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也有属于自己的果实 只属于我的果实

野草莓也有属于自己的果实

白连春

1

在人间每个人的情形都一样:先有出生地后有家乡,先有父母和各种称谓的前辈亲人才有我们和兄弟姐妹,更才有我们的孩子。整个人类就这样生生不息

我本农民。我的出生地,小指母亲生下我的屋基那一小块土地,中指童年少年青年我生长时期走过的一个队一个村一个乡那一大片好田好土,大指中国西南部山区某省某市,再大指中国,再再大指地球。我的出生地从来就有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的说法。这个说法充分证明了人间世态的冷暖炎凉。

最近不知哪年哪月开始,我的出生地刮起一阵旋风:城市消灭农村。早先,革命时期是农村包围城市。现在城市把农村消灭了,供我生长的一大片好田好土,多年前已经修成楼房,为了城市发展壮大的需要。农民无论男女老少全农转非,失地后,年轻人自谋出路,老人男人六十岁以上女人五十五岁以上可以领到养老金八百至一千块钱不等,具体什么人领多少养老金,有关部门有条款规定,我不多说。

我要多说的是:我的出生地不是单指生我养我的那一个生产队,曾经叫组后来叫社,无论如何叫,意思都没变——就是那一块小小的土地,我的出生地是指我长大后滚瓜烂熟奔走的那个乡包括十多个村一百多个社,好大一片好田好土,全都修成了楼房。不止一次我坐车围绕早先和后来的城市转圈查看,发现城市郊区方圆百里原来的好田好土都已经衍变为城市的一部分,有的修成了楼房更多的还在修。修成的楼房有的住了人更多的空着。不知一个国家把好田好土拼命修成楼房变成空壳城市这种嬗变是否善变?我不议论我的国家,国家做的是大事业,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我要发点牢骚,曾经发过,忍不住还想再发一次。从我发牢骚你可以看出一个人自私的本性。我是人,不怕让你看出我多么自私。

我出生地的土地被占,农民的房屋被拆除,所有当时还活着的人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赔偿,除了我一个人外。农民既得到一定数额的钱又得到返还的新房,新房当然是楼房。还有很多户口迁移了的人也既得到钱又得到返还的新房,有的是警察有的是乡政府公务员有的是大公司大企业员工,更甚至有的迁到了外省,另一种情况,就是从别处迁移来的,干什么的都有,以什么名堂迁来的都有,都得到了钱和房子,具体的人都是我认识的,只是不便写出真实名字。只有我一个活到近三十岁才从郊区迁到市里的文化馆职员什么也没有得到。好在现在我还上班单位还给我发工资,逢年过节领导送来油和米,这一点深深安慰我,所以我不必像其他人一样为了生存外出打工。我就高兴地想:一个人总不能什么都得到吧?

从农民的房子被拆到农民住进政府返还的新房两年多的时间。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单是生我的那一个生产队就死了至少十个人。这些死去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老的八十多岁小的几岁,各样死法都有。这些已经死去的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全都没有住进新房,都住在租的便宜的城里人不住的烂旧房子里。

我父亲不到七十岁,在还未拆迁时就病了,一直拖到住了新房后两年多才死,就是说,我父亲前后共领了四年多每月九百多块钱的养老金,过了四年多城市居民的幸福生活。城市居民比农民好,老了可以天天玩耍不侍候庄稼都有吃的,因为有养老金了。农民老了都必须侍候庄稼,不劳动就没得吃。农民七十多岁了才领到养老金每月五十五块钱,五十五块钱七十多岁的人别说吃饭吃药都不够。

我外婆拆迁时未病,住进新房后也未病,住了新房两年多却在一天晚上突然死了。我外婆领了四年多每月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也过了四年多城市居民的幸福生活。外婆比父亲幸福,外婆领的养老金比父亲领的高两百多块钱,因为外婆比父亲大二十多岁。

大二十多岁的我外婆比我父亲后死,她死时满过了九十六岁的生日吃九十七岁的饭了。我写这篇小说实际上是要献给我外婆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叫《我的外婆杨昌芬》,发在了我的博客里。在那篇散文后面我还拍了几张我外婆的照片,很多朋友都说我外婆很富态,肯定能活过一百岁。还有人留言说我长得像我外婆,后来我多次照过镜子,发现我的脸的确有点像外婆,尤其我的眼睛。

在此,首先,必须,不得不,更正一下:我外婆不叫杨昌芬,我外婆叫阳昌芬。一直以来,有记忆以来,我都以为我外婆叫杨昌芬,直到我外婆去世那天早上,两点多钟,我母亲来告知我外婆去世了我去找道士写花圈,道士才对我说我外婆不叫杨昌芬叫阳昌芬。开始我看见道士写下阳昌芬,我立刻说写错了我外婆是木易杨。

道士抬头给我笑,连春,你外婆不是木易杨是耳日阳。道士和我很熟了,我父亲去世就是他操办的。他的店就开在我们现在住着的农民返还小区里,差不多天天都要碰面。

不会吧?我有些吃惊,我知道姓杨树的杨的人很多而姓太阳的阳的人很少。

你舅舅说的,你舅舅说以前都搞错了,你外婆死你舅舅翻查了你外婆的生辰薄,上面写的就是耳日阳。

噢。

我无法再多说什么,外婆死,我们大家包括外婆的儿子女儿孙子和外孙才知道:原来一直把外婆的姓搞错了。

一个人活过九十六岁了,一生都姓着错的姓。

我的外婆。我母亲的母亲。

2

我外婆去世,哭得最伤心的人有三个,一我的母亲,二我的大宝宝,三我的小宝宝,这三个人都是我外婆现在还活着的女儿。

关于哭,我多说几句。最开始哭的不是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宝宝而是我的大舅妈。大舅妈的哭一听就让人不舒服,太假了。

她哭得又大声又长声拖腔拖调:我——的——妈——哎——,故意的成份很多,听起来像一把钢锯,又钝又尖,用了巨大的力来回在我的耳膜和心灵上拉扯。不一会儿,我,先耳膜后心灵,就鲜血淋淋了。

在大舅妈哭前,道士说了现在不能哭。道士说要等我招回了之后才哭。

招回,什么意思?

我外婆不是在家去世的,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去世的。一直,外婆都在家,偏偏死的那天早上在外面,为什么?因为她突然,也许一个人太老了死前正常的表现,我舅舅以为外婆病了,就喊上他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姐妹即我的两个宝宝一起,赶紧把外婆往医院送。结果半路,外婆死在了医院的120急救车上。我舅舅是指我小舅舅。我小舅舅后来不止一次气愤地说,当时外婆死后,120急救车就停着不开了,既不往医院开也不往家开,在路中央,显示着中国权威才有的辉煌力量。司机说,我只拉活人不拉死人。怎么办呢?我小舅舅问,莫非你要我们把死人背回家?最后说好说歹司机要了五百块钱,才把死了的外婆送回家。

我大舅舅死得很早,死时不到三十岁。大舅舅死我无比伤心,他是我认识的亲人中最先死的一个,我伤心是我感到在我的全部亲人里面就一个大舅舅对我最好。大舅舅死时我远在黑龙江省,我在那儿当三年兵了,获知大舅舅死的消息我扑倒在黑龙江省的雪地上,痛哭失声。后来我听小舅妈说,我大舅舅是累死的。他是当地著名的石匠,白天在长江边的石场打石头,早上去石场前趁着天不亮,要去山下的工厂生活区挑大粪,挑完大粪必须抓紧时间侍候一会儿自留地里的庄稼,傍晚回家也要立刻去山下的工厂生活区挑大粪,然后还要抓紧时间侍候一会儿自留地里的庄稼,夜里躺下也得不到休息,大舅妈要纠缠着他干事,结果就累着了。累着的大舅舅是吐血死的。小舅妈这样对我说时,她的声音是一块甜蜜的夹心巧克力,外面一层声音溶化了,里里还隐藏着一层声音更加甜蜜甜蜜到令人不知不觉就沉醉了,她隐藏在里面的声音清楚地告诉我:大舅妈人懒不侍候庄稼而且又好性事,活活把自己男人累死了。再后来,我多次听我二弟说:大舅舅死时一直吐血,装进棺材了往山上抬时顺着棺材缝都有鲜红的血不停地滴落。每次听二弟这样说,我的心就无法形容地痛。二弟的话埋很深像大海底下的水雷,几年后,几十年后,无论我游到哪里,都可能随时随地炸开,把我炸得粉身碎骨。当年当兵我离开家时,大舅舅悄悄塞给我五块钱。当兵五年后,等我从黑龙江省回到出生地,我的大舅妈又已经就另外嫁了男人。这个男人是招郎上门,也算是我的舅舅。我从未喊过他舅舅。我不认为他是我的舅舅。爱我的大舅舅已经死了。这个后来娶了我大舅妈的男人是一个不认识我更不爱我的人。我不能要求人间随便哪一个人都爱我。

我当兵回到家乡后,我的大舅妈曾经说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她至少对我说过三次,她说女方家住紧挨着我们的另一个乡,然而她对我说过就忘了,她并未真的把我领到邻乡那女方家去认识那女的。这事我一直记得。她嫌我家穷。我没有和父亲母亲一家,我和祖母一家。外婆死时,道士明明说现在还不能哭必须等我招回了才哭,她却偏在道士这样说过后装模作样放声大哭。听到她哭,我立刻想起她曾经说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事。在我写这篇小说时,我想起我曾经在大舅妈家暂住过十多天。那时我刚从外地回来,老家的房子被政府拆了,城里的房子又被我卖了,无处住。我先到的是小舅舅家。我在小舅舅家住了几天觉得不太方便,就搬到了大舅妈家。大表弟出车祸医好后成傻子拖了近十年,刚死不久,一个月以内,正好他住的房间睡觉的床空了出来。除自己随身的包,我没有拿任何东西到大舅妈家。睡在刚死过人的房间甚至睡在刚死过人的床上,我一点也不怕。我没什么好怕的。那刚死的人是我大舅舅的大儿子,大舅舅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之一,他会保佑我平安。然而大舅妈能收留我住下,说明她心地善良。她本可以不收留我的,那时我父亲还未去世,我母亲至今仍旧健在。我没到父亲母亲家,由于父亲母亲家住不下,父亲母亲和二弟一家住在一起。现在我住的房子是我侄女的,一人户型,就是我二弟的女儿,装修是我出的钱,算租金吧。我父亲母亲的房子,二人户型,归了我二弟,我二弟要给他女儿结婚用,就是现在我住着她的房子的那个女儿。我父亲母亲一共四个儿子,我是老大,他们没女儿。我二弟两个女儿,没儿子。我三弟一个女儿。我四弟一个儿子,不过我四弟远在西安,一年回不了一趟老家。

