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旧文写与余胤良一同被捕的洪门老大周国祥 虾仔 周国祥
“洪门”老大,来自历史的回声
一
“梁启超来过这里吗?”我问他。
“梁先生是保皇党,是中华总会接待他,孙先生倒是每次都来的。”
他身材不高,健壮有力,光头锃亮,穿一件白衬衫,纽扣松开的胸前,隐隐见到刺青——两条穿过腰间的青龙,那是一位墨西哥人的杰作。52岁的周国祥是洪门致公堂的“龙头大哥”。
旧金山的唐人街,仍有某种魔幻色彩。那些僵化的中国符号——金龙、红灯笼、木雕、橱窗里烧腊随处可见,还有数不尽的“堂”与“同乡会”,仿佛一部分旧中国就这样被冰封在此。
你总看得到“天下为公”的匾额,旁边也总有人在散发“XX功”的传单。不管他们的理念与风格多么不同,一个世纪前的孙中山与此刻的李XX,都是中央政权的叛逆者,都在试图创造另一种思维与组织。在唐人街的边缘更有“城市之光”书店,杰克·凯鲁亚克(JackKerouac)常在此厮混。这真是奇妙的相遇,“垮掉一代”作家们该怎样看待唐人街?
“洪门致公堂”的招牌掩藏在唐人街逼仄的街道中,淹没在各式“堂”与餐馆的招牌中,倘若不是本地朋友带路,定然难觅踪迹。在吕宋街一幢四层小楼上,它的总部设在最高一层,踏上一条狭窄、陡峭的木楼梯,路过麻将馆,就看到了竖排的红底黑字的“五洲洪门致公总堂”的字样。周国祥就在门口迎接我们。
乍进这总部,仿佛进了一个戏台。你看到五颜六色的旗帜,舞狮子头、八仙椅、还有少林五祖的彩色画像,仔细端详墙壁上的题字、照片与画像,则是另一个更激越的世界——你看得到“建立民主“的横幅,并列在一起陈天华、邹容、徐锡麟的画像,还有黄兴、陈炯明、吴佩孚一系列重要的民国人物的照片。最重要的是孙中山,刊登当年他在美国海关被扣留新闻的《旧金山纪事报》,或者二次革命时发来的一封封催款电报,都被镶嵌在镜框里,悬挂在墙上。
“没有我们洪门,中国近代史就不完整”,周国祥的普通话吃力,大致可以听懂,口气既自得又不满,愤愤不平于这辉煌的历史在被新时代遗忘。
是啊,在周国祥的叙述里,黄花岗的72烈士,68位是洪门兄弟,孙中山不仅是中华民国之父,更是洪门中的“红棍”——这个庞大组织中专司武力的头领。
“革命成功前,孙先生来这里,只有我们接待他,别人都把他当成瘟神,要躲开的。”他说。历史突然变得具体起来。我们总觉得出生于广东、在夏威夷长大的孙中山,在海外华人中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却常忘记,他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流亡者,一个难以理解的异端。相较而言,另一位政治改良者梁启超可能更容易被接受。中国国内的政治争端,也令海外华人社区的立场泾渭分明。
二
没人说得清“洪门”的确切缘起,它又与“三合会”、“天地会”、“青帮”的名称混淆在一起,在模糊的历史记载与绘声绘色的民间传说的相互作用下,它不可考却也更富神秘的吸引力。
它与晚清时期“火烧南少林”的传说有关,也可能与郑成功相关,总之,它是清代中国民间对抗新到来的统治者而建,随着清王朝统治的稳定,他们散入南方的民间社会,成为传统中国错综复杂的民间组织的一员。它的仪式与组织形态仍有力的保存下来。当周国祥在2006年接掌“五洲洪门致公总堂”时,他要接过龙头棍、信印、上香、拜土地、少林五祖列宗,还有与众人一起高唱:“双手把住一条龙,洪家分明八字通,无论此杖何处用,反清复明第一功。”
