,却是包含着某种风险。就作家而言,他的自负就是一种风险。这种风险你会有吗?会担心吗?
嘎玛丹增:自负是建立在天赋和被认同的基础上的,我想,我还没有资格深想。审美价值和文本价值的标准,都是由人制定的。一个写作者过深地陷入荣誉或自信,很可能意味着写作还没有真正开始,其实就已经结束。写作于我只是爱好,既不是我的职业,也不靠它养家糊口。我只想坚持自由而有尊严的写作,不用担心突然的蜂糖或子弹,让我坐立不安。
知觉:梅勒在接受访谈时说道,作家不可避免的学会逐年减少对自己的暴露,同时用越来越多的保护层把自己包围起来,这样做的代价会导致灵感光临的次数减少——个人觉得这使得个体的情感淹没在大众的躯壳里,是一种泯灭。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嘎玛丹增:这给做人一样。现代文明的主要功用,就是教会我们如何虚饰和掩藏真实的自己。我最近在一篇随笔中写道:“我们在经验里成长。尘世中有很多现成的经验,被当成真理接受下来,其实我们并不真正理解接受的是些什么。这些经验足以成为毒害人生的缪误,离间一个人可以澈见神灵的眼睛和心灵。慢慢的经过成为规训,成为懂得,成为覆盖和捆绑我们的监狱。”虽然我仍在不停地反抗和挣扎,无意让今天的黑夜更加黑暗。但很多时候,我还是把自己层层封藏了。
这比情感和真相本身的死亡更加可怕!
知觉:散文源于先秦,春秋时代迎来了一个成熟的历史散文时期。直至元曲的兴起之前,诗歌和辞赋一直平分秋色。明清小说羽翼渐丰之后,“五四”时期推崇的“白话文运动”,使得现代散文这一文体确立。传统文学中,有没有你敬佩的古人?最近你获得了国内散文单项奖的最高荣誉“第五届冰心散文奖”,之前,仅在今年,你还分别获得了“第三届(2011)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和“台湾喜菡文学小说奖”、“2012北京国际车展散文大赛一等奖”等等。留意你的读者,经常都能看到你频频获奖的消息,这些荣誉于你来讲意味这什么?
嘎玛丹增:前面说过,荣誉可能成为一个人的坟墓。冰心是我非常崇敬的作家之一,她翻译的泰戈尔散文诗集,追随了我很多愉快年少的时光。能够获得以冰心名义设立的这个奖项,对我的写作最多只是一种短暂的纸上欣慰,而更多的则是不安和空旷。虽然这个奖项,可能对文字的发表率有所提升,但这不是我写作的全部目的。现在不是一个写作的好时代,更不是一个阅读的时代。纯文学读本,在中国几乎完全失去了大众,只剩下写作者自己,在自说自听。
我对汉语言文学知之甚少,无从说起它对我的影响和作用。目前,我正在恶补以前忽略的这一课,希望有一个长衫拽地的古人,可以让我五体投地。
知觉:我们上学时,老师说散文要“形散而神不散”,这几乎是好散文的标准之一。个人的理解:形是文本结构,神是作品内涵。你认为“神”和“形”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嘎玛丹增:对此,我没有任何异议。形就是语言和结构,神就是内容和思想。我判断一篇散文好与不好,首先是看它的语言有无诗性和弹性,是否具备音乐感和画面感。新鲜的语感和言语的诗性,是决定我继续阅读还是立马跑开的先决条件。俄罗斯散文大师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过:“最能够丰富散文作家语言的就是诗学知识”。一篇优秀的散文,应该具备大声朗诵的语言韵律,把想象和空间留给读者,就像沙漠中远处出现的玻璃杯子,干渴的人突然看见它,并走近,如果这个杯子里只有几滴水,远远比满杯水更美妙。
散文不是对事实和现实的简单复述,不是作文或对理想、概念、主题的剧本排练,主题思想不是预设,无法预设,一个成熟而优秀的作者不会为了某种预设去写作。作者对感性和超验的表达有个性和特点,能够引领读者继续思考和继续创作。诗歌是关于心灵的叙事,而散文在呈现事实,表达感情的同时,也应该具备诗歌意境的魅力。
知觉: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属于某些习惯,使用着当代语言——如果给文学一个象征,你的形容词是那些?
