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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舍维廖夫

阿尔志跋绥夫(著)

正当那时,有人将彼拉多使加利利人的血搀杂在他们祭物中的事告诉耶稣。

耶稣说:“你们以为这些加利利人比众加利利人更有罪,所以受这害吗?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你们若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

——《路加福音》第十三章

(1)

黄昏时,上下四层的楼梯上晦暗凝集,朝向广场的窗户已经洒满阴沉的斑点,有一个人拉响了公寓的门铃。

包裹着破烂胶布的粘糊糊的门后,一个老人气愤地哭出声来,久久不能停息,他在向谁抱怨自己的苦命,声音微弱,时断时续,就像落在蛛网上的苍蝇。没人出来,但那个人一动不动地挺立在那儿,柱子一样。昏暗中,他的身影显得尤其阴沉。羸瘦的猫贴着栏杆悄无声息地滑过,瞧也不瞧他一眼,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立。倘若有谁此刻从隔壁出门,一定会被这个黑影吓到。黑影中有某种不祥的东西:善良快乐的人胸襟坦荡地来访,不会那样呆立。

楼梯上沉寂阴冷,空旷的黑暗中,不经意间升腾起了霉烂的烟雾——阁楼到地下室都填满破败、肮脏、病弱、饥馁、醉醺醺的人们的大房子所散发出的恶臭气息。越到高处,这股烟雾便愈加浓稠地滚动,似乎这烟雾自身已凝固成了人形,把臭烘烘的黑影投射到楼梯顶层的平台上。

远方某处,四轮轻便马车轰响,马铃声隐约可闻;从下面,从沉在深不见底的坑井似的院子里传来刺耳的咒骂声,但这里却死寂、幽僻,让人恍然觉得,在每扇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的破烂房门后面,悲伤的秘密深深潜藏,默不作声。

最后,楼下的房门砰然打开,响亮的回声从楼梯间的平台上散开,回荡在所有楼层。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能听见他越攀越高,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急促地转了个弯,随后又重重地迅速踏上两级台阶,当脚步声在最后一个拐角响起的时候,在窗户上映出幽暗斑影的那个立在门前的漆黑人形迎面踏出一步。

“谁?”来人不禁惊叫起来,叫声中透出某种比通常的讶异更加强烈的东西。

“这里有房子出租吗?……您知道吗?”门边站立的那个人生硬而清晰地问道。

“噢!房间吗?……不清楚,对了……好像有。您拉拉门铃吧。”

“我拉过了。”

“哦!……我们这儿得用特殊方式拉铃……就这样!”

他摸索到门铃拉手,拼力拽了一下。

铃声甚至还未响起,几乎是才一出声便戛然而止了,那声音就像从楼梯滚落又撞到墙上的豌豆罐头盒。立刻便听见窸窸窣窣声,随后,一个老太婆的花白脑袋与昏黄的光晕一道,从打开的门缝探了出来。

“马克西莫芙娜!这有人跟您打听房子。”上楼来的这个瘦高的大学生解释道,他打头走进亮着暗黄壁灯的过道;空气像在污浊的洗澡堂更衣间里似的酸腐潮热。他还没听清老太婆说什么,便穿过了大箱子和窗帘间的过道,帘子后有人一阵慌乱,随后躲回自己的房间。直到大学生已经脱下外衣,只剩一件庄稼汉常穿的无腰开领红衬衣,并且已经跟老太婆要来滚烫的茶炊了,他才想起那位新房客:

“怎么样,马克西莫芙娜,租了吗?”

“租了,谢天谢地,谢尔盖·伊万内奇。每月六个卢布的租金。没什么了,看样子,是个本分的房客。”

“为什么您这么认为呢?”

老太婆用白蒙蒙几乎失明的眼睛瞧了瞧他,闭紧干瘪的薄嘴唇,苦笑一下,答道:

“谢尔盖·伊万内奇,我在世上活了六十五年,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见惯不怪了,瞧,眼睛都看瞎了。”她悲伤地补充道,同时摆了摆手。

大学生不经意地望了望她那双白蒙蒙半瞎的眼睛,想说什么,但又没作声,老太婆离开之后,他敲了敲门,喊道:

“喂,邻居,想不想喝杯茶,为乔迁之喜,啊?”

“非常乐意。”一个生硬的声音回答。

“那就请吧。”

大学生在桌边坐下,倒了两杯淡茶,把糖拿近些,回身面对着门。

走进来一位身材不高、脸庞清瘦的浅发年轻人,他的样子如此古怪,好像时刻在有意挺直并且高昂起头似的。

“尼古拉·舍维廖夫。”他说得极其清晰。

“阿拉吉耶夫。”主人微笑着一面和客人握手,一面回应道。

他握手的方式像个庄稼汉:粗鲁、殷勤,而且比通常情况下握得长久。总之,微驼的健壮脊背、茸毛密布的肩膀、长长的大手,以及长着一圈稀疏须发的圣像般的侧脸,让他看上去酷似一个来自普斯科夫或诺夫哥罗德的年轻木匠。他讲话的低沉嗓音是那么地真实可信,不由得让人感觉,他好像也用男低音来思考。

“好吧,请您坐下吧,我们来喝喝茶,聊聊天。”他温厚地说道。

舍维廖夫坐下来,动作简洁利落,却一直保持明显难以接近的姿态。他的一双灰眼珠冷漠而神秘地闪耀着金属光芒。他身上没有那种就连最放肆的人置身初次谋面者的房间时也会充满的拘谨局促的好奇心。阿拉吉耶夫一边望着他,一边暗自揣测,这个舍维廖夫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违背自己,违背深藏在紧闭内心中的某种特别的东西。

“有趣的年轻人!”他想。

“怎么,您从外地来的吗?”

“我今天才从赫尔辛福斯来。”

“您的行李呢?”

“我没什么行李。是这样的……枕头,被子,几本书。”

听到最后一个词时,阿拉吉耶夫亲切地凝神望了望客人。

“恩……如果不是秘密的话……您本人从事什么工作?”

“不是秘密……我是个工人,金属旋工,因为工厂倒闭,到这儿来找活干。”

“就是说,失业了?”

“对。”舍维廖夫回答,话音中能听出一种特别的触动。

“很多人都没事做,”阿拉吉耶夫表示关切,“您现在很艰难吧?”

“我们总是很艰难,”舍维廖夫淡漠地更正道,“那些现在好过的,很快也会变得难过的。”他带着威胁的味道补充一句。

阿拉吉耶夫好奇地看了看他。

“嗨!”他颇为严肃地寻思道,“倔小伙呀!这事得多留点儿神……他的模样很让人多疑呀!”

舍维廖夫显然觉察到了主人庄稼汉似的机敏目光掠过他脸庞时的那种特殊神色,于是把脸扭向了茶杯。

“而……您是位大学生。好像也写作!”他连忙说道。

阿拉吉耶夫脸色微微泛红。

“您怎么这样以为呢?……就是说,以为我在写作?”

舍维廖夫突然微微一笑,与此同时,比起从他高傲的表情中所能预料的样子,变得要亲切得多了。

“这不难,”他解释道,“您房间墙壁上有作家们的肖像,架子上摆放着很多书籍,桌上的稿纸,桌子底下有揉皱撕碎的纸张。这一点很显然。”

阿拉吉耶夫笑起来,但也愈加专注地端详了对方一番。他的目光变得狡黠,却仍是庄稼汉的样子:立刻能看出来,他是在耍滑头。

“确实,很容易……而您,我看,是个很有观察力的人。”

舍维廖夫沉默起来。

能听见隔壁房间有人走动,鞋跟在踢踏作响。阿拉吉耶夫点燃一根粗雪茄,透过烟雾仔细打量这位客人。

舍维廖夫笔挺地端坐着,从始至终只略微动了动手指。他有种独特的东西,完全迥异于每天遇到的成百上千张面孔。阿拉吉耶夫那双睿智的庄稼汉一样的眼睛很快便察觉到这种特出之处:具有无比果断和心思隐秘的特征。他甚至关注到整个身体和浅发年轻人的面庞所透出的那种石头般的凝然不动,以及手指几乎无法觉察却又极其快捷的动作。他观察得越多,便越来越敏锐地萌生起警惕性,对这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感和更加诚挚的敬意也越来越深地渗透到他的内心。

他像被烟雾迷了似的眨眨眼睛,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深思熟虑地开口道:

“观察力——可是难得的品质……”

舍维廖夫没有立刻搭腔;只有他的手指更加迅速地抖动了一下。他显然不想答话,但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却冷不防地抬起头,眼神径直盯住阿拉吉耶夫,微微翘起嘴唇,说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

“什么?”阿拉吉耶夫不由得感到发窘,他反问道。

“您想探明我是不是密探……请您放心,不是。不应该这样……要知道我并未强迫您讲话,况且也不是我主动来您这儿的。”

“哎哟,您说什么呀!”阿拉吉耶夫激动起来,面庞红得也更厉害了。

舍维廖夫微微一笑。显而易见,他的脸庞在微笑时会变成另外一副样子:柔和甚至充满温情。

“不要这样,何必呢……这很正常。但假如我真是密探的话,单凭您的探询我就应该能猜到您在担忧什么。”

阿拉吉耶夫尴尬地望了他片刻,搔搔后脑勺,放声笑了起来,并且挥了一下手臂。

“好吧,随您便吧。必须承认,我错了!……您本人也清楚,如今什么世道……可我也没啥隐瞒的。”

“我说的是‘担忧’,而您说的是‘隐瞒’。就是说,还是有什么的。”

舍维廖夫笑起来。

阿拉吉耶夫睁大眼睛,琢磨了片刻。

“嗯,好吧……”他缓缓地说道,“不过……不过,请原谅,不管怎么说,您都称得上是个了不起的侦探……具备心理学知识。”

“也许吧,”舍维廖夫认真地表示赞同,但似乎也有所保留,“您在写什么呢?”他问了一句,显然是在转移话题。

阿拉吉耶夫好像被人抓获了似的满脸涨红。

“我吗?……是这样的……我才刚刚动手……不过已经发表过两篇小说……不算什么……颇受好评。”

他以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补充上了这一句,但从声调里还是禁不住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得意劲儿。

“我知道。读过。起初没记得,但很快就想起了名字。您取材于农民生活。我记得。”

主客二人沉默一会儿。舍维廖夫一动不动地凝视茶杯,难以察觉地颤动着搭在膝盖上的手指。阿拉吉耶夫看上去激动不安。他很想问问舍维廖夫是否喜欢自己的小说。他深信自己不是为知识分子而是为工人和农民写作的。阿拉吉耶夫几乎有两次要开口说话,却没有打定主意。这时候他吸起了雪茄,一边眯起眼睛,过分专注地盯视着火柴的光焰;但他还未抽完,便故意带着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

“怎么样,您喜欢我的小说吗?”

“似乎,”舍维廖夫回答,“它们写得很有力度……给人印象深刻……”

阿拉吉耶夫脸又红了,情不自禁地微笑着,像个徒劳地努力抑制自己放声大笑的孩子一样。

“不过,您把人物过度美化了。”

“什么意思呢?”阿拉吉耶夫兴奋地问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的思想是,并不存在头脑健全、心地纯洁的坏人,只有可以改善的外部环境阻碍人们向善。我不相信这个观点。人性本恶。相反,正是良好的环境才能让一些人……而且是很少的一部分……变为好人。”

阿拉吉耶夫感到恼火。这是他的敏感之处,因为这是他今后写作的全部主题;他坚信自己的观念,就像庄稼汉信仰上帝一样,自然而然且无需缘由。

“您说什么!”他高喊道。

“我认为就是如此,”舍维廖夫金属般坚定地回答道,“我是个工人。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话语中流露出被意志力压抑住的病态的痛楚,这让阿拉吉耶夫忽然怜悯起他来。

“没错,您曾经历过苦难的生活……这一点让您愤恨。您不可能相信您所讲的……请原谅,要知道这些话充满了仇视人类的味道。”

“我不畏惧这个说法,”舍维廖夫冷冷地反驳道,“我确实仇视人类,但您所谓的‘愤恨’,我认为是被‘教会’的。”

“教会什么?”

“认清真理,人们拼命想要自我掩饰的真理。”

“他们为什么要掩饰呢,如果他们本来如此?您所谓的真理是什么呢?”

“为了让一些人依靠另一些人生活,需要掩饰。这是常见的骗局……而真理便是:人的所有天性都是贪婪凶残的……”

“您在说什么!所有天性!”阿拉吉耶夫激动地喊叫道,“那爱呢,自我牺牲呢,同情心呢?……”

“我不信。这些不过是遮掩丑陋的裸体、抵挡那些让生活变得难以容忍的凶残本能的外衣而已……是观念的产物,而非人的天性……是特殊技能……假如爱——当然不是指性爱了——怜悯和自我牺牲像凶残贪婪一样,是天生本能,那耶稣的天国就已经替代资本主义了,饱食的人就不会忍心看着饥馁者倒毙,也不会存在老爷和奴隶,因为所有人都渴望为对方牺牲的话,平等也就能够实现了。但现实并非如此……”

阿拉吉耶夫激动地站起身,在房间里徘徊起来,脚步沉重得像扶着犁铧走在松软的土地上。

“如果用我们神秘主义者的术语来说,人身上活跃着两个根源——上帝的和魔鬼的。进步则是——两个根源之间的斗争,仅此而已,但是您……”

“而我认为,假如人天性中的这两个貌似纯粹的根源可以等量齐观的话,生活不可能如此丑恶,就像现在……不是的!……简单的生存斗争发明了这些口号,就像发明了蒸汽机、电话、医学……”

“喂,好吧……假设如此吧……就是说,人擅长影响自己的心理,可您凭什么不相信这两个根源能战胜贪婪的天性呢?……理想缓慢然而确定无疑地正在渗入生活,到它们大获全胜的时候,人类就将取得平等的权利……”

“这永远不可能实现,”舍维廖夫不动声色地驳斥道,“不断进步的同时,生活的复杂性也在增长……生活的范围不断扩张,而且会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地扩张……生存竞争是永恒法则,只有到生命自身终止的时候它才会停息。”

“就是说,您不相信最美好的生活形式?”