当时,小舅妈侧脸看我,低声说,什么意思嘛?道士都说了不能哭还要哭。

外婆死,办丧事的整个过程,我没看见小舅妈哭。

外婆一直和小舅舅小舅妈住一起,按理说,小舅妈对外婆的感情更深厚更真切。小舅妈却没哭。我没有责备小舅妈的意思。外婆死,我也哭得很少只流了几滴泪水。我哭还是因为我想到在这个世界爱我的人又少了一个,于是我悲从心生为自己哭。一直我都认为:整个人间就外婆和大舅舅最爱我。他们先先后后都死了。

大舅舅死时不到三十岁,属于短寿。外婆九十六岁满过了算高寿死得很值了,应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

外婆死后不久,我就赶到小舅舅家了,跪在外婆躺着的门板前。外婆的衣服都未穿好,几个人忙乱地给外婆穿衣服。他们把外婆原本穿在身上的旧衣服脱光,重新给她穿上那一套死人必须穿的新衣服。由于场面太忙乱,跪着的我多次忍不住抬头看,几次我都看到了外婆的赤裸的身体。一次我看到了外婆的脚,缠裹过的尖尖脚,也许比三寸大,但是肯定不超过五寸。一次我竟然看到了外婆的下半身。外婆的下半身,不,外婆的整个身体早就干瘦得皮包骨了,九十六岁,对于她已经是生命的极限了。这个年轻时个子没有一米五高的小个子而且缠裹过脚走路都走不稳的女人,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至今没有结婚的我,无意中,看到了生过十一个孩子的女人的下半身,隐秘处像魔法部打开,钻出来的魔术,纵然最小的一个都会把我的心死缠住不放。这女人是我外婆,我呆住了,不止是怔怔地傻傻地。

一屋子,外婆大大小小的后人都没有哭,偏偏一个大舅舅死了就立改嫁的大舅妈哭了,哭得明确的假,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弄得一场丧事像唱戏像闹剧。

我跪在外婆的棺材前,听着大舅妈极其虚伪地哭,心里更加难受。

直到后来,小宝宝大宝宝和我的母亲哭起来,外婆死才表现出办丧事的意思。

一直我没有看见小舅舅哭,然而一直我都看到小舅舅的眼睛是红肿的。他的悲伤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深切妥贴和真实,他是外婆还活着的唯一儿子。悲伤不一定非得放声大哭出来让人观看。悲伤是个人的心灵的事。

两个宝宝在哭的同时,不停地低声叙述小时候她们是多么不容易,母亲带着她们受了数不清的人的数不清的欺负。

不一会儿,我就听明白了:这欺负,很多是来自很亲的亲人的。

为什么围绕那时的外婆和外婆一家,会有很多来自很亲的亲人的欺负?因为我外婆虽然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却一点也不普通。外婆的个子没有一米五高,缠裹过脚,刚满过十五岁就从遥远的邻县嫁到我市来。她嫁给外公后不到十五年即她不满三十岁,就先先后后生了十一个孩子,七个男孩四个女孩。

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开始,我外公的家族成了我市长江东南岸最大的旺族,我外公娶我外婆礼金是一万担稻谷,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外婆能多多生儿子。外婆是方圆五百里媒婆为外公选出来的唯一媳妇,原因有二,一是外婆能生孩子至少十个以上,而且男孩多女孩少,二是外婆的脸好看,尤其一双眼睛,年轻时我外婆的眼睛完全是玫瑰花瓣做的,眼白是白玫瑰眼黑是黑玫瑰。我外婆娘家祖辈就很穷都是当地地主家的长工,代代单传,到外婆这一代仍旧单传,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外婆是姐姐,下面一个弟弟。我外婆娘家为了养活儿子,把刚满过十五岁的女儿远嫁了。外公的父亲谢媒婆就出了八百担稻谷,可见对媒婆的满意程度。我外公家族到我外公这一辈仍旧很旺,兄弟姐妹八个,我外公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外公的父亲放任中间四个儿子出去闯荡,苦苦把一头一尾两个儿子留在家中。出去闯荡的四个儿子,两个闯荡得很远一个到了德国一个到了英国,就在国内闯荡的两个儿子一个到了上海一个到了北平即解放后的首都北京。非常有意思的是外公的四个弟弟正好两个当了国民党的官两个当了共产党的官,国民党的官和共产党的官都一样,闯荡到国外的一个就在国内闯荡的一个,而且这四个官都分别是师长或师长以上。发生在中国的两场战争打下来,外公的四个弟弟国民党的官死了一个共产党的官也死了一个,剩下的,他们的命运就清楚简单了,后来一个去了台湾一个去了北京。外公的两个妹妹都嫁到了城里,嫁的都是当地当时最有钱的人家,一家是做官的一家是经商的。

解放前,为了留在家乡照顾家庭,我外公先当过医生后当过乡公署文书最后当了私塾先生。三种职业变化,不难看出他理想的变化以及他实现理想方法的变化。谁能想到呢,也许正是后两种职业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直到解放,我外公都是当地最著名的私塾先生。富人的孩子他收,出钱再多都收,穷人的孩子他收,出钱再少甚至完全出不起钱他也收。他教的孩子数不清,像蝌蚪成为青蛙后,就从一块小小的池塘跳出来,跑得满世界都是,干什么的都有,弄学问的,搞科学的,经商的,做官的,也有和我一样摆弄文字的,因为我外公自己就摆弄文字,入他的学读他的书,孩子们学成个个都会写一手,写字写文拿出来都是放得到台面上的。

外公时刻都在家的左右,方便了一家老小。他最小的弟弟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直是花花公子,然而随便他如何花,家里钱财的收入总是比他花出去的多很多。

解放后,外公受到了我想象不出的打击,在一天早上,刚满过三十八岁他就跳长江自杀了。单为了他家以前是大地主,单为了他当过乡公署文书又当过私塾先生,单为了他有一个弟弟在台湾有一个弟弟在北京,他也不得不自杀。外公有很多话装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过,根本没机会说。他的心灵是座巨大的宝藏夜夜悬挂在我的枕头上方,可惜生今我都无法找到入口。对一个我从未见过已经死去半个多世纪的亲人,我能有什么办法?纵然他的血还流淌在我的血管中。

也许外公写过日记,也许外公写过诗文,然而在他自杀后全都被外婆烧了。

外公死后外婆烧外公的书和写满了字的纸,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我一边流泪一边往火堆里扔,我想不明白他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后来外婆对我说。

外婆还对我说,在她所有的孙子和外孙中,我是长得最像外公的。

我为什么爱上写作?我时常问自己,我的答案是我流着我外公的血。我的出生,父亲家族和母亲家族,几十个老辈中只有外公一个是念过书有文化的。我祖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父亲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祖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是从不读书的人。我母亲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其它的字,以前从不读书,现在农转非没有土地不侍候庄稼了有时读读她孙女的小学课文。纵然读小学课文,她仍旧有很多字已经不认识了。

书够用就可以,读多了不好。我母亲时常对我说。

我母亲担忧我会走上外公的路,她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有和自己的父亲相同的命运。也许正因为怕我有和外公相同的命运,她才在我生下来后就不要我,把我交给已经同她和父亲分家另过的祖母,让我和祖母一家。我和祖母一个孩子一个老太太一家,老太太总是忧忧愁愁哭哭泣泣没有心思劳动,养成了抽烟喝酒的习惯,这样的两个人过日子生活可想而知。我祖父一直在城里的百货站工作,他在城里有相好的,然而他没有忘记时不时拿点钱回到乡下。不然我和祖母肯定早饿死了。拿了祖父的钱,这就是后来祖父老了七十多岁回到乡下,祖母能够收留他的原因。祖父和祖母两个人老了都七十多岁,才明白原来所谓爱情并非非轰轰烈烈不可。不轰轰烈烈,也可以白头到老也可以心有灵犀。

男人三十八岁跳长江死了,女人不满三十岁个子没有一米五高缠裹过脚,竟然在不到十五年的时间内就生了十一个孩子。这个女人后来未找任何男人,这个女人后来漫长的六十六年多究竟该如何渡过?

我把我外婆的一生形容成一窝野草莓。为什么偏偏是野草莓?为什么只是野草莓?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想起我外婆,为什么我就只是看到一窝野草莓?

