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圣人之法,后人多疑为疏阔,疑为繁重,相率芟夷屏弃,如弁髦敝屣,而就其所谓近功小利者,世更代改,积今二千余年,而荡焉泯焉矣。一二儒者,欲挟空言以争之,而势恒不胜,迨乎经历世变,始知三代圣人之法,未尝有此弊,夫而后恍然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试略举数事言之。
以亿万人自养则有余,以一人养千百人则不足。观于今日,奉君国则民力竭,养兵勇则国力又竭,而始知圣人兵农合一,车徒马牛甲兵出自民间之法之善也。取士何以始泽宫?射御何以登六艺?观于今日,文臣不知兵,武士不晓事,而始知圣人文武不分之法之善也。什而取不及一,视古为少;倍蓰而当一,视古转多。观于今日,倍征无艺,浮收累民,而始知圣人百亩而彻之法之善也。土宜出于地而无穷,远物限于地而难致。观于今日,运道阻,天庾空,而始知圣人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之法之善也。食为民天,有食斯有民;水为谷母,治田先治水。观于今日,水利塞,稻田少,民受其饥,而始知圣人尽力沟洫之法之善也。世之盛衰在吏治,治之隆污在人才。观于今日,科目不得人,而始知圣人乡举里选之法之善也。郅治必先亲睦,百行莫先孝弟。观于今日,期功陌路,富贵贫贱不相恤,而始知圣人宗以族得民之法之善也。廉远堂高,笺疏有体,九重万里,呼吁谁闻?观于今日,谏诤设专官,民隐不上达,而始知圣人悬鞀建铎,庶人传语之法之善也。权所属则末秩亦将逞志,用不赡则中材不能无求。观于今日,俸薄官贪,而始知圣人分田制禄之法之善也。天下有亿万不齐之事端,古今无范围不过之法律。观于今日,则例猥琐,案牍繁多,而始知圣人不铸刑书之法之善也。开边拓土,石田不耕,长驾远驭,鞭长莫及。观于今日,夷患不已,而始知圣人守在四夷之法之善也。术业以不专而疏,心思以不用而锢。观于今日,器用苦窳,借资夷裔,而始知圣人梓匠名官、仓庾世氏之法之善也。
此类尚多,更仆难数,然则为治者,将旷然大变、一切复古乎?曰不可。古今异时亦异势,《论语》称损益,《礼》称不相沿袭,又戒生今反古,古法有易复,有难复,有复之而善,有复之而不善。复之不善者不必论,复之善而难复,即不得以其难而不复,况复之善而又易复,更无解于不复。去其不当复者,用其当复者,所有望于先圣、后圣之若合符节矣。桂芬读书十年,在外涉猎于艰难情伪者三十年,间有私议,不能无参以杂家,佐以私臆,甚且羼以夷说,而要以不畔于三代圣人之法为宗旨。志此者有年,一官无言责,怀欲陈之而未有路。乃者乡居,偶一好事,创大小户均赋之议,辄中佥壬所忌,固宜绝口不挂时政。重以衰病,逡巡无用世之望,惧遂泯没,爰以避地暇日,笔之于书。凡为篇四十,用后汉赵壹传语,名之曰《抗议》,即位卑言高之意。明知有不能行者,有不可行者。夫不能行则非言者之过,而千虑一得,多言或中,又何至无一可行?存之以质同志云尔。咸丰十一年冬十月吴县冯桂芬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