“新的形式——信,最好的——不信。”

“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人的幸福和悲惨不是由恶或善造成的,因为他天生具备应对痛苦和享乐的能力。”

“这是奇谈怪论!”

“不——不过是真理罢了。有些人吃的东西是其他人的四倍;如果只吃三个人的分量,他们会感到饥饿……如果气温低于十摄氏度,生活在赤道的那些人会觉得痛苦,而生活在堪察加半岛的那些人,在温度降低到零下二十摄氏度时会感到快活……人类的感觉、态度和需求在所有领域都是如此……这不是因为生活有多么糟糕,而是缘于人在本性上对痛苦的感受……无论他的生活条件如何,其中总有痛苦的理由……如果石器时代的居民能够想象我们的生活,他们会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人间天堂……瞧,我们已经过上了他们幻想中的生活,如果不是更加不幸的话,也会跟他们同样不幸……我不相信黄金时代。”

“喂,您知道……”阿拉吉耶夫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凉意,说道,“这是某种无信仰的魔鬼宗教!……请您原谅,但我并不相信,您所讲的是真心话……”

“没有必要。”舍维廖夫冷笑道。

“要知道这太可怕了!”

“我也没说这是美好的。”

阿拉吉耶夫呆立在房间中央,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客人。

“喂,好吧……”他再次开口道,“假如确实如此的话,那人类错在哪里呢?……这是自然法则,没什么可说的……能归罪于谁呢,又凭什么仇恨不幸的人类呢?”

舍维廖夫抬起头。

“我之所以痛恨人类,仅仅因为谎言。假如那些人只满足于自己饱食终日的生活,而不去用虚妄的希望和无谓的理想来欺骗我们的话,人类可能早已经停止活动了,并且也就不存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苦难……”

“可到那时候,人类这个物种也就灭绝了吧?”

“是的。”

“为什么?”

“为了消灭无谓的苦难。”

阿拉吉耶夫沉默起来,满心真切的遗憾望着自己的对话者。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坚定冷漠的眼神和那么可怕的镇静:这个人的内心充满了无尽的黑暗与荒凉。无论快乐、怜悯、信与不信,还是希望——全都一无所有!或许只剩下了极端的憎恨和强烈的复仇欲望,但复仇的目标却暖昧不清。

舍维廖夫急促地抖动着手指,他略作思索,猛然站起身来。

“再见,”他说,“因为旅行,我有点儿累了……我也很少说这么多话……”

阿拉吉耶夫若有所思地握了握他的手。舍维廖夫已经拉开了门,阿拉吉耶夫匆忙问道:“请告诉我……您真的是工人吗?”

舍维廖夫微微一笑。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是。”

他紧紧关上身后的屋门,离开了。

阿拉吉耶夫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他大口吸着雪茄,暗自继续着争论。此刻,他的对手已经安静下来,只在聆听着他,反驳似乎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了,阿拉吉耶夫于是渐渐地沉浸到幻想之中。未来的生活面目模糊,却开始在他的眼前显现出鲜亮的情景。一个多少有些古怪的俄国庄稼汉,一个强大而令人费解的、被无数对真理充满纯朴坚定信仰的伟人们称为神灵附体的民族,又开始控制了他的思维。他眼前浮现出旷野、森林和灰蒙蒙贫困而忧郁的村庄,笼罩在永恒劳作的沉寂与秘密中的广袤大地上,苦难的民族地培育着自己朴素的真理,——未来人类的公正生活的真理。这一切幽暗而宏大,在激荡并折磨着阿拉吉耶夫的灵魂。他想写出一种伟大的作品:通过一组被某个伟大信念融合起来的充满力与真的形象,一下子表现出让他痛苦和欣喜的东西。他头脑炙热,双眼涌出泪水,似乎这件事如此可行,如此接近,如此唾手可得。但颤动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又在摧折心灵的翅膀。

“我怎么行呢?”

阿拉吉耶夫重重叹了口气,内心如释重负地想道:

“哦,算了吧……我不行,还有别人呢!而我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在房间中央又站立了片刻,朦胧的双眼下意识地望着从墙壁上敏感而锐利地注视他的托尔斯泰的肖像。

然后,阿拉吉耶夫喝下第八杯已被完全冲淡的茶水,出透了汗,收起自己的香烟和台灯,伸展一下整个臂膀,在铺着报纸的写字桌前坐下来。

他坐了很久,差不多到了清晨,而且一直在写。灯光微弱,整个房间隐没在黑影中。被照亮的只有那颗脖颈欣长的硕大头颅和诚恳专注地奋笔疾书的庄稼汉一样的结实的手臂。

他孜孜不倦地努力描写饱受苦难的农民们如何为真理而牺牲:他们平常质朴,沉默寡言,不为此张扬功绩,不期待惊呼与赞歌,专心致志而又平和镇定,似乎懂得别人无法知晓的某些东西。

浓重的烟雾从灯边缓缓滑过,又在昏暗中消失。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以及阿拉吉耶夫神经质地扭动身子时,椅子偶尔发出的吱嘎声。这时候,他正沉浸在惟有自己知晓的紧张思绪的惊悸中。

公寓内一片沉寂,黑夜窥视着窗口。难以想象,浓重的夜色不过是种表象,而在屋顶后的某些地方,在宽阔的街道上,成千上万簇生命的火焰在燃烧和闪烁,匆忙的人群在涌动,饭馆大开,赤裸的肩膀在晚会上辉映,剧院里激荡着美妙的歌声;人类在交谈、恋爱,在为生活拼争,在生存与死亡。

隔壁的硬床上,舍维廖夫静静地躺卧,他睁大冰冷的眼睛,表情坚毅地注视着黑暗。

(2)

舍维廖夫屋里惟一的窗户正对着一堵墙,墙壁上方伸展着一线被熏黑的烟囱切开的灰色天空。房间的风格有点儿古怪:完全裸露的墙壁显得过于光亮和清冷,地板一尘不染,桌子上没有任何物件,如果不是舍维廖夫本人——他毫无道理地不坐在窗边的桌前,而是紧靠在通往隔壁房间的紧闭的屋门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里还有人居住。

舍维廖夫背对房门,凝然不动地直挺挺坐在被自己挪到门边的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只有手指在轻轻敲击膝盖。他的眼神阴森冷漠,好像在下意识地研究自己那张类似医院病榻的床铺,但从他对每一次响动的方位所做出的难以察觉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在机警地侧耳谛听公寓内正在发生的所有情况。

起初,他听阿拉吉耶夫如何喝茶,此后又如何离开。随后,他继续监听接下来那些微弱畏缩地谈论身边灰暗生活的所有话音。他紧靠的房门隔壁,住着一位天真的有点耳聋的年轻女裁缝——舍维廖夫已经猜到了。他之所以能猜到,凭的是稚嫩的嗓音、机器细小的吱嘎声、房东老太婆为什么事在说服她时母亲般的语气,以及——那个稚嫩的嗓音动辄婉转而无助地羞怯怯地反复发问:什么?……

远一些的房间住着个大家庭。从那里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就像一整窝饥饿的小老鼠发出的吱吱声;能听见大声的怒号,这显然是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女人,而一大清早又响起丈夫怯怯的压低的男高音。

漆黑过道内的帘子后面,几个老人一直在喋喋不休,他们在捣腾一大堆破烂,像尸体上的蛆虫一样来回蠕动。他们胆怯的断断续续的唠叨令人厌烦,而声音不时地戛然停止,似乎老人们突然听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时便会屏息不动。

房东来过舍维廖夫的房间一次,瘦高的老太婆有一双灰暗的近乎失明的眼睛。舍维廖夫付租金时,她对着钱端详了很久,并用干瘪的手指摸摸索索。

“已经瞎了……”她的语调凄凉而又安然,随后,舍维廖夫便听到她如何给女裁缝出示收到的房钱,对方的答话清脆响亮,就像所有耳背的人,显然没顾及到别人听得清自己讲话:

“没错,没错,马克西莫芙娜!”

舍维廖夫就那样坐了三个小时,一次也没变换姿势,只有手指敲动得越来越快。他莫名地全神贯注于所有这些乏味的声音,这些声音无言地诉说着人类的生活有多么贫困和可怜。

之后,他猛然站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去了。

(3)

舍维廖夫站在工厂院子里,透过灰蒙蒙镶着十字形铁栅栏的大窗子,注视着机器间大厅。

大厅内有什么东西在轰轰作响,响声震耳欲聋,以至于窗玻璃都在微微颤动。窗户轩敞阔大,房间的采光应该很好,但从晴朗无际的天空下的院子里望去,里面似乎永远笼罩着昏暗。能看见一些链条那么神秘、那么迅捷地上下翻飞,但飞轮的转动和无数皮带的疾驰似乎全都无声无息。所有东西都在移动、翻转、回旋,却不见人影。在寒光烁烁的黑色怪物中间,只是偶尔地闪现出一张嵌着死人眼睛的惨白面孔,而他仅仅一闪,便又马上潜回到充满噪声和运动的昏暗中去。这噪声似乎越来越强,越来越强,但却始终如一地沉重而单调。蒙尘的窗玻璃把一切都融入枯燥平淡的灰色调中,就像某部电影巨片中的一个画面。

紧挨窗户,乌黑的柄杆、齿轮和活塞拙劣而灵巧地飞转,在这个背景下,精细的钢铁怪物在一片嘈杂声中丑陋地扭动着,刺耳地尖叫着,车削出寒光四射的铜棒,细碎的金色刨花在金属利牙下到处飞溅。而在金属牙齿之上,佝偻的肩背来回晃动,肮脏的大手不停忙碌。肩膀晃动的节奏鲜明而又整齐单调,与那些精细曲折的怪物的动作融为一体。

舍维廖夫正注视着这台机床。它与他曾经操作过的一模一样,他曾满怀无法实现的希望,日复一日、从早到晚地守过它五年;他守着它,无论健康还是生病,无论悲伤还是快乐,无论为思念那些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而满怀爱意还是饱受折磨。

如果谁在此刻窥视一下舍维廖夫的双眼,会被它们奇怪的神情震惊:它们不像平常那样冰冷清澈;里面有一种柔软的忧伤渐渐生起暖意,又分明流露出无法比拟的钢铁般的仇恨。

他的双唇不时抖动,分辨不出舍维廖夫是在微笑,还是在默默地自言自语。

他那样伫立了很久,随后,就像听从口令一样猛然后转,步履坚定地走开了。

“账房在哪儿?”他向迎面碰见的第一个工人打探道,那人灰头土脸,面色惨白,却长着双活人的眼睛,这甚至让人感到惊诧。

“那边。第二个门。”那个工人告诉他,并且停下来。

“要去报名吗?……不会接收的。”他补充一句,既非同情,也无恶意,还笑了笑,淡蓝色的薄嘴唇后面露出黑人一样洁白饥饿的宽牙齿。

舍维廖夫平静地望了望他的脸,似乎在说:“知道了……”——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账房。

那里已经有十个人在两扇大窗户旁坐等。明亮的背景只衬出黑色的侧影和某个人平滑的秃顶上的淡蓝微光。一些面容模糊、眉目不清的侧影转向舍维廖夫,又在颇具耐心的习惯性等待中安静下来。舍维廖夫像站岗似的僵直地伫立在门口。

久久的寂静。只有窗边那些面目不清的脑袋偶尔相互点着头,彼此嘀咕几句,三个办事员趴在写字台上,像显示自己的才艺一样,把纸张弄得簌簌作响,非常麻利地在账本上吱吱呀呀地忙碌。终于,里面的那扇门“砰”地一响,急匆匆走进来一个脖子短粗的胖子。

“尼基福洛夫,罚款账本!”他用傲慢的哑嗓子高喊道。

办事员丢下笔,开始在一堆蓝色账本间乱翻,而就在工长进门的同时,那些面目不清的黑影从四下里起身围拢过来,立刻聚集在他身边。他们褴褛的外套、破旧的棉帽、肮脏的靴子、灰突突嵌着饿眼的面孔和悬垂着的油渍渍的手臂,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工长先生!”几个声调各异的哑嗓子连忙叫喊道。

这个胖子气冲冲从办事员手里粗鲁地夺过账本,转身面对他们。

“又来啦!”他颇为失态地大吼一声,“要知道通告贴在那儿。啊?”

“您容我解释几句。”一个谢顶的高个子老头儿上前请求道。

“有什么可解释的!没活儿干,就是没有!……没订单……啊?很快连我们自己也要结账走人了。真是怪事!”

大家刹那间沉默起来,似乎也都垂下了脑袋。但高个儿谢顶老头儿撕心裂肺地哭诉起来:

“我们明白……当然了,如果没活儿干的话……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呢!可实在没办法呀……我们在饿肚子……但愿能让我们见见普斯托沃伊多夫工程师……上回他们答应说看看情况的……”

他晶亮饥饿的双眼带着哀求和恐慌凝视着工长。

“不行!”工长突然勃然大怒地回绝道,他满脸充血。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老头儿没听见一样固执地继续恳求。

“我和你们讲过一百次了,”工长带着此前从未听出来的浓重的德语口音继续训斥,却也平和多了,“不管工程师说过什么!”

“可他们……”

“可他们这会儿没在工厂。”德国人打断他,转身走开了。

“他们的轻便马车怎么停在门口呢……”人群中有一位插话道。

工长快步走向门口,他脸上掠过一层冷森森的恶意。

“喂……够了!您最好闭嘴!”他语调讥讽地奉劝一句,走向了门口。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老头猛地冲到他身后,疾声喊道。

德国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甚至不是盯着他的脸而是秃顶。

“可你……”他慢吞吞恶狠狠地训斥道,“什么也做不了。你算什么工人呀!”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老头儿绝望地哀叫起来,“发发慈悲吧……难道我……我可一直是最好的……”

“一直和现在可不是一回事,”德国人特意毫不客气地抛出一句,“老兄,你老了,该享清福了……最好别来了,反正没用的!”

他抓住了门把手。

“发发慈悲吧,我……”

但房门还是“砰”的一声关上了,老头儿狠狠地盯着满带嘲讽的发黄门板。他站立片刻,摊开双手,转过身子,似乎想说:

“唉,就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呢?”