我看到的是一窝我外公坟脚的野草莓。

野草莓,这种低低的矮矮的紧贴着坟脚坟头地面生长爬行的藤蔓植物,在我们当地,所有人都叫蛇泡,它的藤蔓叫蛇泡藤它的叶子叫蛇泡叶它的果实叫蛇泡。为什么叫蛇泡?我们当地人认为:野草莓结的果实——红红的,圆圆的,小手指头大小,上面布满黑点点,有些酸有些甜还有些涩——只是给蛇吃的,也只有蛇才会吃。

小时候由于饥饿不止一次我吃过野草莓的果实,那时我不知道我吃的果实其实是野草莓,只知道叫蛇泡。

蛇泡生长在坟脚坟头,只有蛇喜欢吃,只有蛇敢吃,而且也只给蛇吃。

我的童年少年,就是到青年后,都吃了数不清的这种果实,所以我的内心既阴暗又甜蜜,纵使剖开也不被一般人了解。

3

外婆死了,她的尸体停放在冰棺里,冰棺上面紧挨着整齐地摆放着十三叠纸钱和纸金元宝。我们以小舅舅为首的很多外婆的后人儿子女儿孙子和外孙在冰棺后面跪了几排,四个道士在子孙前面吹吹打打念念唱唱。墙壁上粘着地藏菩萨的画像。吹的是唢呐,打的是锣鼓,四个道士轮换着念和唱,引领着已经死去的外婆一道关一座桥一重殿地过去,终于,把十三殿都过完后,整个法事才算结束。

跪在外婆的冰棺后面,忍不住我想:外婆死有一大堆孝子跪一大堆孝子哭,我死谁跪我谁哭我?我快五十岁了,由于穷由于热爱诗歌由于有病,至今没有结婚更不要说生得一儿半女了。不止一次我想:我死了干脆尸体都不要了捐赠给医院,免得麻烦。又想:我这样的人死了,可能医院连尸体都不要。这样想,我的悲伤就止不住了。父亲死外婆死我都哭了,然而每次我都是为自己哭的。我是不是真的很自私啊?很多夜里,尤其冬天,太冷,我一个人睡不着,常常泪水打湿了枕头都不知道。早晨起来摸到一枕头湿漉漉的泪水才知道自己又哭了。我好想有一个人能够抱抱我给我一些温暖,无论谁,只要愿意和我在一起,我都接受,都喜欢,都爱。

我四弟从西安回来了,他大学毕业后在西安咸阳某职业学院做老师,我给他打电话,忙你就不回来吧,四弟说我要回来,外婆对我很重要。他是坐飞机回来的。我的三个表妹,两个大的都是大舅舅大舅妈的女儿,一个小的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女儿。这女儿不是小舅舅小舅妈亲生的,他们捡的,刚生下就被扔掉了,后来女孩儿长大了她的亲生母亲来认过,女孩儿不理睬亲生母亲,说,你已经把我扔掉了我对于你来说就不存在了。女孩儿对我外婆她的祖母最好,时常打电话都要她妈即我小舅妈对祖母好一些少出去打麻将把祖母一个人丢在家里。表妹三人结伴从浙江省的宁波市坐飞机回来了,她们一起在宁波打工。捡的小表妹嫁了个山东省的打工仔,而另一个小表妹即大舅妈的小女儿则嫁了个浙江省的老板。老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有钱很多。于是大舅妈跟着粘光俨然是富人,我母亲不止一次对我抱怨,说大舅妈请外婆吃饭不请她,而她就推着外婆玩耍。我母亲感到很没面子。我母亲没直接说我们穷,影响她也跟着穷了。

嫁老板的小表妹出的份子钱是三千块,她的姐姐出的是一千块,以我为首的外婆的外孙则都出的是五百块。当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出两百块,后来发现很多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出的都是两百块,如果我也出两百块脸就不光彩没处搁了。

凡来了出了钱的人,外婆的孙子媳妇都用钢笔把名字和钱数写在一个小本子上,又单独用毛笔把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一排排粘贴在阳台的护栏上。这样,谁来了谁没来,就一目了然了。

基本上,占地前原来一个生产队的人家家都来了,只有一家没来,这家人认为小舅舅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占地前,小舅舅就在村里工作当文书和会计,村里大凡小事都是他在上传下达。在外婆去世前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占地后第二次分返还房,小舅舅通知时把这家人漏掉了。农民返还房不是一次修好的,是分了好几次在好几个不同地方修好且返还的。格局就有些乱,同时被占地,有的农民住上新房两年多了有的却未住上。占地后这家人一直住在村办公室面前,只隔着一条小小的村庄公路,一分钟不到的路程,偏偏被遗忘了。这家男人有十分严重的糖尿病。外婆去世前我父亲去世,这家人都来了的,男人早已经是个老头儿了身体虚弱,不敢进父亲家怕粘了阴气,坐在外面等到吃了晚饭就离开了。我印象深刻,记得我曾招呼老头儿进屋坐,老头儿给我笑了一下,回答不我就在外面坐。

外婆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即从我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就天天陪着推着外婆玩耍。小舅舅在村里工作,很忙。说忙其实并不太忙。他只是每天上午去上班,一个星期五个上午。每天下午他都去钓鱼,风雨无阻。农民被占地后他突然爱上了钓鱼。他钓的鱼多半都是鱼塘里的鲫鱼,我曾经在他家吃过。小舅妈喜欢用油炸,香。自从知道油炸食品含致癌物,我就不吃油炸食品。农民被占地后小舅妈爱上了打麻将,每天下午都出去,一打打半天,不到天黑不回家。我父亲活着时我母亲要照顾父亲,我时常看到九十多岁的外婆一个人坐在门口,她太老,不能走路了,必须推着小轮车或扶着墙壁才能勉强走几步。每次看见外婆我都想过去对她说几句话,转念想外婆老了耳朵听不到了,我给她说话很费劲,又转念想人老了真的没什么意思,我就匆匆从外婆面前走开了。我是诗人,总有突然的悲伤袭来,把我打倒甚至打死。很多时候我看起来活着实际上早已经死了。每次从外婆身边匆匆逃开,我的人都是死的,烂尸腐肉一块。

外婆就那么孤伶伶一个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无比羡慕,有时忍不住了她低声自言自语:该你龟儿子些歪,还走得,老子走不得了。

还有时外婆抱怨自己:为什么还不死嘛?

我父亲死时,我就听到外婆一边哭一边说:咋个死的不是我嘛?为啥我还不死嘛?

外婆死的前两天,那天阳光很好,入冬后很少的晴天,我吃过午饭到了外婆家,和母亲一起推着外婆到附近的一个风景区玩耍。去了风景区后,我又推着外婆去看了长江。风景区里全是龙眼树,长江里全是水和石头,其实都没有任何看头,我就是放不下,天天都要去看一遍。不那么看一遍,我晚上躺在床上更加睡不着。那天不知为什么,我把外婆也推去了。平常母亲推着外婆就在市场上或街上转。她们都喜欢热闹。除了我这个诗人,还有什么人关心冬天的长江和龙眼树?

由于推着外婆去看过长江和龙眼树,外婆去世,我的心没有多大的遗憾。对外婆,我能做的不多,我做过的实在少之又少。

有一件事必须写出,也许有人不信,反正我是信的。外婆去世后第三天晚上,外婆给我的大宝宝即她还活着的第二个女儿托梦,说,她过不了桥无法回家。

这事是我母亲对我说的。

我问我母亲,外婆怎么没有给你托梦?

那天晚上我又没有送外婆去医院。

道士不是招回了吗?我问。

道士招回的是阴间的路过的都是阴间的桥,而阳间的桥由于外婆死的太突然没有准备买路钱,就过不了。

噢,那我爸怎么没有托这样的梦?

你爸在家死的。

外婆给宝宝托梦后,怎么啦?

她给你舅舅说,你舅舅就到桥上去撒了买路钱。

人死了后真的和活人从此就阴阳两隔了。人死了后先要走完阳间的路和桥,才能走阴间的。阴间的路和桥都好走,阴间的殿也好进,因为有道士吹吹打打念念唱唱在前领着,而阳间的活着时走了又走的过了又过的却无法走过了。

外婆的尸体是火化后再埋的。现在死人必须火化,虽然火化,然而很多人死了火化了仍旧是埋了的。不埋,死人的骨灰放在哪里呢?

中国埋死人和外国不一样。中国埋死人是有坟墓的,坟墓都是隆在土地之上的,远远看去,坟墓就像大地上摆放着一个一个馒头。而美国和英国等外国埋死人,几乎一律都是埋在土地之下的,地面上没有坟墓,有的有一块碑,有的没有碑只有一棵树或一片草地。相比之下,美国和英国等外国更合理一些,埋死人没有占用多少土地。

为了不占用土地,中国不少地区曾强行拆坟,引起民众极大反响。

外婆埋的是和外公的合坟。外婆和外公两个人分隔六十六年,以死亡的方式走到了一起。外公的坟原本在我的出生地,由于占地祖先的坟都不得不迁走。外公的坟早在多年前,小舅舅就搬到了外婆的老家遥远的邻县农村。那里深山地区,过几十年都占用不到。在小舅舅给外公迁坟时,外公早年埋的棺材已经烂完,外公坟脚埋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外公外婆的孩子,由于当时埋时只有草包裹尸体,由于孩子太小骨头太嫩几乎都化成泥巴了,剩下的可以找到的,如头骨和大腿骨,小舅舅都一一捡起,和外公的骨头一起,装进一个瓦坛子里。过了六十六年之后,外公外婆一家,大大小小八口人,终于团聚了。

由于合坟,当地生产队要钱不多,只要了八百块,然而外婆老家的人,就是外婆弟弟的儿子,外婆的亲侄子却要得不少,开口就是五千块,而且不能少。

小舅妈听到小舅舅说后,气得直骂。小舅舅也骂。骂过后却没有任何办法,外婆的骨灰得埋所以钱就必须拿。

外婆死了,尸体火化了,骨灰埋了。外婆的骨灰是装在骨灰盒里,然后再装在棺材里埋的,因为外婆的棺材是多年前至少二十年前就准备好了的,一直放在外婆老家她弟弟家里。外婆的弟弟比外婆先后。外婆高寿活到九十六岁,肯定有不少人比她先死。

烧外婆的尸体,埋外婆的骨灰,我都去了。

烧外婆的尸体路近,我没晕车,埋外婆的骨灰路远,我晕车了。我晕得不停地恶心,费了很大劲,终于忍不住,还是吐了。

4

外婆埋了,她的身体在我面前消失,她的一生在我的心里一点一滴展开,仿佛一团浓重的墨水在一张纸上无法阻止地洇开,不一会儿,我整个人都被外婆的生命浸透了。外婆的生命是汪洋,我只是汪洋里一尾小虾,如何逃得掉外婆对我的汹涌包围?我能逃掉,除非她不是我外婆,不是我母亲的母亲。

外公死后不久,中国农村三年自然灾难即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就降临了。自然灾难开始,我外婆还不满三十岁,一个没有一五米高缠裹过脚的小脚女人,自己走路都吃力,该如何养活自己的十一个孩子?

