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我们很少为自己丧失了羞愧感而羞愧
——重读牛汉《华南虎》
《华南虎》的作者牛汉，原名史成汉，1923年生，山西定襄县人。4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是“七月诗派”的重要成员，50年代因胡风事件受到牵连，一度系狱，从此被踢出诗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文革”期间，诗人下放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劳动改造了整整5年。他是少数不能入京的“分子”之一。就当时的政治气压而言，只有诗歌创作才能让他从灵魂的窒息中得到些微舒畅的呼吸，正如他所说：“生活境遇的危难和心灵的抑郁不舒，更能激发一个人对命运抗争的力量，而诗就是在这种抗争中萌生的。”牛汉这一时期的作品，虽然雪藏到“解冻”后才陆续发表，却“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痛苦而崇高的精神面貌”。
牛汉在《我与华南虎》（作于1984年）一文中回忆说：1973年夏，他第一次去桂林，原只想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解脱一下，却与桂林动物园里一只老虎不期而遇，老虎那几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留在虎笼的墙上一道道深深浅浅带血的抓痕，给诗人的灵魂以巨大的震撼，一下子点爆了他积郁多年的愤懑、绝望与诗情。回到咸宁干校，当天就急匆匆写下了这首《华南虎》。
“在桂林／小小的动物园里／我见到一只老虎”——这样的开头，可谓平铺直叙、平淡无奇，好像小朋友向大人讲述“动物园一日游”似的。接下来，照样是小朋友向大人讲述“动物园一日游”：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诗人看到被囚禁的华南虎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又粗又长的尾巴，悠悠地在拂动。人们用石块砸它，厉声呵斥它，苦苦劝诱它，它都一概不理。“虎，虎，于黑夜的林木/明亮如火团锦簇/是怎样的天工或神目/成就你惊人的雄姿?/在多远的深渊或穹苍点燃/你双眼的烈焰？”（布莱克《老虎》）诗人很想看看老虎的眼睛，但一直没有瞧见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甚至没有瞧见它的面孔。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
这番设问，一下子把自己从胆怯而绝望的“看客”队列中剥离出来。诗人对华南虎的询问，也是对自己的拷问。多年来，他和这只华南虎一样，遭受着相同的痛苦和屈辱，在“打手”与“看客”面前，自己何尝不是安详地卧在角落里，拂动着“又粗又长的尾巴”？拂动着的“尾巴”，暗示着老虎刚烈的本性从未泯灭，向往山林之心从未冷漠，蜷局虎笼也好，划为“异类”也罢，铁笼子是锁不住火焰的，被囚禁的岁月里，人们才会发现，“没有独处的能力就没有尊严。人应当隐退、幽居，以便倾听。独处是对社会歇斯底里症的侵扰和惊吓，进行必要的反抗，是治疗和康复的阶段”。（赫舍尔《人是谁》）
诗歌第四、五节写华南虎的抗争对诗人心灵的巨大震撼。“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全都是破碎的/凝结着浓浓的鲜血”，老虎的血趾不论是被钢锯锯掉的，抑或是自残，都具有一层浓郁的悲剧含义。“灰灰的水泥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这一道道血淋淋的闪电，照亮了华南虎的灵魂：牙齿、趾爪被锯掉、铰掉，可它竟用四只破碎的趾爪水泥墙刨出深深的血痕。水泥墙上刨出的一道道血痕，一览无余的展示了一个绝望者向往自由的灵魂。
我终于明白了
