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原名《睢阳札记》,经修改后重录)
【读史札记】
吃人肉的千年是非(一)
——唐安史之乱睢阳保卫战的回顾与反思
楔 子
在我的案头,摆放着一幅字,是我刚刚用行书认真抄写的。是张巡的《守睢阳作》: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我的书法连我自己都不敢恭维,充其量不过是会写字而已,谈不上书法。但写这幅字的时候却极用心,不是为了装裱抑或送人,在书写的过程中,我从字里行间看到的是发生在1250年前的那场惊世骇俗、惨绝人寰、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仿佛通纸血海,字字尸山。手在不可控地发抖,满眼不断涌溢出层层云翳,到最后终于凝结成咸涩的泪珠,滴落在宣纸上,竟至于几次搁笔。
张巡这个名字,我是在25年前第一次读到的,那是拜唐代大文豪韩愈所赐,他的千古名篇《张中丞传后叙》曾使当时还年轻的我血脉贲张。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了那个坐落在河南商丘地区的不大的县城——睢阳,知道了睢阳守将张巡、许远、南霁云为抗击“安史之乱”的贼寇,如何以不足一万的兵力,历经大小四百余战,杀死伤伤贼兵十余万人,最后慷慨赴死的英雄壮举。我立即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依据原文写出了章回体小说《睢阳忠骨》,并不自量力地想写一个长篇,还煞有介事地拟出了写作大纲,终因功力不济,而成了马歇尔计划。直到不久前翻阅《全唐诗》,突然读到了张巡仅传世两首诗中的这首《守睢阳作》,一下子想起了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当然还有我的那篇《睢阳忠骨》,脸红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静下心来,啃起了《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大部头,对当年发生在睢阳的那段历史有了比较系统的认知,于是,也就有了这篇不伦不类的读史札记。
试以张诗为题,分六个部分来写。
一、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释义:交代了与敌人交战的时间,是唐肃宗至德二年,即757年春正月;据正史记载,此时,睢阳周围城池差不多都已先后落入叛军之手,睢阳已是一座孤城。述说了以少敌多的“苦”,四面受敌的“危”。)
现在,我们应该先认识一下这篇札记所要记述的三位主人公:
张巡(709—757):邓州南阳人(《旧唐书》本传载为蒲州河东人),开元末年进士。史书载:其“博通群书,晓战阵法。气志高迈,略细节,所交必大人长者,不与庸俗合,时人叵知也。”开元末(741年)中进士,初任太子通事舍人,后连任清河县(令河北南宫县东南)、真原县(今河南鹿邑县)令。任上不阿权贵,镇压恶吏,为政简约,体恤民情,使境内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
许远(709—757):字令威,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开元末年进士。初仕为太子通事舍人,曾入剑南节度使府为从事,因忤节度使章仇兼琼,贬为高要尉。唐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叛乱,唐玄宗召其为睢阳太守。
南霁云(712—757年):魏州顿丘(今清丰县)人,农民家庭出身,因排行第八,人称“南八”。青少年时代勤劳能干,习文练武。传说他会七十二路枪法,善骑马射箭,能左右开弓,百步之内箭无虚发。后因家境贫寒,弃家外出谋生,后投奔张巡,被委以重任。
下面,我们就要了解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了——“安史之乱”。
唐朝天宝十四年十一月甲子日(755年12月16日),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伙同时任大将军、北平太守和平卢兵马使的史思明,发动士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共十五万人的部队,号称二十万,以奉密旨“讨国忠”为名在范阳起兵叛乱,次年在洛阳称雄武皇帝,国号燕,年号圣武。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破潼关、陷长安,一路烧杀抢掠,民心尽失。玄宗仓惶入蜀,行至马嵬驿,军士哗变,杨贵妃被逼自缢。