那些晚上,每天晚上,外婆都抱着她的孩子们哭泣,一会儿捧捧这个,一会儿又摸摸那个,天亮了,就把泪水擦干。不擦拭干净泪水,外婆不走出家门。

不要让别个看出我们哭了。外婆对孩子们说。

不准哭!外婆喊。

那些年的前几年,中国刚解放,西南部山区尤其落后贫穷,人民尤其农民没有任何娱乐,白天参加生产队里的活动:劳动,开会,唱歌跳舞,夜里回家就拼命制造孩子。那些年的前几年,中国人民制造孩子是唯一的乐趣,而且还有某伟人号召大家多生孩子,人人都要做英雄爸爸英雄妈妈孩子生得越多越英雄。号召多生孩子的伟人也许想:中国刚从一场又一场盛大的战争中解脱出来,死了不少人,除了人,其它的都不需要都不重要。伟人经历过残酷的血腥的战争,懂得人是所有武器中最厉害的武器。伟人忘了人生下来是要吃粮食和蔬菜才能存活才能长大的。光生孩子不给孩子吃的,这孩子是长不大的。伟人住在中国首都北京深深的宫殿里不愁吃不愁穿,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知道民间的人民则过着完全相反的生活呢?

据我了解:就在伟人号召多生孩子的年代,很多人民远不止农民都是一年或两年生一个孩子,很多人民远不止农民都是生了十个孩子以上,在那个年代,一家生五六个孩子是十分轻松万分平常的事,所以才有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的说法。这个说法至少在我的出生地中国西南部山区很盛行。

看来伟人真的不知道:孩子生下来是要吃的。因为紧接着,在后来的几年,伟人又发动了一场全世界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和武斗,号召人民个个相互斗你斗我我斗你他斗她她斗他,一家原本相亲相爱的人,要弄得儿子斗父亲妻子斗丈夫弟弟斗哥哥姐姐斗妹妹,伟人开大会写文章发表语录极力号召人民斗,说什么与人斗其乐无穷。伟人是从革命中斗争中锻炼奋勇当先出来的,他从革命中斗争中得到过好处。

要武不要文。伟人对人民说。

要斗私批修。伟人对人民说。

要批林批孔。伟人对人民说。

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伟人对人民说。

那些日子几乎是漫无边际的,那些岁月仿佛是停滞不前的,我们的人民多么单纯我们的人民多么听话啊,人民无限崇拜并且无限热爱伟人,因为伟人解放了人民,伟人怎么说人民就怎么做。

先前,我们的人民听伟人的话拼命地生孩子,妇女个个争当英雄妈妈,我外婆就是典型的英雄妈妈,后来,我们的人民又听伟人的话拼命地人与人斗,开始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斗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人人都无法活。

那些日子和战争岁月不同,战争岁月死人是血淋淋的是轰轰烈烈的,那些日子死人是无声无息的是天不知地不晓鬼不觉的,除了那个死人自己,别人是没有什么体会的,然而死人已经死了,再有体会又有何意义?向谁去吐露这意义?在阳间他是无法表达一丝一毫了,他要表达除非是对阴间的阎王表达。

最近,无意中我看到有一个说法,这个说法说:三年困难时期中国饿死人是大谎言。这个说法说中国之所以人口减少由于当年户口制度改革引起的,只是户口本上的一串数字的更动,是户口管理者不小心写错了,其实,中国的实际人口并未减少。

别人家的情况不了解,不多说,我只说我外公外婆一家,他们是我命脉中的亲人,他们的生死,他们平常分分秒秒点点滴滴的生存状态都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我有发言权。

我外公为什么解放后不久刚满过三十八岁就要跳长江自杀?就因为他家解放前是旺族是大地主?就因为他当过乡公署文书还当过私塾先生?就因为他有一个弟弟在台湾有一个弟弟在北京?就算这些都是罪,而且罪很大,罪再大也不致于无缘无故要自杀,是不是?我外公的死就是中国人民人与人斗的开始。那一段时间,相信在中国大地上被斗了然后自杀的人远远不止我外公一个。从立了赫赫战功的中央首长到写了无数好作品的著名作家,再到平民百姓,每一个阶层都有人无法逃脱这个被斗然后被自杀的命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法逃脱的。不然,我外公怎么舍得丢下自己的小个子且缠裹过脚的女人以及十一个活生生的全都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我外公死后,被斗的命运就落在了我外婆和她的十一个孩子身上。

我外婆不会说斗这个字,我外婆只会说整这个字,被斗了,我外婆说成是捱整。那些日子人人都要整我们。不止一次,外婆对我说。这样对我说时,外婆的声音与其形容成哀愁的,不如理解成愉快的,因为那些被斗或捱整的日子已经消失得十分遥远了。

外公死后不久,外婆一家捱整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一家——大大小小妇女和儿童共十二个——被政府赶出了居住的原本属于外公分得的家产的房子。亲爱的朋友,你看清楚了,外公死后留下外婆和她的孩子,我没有写寡妇和孤儿。我从不认为我外婆是寡妇,我更从不认为我母亲我舅舅我宝宝他们是孤儿。为什么?因为我坚信:时时刻刻我外公都在我外婆心里,分分秒秒我外婆都在我母亲我舅舅我宝宝们身边。

早在刚解放时,外公家的房子大大小小近百间,都分给翻身后的农民了,那会儿的人民政府给外公和他的小弟弟分别各自都留了一间房子。就是这早年的政府留下给外公一家住的房子,被后来的政府占用了。那一级后来的政府是村委会。有时忍不住我想:是不是村委会看上了外公外婆的房子在先,然后才以解放前外公家是大地主外公当过乡公所文书当过私塾先生外公有弟弟在台湾有弟弟在北京是大坏蛋为名,斗外公,导致外公跳长江自杀,趁外公死了就把外婆一家妇女和儿童赶走?村委会这样做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莫非仅仅只是看上了房子?

外婆不识字,个子没有一米五高,且是从遥远的邻县远嫁来的,且是缠裹过脚的,怎么整她,她都是说不出话的。那些孩子虽然有十一个之多,然而都是孩子,最大的是女孩即我母亲不过十来岁,最小的还不足半岁还在妈妈的怀里吃奶,更是说不出话的。

那一级政府当时的村委会怎么可能想到:几十年后,我作为外公外婆的外孙,在外婆死后会写出这样一篇小说。我,如果不写出这篇小说,我的眼睛死时会不瞑目的,我的心死时会无法停止跳动的。

早些年,我还在一篇小说里写出:在城里,我祖父作为百货站的最老员工之一,分得的房子借给好朋友的儿子结婚,然后对方一直不归还我祖父一直无力收回的事。

此刻此地,我写出这些早年的事没有什么意义,更没有要讨回公道的意思,我,只是不能忘记。一个作家的责任就是记录就是不忘记。

一个人忘记就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背叛。一个国家忘记就是一个国家对自己的背叛。日本鬼子可以忘记他们侵略过中国,但是中国人民不能忘记,是不是?中国要把日本侵略中国的故事一代一代一辈一辈传下去,让子孙后代人人都牢牢记住。

当时外婆带着十一个孩子被赶出了自己的家,没有住的地方,只能住到长江边的石洞子里。那石洞子前面的石壁上,抗日名将冯玉祥将军写着还我河山四个大字。那石洞子的下面就是后来长大的我大舅舅打石头的石场。在那石洞子里面的石壁上,不知哪年哪月哪个石匠雕塑了几个菩萨的像。也许正是这些个菩萨的保佑,我外婆一家妇女和儿童在那个年代才没有全部饿死。

我外婆的第一个孩子饿死,就发生在长江边的石洞子里,不知他们在那里住了几天或是十几天或是几十天后。

住在长江边的石洞子里,上不挨天下不粘地,外婆个子又瘦又矮且是缠裹过脚的,孩子们年龄又小,即使长江岸边的山上有吃的,他们要搬回石洞子也不容易,何况在那个年代,长江岸边的山上根本没任何吃的。

第一个孩子饿死了,是个男孩,外婆背着这个饿死的儿子,怀里抱着另一个还在吃奶的儿子,身前身后拉拉扯扯紧随着九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路哭哭泣泣来到村委会,要村委会给他们找一个住的地方,使他们一家能够不再住在长江边的石洞子里。

我儿死了。我外婆坐在早先属于自己现在属于村委会屋子的地上,边说边抹泪水。

她已经把那个死儿子从背上取下来,放在村委会屋子的地上。在外婆身边,紧挨着外婆坐了一地孩子,男孩女孩全都哭哭泣泣。

那情那景令村委会的领导不安。

我儿死了,我还有十个娃也会死的,我也会死。我外婆边抹泪水边说。

她歪着身体,埋着头,闭着眼睛,自始至终都不看村委会里的任何一个领导一眼。我外婆的这个儿子的死,也许是当时当地饿死的第一个人。在随后的日子,饿死人就是家常便饭数不胜数无法统计了。

继续住在石洞子里又冷又饿,会死更多孩子。村委会的领导清楚。

不能让女人把死孩子放到村委会。村委会的领导更清楚。

是我们占了人家的房子人家一家没有办法才住到石洞子里的。村委会的领导心里个个都明白。

于是,在外公外婆家所在队紧挨着的另一个队,村委会的领导把一处闲置的破烂房子分给了外婆一家,要外婆一家搬去住。那个地名叫农场,十多年后,我就出生在农场。

房子再破再烂总归是房子,远比住长江边的石洞子好,而且这房子在山上,周围都是庄稼地,尽管那年月吃的少,总归还是可以找到一些的。

人饿极了饿到要死的地步,是什么都可以吃的。

外公的坟不远,在原来的房子附近,离后来的房子只隔着半个队的路程。外婆第一个死的儿子没有装进棺材,用一把干草包住,在外公的坟脚边挖一个小坑,埋了,差不多就是埋在了外公的坟里。