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诗人你终于明白了什么？为什么羞愧？没有解释。他特意把这两个表露心迹的句子单独作为一节，让读者读到这里，略作停顿，去思考隐去的复杂的感情。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们自觉不自觉的为时代大潮裹挟而去，沦为打手、帮闲或看客，早就丧失了羞愧感。我们很少为自己丧失了羞愧感而羞愧。
诗的最后一节，野性毕露的华南虎形象跃然而出：“恍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因为“羞愧”而离开的当儿，诗人期待着一声虎啸，让屈辱的生命冲破牢笼，腾空而去。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这两句是原诗中所没有的。作者在《我与华南虎》一文中谈及诗歌结尾时写道：“华南虎不羁的灵魂，掠过人们的头顶，腾空而去总属虚幻，即使让人看到它的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总感没有写出最震慑人心的那个特殊的形象，应当让滴血的趾爪掠空而过，让虎爪的受伤的血，一滴滴，像灼热的岩浆，灼痛那些沉闷而麻痹的灵魂！最后添的两行，我感到满意。”他认为最后两句是这首诗的“诗核”，是感情的爆发点。
牛汉说：“有生以来，我多次见过老虎。那些虎，比桂林的这只华南虎，要威武得多。一九五一年，的齐齐哈尔见过一只囚入铁笼不久，狂吼不已的东北虎，在北京动物园见过不下三五只老虎。但都没有动地写虎的念头。前面说过，我的气质不是喜欢写壮美的事物吗？为什么没有写狂吼如雷的东北虎？”（《我与华南虎》）我们愿意借用赫舍尔的话回答他的提问：“对人的生存处境的最有价值的洞察，不是通过耐心的内省和全面的审视得到的，而是通过遇到巨大挫折时的惊诧和震惊得到的。确实，彻底的反思之所以出现，通常是在意识到挫折、面临着危机和自我觉醒时，而很少是由于人在取得光荣业绩时的欣喜。一个人对别人的痛苦，对别人的人性的感受程度，是这个人自身人性的标志。”（《人是谁》）牛汉们以笔作刀枪迎来新中国的奠基，50年代初，“战犯们”要么远遁台湾，要么锒铛入狱，到处是新社会新气象，齐齐哈尔铁笼里那只狂吼不已的东北虎，怎能唤起他的诗情呢？但是一旦自己锒铛入狱，蹉跎多年，桂林动物园里那只华南虎的遭遇，现在电光火石般照亮了作者痛苦的人生经历。诗人以一颗敏感的心，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悲怆和苦难，嘲讽了冷漠与麻木的“看客”，颂赞了生命的顽强与伟岸，同时也倾诉了在一个囚禁生命、戕害牲灵的年代，被扭曲灵魂对于自由的向往。华南虎成了诗人生命与灵魂的符号，铁笼则成了邪恶与困厄的象征。
牛汉这代诗人的脐带连接五四新运动，接受欧风美雨吹拂，布莱克的《老虎》，里尔克的《豹》，普希金的笼中老鹰，是他们热爱的诗章。曾卓1940年作于国统区的诗作《铁栏与火》，就出现了“笼中虎”这一意象，那只被囚于铁栏内的老虎，是“一团火”，它的每一个扑跳动作，都“使笼外发出一片惊呼”，它那“悲愤的长啸”“震撼着黑夜”，既有象征性寓意，又显露出雄健之气与阳刚之美。但是，牛汉笔下的华南虎却“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不管是看客们用石块砸它，向它厉声呵斥，还是苦苦劝诱，它都没有一丝反应，更何况发出野性的咆哮……这到底是为什么？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指出：“每当我们称赞一位诗人，我们倾向于强调他的作品中那些最不象别人的地方。我们声称在他作品中的这些地方或部分我们找到了这个人独有的特点，找到了他的特殊本质。我们津津乐道这位诗人与他的前人、尤其是与他最临近的前人之间的区别。我们努力去寻找能够被孤立出来加以欣赏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抱这种先入的成见去研究某位诗人，我们反而往往会发现不仅他的作品中最好的部分，而且最具有个性的部分，很可能正是已故诗人们，也就是他的先辈们，最有力地表现了他们作品之所以不朽的部分。我说的不是这个诗人易受别人影响的青春时期，而是他的完全成熟了的阶段。”