大家突然戴上帽子,走到了外面。

但他们并未散去,而是聚集在大门口,像一群驮运货物的牲口似的缩起脑袋。也许多数人无处可去吧,那样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下,不知是绝望还是冷漠。他们开始抽烟,别人也跟着他们抽起来。臭烘烘的烟卷好长时间也点不着。

“背风试试。”有人关切地建议道。

“哎……去你妈的!”抽起烟的那位突然骂了一句,狠劲地把烟卷甩在墙上,呆呆停住,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真是不幸呀……三天没吃饭了……”一个半大小伙子嘟囔道,他冷不防地笑起来,好像在期待别人对他的俏皮话表示同情似的。

“第四天你也没饭吃!”抽烟的那位无比冷漠地回应他。

恰好在这时候,从另一个门口走出一位先生,他身材魁梧,浅色头发,留着微微翘起的浓密唇髭,步态敏捷神气。众目睽睽之下,他以难以捕获的动作冲过这堆工人。大家兴奋地骚动起来,往前走几步,又停下脚。只有那个老头儿一个人摘下帽子,露出脏乎乎的秃顶。工程师滚圆的面庞上闪过一丝阴影。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略带责备地仰视一下天空,怒喊一声:

“斯契潘!快备车!干吗呢! ……”

腰上挂着怀表的胖车夫把马车赶到门口。工程师敏捷地登上轻便马车的踏板,重重地坐在轧轧作响的皮座椅上。红色大走马闪着绸缎般斑斓的光泽,嬉戏一般猛然启动;轻便马车的轮胎柔和地画着圆圈,奔向工厂大门。它在大街上闪了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很快地,工人们便开始散去。

舍维廖夫最后一个出来。他两手插进衣袋,昂起头,快步走在街上。

秋日水蒙蒙的阳光下,硕大的城市显得格外污浊阴冷。箭杆一般平直潮湿的街道,延伸进淡蓝色的雾霭。在雾霭中,人群、马匹、房屋和街灯,全都笼罩着单调而朦胧的淡蓝色,海军部大厦的尖顶,仿佛悬在天空似的,迷离地闪着金光。

随着四散而去的步履匆匆、忧心忡忡的人群,舍维廖夫走在满是泥泞的便道上,经过啤酒馆黄绿交织的大门和茶馆敞开的红门,经过一排排绵延不绝的漆黑窗口,这些几层楼高的窗户挂在喧嚣忙碌的街道上方。

人们迎面而过,前拥后赶,横穿马路,在街头货摊旁聚集,在小酒馆模样的门后消失,随后又重新回到街上。到处充斥着夹缠不清的恶劣吵闹,异常恶毒的脏话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上方四处回荡。所有人都那样肮脏丑陋、破衣烂衫,让人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不为自己野兽般的外貌感到羞耻,怎么不四散奔逃,到森林和峡谷里的随便哪个地方给自己挖个黑洞。泥泞中喧嚣的人群上方矗立着整齐的电灯,一望无际的电报线和电话线成排地绵延伸展。

从充满煤烟和喧哗声的敞开的小酒馆传来留声机恶鬼一般嘶哑的尖叫,不时有成堆不成人样的醉鬼涌到马路上,就像从撑饱的胃里喷出的秽物。远方某处传来凄惨的哀号,始终无法分清这是病痛缠身的野兽在号叫,还是烂醉的人在哀鸣。

在十字路口,骑警铁灰的身影默然伫立,渐渐变得发黑,茫然地注视着人群上方。他们偶尔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臂,而他们的高头大马则在莫名其妙地摇晃着聪明的大脑袋。

(4)

舍维廖夫吃午餐的地下室小饭馆忙乱嘈杂,俨然一个火灾现场,烟尘、汗水和饭菜的臭气凝聚成粘糊糊浓重的热浪,人们置身其中,就像深陷于沼泽地的瘴气。

舍维廖夫靠窗而坐,成排的脚在他身后不断地来来去去,他把胳膊肘搭在油污浸软的桌布上,默然凝视着隔壁房间,在那个房间缭绕的烟雾中,手执球杆的人影在快散架的台球桌旁挪来挪去。从那里传来单调乏味的噼啪声、哈哈大笑声和骂骂咧咧声。一拨微醉的鞋匠围坐在邻桌。一个满脸坏笑、戴耳环的瘦小伙显然在逗大家伙开心——他在挖苦一个傻头傻脑的、正用好奇的眼神茫然注视着他嘴巴的乡巴佬。小伙子胡扯着什么,他说得热血沸腾,因为得意,他上气不接下气,并且抑制不住地不时扭头对着人群,兴奋地张开手臂,洋洋自得地叫喊:

“伙计们,瞧这个傻瓜呀!我跟他完全是瞎掰,完全是瞎掰,可他全都当真了!……绝对当真了,伙计们!”

乡巴佬尴尬地傻笑着摆摆手,背过身去,可那个戴耳环的小伙子冷不防把身子探到桌子上,张大嘴巴,一本正经地吹嘘道:

“还有啊,我在奔萨的时候……”

乡巴佬全身一震,伸长了脖子,目光乖乖地投向讲述者的嘴巴。

推拉门一刻不停地刺耳尖叫,一拨又一拨新客人带着门外大团的冷风不断涌进来,还在台阶上就能听见他们的脏话。

暮色浓了,雾气也稠重起来,喊叫声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回荡,聒噪、恶臭、水汽、人群和污言秽语,这一切似乎都融会成噩梦般的一团,无论如何也无法分辨清楚。

舍维廖夫落座不久,一个长脖颈、黑脸膛、神情激动的瘦子与他同桌坐下。他显然始终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一会儿双手托头,一会儿环视四周,一会儿如坐针毡地翻遍自己的所有衣兜,但又一无所获。他不时瞟视舍维廖夫,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拿不定主意。舍维廖夫发现了这点,不过他只是冷冷地望着他,没做任何鼓励的表示。

最终,当戴耳环的小伙子完成一次炫耀举动,把师傅们逗得哄堂大笑,并且让轻信的乡巴佬窘到极点之后,那个长脖子男人转向了舍维廖夫,讨好地笑了笑,用脑袋指点一下那个小伙子。

“大概是个过得糟透了的家伙!”他客气地说道。

“对……”舍维廖夫不情愿地应和道。

长脖子的人似乎只求这个回应,果断地转过身,俨然一副不顾一切的样子,对他说道:

“朋友,看样子您是自己人……也是个工人吧?”

“对。”舍维廖夫再次简短地回答他。长脖子的人不由得浑身一震。

“听我说,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下……我到首都只有三天……能否跟您打听一下工作上的事情。我是个钳工。嗯?”

他目光恳切而畏缩地望着舍维廖夫,但脸上却还保持着兴奋的神情。

舍维廖夫沉默片刻。

“不知道,”他回答,“我也没工作。到处都没活儿干……不景气。城里现在有几万失业者……”

这个满脸兴奋的人微微张开嘴巴,一声不吭地望着舍维廖夫。随后,他的脸色开始变了,变得苍白和沮丧,突然换成一副极度无助和绝望的表情。他颓倒在椅背上,摊开了双手。

“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舍维廖夫出人意料地诘问道,甚至还带着些恶意。“难道您不知道,有多少吃不上饭的人来这里。最好哪儿来回哪儿。”

那人又摊开两手。

“回不去了……上了黑名单了……能怎么办呢?”

“怎么会这样?”舍维廖夫近乎冷酷地责问他。

“没什么的。罢工呗。这不……被同事们选为代表……当时么,不敢惹你,可如今一安抚下来,就想起算账了,就是说……喂,滚蛋吧!”

“您以前在哪儿干?”

“矿上……干钳工。”

“您不是代表吗?……同志们为什么不帮一把呢?”

舍维廖夫说这话时,神情古怪并且很不友善,可眼睛却瞥向一旁,好像在专心倾听带耳环的小伙子扯新篇。

钳工诧异地瞧了瞧舍维廖夫。

“怎么帮忙呀!……派来三个连的士兵,架起了机关枪……还说啥呢!”

“您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吗?”

“是啊……当然是在事后了……可现在呢,当然明白了……”

“您为什么要那样干呢?”

“什么为什么呀?……同事们推选的……”

“您该拒绝。”舍维廖夫依然目光旁视着无动于衷地驳斥道。

“喂,怎么能那样呢……如果大家都拒绝的话,那怎么行呢?……”

“但大家可都拒绝倒在机关枪面前呀?”

“这是另外一码事……怎么着,这可是玩儿命呀!……都是拖家带口的人,老婆,孩子。”

“您没家没口吗?”

钳工微微哆嗦一下,低下头,抹一下额头,嗫嚅道:

“有个母亲……”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墙角;似乎也在倾听那个戴耳环的小伙子胡扯:

“那事之后,工程师打算把女儿嫁给我,可我回绝了……”

“为,为什么?”乡巴佬用艳羡的眼神注视着小伙子的嘴巴,满心惋惜、将信将疑地问道。

“因为呀,亲爱的,我是个手艺人,无产者,而她是个娇小姐。当然啦,她本人也看上了我,可我们不般配呀……分手时,她亲自给我送来香槟酒,并且说:‘伊利扎尔·伊万内奇,我非常敬重您,会永远记着您……’嘿,她还……送给我一个金戒指……那还用说啦!”

“哦?”乡巴佬凑上去。

“唉,也好……如今那个戒指呀……为五个卢布还在当铺里存着呢。要是有钱了,我会把它赎回来……不能放在那儿,因为它是种——纪念!”

“嘿,伙计们,我跟你们说!”小伙子面朝其他听众,骤然换作另外一种口气。“我在奔萨进了英国人的工厂,叫莫里斯兄弟工厂……这样一来,老兄们,可真没想到!……从不罚款,生病也不扣钱,给工人提供带家具的石头厢房……嘿,简直是进了天堂……待人客气,老英国人自己总是以‘您’相称,跟朋友一样握手……不像我们这里,简直可以说,工人们过的是人的日子……”

“喂,你就胡诌吧!”乡巴佬毫无征兆地恼火起来,一脸失望地摆了摆手。“没意思,别瞎吹了!……可我这个傻瓜还听……”

“真的,千真万确!”小伙子真诚而激动地对天发誓。

“噢,算了吧你!”乡巴佬彻底被激怒了。“纯粹胡扯!呸!”

他气冲冲地站起来,躲到墙角,蜷起一条腿,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独自嘟嘟囔囔。

钳工马上朝舍维廖夫探过身子,喃喃道:

“离家六个月了……老太婆没准儿饿死了呢……”

他的黑脸膛抽动一下。

“好吧,就算你讲的没错,就算工作没有指望,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从桥上跳河吗?”

他猛地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抓挠着竖立的乱发。

“不值得。”舍维廖夫驳斥道。

“可还能怎么办呢?”钳工立刻抬起头。“饿死,是吗?”

舍维廖夫缓缓地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听说,溺水是最痛苦的死法……饿死呢,还要好些……”

黑脸膛的钳工瞪大眼睛,疑惑地盯着舍维廖夫。

“难道您能用投河证明什么吗?……饿肚子的人越少,他们过得越好!”

“可究竟该怎么办呢?”

“如果想不出其他办法,就去找活儿干。”舍维廖夫随便提示一句。钳工绝望地摆了摆手。

“我找了六个月……哪儿都不要——政治犯!……我在小客栈过夜,饿了三天了……现在让我干活,抱歉,连力气都没有……前天去讨过饭……到了这种地步啦!”

“怎么样?”

“是这样的……哀求,不停地哀求……有个小姐走过来,嘿,我就去央求几句……”

“她给了?”

“没有。她说没零钱……”

“哈,零钱!”舍维廖夫挤挤嘴角说道。

他把手放到桌上,敲动着手指。钳工沮丧地凝神注视这个神经质的动作。周围在喊叫、吵闹、咒骂,台球室内,油乎乎的小球闷声地撞击着,有一个台球大概已被撞裂了,隆隆地滚动时就像远方某处有火车经过。戴耳环的小伙子转移到了台球室,从那里传来他放肆的呼叫。人腿一直在窗前交错闪过。甚至让人觉得这是同一群人故意在窗前来来往往:走过又返回,在街角略作停留,又再次跑过窗前。

“哦,好吧……至少,您实现了点儿什么吧?”舍维廖夫开口问道。

“那还用说!”钳工感叹道。

他沮丧的黑脸上瞬间起了变化:两眼放光,脑袋挺起来,他整个瘦长的身躯都充满最初时的兴奋劲儿。

“您知道,我们矿工是最能忍耐的一群人。还能要他们怎么样呢:从早晨五点到晚上八点,一整天都在地下。晚上干完活儿回家,吃一口就睡……四点钟,汽笛一响——起床吧。烂泥、污水、感冒,常有的事,说不定还会爆炸……我们矿井发生过两次爆炸:一次死了十八个人,而另一次——死了二百八十二个……完全是苦刑犯的日子……就是把矿工送去服苦役也会好受点儿!……嘿,当然是能吃苦、没完没了遭罪的一群人。我们这些手艺人属于那种有觉悟的……能结党的人……我们开始自己当家……非常困难。特务活动——十分吓人。一有点儿什么事,就给工程师打小报告:伊万诺夫·彼得罗夫,在那儿表现不好。嘿,过不了二十四小时,就得进警察局,就得滚蛋……很难进行宣传鼓动……可最后还是给鼓动起来了。”

钳工激动而自豪地微微一笑。

马上可以看出来,这种鼓动让他付出了多少非人的努力,他在漆黑的井下劳作时,承受了多少危险、恐惧和痛楚,而当他目睹了第一次的成功时,又体验到了多么大的欣喜。

舍维廖夫望着他。

“所有的都实现了:工人代表制,集会权利,提交住房问题,改善医疗条件,赶走了以前的经理……一个畜牲……创办了供自己人使用的图书馆……”

“牺牲了很多人吗?”舍维廖夫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当时还好……士兵们在场,但不敢开枪。当时他们害怕了……但后来,实在是……”

钳工甩了一下手,兴奋的神色也渐渐从他黑瘦的脸上消散了。

“照例出现了黑色百人团……出现了分裂,而长官们瞧见一切都乱了套,马上就趁机开始行动!……解除我们委员会代表,换上了黑色百人团成员,工长和代表们给抓进了监狱,封了图书馆……”

“您怎么看呢?”