嘎玛丹增:极度深寒。孤星血泪。世界孤儿。遍体鳞伤。
知觉:你去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让我和你的粉丝十分羡慕。你像一个流浪的歌者,在大地深处行吟。你现在的职业是旅游规划师,是不是能玩遍好山好水的意思?跟你的行走散文必然发生因果关系。然而,我所知道的规划,其实就是利用祖宗的遗产赚取票子,这给你的追求和行走目的好像发生了背离。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处理行走和规划关系的。
嘎玛丹增:从事旅游规划这个职业,我很纠结,至今仍处于怀疑和犹豫状态。我以前是用一个纯粹的旅游者身份走向大地,而今却以规划者和策划者的角色站在风景现场,这种身份和角色的突然转变,我至今不太习惯。旅游业的开发和发展,表面上看是对原著居民生存环境和生活空间的一种改善,事实上是以牺牲自然生态和传统人文景观做了代价。道路、科技、汽车和人群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大地的一切。实际情况就是,我们“一边在建设,一边在破坏”。
保护和发展这个对立着的两面,成了一个永远难以合理解决的刀盾难题。这也是我至今难以对自己从事的这个职业,究竟应该坚持什么样的立场举棋不定。
当然,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免费旅游,被人家当作专家接待,游遍天下美景,尽享各色美食,丰富和开阔了我的写作视野。
知觉:你的散文集《分开修行》即将面世,听说《独自空旷》也完稿了。这两本行走散文集是对过去的一个总结么?我们跟着你,用你的眼,走我的脚。
嘎玛丹增:《分开修行》由重庆出版集团出版,已经印刷完毕,正在入库阶段,不日即将在网络和新华书店同步发行。这是一本文图结合的行走散文集,收录了我近三年在西藏、新疆和西部古镇的感官经历和心灵旅途。这本书的文字,既是对天地自然、人文地理、传统生活的重新发现、回归、缅怀和挽留,也是对工业革命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传统文化的失语和迷茫,民族记忆的丧失和重建,地球物理可能的荒凉未来等,进行的批判和思考,完全有别于一般意义的游记散文,切合人们“寻归传统、敬畏大地、朝向自我、朝向终极”精神诉求。
《独自空旷》刚刚完稿,其间除了行走文字,也收录了我近年写作的非行走散文随笔。这本书的书名,由我的心灵导师格桑梅朵慧赐,与这本集子的文字内容十分合体。
关于这两本集子,让我借用诗歌评论家杨远宏教授的文本说话:“这是沉在大地深处,光线抖动的一面心境;这是停留在西部辽阔大地,清辉如泪的一弯冷月;这是在古老村庄上空随风起伏的哀歌;这是古文明墓下,对巍峨、夸张、傲慢的现代文明点燃的一支蜡烛。我们在哪里失落?我们收获了什么?我们该怎样行走?我们该怎样寻找?我们梦中的现实是什么?我们现实中的梦又在哪里?嘎玛丹增的行走和寻找,给我们留下的问题和思考的广阔,意味深长。嘎玛丹增的写作,是一种怀念,更是一种挽留。也许,嘎玛丹增行走和寻找结束,行迹终止的地方,正是我们行走、寻找和文本的开始”。
知觉:我注意到,有人在网络上把你称为行走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喜欢你的文字和图片的粉丝众多。你作为国内主流人文地理和旅游地理的特约撰稿人,想必有你自己个性十足的地方。一个旅行家的经历,会有许多故事发生,请你说说行走中特别惊险的一件事。
嘎玛丹增:2008年的夏天,我在新疆旅行,一个人,开着一辆轿型车。新疆很大,每天行程大多在500公里以上。英吉沙是南疆的一座小城,以出产精致和锋利的小刀闻名西域。下午的时候,我在公路边的手工作坊,买了大大小小十多把小刀,刚准备离开,一个维族青年突然靠近我,拽紧我的手臂,要我到他的作坊参观。“买不买没关系,去看看就好。”经验告诉我,这个青年有强卖意图。我拒绝了。他从我手里拿走一把刚买的小刀,试了试锋刃,“唰”的一声,小刀以飞镖的方式刺进10米远的作坊门楣。那道寒光让我惊恐不安。他向我伸出手,好像有示好之意,我迟疑地握住了它。我很多年前握过枪的手,自然不如成天轮着铁锤敲打钢铁的手强硬。我似乎听到了骨头的脆响,疼痛难忍。好不容易挣脱了攥紧我的手。他坚持要我去他的店坊,死缠烂打,不依不饶。我感到了逼近的危险。乘他松开我手臂之机,我迅速回到汽车座椅,赶紧发动汽车仓皇逃跑。刚出县城,我听见车后传来尖叫的摩托车引擎声。那个青年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挥舞着一把英吉沙匕首向我飞奔而来。我立马加大油门,瞬间就拉开了和摩托车的距离。直到身后没了任何声音,我已是冷汗淋漓。
那一年,正是热娜亚组织的恐怖活动,在南疆最猖獗的一年。或许,英吉沙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刀,原本没有我感觉的恶意,只是一个孤旅者面对突然事件,本能地的自我惊吓,完全歪曲了事实真相。
知觉:很久前看过扎西达娃的书,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对西藏有了追慕。你呢?