我们简略分析了牛汉的《华南虎》，又拿他的诗友曾卓的《铁栏与火》略作对比，这还远远不够，因为艾略特说：“你不可能只就他（诗人）本身来对他作出估价；你必须把他放在已故的人们当中来进行对照和比较。”这就牵涉到一个传统问题。艾略特说：“假若你需要它（传统），你必须通过艰苦劳动来获得它。首先，它包括历史意识。对于任何一个超过二十五岁仍想继续写诗的人来说，我们可以说这种历史意识几乎是绝不可少的。这种历史意识包括一种感觉，即不仅感觉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它的现在性。这种历史意识迫使一个人写作时不仅对他自己一代了若指掌，而且感觉到从荷马开始的全部欧洲文学，以及在这个大范围中他自己国家的全部文学，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整体，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体系。这种历史意识既意味着什么是超时间的，也意识到什么是有时间性，而且才意识到超时间的有时间性的东西是结合在一起的。有了这种历史意识，一个作家便成为传统的了。这种历史意识同时也使一个作家最强烈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历史地位和他自己的当代价值。”
“驯虎”、“虎戏”古今中外皆已有之。《庄子》、《列子》均有养虎、驯虎记载，有资料说，罗马时代的一个皇帝曾驯养了一队老虎给自己拉车，这样既能防止刺客谋杀自己，又能显示自己的威严。罗马帝国的贵族们，喜欢在斗兽场欣赏奴隶与猛兽的搏斗。中国的皇族也有类似的娱乐活动。从考古所获图像资料与文献记载来看，汉代的虎戏分为人虎相搏、两虎虎相残。河南南阳、山东济宁、四川汉阙都发现过人虎相斗或相戏的画像。这种游戏沿袭到明清。
清人多以虎戏谱为诗词。曹寅《楝亭集》中有《圈虎》诗，又有《西平乐•圈虎》词。所谓“圈虎”，也即笼中之虎，是指表演给人看的虎。其《圈虎》诗云：“危机忌一踏，密网结千层。困极声尤厉，耽余气忽腾。阴风枯壁树，斜日射池冰。豢食同供急，应惭上苑鹰！”你看，老虎因为被圈养的缘故，如今在自由的鹰面前都有了惭色。
徐珂《清稗类钞》中有《黄仲则观虎戏》条，说：“以虎为戏，乾隆时已有之，不仅西人有此技也。黄仲则尝观之，而作诗曰《圈虎行》。”黄仲则的《圈虎行》诗很长，但它生动地描绘了清代虎戏的详细情形。全诗照录于此：“都门岁首陈百技，鱼龙怪兽罕不备；何物市上游手儿，役使山君作儿戏。初舁虎圈来广场，倾城观者如堵墙；四周立栅牵虎出，毛拳耳戢气不扬。先撩虎须虎犹帖，以棓卓地虎人立；人呼虎吼声如雷，牙爪丛中奋身入。虎口呀开大如牛，人转从容探以手；更脱头颅抵虎口，以头饲虎虎不受，虎舌舐人如舐毂。忽按虎脊叱使行，虎便逡巡绕阑走。翻身踞地蹴冻尘，挥身抖开花锦茵；盘回舞势学胡旋，似张虎威实媚人；少焉仰卧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观者一笑争醵钱，人既得钱虎摇尾。仍驱入圈负以趋，此间乐亦忘山居。依人虎任人颐使，伴虎人皆虎唾余。我观此状气消沮：嗟尔斑奴亦何苦！不能决蹯尔不智，不能破槛尔不武。此曹一生衣食汝，彼岂有力如中黄，复似梁鸯能喜怒。汝得残餐究奚补？伥鬼羞颜亦更主；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值得注意的是，在“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黄仲则笔下，那只任人驱使、做出各种貌似威风而实则“媚人”架式的驯虎，已沦为俯首帖耳、温文尔雅的“工具”，虎性未驯的黄仲则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才有了“汝得残餐究奚补？伥鬼羞颜亦更主；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这番感叹，抒发了在强权统治威压下人性扭曲的沉痛悲哀，同时具有呼唤英雄人格回归的潜在意蕴。
牛汉《华南虎》，已经进入了广义的“以虎为戏”的中国文化传统。
2011-12-22 21:20: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