“我那时候在牢里。”

“不是您一个,而是所有人。”

“所有人指的是谁?代表们吗?”

“不是代表,是所有工人……被你们鼓动起来的工人呢?”

“哦……我说了,矿井对面架上了机关枪……”

“哦,没错……机关枪……”舍维廖夫含含糊糊地说道。

钳工沉默了片刻,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扭曲。

“您知道吗……他们干的事情——只有天晓得!……无恶不作,又是马鞭,又是烧杀,又是强奸妇女……遭罪最多的是代表们……我还没什么,因为第一批就被逮捕了……其他人可就惨了……我们的图书管理员被哥萨克绑在马鞍上,一路小跑拖到城里……他的两手反绑,因此稍一落后,手就被拧过来,他就会摔到烂泥里,直接拖在地上……身后骑马飞奔的另一个哥萨克便用长矛刺他,让他起来……真见鬼!……残害他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

“哦,哭了!”舍维廖夫重复道。

他冰冷的话音中透出毫不妥协的极度蔑视。但他的脸却依旧凝然不动,只有手指在更加急促地敲击着桌面。

钳工显然听懂了,因为他的眼睛灼灼放光。

“没错,是哭了!我们也还会哭泣……不过我们哭出的是血泪!”

他举起手,做了个威吓的手势。他一脸狂怒,似乎整个内心都在暴怒中绷紧了。

舍维廖夫冷冷地一笑。

“您把血泪看得太廉价了!”他轻蔑地说道。

“不管廉价不廉价,他们都会遭报应的!”钳工神情欲狂,斩钉截铁地回答。

“会有恶报吗?……什么时候呀?……到你饿死的时候吗?”

钳工惊诧地瞟了瞟他的眼睛。在他目光闪烁迷离、透着饥饿的黑脸膛上,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斗争。他们径直对视了大约一分钟。舍维廖夫纹丝不动。钳工突然垂下眼睛,他的长身子颓唐下来,随后他把脑袋埋在双手之间,坚定地回答道:

“是的,我会饿死的……难道我的命一钱不值,比起……”

“不值,一钱不值!”舍维廖夫冷酷地打断他,站起身来。

钳工立刻抬起头,想说什么,但又垂下去了。

“你瞧,喝醉啦!”邻桌的一个人大叫一声,爆发出醉鬼滑稽的哈哈大笑声。

舍维廖夫站立片刻,思量一下。他的嘴唇颤动,却没说什么,他抬起头,歪嘴冷冷一笑,走向门口。

黑脸膛的钳工头也没抬。

(5)

白而冷的天空下,宽阔整饬的大街隐没在淡蓝色的远方。被连绵不绝的轻便马车和电车轨道分割开的晦暗杂乱的人流正涌往某个地方,他们令人目不暇接,汇聚,散开,纷至沓来,行色匆匆,似乎每一刻都不会抵达也不会离去。

屋舍华丽,窗户轩敞明净,街灯和无轨电车的托臂轻巧精致。空气和日光似乎都立刻显得清洁莹澈了些。呼吸如同置身旷野般舒畅,血液在血管里的奔淌也变得愈加欢快和响亮了。

在舍维廖夫的前后左右,神采奕奕、光鲜艳丽的人们络绎不绝。女人纤细的腰肢在人群中摇曳,在男人成排的大衣、高筒礼帽、圆顶礼帽和军制服中间,她们新奇别致的礼服和带配饰的大帽子五彩缤纷地闪耀。她们以摇摆诱人的步态激动而急迫地绕过迎面而来的人,她们镶边的裙裾随着高跟鞋踏出的节拍神秘地轻轻颤动。从四面八方传来欢笑、爽朗的言谈和温柔的细语,在这一切绚烂的喧嚣之上,回荡着电车的铃声和轻便马车波浪般忽强忽弱的柔和的隆隆声。

舍维廖夫双手插着兜,高昂着头颅行进。

一位魁梧壮硕的先生久久地走在他前面,他戴一顶精致的与年龄不相称的翘檐帽,帽檐下露出玫瑰色的双层后脑勺,上面有一条精心保养的松软皱褶。他轻轻甩动手杖和戴着紫色手套的手臂,步态庄重而又轻盈。他那颗托在玫瑰色短脖颈上的脑袋无忧无虑地四下转动,时而转向商店橱窗,时而转向迎面而来的女人。特别是女人,他打量得轻佻快活。从他面对每个漂亮女人时灵巧扭动自己壮硕身躯的所有动作可以感觉到,他了解和热衷于自己的这些动作,并以鉴赏家的品位充分利用它们,好让自己享受着哪怕是片刻的欢悦。

女人们大概也能察觉到这一点。掩映在略施淡妆的眉毛下的那些黑色、灰色与褐色的眼眸,调皮地扫视着他的脸庞,而当他狡黠自信地面露微笑时——既非对她们也非对自己——便装作害羞的样子垂下去。但他的目光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过多停留。看样子他刚刚吃过午餐,此刻正体验着满足和愉悦的好心情,他旨在惬意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女人的俏脸蛋不过是给他美食之后懒洋洋的神经稍稍带来些柏拉图式的满足。

舍维廖夫很长时间都没在意他,但粉红的后脑勺却在他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每走一步,脖子上诱人的褶皱都在光艳艳慢腾腾地颤动。舍维廖夫冰冷坚硬的目光终于停在了他身上。

一个阴沉隐秘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凝聚在他金属般的眼眸中,它们突然显出可怕而不祥的神色。

舍维廖夫已经逼近了这个后脑勺。一群女士挡住他的道路,尽管看起来他动作生硬,但迅速地绕过了她们,又撞到了一位军官,他没理会对方的喊叫:“蠢货!”再次步履缓慢、坚定、不可动摇地跟上了那个粉红的后脑勺。

可怖的神色在他熠熠的眼睛里越来越紧地凝集,浸透在其中的坚定而无情的暴力一览无余。如果有一辆正在追赶并且马上就要轧死某人的机车,如果这机车也有眼神,它的眼神也会像舍维廖夫那样冷酷决绝。

如果那位露出粉红色后脑勺的胖先生转一下头,看到并能读懂这双灼灼眼眸中的神情,他会冲向人群,混进活人当中,他会魂飞魄散、大惊失色,并且开始恐怖绝望地厉声疾呼:“救命,救命啊!”

舍维廖夫的思绪在炽热的大脑中飞速旋转,转动的圆圈不断收紧,收紧,恶梦般狂暴的思绪就像悬在头顶的几千磅的巨石,终于瞄准了粉红的后脑勺。一根即将拉断的细若游丝的东西还牵着这块可怕的巨石,无形的恐怖在空气中生长、壮大,笼罩着衣装华丽的无尽的人流。

倘若能用言语来描述这个念头的可怕本质,那么会是这样一番话:

“你走……走吧!但你要明白,如果我面前走着一个幸福、饱食、快乐的家伙时我会对自己说:你快乐、幸福,你能活命,仅仅是因为我让你活!……我也许就在此刻改变主意,那你就只剩下两秒、一秒、半秒钟……对我来说,那些关于所有人神圣生命权的可怜兮兮的废话已全然不存在了!我是你生命的主宰!没人知道,哪一天、哪个时刻,我的忍耐会超出限度,那时候我就会来审判你们,审判那些把我们投进无穷无尽的饥饿劳役,终生压榨我们,剥夺了阳光、色彩和爱的家伙们!……对于你所给予的生活和享乐,我也可能会拒绝……瞧,只要我动一动手,鲜血和脑浆就会从你粉红的头颅喷射而出,溅满人行道的石板路!……在你站立的那个地方,将横卧下一具阴森丑陋的尸体。谁说我不会干这种事,说我需要忍耐和沉默?……我敢做任何事,因为我是一个人!……我是我自己灵魂的审判者和行刑人……每个人的生命都由我掌控,我愿意的话,会把它们抛人尘土和泥污!……你明白这一点吧,把它告诉全世界吧!……这就是我所讲的。”

疯狂的非人的仇恨控制了舍维廖夫的内心。一切都从他的视野中瞬间消逝了,眼前只剩下一个粉红色的后脑勺,宛如白蒙蒙的夜色里一个灿烂的光点。触摸乌黑钢铁的感觉——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抓着冷冰冰的左轮手枪——和前面那个生气勃勃的粉红后脑勺……

那位先生一边赶路,一边挥动着一只手套,玫瑰色肉褶在雪白的硬领上方无辜地颤动。

舍维廖夫疾进一步,猛然昂起头,仿佛在向空中发泄仇恨与复仇的疯狂呐喊……

但他却突然停下来。

扭曲的薄嘴唇上掠过一丝诡异的微笑,手指也放松下来,他猛然转过身,向后走去。

精致的翘檐帽下露着粉红褶皱的先生继续前行,他一边摇晃手杖,一边在帽檐遮掩下瞟视漂亮女人,很快便像一粒沙子似的隐没于喧嚣熙攘的人群。

舍维廖夫险些被卷进电车轮子,他并未发现这一点便穿过了街道,消失在空旷的街角,溜回自己空荡荡的古怪房间,他犹如一个阴郁的幽灵,从黑暗中现身,又回到了黑暗:他的双眼依旧冷静如常,炯炯放光。

(6)

还在楼梯上就听见女人声嘶力竭的绝望哀号,当舍维廖夫穿过黑洞洞的过道时,一扇大敞四开的房门映入他的眼帘,早晨九点正是从这扇门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尽管他快步经过,但还是来得及看清了——堆满破烂的几张床和几个大箱子,两个直着腿并排坐在床上的神色惊恐的半裸婴孩,靠在桌旁七岁左右的小姑娘,以及两手撕扯着稀疏乱发的高个子瘦女人。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呀?你想过这些没有,倒霉鬼!”她绝望地尖声号叫,像个堕落女人。

舍维廖夫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脱去外衣,躺到床上,侧耳倾听起来。

女人在继续喊叫,她的叫声病态而嘶哑,仿佛溺水者的哀号,响彻了整座公寓。尽管她在诅咒、训斥、辱骂某个人,但声音里并没有特别的仇恨。这仅仅是因为彻底无助的绝望而引发的呼号。

“我们带他们到哪里去呀?……饿死在大街上吗?讨饭吗?……为了养活三个孩子,难道我要去卖身,是不是呀?你怎么不说话呢?说呀!……你在想什么?……现在怎么办呀!”

她的调门越来越高,喊叫声中猛烈爆发出肺痨病人可怕的哮喘鸣音。

“请你说呀!……革命分子!……递交抗议书呀!……人家怜悯你,给你班上,你还有权递交抗议书!……你也来这套!……你算什么东西呀!……人家过得比你好,都能忍……你不能忍吗?……如果人家朝你脸上吐唾沫,那你也应该不吭声……你得记着,你家里有五张饿嘴等着呢!……说什么,自尊!……你这个穷光蛋,能有什么自尊!你要的是一块面包,可不是自尊……你瞧,一个教师当然不习惯跟官僚一样低三下四啦!……傻瓜!倒霉鬼!”

女人的责骂突然走了凋,变得嘶哑并爆发出痛苦的咳嗽声,好像五脏六腑都被震颤起来了。她显然透不过气来,在呼哧呼哧地剧喘、咳痰,她终于发不出声了,有几秒钟她像一只快被憋死的狗,只发出喘气的哮音。

“玛申卡……老天啊,保佑她吧……”隐隐听见一个微弱颤抖的嗓音在低声咕哝,话音里能听出哭腔来——一种由徒劳的严厉责骂所引发的温顺的无助和绝望感。“我真的做不来……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

“你算什么人呀!就是条狗!……既然生了狗崽子,就不能吭气,就得忍着……你要是一个人的话,我们就不会住在这个狗窝,就不会连饿三天肚子……就不会逼得我光着脚奔来跑去地给人家洗破烂!人啊!请您告诉我呀……让你跟你的人类见鬼去吧!……到我哭天抹泪地央求你,都饿了一年半肚子了……跟要饭花子似的,跪着央求人家!……你还显摆起自己的高尚来了……还拯救俄罗斯……自己都快饿死在大街上啦!……英雄啊!……噢,上帝呀!真该死呀,当时我怎么就碰上你了呢!……废物!”

“玛申卡,看在上帝的分上!”男人颤声打断女人愤怒绝望的叫喊,“难道当时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大家都指望着我……难道我能想到……”

“就应该想到!应该!……别人可能不用负担那么多张饿嘴呢……可你有什么资格跟别人一样去冒险呀?你问过我们吗?你问问孩子,他们愿不愿意为了你的俄罗斯饿死呀?你问过吗?”

“要知道我真的没想过……我跟大家伙一样,也想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为了你们,为了你……”

“好一点儿的日子!”完全歇斯底里的女人尖叫一声。“你有什么权力幻想好一点儿的日子,在你的日子还不是最糟的时候,在我们差点儿没逃到乡下去的时候!……在我大冷天光脚在小河里洗你那些破烂的时候……在我……在我的痨病……”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压迫并憋住了她的哀号。有几分钟,从她的喘息声里什么也说不出来,随后,她低低地惨叫起来,就像濒死的绝望至极的哀鸣,传遍了所有房间。

“看见了吧……瞧……我要死了……”

“玛申卡!”男人呼唤着她,他微弱的叫声充满无尽的悲恸、懊悔、爱意和哀怜,连舍维廖夫冷静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动情的神色。

“说什么玛申卡呀!”女人像在庆贺胜利一样,对那个不幸的人冷酷无情地叫喊。“应该早一点叫——玛申卡呀!……现在我算什么玛申卡,我是个死人……明白吗?死人!”