多年后,我看到的第一窝野草莓就是在外公的坟脚埋外婆死的第一个孩子的地方,生长出来的。

实际上,正是如此,正是外婆第一个饿死孩子的心转化成了第一颗野草莓的种子。

多年后再多年后,外公的坟脚坟头都长满了野草莓。

多年后再多年后,在我的出生地,很多坟脚坟头都长满了野草莓。

外公外婆第一个被饿死的孩子化成一颗野草莓的种子,长在外公的坟脚,每年春天过后,野草莓就开始结果实。幸亏有了这些野草莓的果实,外婆和外婆的孩子才没有全部饿死。幸亏有了这些野草莓的果实,我才没有饿死。

我九岁那年饿晕在小学教室里后来被小学校长的一碗面条救活,这事我不止一次说过,相信很多朋友都知道了。在这篇关于外婆的小说里,我要尽可能少地描述自己,因为外婆是唯一的主人公。

5

稍早些日子,就是在外婆一家被村委会赶走又没有住到长江边的石洞子里的那一小段时间,外婆找到外公的小弟弟,企图获得收容,遭到了拒绝。外婆寻求帮助的第一个人是外公的小弟弟,理由有二,一因为他是外公的亲弟弟,最亲,二因为他家和外婆家只隔着一堵墙壁,最近。

外公的小弟弟对外婆说,我们家都自身难保,我费尽心机才把这边房子留住没有被村委会占据,怎么敢收容你们一家,再说你们一家十多口子根本无法住下,嫂子你还是带着孩子们赶紧想别的办法吧。

这么说的同时,他用大力不停地往外推外婆,他妻子也帮着推,他儿子他女儿也帮着推,他们一家人就这样把外婆一家人大大小小全都推到了门外,随即,他们紧紧地闩上了门。任凭外面外婆如何拍打如何哭泣都不再打开。外婆的一个儿子甚至是被外公的小弟弟抓起,狠狠地扔出门外的。就是这个儿子最先饿死,他也许是被抓起被扔出砸到地上,摔着了哪里受了内伤。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停地哭。他的哭不是放声大哭,是细水长流般针尖般地哭,没有停顿过。直他死了,他才停止了哭。他的生命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两岁,人间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好印象。他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连妈妈的奶也没有喝过一口,因为他的妈妈即我的外婆根本就没有奶。那些日子对于我的外婆和她的孩子们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寒冷,还有饥饿。那种日子没有亲自过过任何人都是无法言说的。

离开外公小弟弟的家,外婆带着孩子们来到了城里外公大妹妹的家。外婆怀里抱着两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和被摔着了不停地哭的一个,背上背着一个第二小的。我母亲在孩子们中最大,她也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剩下的孩子都相互牵着拉着手,走得跌跌碰碰,时不时这个摔倒了时不时那个又摔倒了。他们过长江上横渡船的情景,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那情景令凡看到的人都永生难忘。看到外婆一家,人们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上前帮忙一下。

哇!这女人弄矮,脸长得乖巧,尖尖脚,有大大小小十一个娃儿。

哪家的女人?男人呢?

山上早先老师家的,房子让村委会占了……听说她男人就是老师捱整了前些天跳长江自杀了……好可怜啊……

噢!

咋弄啊日子?

咋弄?还不像你我一样该死就死该活就活!

外公的大妹妹早先即解放前嫁了一个当官的,当时婚礼无限风光连街酒席摆了三天天天一百八十桌,鸡鸭鱼肉样样不缺,真正地道的九大碗,过往行人全都可以坐下免费吃喝。叫花子都坐了五十桌,远近的叫花子包括本城的和外地听到了消息的,全都来了,比过大年热闹一万倍。外公大妹妹的婚礼几十年后都令当时去白吃白喝过酒席的人,记忆犹新赞叹不止。什么叫风光?那才是风光!什么叫慈善?那才是慈善!哪像现在的贪官污吏请客是假敛财是真,老百姓哪里吃得到喝得到他们一口?他们宁肯自己撑死胀死都不给老百姓一点……

外婆以为大妹妹家日子会好过一些,也许能多多少少得到帮助。结果,外婆仍旧一无所获。不仅一无所获,外婆遭到了外公大妹妹的咒骂。

死猪婆!生弄多逼娃儿都带到我们家了,我们家都遭殃了晓得不?快滚开!快点滚!让人看见,我们家就更加麻烦了……

第一次被人而且是被外公的亲妹妹骂死猪婆,她骂了自己就算了,她甚至还骂了孩子们是逼娃儿,外婆的心当即死了。外婆发誓:就是全家一齐饿死都不再登这家的门。这是什么人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外婆问,没有人能够回答外婆。外婆一直忘不了这外公的大妹妹,早先,在她出嫁前,和自己是最要好的,她什么秘密都告诉外婆。嫂子嫂子,我给你说件事嘛。她说。在她说话前,她的脸上总是堆起可掬的笑容。她有满口又细密又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每次说话前,都要露出牙齿笑。从未听见她骂过任何人,不仅没有骂过人,她连猪狗都没有骂过。连猪狗都没有骂过的人,有如此洁白牙齿的人,怎么短短一年不见就变得异常恶毒,说出的话臭不可闻令人一辈子都难受。这一年,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对于外公的大妹妹,当时,外婆没有多想,也不可能多想,自己的苦难经历她还想不过来呢,哪有心思想别人?

离开外公大妹妹的家,外婆又带着孩子们到了外公小妹妹的家。他们一家大小共十二口子在街上移动:宏大,缓慢,艰辛,肮脏,哭哭泣泣喊喊叫叫,仿佛大海底下一股浑浊的突然袭击的洪流,似乎全世界的历史都在那一刻停顿了。哪里是他们一家,差不多是整个人间在出没。又成了一道风景,凡看见过的人眼睛都无法让心灵忘记,并且在当时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由于篇幅限制,这些与小说关系不大的观众议论或者见解本作者就不在此叙述了,请读者朋友原谅。

然而本作者必须,不得不,一定要写出:外婆一家到了外公小妹妹家,她获得了帮助。这帮助是:看见他们一家,外公的小妹妹二话没说就转身进屋,很快出来,往外婆怀里塞了一包东西。不用打开,单用手摸,外婆就摸出那一包东西是米。稻谷磨出的米。活人的米。后来,不止一次,外婆对我说,那包米足有五斤重。连春你要晓得,在那个时候能够给你五斤米不是一般的恩情。外婆继续对我说。

当时,外婆顾不上管那包米究竟有多重,她只是在怀里紧紧地片刻都不敢放松地抱着米。

她知道:那是让他们一家大大小小可以多活一段时间的粮食。

就这样,外婆一家住进了长江边的石洞子里。

那些日子,外婆天天拿米,加上长江边的野菜,再加上长江里的水,给孩子们煮稀饭。稀饭煮好,饭都留给孩子们吃,自己只吃野菜。

那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天,后来米终于吃完了,再后来长江边上的野菜也终于吃完了,外婆的孩子们就开始饿死。

所以,后来,住进农场的破烂房子里后,外婆没有管房子如何破烂,外婆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房子门前屋后的地里种了两种菜,一种白菜一种萝卜。白菜种在门前,萝卜种在屋后。早先这些土地因为又碎又小石头瓦片又多,像裁缝做衣服丢弃的边角料,生产队没有种,都长满荒草。在外婆看来,所有庄稼无论粮食还是蔬菜都是养活人的。在那时,外婆一个小个子尖尖脚的女人不可能种粮食,只能种一点点蔬菜,再说了,根本不让农民自己种粮食,甚至连蔬菜也不让种。

为什么?因为那些年是疯狂的集体时代。

在我们的历史长河,如果要细数,要数清人类究竟有多少疯狂举动,恐怕神仙下凡也没有办法,人类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发疯。一个人要发疯,一个国家也如一个人要发疯。发疯是人的本能,不发疯是人的善行。我曾经在一篇叫《生命中的草》的小说里,描绘过人类如何把唱歌都唱到疯狂的地步,在这篇关于我外婆的小说里我仍旧无法逃避开对唱歌的写作。我尽可能地少写唱歌,因为在这篇小说里唱歌毕竟占的位置不那么重要。

那些年,生产队社员出工和收工都要敲钟,社员排成两排,男人一排女人一排,大声唱着歌下地。男人和女人两排人唱歌大有比赛的意思。饿肚皮唱歌声音更大,吃饱了反而唱不出歌来。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事实恰是这样。社员大声唱着《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太阳出来喜洋洋》《我是公社好社员》等歌出工和收工,有时候干活干到中途也要唱歌。人人都大声唱,个个都争做唱歌标兵,仿佛不大声唱歌就不进步就会被打成反革命或者反动分子。那些年,生产队社员侍候庄稼和唱歌比,唱歌的时间更多。如果能够回到那些年,你会听到中国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歌声,歌声嘹亮大有响彻云霄之势。

小个子尖尖脚的外婆也排在女社员的队列中,她必须出工必须唱歌,不然,就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和蔬菜。为了养活孩子,她不得不忍受首先来自脚尖的疼痛,然后还要忍受来自心灵的疼痛。心灵的疼痛既真实又虚幻既模糊又具体既狭隘又辽阔,在黑暗的夜晚表现得更加强烈,在繁华的白天可以忽略,一时讲述不清,而脚尖的疼痛就好讲得多,因为外婆缠裹过脚,那些由于小时候缠裹而弯曲几乎折叠到脚掌里的脚尖一走路就锐利地爆炸般地疼痛。我从来没有问过外婆:一个缠裹过脚的五寸不到的小脚女人,是如何做到同那些没有缠裹脚的大脚女人一样的出工收工,以及在地里侍候庄稼的?