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西南)即皇帝位,改元至德。至德二年(757年),为争夺“皇位”,安禄山被他的儿子安庆绪杀了。后来唐朝大将郭子仪得回纥之助,收复了长安和洛阳,迎回了肃宗父子。同年,自立为燕帝的安庆绪败退邺郡(今河南安阳),因为对史思明拥兵自重而产生疑忌,图谋除之,史思明无奈,就带着他统领的13个郡和8万叛军降唐,受封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半年后再次叛乱,并与安庆绪遥相呼应。唐肃宗乾元二年(759)三月,史思明率领叛军到邺郡增援安庆绪,大败唐军后,立刻把安庆绪杀掉,自称大燕皇帝,改元顺天。半年后攻陷汴州(今河南开封)、洛阳。上元二年(761)二月,败唐将李光弼于洛阳西北的邙山,再次对唐朝构成严重威胁。最后终因与他的儿子史朝义在立太子的问题上产生矛盾,被史朝义和部将谋杀。“安史之乱”自唐玄宗天宝十四年至唐代宗宝应元年(755-762年)结束,前后达七年之久。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弑父后的安庆绪任命大将尹子奇为汴州刺史兼河南节度使,率13万大军攻克北海郡,并指挥叛军杀奔江淮。睢阳是江淮的门户,要想得到江淮(今淮河到长江流域)这一大片富庶的地区,必先攻下睢阳。于是,13万叛军直向睢阳城扑来。
至此,我们的主人公该悉数登场了。
我们记得,这时的睢阳太守就是许远。
安禄山造反后,朝野震惊。唐玄宗临时抱佛脚,不拘一格选拔人材,有人推荐许远,说他“素练戎事”,颇具军事才能,唐玄宗特为召见,拜他为睢阳太守,累加侍御史、本州防御使。用现在的话说,许远是个文人,文人归文人,却不是书呆子。据史料记载,许远生性宽厚,明于吏治。早年从军河西,任碛西度支判官。节度使章仇兼琼镇守剑南的时候,很欣赏他,召他到自己门下做从事,还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许远也许是看不惯兼琼的为人,抑或在什么场合见到过兼琼的千金小姐,不满意,所以反复推辞不受。兼琼见许远不识抬举,不禁恼羞成怒,“积他事中伤,贬为高要尉。”直到后来遇到大赦才得以官复原职。可见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是能够站稳脚跟的。
当探知尹子奇的13万大军像遮天蔽日的乌云般地即将压向睢阳城上空的时候,文人许远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直窜上来。他清楚自己的家底,加上老弱病残,镇守睢阳的兵将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4000人。4000比130000,1:32.5,而且人家那32.5可都是个顶个的生龙活虎啊!这仗还有个打吗?
与他同守睢阳的,还有一个人,也是文人,就是城父(今安徽毫县东南)令姚摐。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极少,只知道这姚摐是浃州平陆人,故相梁国公姚崇的侄孙。父亲叫姚弇,唐开元初任处州刺史。姚摐性情豪放,喜欢音乐,嗜酒如狂。历任寿安县尉和城父县令,与张巡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后来因守睢阳之功,至德二年春被加封检校尚书侍郎、吏部郎中。像这样的一位爷,太平年代可能是个挺讨人喜欢的主,可打仗肯定不行,而且在睢阳保卫战中好像也的确没发挥什么太大的作用。因此,恕在下不再对他多着笔墨。
一时间,睢阳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就像我们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守城将士很自然地分成了两个阵营:死守派和投降派,可悲的是投降派的阵营显而易见是占了主流的。许远早已经下定与睢阳共存亡的决心了,但他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自己打开城门,等尹子奇把城门打破了,说不定就要面临被屠城的风险。可是,睢阳当汴梁要冲,江淮门户,作为中原战略要地的睢阳一失,叛军便可长驱直入,挥师直指江淮,大唐江山不保,自己将会留下千古骂名。
怎么办?
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巡。
就在前不久,他与张巡合力对抗叛将杨朝宗,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级,流尸塞汴而下”,(《资治通鉴》)“斩贼将二十,杀万余人,投尸于汴,水为不流”。(《旧唐书》)就是说,他们杀死的叛军尸体被扔进河里,把汴水都给堵塞了。张巡也因此役之功而被朝廷任命为河南节度副使。
那张巡现在在干嘛呢?