“妈妈!”突然传来小孩儿的声音。“不要这样说!妈妈!……”

女人骤然收声,安静了下来。周围一片死寂,随后再次发出怪异的声响:有人时而嘶叫,时而狂笑。

“你就不要哭了……就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不是喊叫,俨然是男人的悲号。“要知道……要知道……要知道……我做不来呀……那些畜牲和傻瓜……当着我的面……要知道……不要哭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我吊死算了……要知道……”

“啊哈,吊死!”女人带着一种可怖的腔调却又心平气和地说道,“你吊死了,那我们怎么办呢?……要知道我可不能上吊……你吊死了,也让他们饿死吗?……让丽佐奇卡到涅瓦大街站马路,是不是呀?……好吧,你上吊吧,上吊吧!但你要明白,就是吊在绳套上我也会诅咒你的!……

“噢,我的天呀!”男人无比痛苦地低声哀叫起来,同时传到舍维廖夫这里的还有低沉可怖的以头碰墙的撞击声。

“停下吧,不要啊!”女人扑向他,拼命地呼喊着,“停下吧!廖沙!……”

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号啕,椅子也跌倒在地。透过男人的嘶哑的哭喊,透过哀号和抽泣,头颅迎面撞在墙上所发出的沉沉的碰击声依稀可闻。

“廖沙,廖申卡,别撞啦!”女人尖声劝慰着,突然又传来另外一种声响,好像是脑袋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可能是她把手臂垫到了丈夫的脑袋和墙壁之间了,可能他在无比猛烈的歇斯底里状态下撞击着妻子吧?

孩子们突然号哭起来。起初大约是大女儿一个人的声音,随后那两个伸着小腿坐在床上的男孩儿也一起哭起来。

“廖沙,廖申卡!”女人发高烧似的语无伦次。“不要,不要啊……对不起……不要啊!……哎,没关系的……随便怎么样吧……哎,我们会熬出头的……人家欺负你,你当然没办法了……廖申卡!……”

随后,她哽咽着悲悲戚戚地抽泣起来。

舍维廖夫呆呆坐在那儿,脖子挺向一旁,苍白的面孔在痛苦地抽搐。

隔壁房间完全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好像有人在可怜无助地抽噎,也分不清这是大人还是孩子。

夜幕已经降临,在暮色蛛网一样昏暗的淡蓝微光里,这哽咽声隐隐约约,无比沉痛、哀怨和凄惨。

过道的帘子后面传来断断续续、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两个闲聊的人迫不及待地彼此交换着消息,就像小心翼翼地留神是否有可怕的人在偷听似的,他们不时地止住话音。他们忽而胆战心惊,忽而讲说某人,声音是那么地轻微和胆怯,甚至让人觉得,这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只在地下室窸窣作响、惶恐不安的老鼠。舍维廖夫在侧耳倾听。

“他受不住了,啊?……跟长官说了无礼的话……长官叫他傻瓜……啊?……丢了做人的面子了……啊?……没面子了……啊?……您说说吧……对长官无礼……对大恩人……啊?……”

舍维廖夫手指敲击膝盖的动作越来越快。

过道里响起猛烈的铃声。老人们立刻消停下来。没人去开门。铃声再次响起来。这时候,帘子后面又嘀咕起来,说某人拜访某人,可某人拒绝不见。第三次的铃声是在呼救了。

这时候,从帘子后传来老人们惊慌的响动,有人忙乱起来,脚步踉跄地小心翼翼走在过道上。

“你们为什么不开门?……睡着了,是吗?”伴随着房门打开的声响,阿拉吉耶夫不满地问道。

没有人搭理他,只有什么东西讨好似的“吱呀”应了一声。

阿拉吉耶夫大步穿过过道,打开自己的房门,并用愉快浑厚的男低音喊道:

“马克西莫芙娜!……请给我点儿茶,啊?……”

能在令人窒息厌恶的死寂中听到他充满活力的欢快嗓音,让人觉得非常怪异。没有人回应他。于是阿拉吉耶夫把脑袋探到过道上,问道:

“伊万·费多谢耶维奇,马克西莫芙娜不在吗?”

帘子后面一个粘糊糊谄媚的声音回答他:

“谢尔盖·伊万内奇,马克西莫芙娜才出门……和奥尔加·伊万诺夫娜去教堂了。”

“啊哈,”阿拉吉耶夫一本正经地请求道,“您,伊万·费多谢耶维奇,能否给杯茶呀?”

“稍等片刻。”帘子后的小老头讨好似的答应道,同时赤脚趿拉着套鞋进了厨房。

阿拉吉耶夫用自己的男低音唱着什么,打了个哈欠,敲了敲舍维廖夫的房门。

“邻居,您在家吗?”他朗声问道。显然他感觉无聊,想随便见见谁。

舍维廖夫一声未吭。

阿拉吉耶夫稍等片刻,随后大声打了个哈欠,又把稿纸弄得沙沙作响。久久的寂静。从厨房里传来茶壶白铁皮烟囱的叮当声和淙淙的水声,之后飘来了木柴燃烧的味道。老太婆也从帘子后爬出来,怯怯地瞄着教师的房间,一种难以描述的绝望似乎正无声而沉重地从那里溢出,并在整个公寓内弥漫开来。阿拉吉耶夫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因为他坐立不安,几次站起来,好像还在叹息。有什么东西悬在空中并且压迫下来。老太婆蹭到厨房,把茶碗弄得叮当乱响,又把茶具送到阿拉吉耶夫的房间。

“给您添麻烦了,玛丽娅·费多谢耶夫娜。”阿拉吉耶夫懒洋洋亲切地道谢。

“怎么会呢,谢尔盖·伊万内奇先生,只要您用得着,我永远应该为您效劳。”老太婆胆怯而欢快地连忙回应道。能为别人效劳,她似乎真地感到高兴。她站在门口,一双小眼睛讨好地看着阿拉吉耶夫。

“您想说什么?”阿拉吉耶夫猜到她想说话,便问了一句,又高声打了个哈欠。

老太婆像老鼠一样静悄悄地快速捌着小短腿,立刻走过来,勉强能听清她的耳语声:

“我们的教师被开除了……”

她窃窃地说出这句话,似乎还带着某种快意。她一讲完便呆住了,惶恐不安地望着阿拉吉耶夫。

“您说什么?为什么呀?”对方关切地问道。老太婆靠得更近了些,对他耳语,声音小得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对长官无礼……长官用各种话来骂他,他们都伤了面子……

“哎……真不幸!”阿拉吉耶夫懊恼地说道,“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呢?要知道大家都是穷人呀!”

“穷人,谢尔盖·伊万内奇,碰巧都是穷人!”老太婆满脸皱纹的小脑袋开心地迎合道。

“可昨天马克西莫芙娜还跟我抱怨,说他们已经俩月没交房租了……”阿拉吉耶夫沉思着说道。

“没交,没交……”老太婆的小脑袋再次迎合道,也搞不清楚她是难过还是高兴。

“不幸的事情!”阿拉吉耶夫叹了口气。“完全没活路了。”

“没活路,谢尔盖·伊万内奇,没活路……这真是没活路呀……他要是能忍着服服软,人家就宽恕他了……就会有机会了……可他们太要强;他们说——我们是高尚的人……这不,被开除了……他服服软就好了……”

“如果让人家当面辱骂的话,那又怎么能服软呢?”阿拉吉耶夫既懊丧又分明若有所思地说道。

“可是,老爷!大家都是小人物……有什么办法呀,让人家辱骂吧……但他们得忍让。这也不算什么呀……一切也就能顺顺利利应付过去了。不能呀……”

“不是一直都能忍受的……”

“能,老爷,永远能……小人物必须一直忍受。我年轻的时候在格拉夫·阿拉克辛诺夫家当女仆……请问您知道格拉夫·阿拉克辛诺夫吗?”

“鬼知道他!”

老太婆受了委屈似的浑身一惊。

“怎么是鬼知道呢……格拉夫本人在枢密院任职,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有很多房产呢……”

“好吧……怎么回事呀?”

“是这样的,大小姐的镯子不见了……怀疑到我的头上……格拉夫一家发火了,——他们的脾气很暴,打了我三回嘴巴,还打掉了两颗牙齿……没准儿别人早会告到法庭了,但我忍下了,您猜怎么着,谢尔盖·伊万内奇,原来手镯是让她哥哥尼古拉·伊格纳季耶维奇伯爵拿去的……他们花天酒地,就把它顺走了。等真相大白以后,格拉夫亲手给了我一百卢布……”

老太婆甚至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得意的笑容在她那团洋蘑菇似的皱巴巴的小脸上荡漾开来。

“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忍一忍,从格拉夫那里什么也得不到……除了伊万·费多谢耶维奇——他当时作随从——谁也不会当证人。可伊万·费多谢耶维奇是不可能和格拉夫本人对着干的……”

“为什么?”阿拉吉耶夫绷紧了脸,愤愤地问道。

“那还用说,您想想吧,和格拉夫作对……”

“要知道,您说过的,他可是您的未婚夫呀?”

“未婚夫又算什么呢……”老太婆做出无比惊诧的样子。“是未婚夫,可难道他能跟那种大人物作对?……小人物呀……我就想啊,我最好还是听天由命吧……瞧,结果如我的意了吧……”

“呸!”阿拉吉耶夫愤怒地啐了一口,转过身去。

老太婆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她的小眼睛立刻闪现出了惊惧的小泪珠。

这时候,老头儿端着茶炊侧身挤进屋门。他把茶炊放在桌子上,怯怯地回头瞧了一眼妻子,又看看扭过头去的阿拉吉耶夫,拽住了老太婆的袖子。

“你呀!”他带着一种勇于自我牺牲的仆人身上特有的责任感,就像保护贵族小姐免遭教堂冲撞和街头乞丐纠缠一般,气呼呼埋怨道。

老太婆惊慌地回头望着他。两人的眼里满是温存,老两口拖着老鼠一样的碎步前后脚回到过道,那里立刻便传来他们时断时续的急促的嘀咕声。

阿拉吉耶夫倒上茶,正要坐下来喝,过道里有人叫门。

“阿拉吉耶夫在家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急匆匆问道。

“在家,请进,先生……”开门的小老头儿匆忙应答。

脚步声径直而来,阿拉吉耶夫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阿拉吉耶夫回答。进来的是一个矮个子黑衣男人,有一张鹰脸,戴副略显古怪的圆眼镜。

“嗨!”阿拉吉耶夫伸出手,从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不太高兴,甚至还似乎有点儿生气。

“您好。”鹰脸来客急切地问好。

“您好……来点儿茶吗?”

“还喝什么见鬼的茶呀!……”来人生气地反问道。

他小心翼翼地脱掉大衣,掏出一件用纸紧紧包裹的东西。

“那是什么?”阿拉吉耶夫冷冷地问道。

来人把自己的那个物件放在桌上,又用书本把它精心地围好,以防掉在地上。阿拉吉耶夫不安地注视着。

“是这样的,”鹰脸转身面对他,“差点儿被当场抓获……拼命逃出来的……公寓现在是绝对不能回去了!……就带到你这里来了,请藏好了……就这样……”

他敏捷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纸包,也放到桌上。

“我明天来取……”鹰脸生硬地说道。

阿拉吉耶夫一言不发。

“您这位先生,好像不愿意?”来人放肆而略显轻蔑地说道,“难道您能拒绝帮这么一个小忙吗?您不是明天就安全了吗?”

阿拉吉耶夫站起身,一脸激烈斗争的神情,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要知道,您现在是一个渐进论者,一个理想主义者,还差不多是个托尔斯泰主义者!”鹰脸像是从口袋里掏东西似的一刻也不能安静。

“您平白无故地想要污辱我,维克多,”阿拉吉耶夫带着庄稼汉阴沉沉的懊恼说道,“这件事我当然会做的……就到明天……但您必须明白……”

“您会做?”来人激动地问。“这是最关键的,余下的是您的事情,我们没什么可争论的。”

“不,我们要争论!”阿拉吉耶夫坚定地回答,他停下来,满脸涨红,两眼放光。

“为什么?”那人装作心不在焉地问道,一面很烦闷似的掉过头去。

“因为,”阿拉吉耶夫恼火地说,“我和您是多年的朋友,并且……”

“噢,够啦……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值得回忆呀!”

阿拉吉耶夫痛苦地涨红了脸,恶狠狠地大口喘着粗气。

“也许这对您来说不值一提……尽管我也不相信如此……不管您怎样拼命逞强……但对于我来说不是小事,我希望您哪怕能理解我一次呢……我们会解释明白的。”

“这个么,您知道,我没时间……”来人像是故意作对似的,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在眼镜后面乱转,“不过,如果您那样希望的话……”

“是的,我是希望!”阿拉吉耶夫坚定地说道。

来人耸耸肩膀,立刻坐下来,做出一副准备作出牺牲的样子。

阿拉吉耶夫看在眼里,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以公事公办的平静语气开口说道:

“首先,我离开您不是因为我懦弱,或者……您非常清楚这一点,维克多,这一次您最好说实话!”

“谁也没这么想呀……”鹰脸的人脱口而出。

“所以,我之所以能够脱离,仅仅因为我的观念从根本上完完全全地转变了,如果不是思想方面,那也是一些方法策略上的观点……我醒悟了……”

“噢,我的天呀,”那人立刻便跳了起来,“别跟我扯这个……我们知道……您醒悟了……我们知道……您醒悟到暴力不能带来自由,应该教育民众,诸如此类……我们知道!”

他讲的话语就像从嘴里猛烈飞出来一般迅急,让人感觉这些话已经被憋了很久,骤然间恣肆地喷发而出。他本人则在屋子里乱转,把自己的鹰脸扭来扭去,一边晃动着圆眼镜,一边挥舞着指头像鸟爪一样敏捷有力的双手。

阿拉吉耶夫站在房间中央,插不上一句话。他脑子里有千言万语,激烈、诚挚,就像他自认为的那样,能直抵人的灵魂。但要让别人理解,至少让这个一起生活多年、喜欢并且有时也信任自己的人理解,似乎也不太可能。与此同时,他时刻感到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越来越宽,而语言已经无能为力了。多么奇怪呀:不久前他们还那么亲密,彼此坦诚相待,如今却形同路人,讲着不同的语言,彼此甚至还略带敌意。而这一切都缘于阿拉吉耶夫醒悟了——杀人就是杀人,不能以任何名义进行,流出的鲜血无法粘合人类。只有爱,只有无尽的忍让,人们才能一步一步地不断彼此接近,才能让他们成为心灵上的亲兄弟,才能摆脱人类历史上的自然竞争、暴力和强权。阿拉吉耶夫对这些全心虔信。他知道还要在痛苦的灵魂斗争和苦难中度过无数年代;但比起终将升起并晒干幸福的人类记忆中那些淋漓鲜血的永恒的爱的光芒,这些苦难的岁月算不了什么。

“噢,好极了……该再见了……我明天来……”

那人迅速抓起帽子,伸出敏捷有力的手。

阿拉吉耶夫慢慢递上自己的手。

来人出人意料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圆眼镜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但很快,他不是放下而几乎是甩开了阿拉吉耶夫的手,说道:

“我也可能不会来……随便别的哪个人……暗号是:从伊万·伊万内奇那里来的。”

“好吧……”阿拉吉耶夫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就再见吧!”