“洪门”的起源难考,旧金山的“洪门致公总堂”却清晰地源起于1848年。这一年,正是美国西岸发现金矿的新闻传遍世界之时,它也同样激动着广东福建的沿海居民,一场寻找“金山”的浪潮开始了。
“洪门”就像是烧味饭、舞狮、关帝庙、宗族祠堂一样,进入了旧金山的不断扩张的华人社区。但接下来一个世纪,却正好是中国的传统政治与社会秩序崩溃之时,沉寂依旧的“洪门”突然焕发了生机,尤其是对旧金山这些海外分支。与中国历次的朝代更替不同,现代中国深深受制于一个日益全球化的新世界,来自外部的思想、力量在中国内部的变化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这些原本只是做着“金山梦”的普通人,突然被卷入了一场政治化的过程,而这个半互助、半黑社会性质的“洪门”则突然肩负起民族复兴的重任。常年的流亡者孙中山,在中国国内找不到革命基地,却在异乡客中寻觅到热情的支持。这种情绪在中日战争中则继续延续,海外社区一直源源不断地给予资金支持。
谈到这段历史时,周国祥兴奋难耐,仿佛一种被长期压抑的身份认同得到了舒张,似乎倘若欠缺了“洪门”的视角,中国历史必定难以理解。
不过,他真是一个好的解释者吗?还是在他不过是再度印证了“洪门“不可避免的衰落?
三
“我8岁入道,9岁捅人,12岁嫖妓,只读到小学3年级”,谈起香港早年经历,他似乎毫不遮掩,他的绰号“虾仔”不过就是水边底层家庭对孩子的简单期待——不引人瞩目,卑微地活下去。
这样的孩子也容易被黑社会所吸收。他最早加入的帮派“14K”,也是一位洪门兄弟创办的,戴笠的下属、曾为国民党中将的葛肇煌曾组织“洪门忠义堂”,为反共储备力量。在1949年政权交替后,他前往香港,也把组织更名为“14K”,并誓言反攻大陆。
这些冠冕堂皇的政治理想很快就衰落了,它不过变成了另一个帮派组织,忙于获得地盘与保护费,用非法生意来维持生存。1977年,16岁的周国祥被派往旧金山时,也是香港黑社会全球扩张的一个例证。自从19世纪的“淘金热”以来,香港与旧金山就有着特别联系,它们相互造就。而到了1960年代末,又一次华人的移民潮到来,主要来自香港与台湾。这次移民给封闭了多年的唐人街带来了新的人口、活力与资金,也吸引了帮派来分享这新繁荣带来的利润。
16岁的周国祥,很快就成了这股犯罪浪潮中中坚力量。自从1977年从香港来到旧金山以来,他有22年是在狱中度过的,几乎唐人街的每条街道上,都有他与人交战的痕迹,最戏剧的一次,他一个人独战28位,他“虾仔”的绰号在华人帮派圈中,无人不知。
他脚上仍带着跟踪器,他仍是美国联邦政府的犯罪嫌疑人,不能从事任何商业活动,更不能前往他乡。过去10年里,他也一直试图呈现出一个改过自新的形象,他要用自己不幸往事,来教育可能卷入行为的犯罪青少年,积极参与公益活动,以建立新的社区领导人的形象。
当他被推举为“龙头大哥”时,看起来是个可疑的继任者,这也象征着“洪门”力量是多么衰微,这个影响现代中国的组织,变得乏人问津。1949年之后,国共分野、两岸隔离,民族救亡的动力也消失了,洪门的身份被撕扯、也再度变得可疑,它陷入了沉寂与自我封闭,会中的长老希望这位“虾仔”能够重振它。况且,离奇与凶险也从未离开这个组织,2005年,上一位“龙头大哥”被乱枪打死,接棒人也需要足够的胆量。
四
“我来的时候,总堂欠了银行十多万,我们这个总部里,全是烂木头,我叫了小兄弟来清理的。”他指着四周说,那里不再像是一个庞大民间组织的总堂,倒更像是一个民间博物馆。这也是这个新“龙头大哥”的期待,它要被洪门的门再度打开,让人们了解这尘封的历史。倘若,它在现实的世界失去了影响力,那么它就要依赖历史记忆来获取认可。