张巡在雍丘(今河南杞县)。
我们的主人该公闪亮登场了。
前面我们对张巡作过介绍,现在再补充几句。史载:张巡自幼便聪悟有才干,“身高七尺,须髯若神”(《张中丞传后叙》)。他不但博览群书,才华出众,而且记忆力惊人,读书不过三遍,便终身不忘。后来与许远守睢阳时,对全城百姓数万张面孔,张巡只要当面问过姓名的,以后没有不认识的。
张巡治军号令严明,令出如山,而且赏罚分明,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同时,注意严格要求自己,先锋模范和带头作用一以贯之,所以他的人缘很好,将士们都很爱戴他。每逢大的战斗,张巡总是冲在最前头,就跟时下常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跟我上”和“给我上”的战场指挥员的口头禅差不多,你想啊,第一首长都拍马挺枪冲前边去了,你还敢当缩头乌龟吗?当然,面对死亡,胆怯的人也不少,两军阵前,有的将士就选择了后退,张巡则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不怒自威,对付懦弱,他最常说也最有效的一句话就是八个大字:“我不去此,为我决战!”说,我绝对不会离开战场,你们回过头去为我与敌人作战。有帅如此,战士们还能不拼死效力吗?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降将令狐潮为虎作伥,与叛军大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人,率兵4万大举进攻雍丘,蜂拥来到雍丘城下,准备攻城。雍丘守将就是张巡。到至德元年(756)五月,经过半年左右的殊死鏖战,雍丘城差不多已经弹尽粮绝,只剩下3000多名士兵,连箭都全部用完了。恰在此时,长安失守、唐玄宗逃往蜀中的消息传来,久攻雍丘不下的令狐潮不禁喜形于色,就写了封劝降信射进城里。
这里需要顺便交代一下令狐潮其人。令狐潮原来就是雍丘县的县令,叛军打来时,令狐潮想投降,属下百余人不从,都被令狐潮绑了,刚要杀,恰逢叛军将领到来,趁令狐潮出去接应的机会,被绑的人挣脱了绳索,杀了看守,把起兵讨贼的原真源先令张巡迎接进城。张巡没客气,登上城头,杀了令狐潮全家。令狐潮见了大哭,指天划地地发誓,非杀了张巡不可。
雍丘城里的另外六名将领见到了那封劝降信,动摇了,约齐了一起来见张巡,说,长安都失守了,雍丘是守不住的,投降吧。张巡不动声色,第二天召集全城将士开会,在大堂上摆设了皇上的画像,带领大家朝拜,大家都泣不成声。然后,张巡宣布了那六个人背叛国家、动摇军心的罪行,一刀一个全杀了,适时地鼓舞了士气。
可敌人的进攻却越发猛烈了。
纵观历史,敌对双方总会互有变节分子出现,就是我们常说的叛徒。叛徒多半是贪生怕死,或者把家仇凌驾于国恨之上,一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明末大将吴三桂,为了爱妾陈圆圆的归属问题而引清兵入关,使大汉江山沦陷给了异族。再一位恐怕就是这个令狐潮了,不只是当了叛徒,还是个极卖命的叛徒!你不降贼,张巡就不会杀你全家,有你不义在先,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认贼作父,死心塌地地为叛军卖命,脸皮够厚,人却是一点儿也不厚道了。
作为守方,弓箭是最行之有效的防御武器,没了箭,就只能被动挨打。这样一来,雍丘岂不是危在旦夕?别急,下面张巡将要给我们看一出好戏啦。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雍丘城上忽然慢慢用绳子缒下来无数身着黑衣的人,怕有几百人之多,叛军见状,发一声喊,乱箭齐发,近距离射击,很准,黑衣人身上都给箭射成了刺猬。直到东方欲晓,叛军才发现,感情吊在半空中的竟全都是穿了士兵衣服的草人!张巡命士兵把近千个草人拉上来,一数,乖乖,收获了十万多只箭,这下有的使啦。三国时传说有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安史之乱”中又出了个张巡的草人借箭。令狐潮这个悔呀!