那人把帽子箍在自己鸟头一样的圆脑袋上,快步走向房门。但他在门口却突然停下来。

“很遗憾!”他神情怪异地说道,在他亮闪闪的镜片后面,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充满了柔情和忧伤。但他马上便恢复了常态,点点头,快步进了过道。在过道里,他回头看了眼帘子,瞧了瞧这扇门和那扇门,似乎在嗅空气的味道,眼镜闪动一下便在楼梯上消失了。

(7)

黄昏时,马克西莫芙娜和女裁缝奥琳卡从教堂回到家。她们身上散发着教堂香气,脸上隐隐透出迷离的平和之色,像是从内心闪耀出的圣像前灯火的微光。

奥琳卡连披肩还没脱,只是褪到了肩膀,便把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搭在膝盖上,满脸幻梦般的欢喜在桌旁坐下。马克西莫芙娜也在静静的沉思中站立片刻,然后醒过神来一样,长舒了一口气,动手解去自己沉甸甸的栗色披肩。她的脸恢复了常态——愁苦、干瘪。她看一眼奥琳卡,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应该准备一下……”

“什么?”姑娘抬起清纯明亮的眼睛和猛然泛起一抹绯红的苍白脸颊,面对老太婆,怯怯地反问道。

“准备一下,亲爱的,我是说……”马克西莫芙娜提高嗓门。

“瓦西里·斯切潘诺维奇说好七点钟来,所以你最好打扮打扮,是不是呀?”

“今天呀!”奥琳卡带着束手无策的慌乱喊道,她突然间变得魂不守舍似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只有一双大眼睛满含苦闷和羞愧。

“怎么回事呀?”老太婆感到难以忍受的不耐烦,责问道,“不是今天,难道还是明天?又能怎么办呢?……反正都一样,你认命吧,这样的好运气不是很快就能等到第二回的。你这样的姑娘城里有的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奥琳卡双手颤抖,就连被缝针刺伤的指尖都在抖动。她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恳切地望着老太婆。

“马克西莫芙娜……最好是明天吧。我……我头痛,马克西莫芙娜!”

她天真稚嫩的嗓音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动人的哀怜,就连坐在门后黑暗房间里的舍维廖夫也侧过头来聆听。

马克西莫芙娜沉默了一会儿。

“唉,你呀,我的苦命人!”她边说边哽咽一声。“你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也知道……”

她想补一句:“……你要怎么样呀!”但收住了口,只是重复了一句:

“你有什么办法呢?”

“马克西莫芙娜,”奥琳卡像祷告一样交叉起双手,颤声说道,“我会更卖力……地干活……”

“你能挣很多钱吗,”马克西莫芙娜带着痛苦的懊恼说道,“你能胜任什么呀!比你强的去街上找活儿,可你……又聋又笨……你挣不了几个钱的。最好听我的,不会更糟的。我这就要死了,或者彻底瞎掉……到时候你怎么办呀?”

“马克西莫芙娜,到那时候我就进修道院……我还想当修女呢。修道院里很好……清静……”

奥琳卡突然出人意料地睁大充满幻想的眼睛,若有所思而又异常兴奋地透过墙壁望向某处,她说道:

“我多想变成一只洁白的大鸟,飞得远远的,远远的!……我下面是鲜花和草原,上面是天空……就像梦里一样!”

马克西莫芙娜叹了口气。

“你这个傻瓜哟!……修道院不会收你的……需要给那里捐钱,或者去干苦工。可你算什么女工呀!”

老太婆摆摆手。

“不,没关系……嫁给瓦西里·斯切潘诺维奇,至少你自己可以当女主人,还能帮帮我……听说瓦西里·斯切潘诺维奇在银行有七千卢布的存款。”

“他太吓人了,马克西莫芙娜,”奥琳卡战战兢兢地小声咕哝着,好像在恳求别人原谅她,“跟常见的庄稼汉一样粗鲁!”

“难道你需要一个老爷吗?老爷不适合我们,奥琳卡……只要是个好人就谢天谢地了!”

“他什么书都没读过,马克西莫芙娜。我问他:您喜欢契诃夫吗?可他回答:干我们这一行,没时间瞎耽误工夫……”

奥琳卡非常滑稽地模仿着一种瓮声瓮气的粗鲁的男低音。她一模仿,一边哭起来:大眼睛里噙满了大滴晶莹的泪珠,两手又重新颤抖起来。

“没什么,他说的是正经话!”马克西莫芙娜吵嚷着反驳她(但看得出来,她在努力装作生气的样子)。“好像真了不起似的!不读书!……谁需要你读的那些玩意呀?……他是干正经事的人,不像你那样傻里傻气!”

奥琳卡止住苦泣,又充满幻想地睁大了眼睛。

“唉,马克西莫芙娜!你什么都不懂就乱讲!……世上惟一的好东西就是书。比如契诃夫!……读他的时候,你就是想哭!那么那么迷人!”

奥琳卡用两个手掌紧抱着脸颊,摇晃着脑袋。

“那你就和你那些可爱的书籍去过吧!”老太婆斥责道,她既不是气愤,也不是惋惜。“读书可能不是件坏事,只是不适合我们。我一天天瞎了……昨天收拾桌子时——打了个茶杯。你瞧着吧,再过一个月我就不得不申请去养老院了……要知道,也不过就这样子了——缝呀,缝了一辈子,这就缝到头了……可我不能跟你比呀!你现在要是能挣五个卢布,人家能给两个那就要谢天谢地了!连把像样的拖布都没有,还要去……买书!这算什么事呀。”

过道里的那个老太婆悄悄溜进来。她的小眼睛胆怯而好奇。

“马克西莫荚娜,这还不如死了呢!……他是个庄稼汉……还打人!”奥琳卡绝望地号哭起来。

“嗯,一定会打人的!”老太婆应和道,但还没讲完,就又摆了摆手。

“说什么呀,打人怎么了?”老太婆在门口含糊不清地说。“而您,奥尔加·伊万诺夫娜,就受着吧。”

“什么?”奥琳卡怯怯地反问道。

“我是说,您还是受着吧……”老太婆重复一遍。“打一二次就会住手的……他们都是那样。跟他们过就必须听话。让他打吧,您忍着……他的火气就消了,没什么!”

奥琳卡胆战心惊地望着她,似乎从黑漆漆的走廊溜进来一个恐怖的恶魔,正在靠近她。她甚至拉起连衣裙,肩膀紧靠在了桌子上。但老太婆已经不再作声,急匆匆地转身去找马克西莫芙娜了。她的小眼睛闪耀着古怪的神情:一种阴险的懦夫的喜悦。

“我们的教师又被开除了!”

“什么?!”马克西莫芙娜叫起来,“怎么被开除了?为什么?”

“因为对长官无礼。他的长官因为什么事骂了他,他就跟长官说粗话……这不,就被轰出来了。玛丽娅·彼得罗芙娜今天吓死人啦!”老太婆在气喘吁吁地嘟囔着汇报情况,每说一个词都瞥一眼房门。

马克西莫芙娜用白蒙蒙的瞎眼睛困惑不解地盯着她。

“要知道他们可欠我三个月房租了。她今天亲口答应的,哪怕付一部分呢……现在可怎么办呀?”她失望地唠叨着。

“现在就给不了了呗。哪儿弄去呀!如今他们自己都得饿肚子。”老太婆几乎是带着得意的神情回答她。

马克西莫芙娜直愣愣地盯了她片刻,似乎想弄明白她有什么好高兴的。但她没想通,便猛地把披肩从自己梳得平平整整的花白头发上拽下来,扔到了床上。

“他们是怎么想的呢?让我白白供养他们吗?找到大恩人啦!我自己都没吃的呢……”

她稍稍想了想,然后突然转身走出了房间。奥琳卡一头雾水,胆怯地目送她出去,老太婆也畏畏缩缩地拖着步子回到过道,躲到了帘子后面,随后便从那里探出两对好奇的老鼠眼睛。

教师的房间漆黑一团。孩子们藏在犄角旮旯,看不见也无声无息。教师和妻子并排坐在窗边,窗户昏暗的光晕上浮现出两个垂头丧气的陷入无尽忧愁中的头颅侧影。

“玛丽娅·彼得罗芙娜!”马克西莫芙娜隔着房门招呼道,她的口气有所收敛,但分明带着某种威严。

教师和他的妻子连忙抬起头。看不清面庞,但这个动作恭顺而绝望。

“房钱,能像您答应的,今天……收到吗?”老太婆十分客气地问道。

两个黑影微微动了动,又沉寂下来。他们的表情极其无助,到了那种连话都没什么可说的时候,人才会有那种神色。

“那好吧……”老太婆的语气平静得令人不安。“那您就收拾东西吧。我明天就要租这间房子……你们那三个月怎么办,就看你们的良心了……是我自己的错,真傻,还相信呢。不过我不能再容忍了……不管您怎么想!”

教师妻子毫无反应,教师本人却站起来,急匆匆冲进过道,似乎被强推到了马克西莫芙娜面前。

“您看见了吧……我想跟您解释……难道无论如何都不行吗?我会找工作的。有人答应过我……所以这个……这个……”

他眼神飘忽不定,苍白的两颊透出肺痨病人潮红的斑晕。马克西莫荚娜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不要啊,真的……人家答应了!”教师慌忙说道,脸上的潮红越来越浓,而且还在不知所措地抖动着双手。“总之我在找工作。不要啊……您自己也看见了。”

“我无能为力,先生。”马克西莫荚娜一边退后,一边摊开双手回答他。“我自己也不情愿呀!但要知道,客栈老板每天都来转悠……我自己都得被迫搬走的……以前就指望过你们,结果却是这样!”

“马克西莫芙娜!”教师眼望房门,急切地低声央求道,“请您体谅体谅!我们能到哪儿去呢?您知道我丢了工作,这样一来……我以为我今天就能提前领到呢,因为我以前就预支过薪水……孩子们需要鞋子,妻子也得添点儿什么……因为,您知道,天冷,她也咳嗽得厉害……如今我连一个戈比都没有了!轰我们去哪里呢?到处都要收房钱,好歹您还了解我们的情况……马克西莫芙娜,请您换到我的位置上想一想吧!”

他颤抖地拉住她的手,眼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

“马克西莫芙娜,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自己的衬衣最贴身……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当然很同情你们,但我什么都做不来。既然有工作,就该咬牙保住饭碗。否则会是什么下场呀?错在您自己。”

教师痛苦地抽搐一下,但又拼命控制住了自己。只有眼神飘动得愈发狂乱,脸色红得像是发了可怕的高烧。

“是的,当然……是我的过错。但这件事错在我自己,却不是孩子们……”

“孩子是您的。就是为了孩子您最好也得受着。”

“您看见了,马克西莫芙娜,这……”

“我看见什么呀!”老太婆极其粗鲁地打断了他,“您在我面前低声下气有什么用呀!我什么也做不来。您最好在单位里也这样讲话。”

“马克西莫芙娜!”

突然在门后闪现出披头散发的瘦弱女人的身影。

“廖沙,别说了!”她歇斯底里地喊道,这喊声响彻了公寓。“难道这些人有同情心吗!他们全都该死!对你来说他们一钱不值,你还在他们面前……”

“您撒什么泼!”马克西莫芙娜挖苦起她来,“我们的那点儿同情心没准儿比您多……”

“你们有同情心?你们简直是野兽,不是人!人家都快饿死了,可您还在训斥他……您侮辱他,为的是随后把他扔到大街上去!……而他还跟她解释!”她无比沉痛和愤怒地号叫着。“从这里滚出去!”

“说什么——滚?”马克西莫芙娜提高嗓音。“搬出自己的公寓,我可没地方去……”

“滚出去!”病女人异常痛苦地尖叫道,她伸出一只干瘪的手,做了一个几乎充满悲剧色彩的手势。“您想怎么样?让我们搬走吗?放心吧。我们走……明天就走,可现在请您滚出去!”

“玛申卡,”教师胆怯地喃喃道,“没必要!”

“滚,滚,该死的!……折磨死人了!”女人疯子一样喊叫着,突然抓紧头发,转身跑开了。

丈夫跟她跑回房问,随后便听到他在低声细语,病人则凶狠而沉痛地诉说着什么,他们的声音模糊不清。

马克西莫芙娜默默站立片刻,然后难过地摊摊手,像犯了错误似的,自言自语地走开了。

在自己的房间门口,阿拉吉耶夫叫住了她。

“马克西莫芙娜,请您过来一下……”

老太婆依旧一脸难以忍受的困惑,走进了他的房间。

“请您告诉我,”阿拉吉耶夫眼睛望向一旁,犹疑不决地问道,“难道真的不能稍稍等一下吗?……您自己也清楚他们的处境……啊?”

马克西莫芙娜仍旧摊了摊手。

“上帝保佑她吧,我无能为力……难道我是出于狠毒吗!我是个老家伙了,快死的人了……不是的,谢尔盖·伊万内奇,她冲我大喊大叫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忍三个月了,跟客栈老板死乞白赖地恳求……您以为呢?我们……不忍心,如果不相互可怜的话,那穷人就更没法活了!所有吃不饱的人都是靠同情心活命的。但要知道,怜悯穷人也得有个限度,也得有个时候呀……临了也得可怜自己呀!……我不是没同情心的人——生活容不得同情心呀!”

眼睛白蒙蒙的半瞎的老太婆说得冷酷而又无比悲痛。阿拉吉耶夫诧异地望着她,在她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而轻率。

“是这样的,谢尔盖·伊万内奇。我们这种人,这种穷光蛋,比别人更难同情人……我们的同情心是靠自己的血养活的……富人丢出一个戈比——他自己轻松惬意,而我给一个戈比呢——就是从自己嘴里抠出来的一口饭。为这口饭,我很快就要瞎了,大白天什么都看不见了……要是大家不可怜我,我就得像条老狗一样死在大街上!……有啥法子呀,这就要让人指责没有同情心!……得体谅人呀!”