嘎玛丹增:我的身体里,毫无选择地流动着青藏高原的血。西藏于我的意义,可能比仰望和追慕更纯粹。那是我的祖先和兄弟姐妹匍匐的地方,我确信,也是我最终的精神故乡。
知觉:我有个朋友,总是在第一时间通报名人逝世的消息。收到这样的消息,惋惜之余我总是庆幸自己还活着。世界上好像没哪个民族像藏族一样平静的对待死亡。对生死的困惑,宗教能解决问题吗?
嘎玛丹增:总有一些人要离开,总有一些人会留下来,继续面对出生和死亡。活着这个事实,在哲学和宗教的体系中,说法完全不同。黑格尔好像曾经说过,哲学要小心,千万不要启发人的信仰。我觉得这句话,同样适合于宗教。
信仰者自信。觉悟者自觉。世界终归寂静,寂静终要发言。
我的导师说:“终极从未开口,沉默正说一切”。
知觉:世人大多希望有个温暖的家庭,有妻儿老小的陪伴,有人因此屡败屡战追求不息。而你,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行走,你在寻找什么?是你曾经失落的什么吗?
嘎玛丹增:不是我一个人的丧失或失落。工业革命开始的弃神事实,让我们距离世界、历史和人生的本原真相越来越远。我的行走不是寻找,也不是发现,而是回归,回到大地深处,回到神灵身边。继承和创新传统的人文价值,引领我们重新审视时代、世界、历史、人生,重建和谐的精神家园。
知觉: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时,心底涌起许多许多话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面对着自然之美,你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是否有过平和之感?有过恐惧感?
嘎玛丹增:孤独源于荒凉,恐惧源于死亡,平静源于信仰。祖先早就说到了极致:天下有大美而不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感官经验源自个人自身的知识结构、精神修为和世相体认,世界观和认知论的不同,决定了个人感受的差异。大地之美、自然之美、人性之美,距离我们的源头更近。它们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深深震撼我们,因为我们从那里出发,也必将回到那里。
知觉:我有过几次出行,发现一个现象“开发即毁灭”,美好的风景被人潮吞没,喧嚣淹没了自然里的声音。大多数人满足于“到此一游”,几乎没有人知道谁曾经在这片山水中长啸,谁在树林中狂奔。在这个“经济导航,旅游牵线”的时代,你的行走是否也打了很大的折扣?
嘎玛丹增:能够听到什么和看到什么,需要有昆虫的耳朵,瞎子的眼睛。于坚说“我们一直生活在工地上”,于今,我们缺少健康安全的粮食和蔬菜,缺少石油和煤炭,缺少信任和诚实,缺少鞭子和羊群,缺少鸟雀和蛇蝎,缺少柴薪和苦胆,缺少桃符和巫师……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推土机和建筑大军。
世界上,已经没有更多的地方等待着被发现。世界正在大同。这个事实,同样让我到沮丧。我的行走会结束吗?这种设问,经常都在折磨我。我想,总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找到回去的道路:
唵嘛呢叭咪吽
知觉:在阅读你的作品过程中,经常都会见到你提及你的心灵导师。这个导师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对此,不知你能否满足我的好奇心?据我所知,于今有很多作家或艺术家,面对当下的生活语境,纷纷转向了信仰和隐居。你的文字也暗含这样的信号,有一种神秘而安静的场量,这种场量充满了魅力。是不是意味着你也在另寻出口?你有遁世的想法吗?
嘎玛丹增:诗人们说得委婉一些。遁世和隐逸,在我看来可能就是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或者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英国诗人济慈有自己的想法,这种想法好像更容易被人接受:“让他在某一天读一页充满诗意的诗,或者精炼的散文,让他带着它去散步,去沉思,五反复思考,去领会,去据以预言未来,进入梦想……”
目前的问题是,遁世栖居作为一种理想,画饼的只是一条虚无的线路,终究解决不了生命的归宿。我可以不停地继续这个梦。这样的梦,一直在储备无尽的美好和希望。
如果你说的是寺庙,不可说。不攀缘。一切皆随缘,然也。
关于我的导师,原谅我不好在这里说出。既然是关乎心灵,请允许我保留这个秘密。我的导师在这个世界最干净的地方,专注于更加纯粹的慈悲和心灵。
知觉:如果说你的行走是在空间,那么你会尝试着走在时间里吗?比如说回到童年、少年、青年,甚至去未来的老年时光里?
嘎玛丹增:估计只有傻瓜,才会拒绝进入如此美妙的现场。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威滕的M理论,到霍金的《时间简史》、日本的《阿尔法3号》计划,好像都在实证这些命题。相信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也许能帮助我们实现这些看上去不太可能的可能。
知觉:跟你聊天时间总过得很快。感谢这个美好的时段。
祝你写作丰收,修行精进。
《知觉》2012年10月刊总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