自此始,每到夜里,城上必有无数草人缒下来再拉起,不过连一支箭也没人射了。令狐潮心疼。
几天后,夜里城墙上又一次放下“草人”来,叛军们上过当,才懒得理会呢。可这一回他们中了张巡的骄兵之计,“草人”活了,一下子变成了五百勇士,生龙活虎地挥刀呐喊着冲进了令狐潮大营,杀得令狐潮措手不及,叛军大乱,营垒践毁过半,几万名叛军失去了指挥,作鸟兽散,直到天明才停下来,回头一看,竟跑出了十几里了。
令狐潮对张巡束手无策。就这样打打停停,城墙破损日益严重,没多久,城里的物资告急了。
机变百出的张巡又一次无情地嘲弄了令狐潮。他给令狐潮捎话,说自己已经无力再坚守了,但是又不愿意投降,怎么办呢,你就让我走吧!他请令狐潮退避二舍(“欲引众走,请退军二舍,使我逸。”请注意,不是三舍),给自己出逃让路。令狐潮大喜,依言后退了60里(每舍30里)。这正是张巡所希望的,你既然这么听话,我也就不客气啦,一声令下,全城将士一齐出动,把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房屋(包括叛军的营房和民房)全给拆了,拆下来的木料呼呼啦啦全运进了城里,这下修防御工事就不缺材料了。
令狐潮闻讯大怒,怪张巡失信。张巡就说:“对不起啦,都是我约束下属不利,这样吧,你马上给我送30匹好马来,我好带大家骑马跑,这城就算送给你了(‘君须此城,归马三十匹,我得马且出奔,请君取城以藉口’)。”令狐潮半信半疑,但取城心切,还是如数送了马来。张巡就把战马分给了诸将。第二天,张巡登上城楼,对令狐潮说:“唉,我都准备出城逃跑了,可他们都不答应,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吾欲去,将士不从,奈何?’)?”令狐潮差点没给气昏过去,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城门开处,一阵马蹄声响,只见他送的那30匹快马,驮着30员猛将,快如闪电般地直冲过来,吓得他转身就跑,可有14个叛军将领没他跑得快,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还被杀了100多人。毫发无损的30员猛将押着缴获的叛将、各种器械和马匹,得胜回城。
令狐潮啊,谁让你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呢!
恼羞成怒的令狐潮随即在雍丘城的北面筑起了杞州城,切断了雍丘的粮道,并不断地以数万兵力强攻雍丘,而张巡就率领着他仅有的3000人顽强地进行着抵抗,并一次次地击退敌人的疯狂进攻。
刚刚被张巡和许远杀得尸横遍野的唐朝叛将杨朝宗卷土重来。他带着骑兵和步兵两万多人扑向了雍丘附近的宁陵(今河南宁陵东南),妄图夺下宁陵,切断张巡的后路,几乎是在同时,鲁郡、东平、济阴等城相继陷落。张巡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下令撤出雍丘,东守宁陵。就在这时,许远的求援信到了。
于是张巡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张巡不敢怠慢,星夜率领3000兵士(其中有骑兵300名)迅速撤离宁陵,向45里以外的睢阳疾驰。当然,和他一道策马狂奔的,是他的爱将南霁云。
张巡和他的部下们受到了睢阳军民的热烈欢迎,他们的到来,让许远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一点儿,可当尹子奇的13万大军转眼之间漫山遍野地涌来,并且把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他回头扫视了一下合兵一处后的将士——仅仅不到7000人(一说6800人)!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威风凛凛、不动声色的张巡,他知道,他已经把张巡拉上了自己困守的的孤岛。
许远和张巡互叙年庚,竟然同岁,只不过许远大张巡几个月。两个同龄人见面后商议的第一件事,我想一定是睢阳军事指挥权的问题。论官阶,许远要高张巡一级,在等级森严的唐代,张巡理当服从许远的绝对领导,即使是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积弊也还有着广泛的市场。但我们不得不佩服许远,此公在大敌当前的生死关头,权衡利弊,知人善任,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官本位的思想,勇敢地把全城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了张巡。他诚恳地对张巡说:“我是个文弱书生,不会带兵打仗,而你则智勇双全,我看这样吧,从现在起,我只负责后勤工作,打仗的事就全靠你了。(‘远懦,不习兵,公智勇兼济,远请为公守,请公为远战’)”我不知道当时张巡是否诚惶诚恐地再三谦让,说些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还是太守您挂帅,我自当效犬马之劳一类的浑话,反正从此以后,许远真的再不过问军事,只是做些筹集粮草、修理兵器的活计,当上了后勤官,成了张巡的坚强后盾,一应战事筹划等事宜,全凭张巡一人作主。二人的精诚团结、密切合作,为坚守睢阳提供了强有力的组织保证。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抛开了为情势所迫不说,许远的为国家利益主动让贤,张巡的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临危受命,不应该只停留在“历史上的一段佳话”的定位上,在两人身上所折射出来的大英雄、真豪杰的光芒,应该穿透时空,给自那以后一千多年来,那些在官场上蝇营狗苟、锱铢必较,在阴暗的心路上爬行的人以一点亮光。