老太婆叹了口气。

阿拉吉耶夫站在她面前,非常无奈地垂着长手臂。

“这算什么事呀!……是的……而我是那么地怜悯他们呀!您以为我不清楚他没有别的出路吗?我很清楚!如果穷人连尊严都失去了,生还不如死光彩呢。可又有什么办法呀?”

“听我说,马克西莫芙娜,”阿拉吉耶夫迟疑地开口道,“假如他们交齐一个月房租……您会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说实话,我又不是畜牲!好歹也能应付过去。可以典当点儿什么……但他们一贫如洗呀!”

“我来想办法,马克西莫芙娜。”阿拉吉耶夫盯着地板,非常窘迫地低声说道。

老太婆认真端详了他一眼,但没猜透他脸上的表情。

“您?您本人也是一无所有呀……”

“我会弄到的……去跟一个朋友借……您今天就不要惊动他们了,我跑一趟,不太远……真的……您给他们弄点儿茶,再弄点儿火,要不然他们……去拿我那份茶、糖和面包吧……我马上动身……”

马克西莫芙娜默默地望着他。随后,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收拾起茶和糖,摇着花白的脑袋出去了。

阿拉吉耶夫困窘地站在房间中央。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不太合适。但他没考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而在苦苦寻思去哪里尽快弄到钱。片刻之间,他已经急匆匆地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迈着长腿一步三个台阶地跑出了公寓。

(8)

七点钟,小铺老板来了。

他的新套鞋在走廊里踢里踢踏地响了很久,他用手帕仔细而用力地擦过自己的红脸膛,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踩着咯咯吱吱的步点走向奥琳卡的房间。

马克西莫芙娜已经在房间里备好茶炊、伏特加和一盘鲱鱼。奥琳卡像根草秆似的端坐在桌子旁,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望着房门。

“奥琳卡,瞧瞧哪位贵客光临我们啦!”马克西莫芙娜说道,口气就像跟小孩子说话,透着股不自然的亲昵劲儿。

小老板走进来,步态就像穿着漆皮靴走在冰面上。

“您好!”他伸出指头僵硬的粗壮大手,说道。

奥琳卡垂着眼睛,默默递上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她的面颊显然是在发烧,完全还是少女的不高的胸脯紧促地喘息。

“喂,好吧……你们在这儿说说话,聊聊天,我去拿茶具……”马克西莫芙娜仍然是那副不自然的腔调,说完便出去了,还关紧了房门。她留在厨房,又仔细思量一番,叹了口气。她瞎眼的干瘪面庞上流露出那种阴沉得几乎令人恐惧的惋惜神情。

奥琳卡坐在桌边,一只手搭在桌子上,这只手臂的曲线大理石般细腻光洁。小老板坐在对面,像大袋面粉一般硕大的身躯笨重地堆在椅子上。他的灰眼睛小得近乎两道线,但他看人的眼神却像野兽一样锐利而贪婪。到现在为止,他只在教堂和自己的小店里见过奥琳卡,她曾在他的小店停留过一会儿。他现在正专注而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俨然是在估价一件物品。

奥琳卡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胸脯、大腿和面容上的目光,苍白的脸庞因为恐慌和害羞而热得发烫。

她是那样纤细、温顺和柔弱。无法想象她娇弱的身体能承受粗鲁肮脏的兽性。而对这个肥胖、猥亵、被兽欲的血液激荡得直喘粗气的家伙来说,这种柔弱、纯洁和无助却具有某种无法扼制的诱惑。小老板的双眼蒙上一层浑浊的水雾,他突然浑身都兴奋起来,似乎变得更加壮硕肥胖了。

“请问您在做什么呢?”他从脂肪肥厚、充满贪婪和控制欲十足的嗓子里发出尖细的声音。“我没打扰您吧?啊?”

“什么?”奥琳卡马上抬起亮晶晶满含祈求的眼睛,怯生生地问道。

“真有你的,真是个——聋子!”小老板心想,“嗯,这样更好!倒是个招人稀罕的小妞儿!”

他再次望向她的胸脯和腹部,腹部曲线柔和娇美地过渡到匀称的大腿,轻柔的淡蓝色短裙下的双腿清晰可见。他似乎在盯视着她的裸体,在垂涎欲滴、饥肠辘辘地探究着她的裸体。

“我在问:您有什么消遣?”

“我?……没什么……”奥琳卡胆怯地回答,她浑身都感觉到这双无耻的小眼睛正扒光她的衣服,在玩味她,舔舐她。小老板心满意足地嘿嘿笑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没什么!小姐们喜欢消遣!抱歉,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为了整天干活,这么迷人的小姐的眼睛都磨出了茧子。您的眼珠绝对不是为干活而生的。”

奥琳卡又抬起明亮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她忽然天真地觉得他心疼自己。她暗自想象,他骨子里也可能是个善良的好人。

“我就是……看看书……”她微微笑起来,羞怯地说道。

“嗬,书啊,这算什么呀!……等我和您关系更密切一些,请您允许我带您……比如,去剧院吧。这比坐在那儿看书有意思!”

奥琳卡突然活跃起来。在她已经重新恢复苍白色泽的脸上,再次闪现出纯洁的淡淡红晕。

“不是的。您怎么能那样说呢。如果是非常好的书……就比如,契诃夫吧……我每次读契诃夫的作品,都会掉眼泪……他的所有人物都那么不幸和可怜……”

小老板听她这样讲,把额头窄窄的脑袋和浑浊的眼睛垂向一旁。随后琢磨起来。

“好像都那么不幸……”他依旧用甜蜜的夸张语调说道,“也有幸福的人……当然了,有人啥都吃不上。可如果一个人……我就讲讲自己吧。”

他凑近奥琳卡,眼神朝下瞟着她的腹部,稍稍端起架子,准备好了开讲。但奥琳卡眼窝潮润,天真而充满幻想地继续说着:

“不,大家都不幸福……也包括那些自以为幸福而其实并不幸福的人们。我多想当一个女护士,去帮助所有不幸的人啊……或者当一个修女。”

“嗬,当什么修女呀!”小老板带着一副特别轻薄放肆的神情反驳道。“难道嫌世上的男人太少了吗!”

奥琳卡茫然不解地望了他一眼。天生的耳聋让她免于接触这样的言语和念头,因此她不大明白这些话。就和所有耳聋者一样,她的心性既独特又纯洁。她的眼神平静而无比清澈。

“噢,不——您说什么呢!”她感到非常惊诧。“当修女多好啊!……我每两周探望一次在沃洛涅日的姨妈……她在修道院……我姨妈是个修女,上了年纪了……是个缄默修女……已经十四年不说话了……一个圣徒!……因为那里很好!教堂里安安静静,灯火通明……歌声那么美妙……你站在那里,分不清是在人间还是在天国!……你也可以走出围墙。修道院建在山上,山下有条河,河那侧是田野。视野宽阔极了!草地上鹅群鸣叫,而燕子也在周围盘旋歌唱。我春天去过,刚好赶上修道院花园里的苹果树开花……有时候是那样地美妙,因为灵魂能平静下来。就这样,从山上下来就像是鸟儿在飞……飞得远远的,远远的。”

奥琳卡激动得声音颤抖,明亮的大眼睛噙满安详的泪水,双唇在瑟瑟抖动。她简直就像一个圣洁的修女。

小老板耷拉着下嘴唇听她说话,再次像头公牛一样,把粗壮的红脖子扭向一旁。

“是吗……”他拖长话音。“这当然是幻想……而在生活中……一个标致的小妞儿就是没有修道院也能得到满足!”

他嘿嘿地笑着,冲奥琳卡颇有深意地眨眨眼睛。但她没注意到,始终出神地仰望着什么,似乎真的在眼前看见了遥远的田野、蓝天、宽阔的河流和修道院的白墙。

当马克西莫芙娜端着茶炊走进来时,柔情荡漾、满脸油汪汪汗津津的小老板说道:

“我喜欢像您一样长着细腰的小妞儿。奥尔加·伊万诺夫娜……要是这种女人识趣的话:您瞧这儿,好像一把就能抓住,再往下,请原谅我放肆无礼,圆圆的……”

他连忙收住最后一个词,但他还想说出另外某个词——某个能让他突然像头骟猪一样全身充血、气喘吁吁的词。他甚至探出了一只手,但一看见马克西莫芙娜,又赶紧缩了回去。随后他开始不停地在额头上擦汗。

接下来他和马克西莫芙娜喝伏特加,吃鲱鱼,并且开始讲笑话,说所有小姐在结婚前都幻想过修女生活。

“可她们一出嫁呢,如果碰巧,丈夫要么上了岁数,要么体格差,那样的话,就可以说她们在逼人进棺材啦!……对不对呀,马克西莫芙娜?”

“当然了!”老太婆强装出讨好的语气来应和他。“不过呢,瓦西里·斯切潘诺维奇,可不能这么来说您……您得把所有女人累得满身大汗!”

小老板哈哈大笑,他眯缝起眼睛,诡秘同时又很露骨地盯着奥琳卡。

“没错!绝对不是吹牛!我的夫人就不得不受委屈了!我妻子在世的时候,有一回都生气了,真的!她说,你这头吃不饱的种牛!……”

他一边笑,一边始终紧盯着奥琳卡。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姑娘苍白的小脸儿越垂越低,像根被弯折的草茎。听着这浑厚的得意洋洋的野兽般的大笑声,让人感到恐怖。

当小老板离开房间、微醺的马克西莫芙娜送他出门的时候,奥琳卡突然一拍手,哭了起来。她把淡黄色头发的脑袋靠在膝盖上,哭了很久,她柔弱的肩膀哆嗦着,垂下的发绺像羽毛一样摆动。

身边仍然弥漫着鲱鱼、皮靴和臭汗的味道。空气污浊,在污浊的空气中,少女的身影显得娇小、纤细、柔弱。

(9)

回到家之后,阿拉吉耶夫便坐在那里写作,已经抽了一屋子的烟气。奥琳卡来找他。

她和往常一样,怯生生地悄悄走进来。和往常一样,她轻轻握了握阿拉吉耶夫温存的大手,在桌旁坐下,面孔隐在阴影里,只有苍白的双手在灯下炫目地闪耀。

“喂,您想说什么呢,奥尔加·伊万诺夫娜?”阿拉吉耶夫问道,他的眼神和声音带着温柔的爱惜。

奥琳卡不作声。她的脸笼着黑影,只有一双大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熠熠闪动。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像被风摧折的小白桦树似的遭到伤害了。

“看完我的书了吗?”阿拉吉耶夫又问道,“喜欢吗?”

“看完了!……”奥琳卡低声嗫嚅道,随后她把两手软软地放在膝盖上,又不作声了。

“嗯,好吧!”阿拉吉耶夫用和善的男低音对她说,“我又给您准备了一本好书……里面的女主人公很像您,也那样可爱和娴静,也和您一样幻想着进修道院……”

奥琳卡叹口气,感到寒冷似的夹紧了肩膀。

“我不会去修道院了……”她的低语勉强能够听清,连阿拉吉耶夫都察觉到了她双唇的抽搐。

“噢,谢天谢地!”阿拉吉耶夫以玩笑的口吻感叹一声,又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姑娘的脸。“怎么回事呀?”

奥琳卡垂下眼睛。甚至在阴影中也能看清她的双颊、耳朵和脖子都在发烧。

“我准备嫁人了……”她的回答几乎无法听见。

“嫁人?你这也太突然了吧!嫁给谁呀?”阿拉吉耶夫叫起来,退到了一边。他的脸莫名地抽动一下。

“嫁给瓦西里·斯切潘诺维奇……在我们楼里开小铺的……”

奥琳卡声音小得听不清。

“嫁给这个人?!”阿拉吉耶夫惊讶地反问一句,脸上掠过一缕惋惜和憎恶的神色。但他立刻回过神来,强作平和地说道:

“哦,这个么……也不错……祝福您……”

奥琳卡默不作声。她眼望地板,轻轻揉弄着手指。双颊上的红晕消散了,脸庞重新变得像圣洁的修女一样苍白。姑娘在思量着什么,而阿拉吉耶夫悲伤地望着她,想象着畜牲似的小老板同娇小脆弱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有种沉痛的感觉——不是惋惜,不是厌恶,不是嫉妒——他的心在惊颤。奥琳卡突然抽搐一下。她显然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她嘴唇哆嗦,胸脯异常沉重地起伏,在低垂的脸庞上越来越浓重地弥漫着骇人的惨白色泽。阿拉吉耶夫无比激动。他突然觉得某个时刻正在临近——他还不明所以,但整个内心都被恐惧、喜悦、骄傲和羞愧冲荡着。

“您想说什么呢?”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奥琳卡沉默不语,她的全身都在扭动,似乎想挣脱到某处,却又没有勇气。她忽然抬起脸,阿拉吉耶夫见到那双满含探询、恳求和悲伤的大眼睛。他们彼此默默对视了大约有一分钟,姑娘的目光中分明充满了某种恐惧。

但阿拉吉耶夫沉默着,他怅然若失,既无法相信自己,又感到畏惧。

奥琳卡的嘴唇更加剧烈地抖动一下。她在悲伤中似乎想折弯纤细柔顺的双手,但她未这样做,而是站起身来。

“您去哪儿呀?坐一会儿吧。”阿拉吉耶夫不由得也站起身来,慌忙说道。

奥琳卡站在他身前,难以察觉地轻轻绞着垂下的手指,仍然一言不发。

“坐一会儿吧……”阿拉吉耶夫失魂落魄地再次说道,他觉得自己词不达意。

“不,我走了……”奥琳卡的声音隐约可闻。“再见……”

阿拉吉耶夫无奈地摊开双手。

“您今天真是奇怪呀!”他不安地说道。

奥琳卡又稍稍等了片刻。她轻轻颤动一下身子。某种可怕的斗争折磨和压迫着她柔弱的女人的身体。她再次抬起毫无生气的大眼睛,望着阿拉吉耶夫,然后猛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那本书……您不拿去吗?”阿拉吉耶夫愣愣地问道。

奥琳卡停下脚。

“再不需要了。”她微微撅起双唇,说完便打开了房门。

但在门边她再次停下来,低头思量了好一会儿。她大概在哭泣吧。至少阿拉吉耶夫看见她的双肩在抽动。但他无能为力,也无话可说。

奥琳卡出去了。

阿拉吉耶夫知道她永远地离开了,而她完全可以留下来的。阿拉吉耶夫站在屋子中央,异常激动而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忧伤。他眼看着一位姑娘无比悲伤地来向他求助;他已经开始依稀猜出事情的真相,知道她期待自己表白什么。

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阿拉吉耶夫兴奋地喊一声,他以为是奥琳卡回来了。

门开了,舍维廖夫走进来。阿拉吉耶夫几乎没能马上认出他来。

“能跟您聊一聊吗?”舍维廖夫冷冰冰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噢,是您呀!……别客气!”阿拉吉耶夫亲切地回答。“请坐。”

“我只占用您一分钟……只有几句话……”舍维廖夫在桌旁奥琳卡刚刚待过的那个位子上坐下来,说道。

“抽烟吗?”