由于社员大部间时都在唱歌,开会,还有相互斗来斗去,地里的庄稼就侍候得不好,收成就少,人人分得的果实都远远不够吃,所以在那些年几乎个个都饿着肚皮。人们为了吃什么都往家里搬运,草根,菜根,红苕藤,没有成熟的麦粒,还有树叶,还有白善泥。白善泥就是白颜色的泥巴,人民亲切地称白善泥为仙米。偷盗的事时常发生。所谓偷盗其实都是小偷小摸,就是图吃一些好填补一下肚皮的空洞。尽管别人都偷盗,外婆从未往家拿过生产队里的任何东西,她知道外公的从前不光彩,不敢乱拿生产队的东西,怕遭来更大的祸害。外婆都是捡生产队收获过后剩下的,如萝卜的老叶子,白菜和牛皮菜的根,未长成熟的差不多没有籽粒的包谷,遗落的很少很少的麦穗和遗落的更少更少的稻穗。

地里收成明明不好,在那些年还热衷于唱高调,小到生产队中到县区市大到省甚至整个国家,都吹嘘亩产多少千斤多少万斤。亩产千万斤还饿死人以千万计,荒谬到了极点。这段从上到下吹嘘却不可避免地饿死人的历史很容易查证。别有用心者要掩盖这段历史需要有比天大比地厚的本事。然而,隐藏再深的谎言都有被揭穿的时刻。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还原历史的真相。是不是?关于这段历史,著名作家罗伟章写有长篇小说《百年饥饿》,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读一读。我在这篇关于我外婆的小说里只写到饥饿的皮毛,因为饥饿不是我小说的主题。

外婆为了让孩子不再饿死不止一次往家搬运过白善泥。白善泥虽然也是属于生产队,然而不是劳动成果,且家家都搬运过不少,所以不算偷。外婆把白善泥拌得稀稀的像煮稀饭一样煮给孩子吃。孩子太小,吃了虽然很稀的白善泥,仍旧屙不出来屎,肚子胀得难受,大哭小叫。外婆就把手指头伸进孩子的屁眼往外掏屎。一点一点地掏,一小坨一小坨地掏。这个掏了又掏另一个。吃白善泥屙的屎不臭,有一股泥巴的腥味。吃进去是白颜色掏出来还是白颜色。纵然这样吃着白善泥,外婆的孩子中还是有一个女儿死了。这个女儿不知是饿死的还是吃多了白善泥胀死的,她死时肚皮是鼓的不是瘪的。

外婆抱着这个死去的女儿一滴泪水都没有流。

当天晚上,外婆就把孩子的尸体埋在了外公的坟脚边。就是这天晚上,外婆第一次看见野草莓,野草莓生长在外公的坟脚边,就是埋外婆第一个死掉的孩子的地方。朦胧的月光下,纵然模糊不清,外婆仍旧看见了野草莓小小的果实,那些果实不是躲藏在叶片底下而是呈现在叶片上面,也许目的就是要外婆看见。

外婆心里一个声音问:怎么这里突然长了一窝蛇泡,而且结了好多?

这样问过,外婆没多想,似乎,立刻,她就明白了这窝蛇泡是她的儿子长出来的,结的蛇泡是可以吃的。

外婆就把野草莓结的果实全部摘了,一共二十八颗,全都红红的圆圆的,捧在外婆的手心里。两个手心都捧满了。回到家外婆就把野草莓的果实分给孩子们吃了。她自己只是在外公的坟地,在摘野草莓前尝了一颗。虽然外婆心里明白野草莓是自己死了的儿子化成的,但是她仍旧不踏实,先尝了一颗。这颗野草莓的果实一放进外婆的嘴里,外婆的心就没有忍住喜欢地叫了一声:啊!

真是可以吃的。外婆低低地说。

这样说过,外婆的两个眼眶突然就一起绽开了亮晶晶的泪花。

6

每年,春天来了,野草莓才开始开花结果,随后的日子春末,夏天和秋天,外婆都找得到野草莓的果实。野草莓的果实虽然既不是粮食也不是蔬菜,但是在那些日子确确实实保证了外婆一家大大小小没有全部饿死。

在找得到野草莓的果实的日子,外婆找遍了她可能走到的方圆多少里范围之内的坟地。一时间,外婆成了当时最著名的蛇泡女人。那时的人们和外婆一样都管野草莓叫蛇泡。除了外婆,再没有别的人敢摘蛇泡的果实吃,因为人人都知道那果实是蛇吃的或者说是蛇吃过的。凡长大的人,凡那时还活着的人,不止一次看见过蛇吃蛇泡。蛇吃蛇泡不是一口吞掉,而是张嘴含住蛇泡,一点一点舔着吃。蛇吃过的蛇泡还是一颗完整的蛇泡,只不过那些被蛇吃过的蛇泡上面都留着蛇吐的口水,就是一些泡沫一样的白泡泡。蛇吃蛇泡就是含住蛇泡往蛇泡上面吐口水。没有一个人知道蛇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人人都清楚蛇吐过口水或即将被蛇吐口水的果实是人不能吃的。蛇是有毒的。蛇是阴暗的。蛇是狡猾的。蛇是凶险的。蛇根本就是坏蛋的化身。所以,人们看外婆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邪恶巫婆。外婆才懒得管人们如何看自己呢,她要养活自己的孩子。

在我母亲更大些的时候,外婆外出找野草莓的果实就带上我母亲了。我母亲由于小时候长期光着脚在坟地走来走去,所以直到现在她的脚跟都裂着很大的缝隙,冬天来了,那些裂开的缝隙就会自动流脓流血,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制住。我曾买过多种吹嘘可以治各种皮肤病的软膏给母亲涂抹那些裂缝,结果年年冬天一来母亲的脚跟就开口,那些口每一个都仿佛在争先恐后地给我说话,说那些已经流逝的岁月,我母亲如何光着脚在坟地里走来走去,为了寻找野草莓的果实给自己吃和给弟弟妹妹们吃。

大地再宽阔,野草莓的果实再多,总有被摘光的时候,当野草莓的果实被我外婆和我母亲摘光,冬天已经来了很久了。

在冬天,大地上空空荡荡。北方的大地更加空空荡荡。中国西南部山区的大地好些,很多赖寒庄稼可以生长,但是在那些年由于人们的功夫都没有下在种庄稼上,所以大地上的庄稼别说在冬天,就是在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是不多的,到了冬天就更少了。

我的出生地,在那些年,一到冬天,大地上可以见到的庄稼差不多就只有白菜萝卜和牛皮菜这几样菜了,不像现在农民大棚种菜,冬天,蔬菜的品种仍旧和春天夏天秋天一样丰富。现在的蔬菜品种虽然繁多,但是都没有那些年的味道,本质已经发生了根深蒂固的变化,大部分都成了转基因吃了会让人得癌症。转基因是现在正在流行的一种疯狂,癌症是现在正在流行的一种病。现在早已经没有饿死的人了,然而得癌症死的人却是数不清。

那些年的冬天,白菜萝卜和牛皮菜等几样蔬菜稀稀疏疏地生长在大地上,使大地亲切得仍旧像一个能够养活人类的母亲。

前面说了,我外婆带着孩子们一住进农场的破烂房子,就在门前屋后种了白菜和萝卜,到那时冬天正寒冷的季节,我外婆种下的白菜和萝卜差不多长成可以吃了,却在一天大白天被队长领着两个共产党员来光明正大地光彩夺目地全部收获了。他们把白菜砍了把萝卜拔了,都拿走了。白菜好歹留下几片老叶子,萝卜只留下一个又一个坑。

队长的手在做这些的同时队长的嘴在不停地对惊慌惊恐的外婆说话。

这是资本主义尾巴,我们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队长,共产党员,个个都有责任割社员的资本主义尾巴,要把全生产队所有的资本主义尾巴都割掉,一条尾巴都不能留,只要留了一条就是资本主义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宝。

不要怪我,上头要割的。队长继续说。

眼看着自己辛苦侍候长大的白菜和萝卜一瞬间都没有了,外婆悲伤得一动不能动,像死了一样。

在队长领导两个共产党员把外婆家的白菜和萝卜收割走的第三天,傍晚,收工后趁着天刚黑,外婆到生产队的地里捡了一些烂牛皮菜根,到家里后,等到半夜才把这些烂牛皮菜根煮了,刚要喂给饿得差不多要晕倒的孩子们吃,门被踢开,队长和那两个共产党员进来,二话不说,把外婆煮的牛皮菜根连锅一起端走了。

走时,队长留下话,生产队的食堂还吃不饱你们啊,还要偷偷地半夜开小灶?晓不晓得开小灶就是反对食堂,反对食堂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就是反革命?

再开小灶就抓你去斗。最后,队长说。

连锅都被端走了,外婆哭不出,一滴泪水都没有流。一滴泪水都流不出,外婆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两天后,外婆的又一个儿子饿死了。

是的,生产队有食堂,社员都到生产队的食堂吃饭。最初,大跃进初期兴吃食堂时,以为人民吃上食堂就是共产主义了,人人相信食堂就是共产主义的象征,社员都排着队一边唱歌一边规规矩矩等着饭菜好了后,在队长的监督下,炊事员给一个一个社员打饭菜。那时候的饭菜还勉强够大伙儿吃,渐渐地,就不够吃了,岂止不够吃,简直是远远不够吃,再慢慢地,说慢慢地似乎也是突然之间的事,就有很多社员开始浮肿了。在我读过的那篇说饿死人是谎言的文章里,作者给饿来浮肿的病安了一个我第一次看见的名字:营养性疾病。乖乖,一个营养性疾病就把那段历史轻轻地抹杀了。

外婆的孩子纷纷饿死时,就是大多数社员开始浮肿时,很多人浮肿了,再到生产队的食堂吃饭,社员就不再规矩,顿顿如此:饭菜还未熟,就被社员抢光了。

第一次抢饭菜,队长还站出来不准抢,号召社员遵守纪律,大声起歌要社员唱,没有社员理睬队长,在众多社员的抢夺中,有人推倒了队长,有人趁机踩了队长的头,后来再抢饭菜,队长也跟着抢,他再不阻拦了。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小小的力量是无法阻拦庞大的饥饿大军的。谁想饿死自己?不想自己饿死的人都在抢夺。

我外婆一个小个子女人,没有一米五高,又是缠裹过的尖尖脚五寸不到,且要照顾众多孩子,怎么抢夺得过别人?别说推,有人走路快扇起的风都可以把外婆刮倒。所以,顿顿如此,外婆都只能捧着一个空碗默默流泪。