此刻的张巡又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大帐,张巡挥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南霁云去休息,南霁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退了出去。他了解他的上司,每逢大战前夕,自己的首长都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些心事,至于想些什么,他不得而知。
张巡一定是在想他48年的人生吧!他自信自己是有气节的,初任太子通事舍人时,曾有人劝他前去拜谒权倾朝野的杨国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的杨贵妃的哥哥,当时留京待迁的官员纷纷走杨国忠的门路),给他送点儿礼,以他的能力,再疏通好了准国舅的关节,必受重用。但张巡不理这个茬,因为他素来看不起杨国忠的人品,说:“让这种人掌握大权,已经是国家的大不幸了,怎么还能去攀附他呢?”结果空怀报国壮志,在仕途上一直默默无闻,县太爷一当就是十几年。直到“安史之乱”起,因了战功卓著,才被皇上给封为节度副使,不过是临了给了个送命的官儿罢了。
无愧无悔。
今天,自己义无反顾地一头闯进了被重兵围困的睢阳,等于一头钻进了一口即将被钉上盖子的棺材里,注定了有去无回的命运。但国难当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以身殉国是大丈夫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守住睢阳,多守一日便可给朝廷多一天的准备时间,守一城,捍天下,死了也值。
是的,无愧无悔。
我实在想象不出,此时的张巡除了这样想以外,还能想些什么。忠君报国应该是支撑他一切行动的信念,忠君报国有什么不好?无论是大唐朝,还是今天的太平盛世,报效祖国永远是一个血性男儿的不二之选,与近代某些人指责张巡、许远们的所谓“愚忠愚孝”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令狐潮那个小人已经跟着屁股追到睢阳来了,并投入了尹子奇的门下,他是想跟我报仇呢。来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二、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释义: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形势。“侔”是相等的意思,敌人围城就像月晕困住了月亮一样;己方守城则采用了像“鱼丽阵”的方式御敌,前仆后继。“鱼丽阵”是披甲战车的战法,即以25辆战车成一前沿攻敌,后随之以五人为伍的五伍25位士兵,战车每伤一人,步兵补充一人,有进无退。)
却说尹子奇率13万精兵来到睢阳城下。这是至德二载,公元757年正月,请记住这个注定是血雨腥风的年头。
安营扎寨后,一路攻城略地、志得意满的尹子奇带着手下巡城。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用马鞭遥指睢阳城头,对跟在身边的令狐潮等人说:“现在我以13万精锐之师,取这小小睢阳,实在是易如反掌,不会像令狐先生打雍丘那么难吧?哈哈哈哈!”令狐潮当然知道张巡的厉害,嘴上喏喏连声,心里却不由得暗暗打鼓。眼见尹子奇满脸嚣张,心想不尝点苦头你也不知道那魔头的手段,自己虽急于仰仗姓尹的报仇,看这架势,恐怕没个十天半月的也难见张巡人头落地了。
在城楼的一个垛子后面,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城外的这些人。那是张巡的眼睛,鹰隼似的,衬着五绺长髯,凛凛生威。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尹子奇,也会有令狐潮。乱臣贼子,我等着你们。
第二天,尹子奇开始攻城,他自恃兵多将广,根本就没把小小的睢阳城放在眼里,竟分兵八路,四门齐攻。可他太低估张巡们的力量了,什么叫戮力同心?什么叫众志成城?就是这个小小的睢阳城,在叛军夜以继日的强攻之下,顽强地挺立了16个昼夜,甚至有时一天连打二十多仗,睢阳和它的勇士们一样,就是岿然不动。张巡经常亲自出马,身先士卒,南霁云、雷万春等将领以一当十,勇不可挡,而尹子奇则不断地在损兵折将,打到第16天夜里,尹子奇扔下了被人家擒获了的60多员大将,丢下了两万多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领着残兵败将借着夜色的掩护逃跑了。
这一次,尹子奇算是真正认识了张巡和许远。
至德二年三月,得以喘息和休整的尹子奇卷土重来。仍旧是十几万大军,其间还网罗了同罗、突厥等少数民族精锐数万人,杀气腾腾,大有踏平睢阳之势。
交战前,为鼓舞士气,张巡咬咬牙杀了几头牛让将士们吃了个饱。他之所以要咬牙,是因为城里的牛羊实在是没有多少了,粮食也快见仓底了,可要打仗,不吃饱肚子不行。张巡望着即将出征的将士们,心情沉重地说:“朝廷待我不薄,我受了国恩,拿了朝廷的俸禄,拼死守睢阳,是我份内之事,可是你们……跟着我张巡在此受罪,出生入死,还吃不饱肚子,立了功也得不到奖赏,也许还会丧命,真让我心里难过呀!(‘吾受国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诸君捐躯命,膏草野,而赏不酬勋,以此痛心耳’)”将士们闻听,都流下了眼泪,纷纷表示愿意拼死作战。那可真叫群情激昂啊!