从一个黑道大哥到一个业余历史学家,对他来说,这个转化不是个容易的事,他的讲述常有着明显的错误,不过是同门中人的口耳相传的知识。不过,讲述一些细节时却有一种特别动人的效果,他说起翻阅总堂积压的文件时,看到了当年的一名女工给同盟会的欠单,她愿意捐5元,但她手上没这么多,先欠着你,以后再还上。
走在今日的旧金山,“龙头大哥”像是来自历史的回声,它与此刻的世界有什么关联吗?唐人街不可避免衰落了,像是一个维修不善的博物馆,在一些角落里,你仍可以想象孙中山、梁启超到来时的模样。你可以想象,那些留着长辫子、几乎都是男人的社会。他们以苦力、洗衣业为业。梁启超说他们“爱乡心甚盛、不肯同化于外人、义侠颇重、冒险耐苦,勤、俭、信”,但也“无政治能力、保守心太重、无高尚之目的”。
新一批中国移民正向这里涌来,这与之前的历次移民截然不同。这也一次移民者们既不是广东、福建的村民,也不是留学生,而是中国社会知识精英与新富阶层,是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的中上产阶级。他们离去的中国不仅不再深受僝弱、深受屈辱,反而处于一个空前富强的时刻,被认定是未来世界的领导者,而他们既是其缔造者,也是受益者。
他们的离去,也正表明中国崛起的另一面。在整个国家日益强大的同时,个体仍倍感脆弱。它能发射宇宙飞船、创造经济奇迹,却不能许诺个人基本的安全。他们用脚对政治制度投了不信任票,连他们这群成功者,都不再有能力来改变政治与社会制度,唯一能做是逃离,保存最后个人的安全与自由。这值得肯定,它不过是这个古老国家完成自我更新的重要步骤吗?离去究竟为中国带来新的思想与动力,还是带来另一种停滞?
五
“龙头大哥”不准备对中国目前政治制度发表什么看法。当我问起XX功时,他也避而不谈。他1977年到来时,台北在这里的拥有支配性的影响力,每年的“双十节”,到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设计这旗的陆皓东,在周国祥口中也被称为“陆皓东大哥”。
那时的唐人街也像是美国的法外之地,美国警察们对其内部的争夺与暴力,不以为意。或许正因此,1984年来自台湾的陈启礼才有可能在此谋杀作家江南。这一轰动一时的案件,看起来再符合不过洪门出身的国民党与江湖的紧密联系。不过,也正是这一案件,终结了蒋家王朝。
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北京与台北的力量倾斜是如此显著。在唐人街上,我只看到一面飘扬的青天白日旗,它是国民党的北美总部。我上到二楼,正遇到一位书记,他勉强地邀请我坐下来,很不情愿地闲聊几句,似乎那股党文化仍强有力地控制他,他不愿意对一个陌生人讲述任何看法。
周国祥不满意此刻的国民党。他多少觉得,马英九前往旧金山不拜洪门,是对于历史的藐视。至于北京呢,他也多次提及与中国致公党的关联,中国大陆的电视台与博物馆对于洪门的兴趣。“一切都是为了中华民族”,他说,似乎想在两岸的统战政策中,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在告别着戏台与革命博物馆结合的“五洲洪门致公党”总部时,我问这位“龙头大哥”,是否这组织依赖于中国内部失序而昌盛,但如今中国再度崛起,是否它就要不可避免的继续衰落。
“天下不可能永远太平,到时候,洪门一定会再起。”周国祥说。我不知,这仅是一句玩笑话,还是这个昔日的街头战士,本能性的把握住了历史的神秘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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