我很幸福没有吃过食堂,后来,长大后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在很多地方都看见了食堂,不仅农村公社有食堂大队有食堂每个小队有食堂,就是城里不少单位都有食堂。食堂这个中国特有的词,就是在那个时候流传下来的,现在,虽说食堂不存在了,在很多边远地区都还找得到破烂的食堂旧址,很多墙壁上还大大地写着人民公社食堂几个字,虽然退尽了颜色,仍旧可以看出当初是用红色写的。

红色的年代。红色的人民公社食堂。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先烈为你抛头颅洒热血,我为你痴我为你狂。

就这样,根本无法避免外婆的孩子饿死:从开始饿死的孩子算起,我亲爱的外婆一共饿死了六个孩子。六个死孩子全都埋在外公的坟脚,一边正好三个,很公平。渐渐地,每年春天一来,外公的坟,无论坟脚还是坟头都长满了野草莓。

外婆还剩下的孩子,全都是饿过来的,全都是没有饿死的,剩下的孩子一共五个,包括我母亲,我的两个宝宝和两个舅舅。那时大舅舅还没有死,大舅舅是成人后累死的。加上大舅舅的死,在外婆死之前就有七个外婆的孩子死了。

外婆的一生都和死亡相伴,死亡是外婆最好的朋友。

谁能想到:一个一生都是死亡的好朋友的人竟然活到了九十六岁。

后来,不止一次,我母亲告诉我:冬天的地里也有很多吃的,单是茅草的根,单是田鼠的洞里藏着的粮食,单是蚂蚁,还有单是水面上结的冰,只要敢吃只要舍得吃,人就饿不死。我母亲是外婆所有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她有自己没有被饿死的秘密武器。

后来,不止一次,我母亲抓紧我的手问我:我是不是很自私啊?我没有告诉弟弟妹妹们蚂蚁也是可以吃的。

再后来,有一次,我母亲告诉我:她还吃过蚂蚱和蜘蛛。

这次和我说话,我清楚地看见:无声无息中我母亲的左内眼角深深噙着一瓣泪花。

这次和我说话,我母亲已经是满过七十岁的老女人了。她脸上的皱纹像我写坏了诗句后揉搓成一团扔掉的纸。

有时忍不住我想:我外婆十一个孩子饿死了六个,倘若我母亲也在饿死的孩子之列,现在,我又该在什么地方?我会不会还是诗人?我还能写这篇小说吗?

如果我不能写出这篇小说,你就读不到,是不是?那么,没有这篇关于我外婆的小说,我外婆是不是也照样过完了她艰苦卓绝的一生?在我们的地球,在我们的中国,有多少女人像我外婆,有多少女人像我母亲,又有多少男人像我?

我外婆生了十一个孩子,我母亲生了四个孩子,我一个孩子也没有,不是我不想要孩子,是我至今没有结成婚,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像我外婆和我母亲那样的女人,早没有了。

7

有一年有一天,村委会修建了新的办公室,五间一排砖瓦房,前面一个大坝子,就把占据的已经破烂的旧木头房子归还了,然而没有归还到我外婆的名下归还到了我外公的小弟弟的名下,因为他一直住在老房子即原村委会旁边,这,也是一种近水楼台的解释吧。

这一年这一天,我外婆得知了这个消息,她没有去找外公的小弟弟吵架要求把房子归还给她,因为日子过到这时候农民家家都分到自留地了。自留地是按人头分的,我外婆家大人和孩子算在一起还有六个,六个人的自留地够我外婆忙碌和养活孩子们了。这时,我母亲长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但是她还不认识我父亲。这时,我父亲自从八岁跟随祖母进城玩耍走丢后还没有回到家乡,他要等到二十岁以后才能回来。

我父亲八岁那年,我出生地的城市解放了,我祖母带着我父亲和一个邻居的孩子进城玩耍,顺便看望祖父,结果我父亲走丢了,邻居的孩子紧紧地抓在我祖母的手里。

那些日子刚解放城里天天人山人海,你爸一个劲儿朝前跑,我抓不住。不止一次,我祖母对我讲述我父亲是如何走丢的。

二十岁后,我父亲终于找到了自己长江岸边的家乡回到了家,回到家后,他在一个月内就和我母亲结了婚,按现在的说法叫闪婚,然后他就和我祖母分家另过。除了生产队出工,他几乎分分秒秒都和我母亲一起侍候外婆家的自留地,他俨然从开始就不是祖母的儿子而是外婆的儿子。

我父亲恨我祖母,他认为,他坚信:我祖母是故意把他丢掉的。

我祖母和我外婆相反,祖母和祖父关系不好,祖父一直在城里祖母一直在乡下,所以一生我祖母就生了我父亲一个孩子,而这一个孩子还在他八岁那年走丢了。

自从父亲和母亲结婚同祖母分家另过,祖母和外婆就成了仇敌。

父亲和母亲结婚一年,我出生,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和祖母两个人一家,开始我以为祖母是我全部亲人,后来我才知道除祖母外,我还有祖父,还有父亲母亲,还有外婆一家外婆和两个舅舅两个宝宝。小时一件事我终生难忘:我出生在一九六五年,生日是正月初二,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孩子抢我东西,我不同意,他打我,我身体瘦小一下被他打倒在地,我爬起和他对打起来,地点在我外婆家附近,这孩子的母亲知道了飞快地跑来帮着她孩子打我。我先被孩子打了后被大人打了,拼命哭,听到我的哭声我大舅舅飞快跑来,把那个打我的女人打倒了。后来我想:为什么我和那孩子打架,他母亲先到而大舅舅后到,因为他母亲未出工大舅舅出工了。他母亲是大队妇女主任。我母亲从未帮我打过架,她自从嫁给父亲就什么都听父亲的,仿佛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只是我父亲身上一个器官,我父亲不知为什么把他对祖母的恨转移到了我身上。童年时代我虽然小,不记事更不懂事,然而谁爱我谁不爱我谁恨我我是知道的,我看他们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了。

还有几次童年记忆我也终生难忘:外婆家日子好过了,因为舅舅宝宝们都大了,过年也开始杀猪了,至少五年,外婆看见我在她家附近玩耍都悄悄给过我她做的酥肉,一般是两小坨,我不吃都拿回家给祖母吃了,至少五年,母亲看见我都叫我走开快回家,母亲什么都不给我。母亲怕父亲看见她对我好。

祖母不要我去外婆家附近玩耍,而我总想去外婆家附近,因为外婆看见我一年里总有那么一次不是给我水果硬糖就是给我酥肉。酥肉拿回家给祖母吃,水果硬糖我都自己吃了。早年,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糖》,写的就是外婆给我水果硬糖和我如何吃水果硬糖的情景。那时,一颗水果硬糖在我手里,至少吃三天最多吃八天。我不去外婆家附近不行,一我时常思念外婆给我的水果硬糖,二因为生产队的队部和牛屋都紧挨着外婆家。我稍大些,就开始割牛草挣工分了。所以差不多天天中午和傍晚时分我都在外婆家附近,那时我必须去生产队的牛屋称我割的牛草的重量。年终了,生产队的会计会按照我割的牛草的重量换算成工分。这样,我就能分到粮食了。从我记事起到我初中毕业,每天风雨无阻我都要割牛草。开始时时刻刻割,后来是一早一晚割。

我一出生,我祖母就是老太太不出工挣工分,外婆也是老太太也不出工挣工分,但是外婆家两个舅舅两个宝宝是出工挣工分的。那时两个舅舅未结婚两个宝宝也未出嫁。多年后,两个舅舅结婚,他们和外婆是未分家的。多年后,两个宝宝结婚,嫁到别家了。

由于我常到外婆家,祖母不高兴有事无事,都去和外婆吵架。无论祖母骂外婆什么外婆从不回骂祖母。外婆理解祖母一个人不容易。外婆时常对我说:一个人久了容易脾气不好。外婆总希望我早点结婚。然而直到外婆去世,作为外婆的大外孙我都没有结婚。现在我十分清楚:一个人久了容易脾气不好。因为我的脾气就越来越不好了,谁到我跟前我就想骂谁,仿佛不骂谁我活不下去了。有时忍不住我想:我是不是早已经疯了?

祖母和外婆吵架,理由看起来是成立的。祖母来到外婆家,没有开口泪水先出来了,祖母坐在外婆家门口的石板上,那么哭了不知道多久,才开口:你把我儿还我你把我孙还我。说了这句话,祖母又哭开了。又哭不知道多久,大约天不早了。在祖母坐在外婆家门口哭的时候,外婆一直在家里忙碌着家务活,外婆是停不下来的人,而祖母是坐着就不想动的人。

你家人弄多还抢我的。最后,祖母说。

见外婆总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偶尔来到祖母跟前给祖母笑,祖母说过最后一句话,不得不起身离开了。

一年里总有那么几天甚至几十天,祖母会来到外婆家门口哭泣。

从我有记忆,祖母的泪水没有停止,而外婆从未让我看见过她流泪。祖母个子高,比祖父高出远不止一个头,也是从邻县深山远嫁来的,和外公一样,祖父的婚姻也是父亲包办的,不同的是最初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祖父都不爱祖母。也许因为祖母太高祖父太矮,祖父是我出生地整个城市最出名的矮子,人人都亲切地称他为白矮子。为什么要亲切地称他白矮子?因为城里的人差不多家家都受过祖父大大小小的恩,祖父是城里百货站最老的员工又是手艺非常好的木匠。那时所有生意都归百货站掌控,百货站是全天下最牛逼的单位,而百货站总在拆除旧房修建新房,堆积如山的旧木材数不清,祖父不上班的时间分分秒秒都在拿这些旧木材做家具。城里的人家家都得到了或者说拿走过祖父做的家具。祖父做的家具什么都有,小到小板凳大到大衣柜,全都摆放在街头,你看中了哪件喊一声白老师就可以获得。你当面喊他白老师不防碍你背后称他白矮子。祖父家族早先也是旺族后来败了,不止一次,我曾听祖母说,祖父原本还有个亲弟弟,被祖父的亲叔叔赌输钱偷去卖了。自从弟弟被卖,祖父不到十岁就进城在宝元通当了学徒。解放前的宝元通就是解放后的百货站。