城门大开,5000名战士出城列阵。对面的叛军一直在指指点点地笑,这叫什么军队呀?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个指头都能点倒似的,还打什么仗啊?
他们错了。他们还不懂“哀兵必胜”。
城楼上,许远手中的鼓槌忽然雨点般地击向了战鼓,战鼓声中,张巡一马当先,5000名将士同仇敌忾,直像5000头猛兽扑向敌阵。刚才还是一片嘲笑声的叛军傻眼了,面对杀红了眼的唐朝官军,他们哪里还有什么斗志,撒丫子跑吧,跑得慢的,不是前后心被戳出个透明窟窿,就是脑袋搬家。这一仗唐军大获全胜,斩将30余人,杀士卒3000余人,叛军就这样一直逃跑了几十里,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沿途血流成河。
我估计作为后勤总管的许远,眼睁睁地看着张巡和将士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地班师回营后,已经拿不出什么物质奖励来劳军了,记不记功劳簿似乎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他们能做的,只能是拉起护城河上的吊桥,紧闭四门,再派上岗哨,然后让勇士们脱下甲胄,好好地睡上一大觉。够奢侈吧?
唐肃宗听到捷报,大喜,马上下诏,拜张巡为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许远为待御史;姚摐为吏部郎中。
至德二年五月,尹子奇再度来犯睢阳,并且增加了围城兵力,更加疯狂地攻城。张巡和将士们虽然以逸待劳,但敌我众寡悬殊实在太大,一味地死守孤城,必然难以持久,必须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守则有望。而要主动出击并不意味着要蛮干,必须智取。于是,张巡设计了一招疑兵之计。从尹子奇再度围城开始,他就在每天夜里,让战士们弄几面战鼓“咚咚咚咚”地一阵狂擂,作偷营状,使叛军加强戒备。你既然要戒备,自然不敢睡觉,忙了一宿,第二天还能有精神头儿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接下来,张巡将要故伎重施,骄兵之计又来了。
光打雷不下雨,如是者三,叛军能不懈怠吗?也不知是第几天的夜里,战鼓再度响起,叛军不再理会,解下盔甲,倒头大睡。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狼来了”的唐代版本。张巡这一回亲自出马了,带着南霁云、雷万春(下面将会介绍此人)等10员大将,各带50名骑兵,悄悄开了城门,趁着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尹子奇的帅帐,叛军猝不及防,唐军个个奋勇,斩将夺旗,一鼓作气,杀敌5000多人。
现在就说说雷万春。此人也是张巡部下的一员骁将。当初守雍丘时,有一天,雷万春照例在城头巡视,不料城下叛军暗伏了弓箭手,一见雷万春,一声号令,乱箭齐发,雷万春一下子被射成了刺猬。身上穿了铠甲倒没什么大碍,可是,竟然有6支利箭齐刷刷地插进了雷万春的面门!好个雷万春,为了稳定军心,他硬是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城头上。叛军一看,噢,把草人换木头人啦,又浪费了不少好箭,晦气!这边正懊恼呢,忽然“木头人”说话了,而且声若霹雳:“逆贼,认得我雷将军吗?”直如三国时喝断当阳桥的张翼德再世!叛军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张巡乘势杀出,擒贼将14人,斩首百余级,令狐潮狼狈逃遁。殊不知雷万春被战士们抬下城来,痛得几次昏厥,险些丧命。令狐潮后来听到消息,钦佩之余,惊出了一身冷汗。
尹子奇吃了败仗,不免气为之沮,整天愁眉不展,时髦点儿说,他这个郁闷啊。前面说过,他这次网罗了不少外族的所谓精锐部队,其中有个突厥族大酋长,见主帅唉声叹气的,不由心头火起,闯进大帐嚷嚷着要带兵出战,估计这蛮子一定是话里话外的奚落了尹子奇。尹子奇无奈,只好答应他。
突厥族大酋长大喜,亲率千余重甲骑兵,耀武扬威地来到城下,指名道姓地要张巡出来单挑。张巡看这个草包来势汹汹,正面交锋肯定要吃亏,那就来个智取吧。他嘱咐几十个士兵拿着陌刀(一种三尖两刃,长约三米的长兵器)、钩枪、劲弩,悄悄地在护城河的河道里埋伏起来,听见城楼上战鼓敲响就立即出击。突厥族大酋长站在护城河边,正在戟指怒骂呢,忽然间鼓声大作,河道里埋伏着的战士们像非洲猎豹似的“呼呼”地窜了起来,可怜草包酋长骂人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被挠钩搭住,捆得跟粽子样地给抓进城里来了。城上唐兵齐声欢呼,跟来的贼兵反应过来,想上来抢人,被一阵乱箭射倒了一大片,剩下的急忙跑回去报信。
尹子奇一听,慌忙带领兵将来到城下。张巡望着城下骑在马上的黑压压的一群人,忽然心生一计。他没见过尹子奇,回头问众人,都说不认识。张巡说,给你们看一出好戏,张某今天要取尹子奇项上人头了!他吩咐士兵割了几根粗蒿草杆,迅速削成箭羽的样子,一声令下,几支蒿杆箭先后轻飘飘地射向城下的敌人。有几个人捡起来一看,不由面露喜色,就不约而同地拿给同一个人看。城楼上张巡一个眼色递过去,南霁云心领神会,手中的硬弓弓弦一声响亮,只听城下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个人应声跌下马来。
倒下去的正是尹子奇。这就是张巡的过人之处,发蒿杆箭的真正用意,就是要麻痹敌人,敌人果然中计,或是以为城中矢尽,或是迷惑不解,于是,自然而然地要去向主帅禀报。好,舞台上的追光灯一下子聚焦到尹子奇的脑袋上,成了活靶子。要说南霁云的箭法的确是够得上百步穿杨了,这支夹着劲风的利箭,不偏不倚,正中尹子奇的左眼,尹大帅当场昏了过去。他跟三国时的夏侯敦比起来可差得实在太远了,那位也是左眼中箭,不但没摔下马来,还迅速拔箭,一使劲,箭头上带出个血糊糊的肉团团来,是他的眼球哇!人家不含糊,大叫:“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塞进嘴里囫囵个咽下去了,仍旧提枪纵马冲向敌人。够生猛吧?尹子奇没这两下子,中箭后被叛军们抬着,一退就是好几十里。而且,从五月到七月,在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尽管叛军仍旧死死地围住睢阳,但因尹子奇在专心地养伤治病,没再攻城,使睢阳将士得以有了一段难得的修整良机。
我有时甚至不大相信作为大军主帅的尹子奇会如此托大。部将刚刚叫人家使计给逮去了,在没有摸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竟敢孤军犯险,差点没把性命丢给人家。可这千真万确地是历史的真实。我忽然很宿命地想,许是天不灭唐吧,睢阳保卫战多坚持一天,朝廷就多一天调兵遣将的机会,如果南霁云这一箭射偏了,擦着尹子奇的耳边呼啸而过,也不过是吓他一跳而已,他自然不会停止进攻,说不定早就攻破了小小的睢阳城,然后率领叛军肆虐江淮,继续攻城略地,直指皇帝的宝座。那么,唐朝的历史将会被改写,此后的中华史也将会被改写。
但历史毕竟是历史,容不得任何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