我虽然同祖母一家长大,但是在我生命中外婆和祖母一样重要。

这是两个从外表到性格都完全相反的女人,她们对我透彻骨髓和心灵的影响,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加深,远不是一篇小说可以表达完的。

某一年某一天,具体哪一年具体哪一天,想查你是很容易查出来的,中国大陆和台湾可以亲人往来了。这一天,外公的去了台湾的弟弟回来了。外公的弟弟回来,开始外婆一家不知道,外公的弟弟来了又离开了,十多天后,外婆一家才获知这个消息。对于外公的弟弟没来看外婆一家,外婆未发表任何意见,谁要外公早就死了呢。

在后来的十多年里,外公的弟弟差不多隔一年就回来一次。他一次也没来看过外婆一家,他来都住在外公的小弟弟家。这个外公的弟弟,如果外公还活着,他管外公喊哥哥,他管外公的小弟弟喊弟弟。后来,不知道哪一年哪一天,这个外公的弟弟全家都从台湾移民到了美国,成了美国公民。成了美国公民后的偶然一天的偶然一刻,他在美国的公园玩耍竟然遇到了他的哥哥即那个和他打了多年仗的共产党的首长。毕竟亲兄弟,分离几十年后也能在异国他乡一眼就认出对方来。两个亲兄弟两个老头儿相互认出对方后抱头大哭了一场。原来,两个老头儿各自一家都在美国定居多年了,而且都定居在美国的同一座城市,而且两个老头儿都时常到这座离家不远的公园玩耍。只是这么多年了,由于时间不对,他们都没有看见对方。终于,时间让他们看见了。

从此,他们就从仇敌变回了亲兄弟。从此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再未松开。共同的理想让他们成了仇敌,共同的理想又让他们成了亲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是理想惹的祸。现在两个老头儿都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理想,共同的理想没有了,不共同的理想更没有。他们才发现:原来没有理想一身轻松,原来没有理想竟然如此幸福。

野草莓也有属于自己的果实 只属于我的果实

两个老头儿在美国都找到了他们想要的幸福。美国真的是人间天堂。

两个老头儿两个亲兄弟后来结伴回了一趟中国,他们一起到了外公的小弟弟家,把外公的小弟弟和他的一个孙子带到了美国。外公的小弟弟在美国住了半年回到了中国,他的孙子则留在了美国。这个留在美国的孩子在美国上学在美国工作在美国娶妻生子,据很多小道消息说:这个孩子聪明,在美国发展得很好。

这很多小道消息的转叙者,在对外婆一家转叙某一条小道消息时,一律拿十分微妙的眼神看着外婆一家。因为在我的出生地,凡上了岁数的人,人人都知道外公是那些去了美国的人的大哥,人人都知道早先外公是为什么跳长江自杀的。

最近,说是最近,其实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外公的小弟弟一家把旧房子推倒,旧房子虽然是全木质结构住着十分舒服,但是实在太旧太破了实在离时代的朝流太遥远了,当他们挖地基的时候,就在外公外婆一家当年住着的房子里,他们挖出了一罐金子和五罐银子,这六罐金子银子都是埋在地下五米以下的,准确位置就在外公和外婆结婚他们的新床下面。原来,早在外公和外婆结婚前,外公的父亲就把金子和银子埋好了。这事只有外公的父亲一个人知道。后来,当然是方圆几百里甚至整个城里面都人人尽知了。由于金子银子太多,外公的小弟弟一家十分害怕,通知了城里的报社和城里的警察,报社来了人,作了隆重的报道,警察来看过后又叫来了银行的人,最后,这些金子银子全都搬到了银行里,但是所有权属于外公的小弟弟一家。当时,挖出金子银子的当时,银行就做了计算,这些金子银子如果换成人民币至少在一亿万元以上。

一亿万元以上,不仅当时的报纸报道,就是当时的电视也作为新闻报道了,市台省台甚至中央台都先后报道过。那时,万元户刚在中国大地上兴起,很多人家都以被称为万元户而自豪,万元户仿佛春雨中的竹笋恰似夏夜里的繁星。那时,百万都很少,别说千万,别说万万,更别说亿万了。

现在,普通人家只要保留了报纸,就能查到当时的报纸对这件轰动一方轰动一时的事件的相关报道。

我外婆一家就保留了一张当时的报纸。

我外婆一家就只有这一张当时的报纸。

这一张报纸我外婆收着。本来,舅舅和宝宝,还有我母亲,他们全家人开了家庭大会,想起过去的岁月,有人骂有人哭,也有人笑自己终于没有饿死,最后一致决定,要去找外公的小弟弟理论企图分得一些,被外婆制止住了。

外婆开始一直没说话未表态,不笑也不哭,等到家庭大会结束了,外婆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震憾了,所有人都停止不动了。

外婆说:如果你们都想我立刻死就去吧。

我母亲,舅舅和宝宝,没有一个想外婆立刻死,所以就都没有去。这事就这样画了一个句号,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知道:自从在外公外婆结婚的床下挖出金子银子后,外公的小弟弟其实是最恐慌甚至可以说最恐怖的一个人,他的心也许远比恐慌和恐怖复杂,除了他自己别人无法形容。开始挖出金子银子起,他就没有停止过激烈到残酷的斗争,他害怕,他担忧,他不情愿,外婆一家获得消息后会来找他麻烦。然而自始至终,外婆一家连面都没有露一下。外婆一家越不露面外公的小弟弟的心越不踏实。

为什么他们不来?他不停地问。当然无人回答他。

外公的小弟弟失望到了极点。他的失望是崩塌似的,崩塌前是地球一座最高的摩天大厦,壮阔,完美,一步登天可以到达天堂是天堂入口,崩塌后只是一地令人伤碎心的废墟。

由于外婆一家从未露面,那些金子银子就一直存放在银行里,直到我写作这篇小说的今天,直到你读到这篇小说的明天,外公的小弟弟虽说有所有权,但是,他到底不敢去银行取出一块。

后来,外婆问我母亲,舅舅和宝宝:我们过得比从前不知好多少倍了,是不是?

人人都回答是。

这不就对了,外婆说,我们过的是自己的日子,和金子银子没一丁点儿关系,更和美国扯不上关系。这样说过后,外婆不再说话,她继续做着她手里的工作。在做事前,她必须把金子银子说出来,还必须把美国也一起说出来,她知道,在她的孩子们的心里,金子银子和美国这三样东西,已经把他们深深地刺痛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外婆还说了一些别的话。外婆说,争再多,我只能吃一小碗,所以争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呢?一会儿睡下,我也只能躺一张床。

那天晚上,我正好睡在外婆家。外婆说这些话我是亲自听到的。从小时开始,时不时我就住在外婆家,并且都是和外婆睡一张床。当我在家受了祖母的骂捱了祖母的打,我都喜欢到外婆家住几天。我在外婆家住了几天后,祖母就会哭泣着来求我回家,她向我保证她再也不骂我更不打我了。我就跟着祖母回家,这样相安无事住了不知道多久,祖母又开始骂我和打我,我就又到外婆家。我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代,差不多都是这样渡过的。我是近三十岁才离开乡下到城里的,我是近四十岁才离开家乡的城市到北京的。受外婆影响,我是一个没有多少多大理想的人。我离开乡下,由于当时的政府给我安置了工作,在城里的文化馆上班,我在城里的文化馆上班多年后都一直住在乡下。我离开家乡的城市,由于祖父祖母都已经去世了,外婆的身体还很健康且有小舅舅小舅妈我母亲以及两个宝宝照顾着,我了无牵挂。说照顾,其实外婆到死都没有需要过特别的照顾,只不过她太老行走不便了时不时我母亲推着她到街头和市场上玩耍。

我没有结成婚,我热爱诗歌,我更加热爱著名作家汪曾祺,还更加热爱诗人蔡其矫和牛汉,我不到北京这一生是无法渡过的,是难以想象的。

当然,在我写作这篇关于外婆的小说时,我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已经很多年了。这时候的家乡,此刻此地的家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我的出生地早已经是楼群而不是庄稼地了。

早些年,在我还在家乡的城里上班,在我的出生地还是庄稼地的时候,小舅舅在自己家里开了一间小商店,卖小日杂小百货还有一些常用药品如治伤风感冒的药之类。小商店开起不久,小舅舅就离开家到市区外某酒厂上班,看守小商店就是外婆一个人的事。没有读过书的外婆,来自邻县深山的外婆,缠裹过脚的外婆,已经七八十岁高龄的外婆,竟然会卖商品会算账,而且很少出错,因为外婆的脑子一直是清醒的。就在这一段时间,外婆偷偷给过我钱,从五块十块到五十块到一百块都给过。在外婆心里总是相信我穷,不然为什么没有女人肯嫁给我呢?

写到此,突然,我明白我离开家乡到北京的另一条重要原因了,就是我的心懂得:我已经这么大了还要外婆的钱,不仅羞耻,简直无耻。我不能再无耻了。

小商店开起,偶尔,小舅舅回家进点特别需要的物品,大部分普通物品都是厂家送货上门。小舅妈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要侍候地里的庄稼,时不时,小舅妈还要到外面找点可以挣现钱的工作,做临时工。整个家都是外婆在管,虽然外婆已经老了。

日子就这样完全像身边长江里的流水般过着,平淡无奇波澜不惊。想想我外婆她已经活过了九十六岁,日子该漫长得多么无边无际,我要在这些庞大混乱复杂一天比一天繁荣昌盛的日子里挑出能够进入我小说的事,实在不容易。

一点一滴地,慢慢地,我是看着我外婆老的。她的头发如何白了,她的眼睛如何花了,她的耳朵如何听不到了。

一点一滴地,慢慢地,我是看着我外婆死的。终于,她从泥土中来,在泥土上侍候了一辈子庄稼,又回到了泥土中。形容她的一生,为什么我只是看到一窝生长在我外公坟脚的野草莓?

大地仍旧在我面前展开,然而现在,我的身边要找到一捧泥巴都是不简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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