“我不吸烟。请您告诉我,是您替教师给马克西莫芙娜交的房租吗?”舍维廖夫的语速很快,似乎在询问某个紧迫的重要公务。

阿拉吉耶夫感到难为情,脸也红起来。

“是的……但眼下……好歹应付过去……”

舍维廖夫用审慎而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沉默了片刻。

“您打算帮助所有贫穷饥饿的人吗……就您一个人?”他问道。

“不,”阿拉吉耶夫惊讶地回答道,“我从未这么想过……我之所以帮忙,不过是因为碰巧遇见了……”

“嗯,原来如此……但谁去帮助那些人呢?他们身边可没有您这样的人。……那些人又很多!”舍维廖夫带着莫名其妙的恶意说道。

“哦,没必要想这个,”阿拉吉耶夫耸耸肩,“帮你能帮的人,这就够了……也就谢天谢地了!”

“好吧。可您知道吗,这个姑娘为什么来找您呢?”舍维廖夫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直视着阿拉吉耶夫,像在听取忏悔而又几乎不顾及对方的答话似的,继续严厉地追问道。

阿拉吉耶夫的脸再次涨红了。这种方式让他气愤。真是奇怪的语气和奇怪的问题!

“不知道。”他犹豫着回答。

“她来找您,因为她爱您……因为她有一颗被您唤醒的纯洁、珍贵、清澈的心灵……现在这心灵面临毁灭,她来向您寻求您教会她热爱的那种真理……您能对她讲什么吗?……您无话可说……您这个空想家,理想主义者,您知不知道自己为她预备了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您怕不怕在夫妻纵情享乐的羽绒褥子上,在一堆残忍、可恶、淫荡、没有灵魂的肥肉的压迫下,她诅咒您用来引发她对人类美好生活进行幸福幻想的一切?要知道这非常可怕!”

舍维廖夫以怪异而恶毒的表情,带着莫名其妙的力量说出最后一个词,让阿拉吉耶夫感到一股凉意贯透脊背。

“非常可怕——唤醒死人,让他们看清自己的毁灭……非常可怕——把人的灵魂变得纯洁、美丽、珍贵,好让痛苦更加敏锐,让磨难更加尖利……”舍维廖夫继续说着,他看上去冷酷异常,却又充满了极度的悲痛。

“您错了……”阿拉吉耶夫惘然若失地喃喃说道,他针对的主要是“她爱您”这句话。

“不。我知道……我整天守在自己黑暗的房间……那里什么都听得清……确实如此。”

阿拉吉耶夫低下头,一声不吭。舍维廖夫站起身。

“您一直在憧憬人类未来的幸福……您是否明白,是否清晰地意识到,您的未来之路上血流成河……您在欺骗别人……您让他们幻想那些他们永远不可能见到的东西……让他们像猪猡一样苟活和觅食,它们快乐得尖叫和哼哼,因为它们的牺牲那样精妙、美丽,而且能够分明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您是否知道,有多少受您蒙骗的不幸的人,他们本应死去或者被杀戮,却到上帝那里去哭诉,却还有所期待,因为对他们来说,没有第二个法官,没有其他的公正……”

舍维廖夫带着斩钉截铁的金属般的力量渐渐提高声调。阿拉吉耶夫不由得也站起身来。他似乎觉得,要么自己是在做噩梦,要么自己面对的是个疯子。

这张浅发的眼神冰冷古怪的脸让他恐惧。

“您是否明白,即使您对幸福未来的一切幻想都能勉强实现,也无法抵消所有这些亲爱的姑娘、所有被欺凌和侮辱的饥饿的人们大海一样浩瀚的眼泪……也无法抹去人类记忆里对那些人无奈的仇恨,那些人在刺刀和您美妙的人道主义宣教的荫护下绝不会受到惩罚和报应,他们挺着酒足饭饱的肚子,践踏世界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人们不能在您这里找到法官和复仇者!”

“您想说什么?”阿拉吉耶夫低声问道。

舍维廖夫沉默片刻。

“请到这里来。”他说完,离开了房间。

阿拉吉耶夫似乎被一股难以理解的力量牵引着,跟他去了。

整个公寓都已入睡。过道里漆黑宁静,浑浊腐败的空气令人窒息。舍维廖夫打开自己的房门,冲阿拉吉耶夫打了个手势。阿拉吉耶夫怀着近乎恐惧的感觉,跟着他进到黑暗之中。

“请您听听吧!”舍维廖夫的话音很小,但有种奇怪的控制力。

阿拉吉耶夫侧耳倾听。最初,除了自己的心跳他什么都听不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觉得无形的舍维廖夫在黑暗中熠熠闪动着双眼。

骤然间,阿拉吉耶夫听见了古怪而微弱的声音。

有人在哭泣。低微、压抑、绝望而委屈的抽泣声像薄薄的刀刃切过寂静。哭泣中有种极度悲伤的东西:难以忍受的痛苦、绝望的呼告、无奈且温顺的哀怨。

“这是奥琳卡在哭泣!”阿拉吉耶夫猜到了,但马上分辨出哭泣的不只一个声音,而是两个……变得令人恐怖。黑暗威压下来,忧伤的呜咽声在耳畔回荡,好像不只两个声音,而是三个……几十个、几千个声音,不计其数的人在周围哭泣……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慌地问道。但舍维廖夫没有回答。他猛然抓住阿拉吉耶夫的手臂。

“我们出去吧……”他粗鲁地说一句,向过道走去。

在经历了黑暗和莫名其妙的古怪哭泣声之后,灯火通明的房间显得异常明亮,舍维廖夫拉住阿拉吉耶夫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您听见了吧?……我对这些充耳不闻!你们把那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后人,但你们拿什么给这些他们自己呢?……你们……这些人类未来的预言家……让那未来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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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吉耶夫充满了惊奇与愤怒。

“请问……您呢?……您那样问我,您又能给予什么呢?”他气愤地张开自己工人的大手,厉声质问道。

“我吗?”舍维廖夫一脸近乎嘲讽的怪异神情,反问道。

“对,就是您……给我提出那些问题,那些奇怪问题的您……您有什么资格以那种口气讲话?”

“我毫无资格。也许我仅仅是在提醒别人,他们忘记了什么……如此而已……我不知道……”

“什么?您说什么?”阿拉吉耶夫突然惊慌地追问道。

舍维廖夫不动声色地望着他。随后,他似乎是惊异于对方突兀的问话,突然笑了笑,缓缓地走向房门。

“您去哪里?请您站住!”阿拉吉耶夫冲他高喊。舍维廖夫转过身,客气地摇摇头,出去了。

“是的……您……不过是个疯子!”无处发泄盛怒的阿拉吉耶夫叱喝道。

让他诧异的是,舍维廖夫笑了起来。但房门却关上了。

阿拉吉耶夫茫然不解地在屋子中央呆立了一分钟。他的头在痛,太阻穴直跳,心脏像病人一样惊悸,混乱,烦闷。他目光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工作间、自己摊满纸张书籍的书桌和墙壁上的画像,一种突如其来、病态而莫名的厌恶感从头到脚抽搐着震撼了他。所有思想,所有事业,甚至包括未来的日子,都显得无比矛盾……他想用自己的大手抓起整个世界,像抖落尘埃一样抖动它,让所有楼宇、所有人、所有事物和思想全都飞向空中。

“也许,这样真的最好不过了!”

他走近床铺,把脸趴在枕头上,僵住不动。

在包围他紧闭着的双眼的黑暗中,一个明亮的人影悄悄升起、飘过,她的一双大眼睛在探寻并为什么东西而哭泣。又恍惚觉得有个高大的黑衣人走到身边,像野兽一样狂笑起来,吹灭了他灿烂欢快的生活梦想。

(10)

夜,整个公寓都已沉睡。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在那老两口栖身的过道上,有什么东西窸窣作响。不知是老鼠在抓咬,还是有人在轻轻打鼾。万物都死一般沉寂,凝固在毫无生气的静谧中。模糊不清的一团黑影在各个房间游荡,窥视着张张熟睡的面庞。因为未关窗户,舍维廖夫的房间微微泛蓝,他俨然一个仰面躺在枕头上的死人,漆黑的头顶上方显出淡淡的光影。

舍维廖夫忽然长舒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有个人站在他身旁。他抬起头。

半昏半暗中,隐约有个女人的身影双手掩面,笔直地伫立在床角。她微微摆动的纤弱侧影里有种梦幻般神秘的东西。在记忆确认这个几乎已被遗忘的亲密形象之前,舍维廖夫以某种神奇的让大脑震颤、心脏抽紧的内在感觉认出了她:这是他曾经爱过但永远离去的一个女人,一个他以为再不会回到身边的女人。

“丽莎!”舍维廖夫无比兴奋和惊慌地召唤她,可以感觉到他心脏的颤动。

她继续伫立在那儿,双手掩面,似乎在眼前波浪般浮动的黑暗中摇曳。

“丽莎!……你从哪儿来?……你怎么了?”舍维廖夫更加绝望地呼唤她。

他觉得这喊声在整个房间里飞旋,但周围却依然一片寂静和安宁,只有过道里传来单调的细微响动。

舍维廖夫恍然大悟:她来这里,是因为她洞悉了一切,是因为致命的爱情,这爱情胜过死亡,在这个生命的临终之夜,她在为他哭泣。

“丽莎,不要哭!”舍维廖夫无比痛苦地劝慰她,他觉得这种劝慰毫无力量,她不会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她不在了。“我那样决定了,从你死去的那一刻起,这就是我一生的梦想……我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件事,因为对于压迫我的仇恨,这是惟一的结局!……噢,是的……我同被人们视为神性和人性的一切决裂……而我相信自己的真理,一如你相信自己为之走向苦难与死亡的那种东西,……这不是计算,也不是理论,这是我的本性……你要理解!……”

他双手颤抖着伸向她,却抓在了虚空之中。因为绝望和激动,他浑身瑟瑟发抖。但她却退开了,双手依旧掩在悲痛中低垂下的面庞。她忽然挪到了另一侧,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经过他的枕头,潜伏在舍维廖夫看不见的角落。但他却已然认出,她身上穿着的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时的那件黑外套,他看清了她修长的手指和他熟悉的迷人发式。

舍维廖夫急忙赤脚跳到冰冷的地板上。

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窗户蒙着淡蓝的微光,在蛛网般斑驳的光影里,光秃秃的墙壁冷冷地注视着他。舍维廖夫走近窗口。灰墙在对面蔓延。灰墙上方是惨白的夜空,铁烟囱像无言的悲伤中的丑陋乌黑的手臂,直插天际。

“是幻觉!”舍维廖夫暗暗想道,他感觉心脏在难以忍受地抽动,一大团东西堵住了喉咙。

他走向房门,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神志似的推了推它,随后又离开了。

“我病了……也许,我这是失去理智了吧?……一定要克制……我疯了吗?!我的所有思绪都是病态大脑的产物吗?!”

他突然高傲、冷漠、毫无生息地大笑起来,坚定地走向床铺,躺下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未曾合眼,依旧在凝视淡蓝的窗口、赤裸的白墙和漆黑的房门。而与此同时,有个人一直在无声地对他说:

“你自己的仇恨,还有这个绝对疯狂的可怕计划,仅仅是那种你所断然拒绝的可以牺牲一切的最伟大的爱……”

“这不是真的!”舍维廖夫在拼命反驳,好像有某个巨大的重物压迫在他的胸口。“这不是爱,我不渴望爱……”

但有个人固执而单调地继续说着,声音仿佛来自舍维廖夫的大脑。

“不。是这样的……你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力去爱人类,你不能忍受无尽的罪恶、不公和苦难,对最终胜利、对自己所承受的那些惨淡牺牲的真理,你绝对信仰的崇高感在渐渐暗淡,变得病态而阴郁……你仇恨,因为你内心有太多的爱!而你的仇恨——仅仅是最后的牺牲!……因为爱高于一切,正如有的人会为自己的朋友献出灵魂……不是生命,而是灵魂!……你记得这些吗?记得吗?”

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不是在大脑中回响,似乎就在身边的某个地方。陌生而又鲜活。的确有人在与他交谈。舍维廖夫忽然看见,一个人在昏暗中影影绰绰坐在他的床角。瘦削的侧影、微驼的肩背和细长的脖颈依稀可见。

舍维廖夫的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睁大眼睛,在床上猛然坐起来。

“又来了!”他一闪念,像预感到癫狂一样,充满了奇特可怖的肉体上的阴郁。

“谁?”

昏暗的人影稍稍抖动一下……只是一瞬间。

舍维廖夫似乎觉得——这是让他欣喜的巨大解脱——他面前不过是个偶然出现的影子,他甚至不在床上,而要远得多,在紧靠门口的位置。是黑暗蒙蔽了他:近处的显得遥远,而远处的似乎又在眼前。房间本身也好像时而收紧,时而移动,并把自已光秃秃朦胧的四壁压迫过来,就像冰冷而模糊的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的白色死尸。周围噩梦般可怕和荒凉。黑暗屏息不动,似乎正在默默倾听。

舍维廖夫想起身去点亮灯,但他还未动便感觉到,被子上压着一个沉重的身体,有个人真的坐在床角。一种难以捕捉的轻轻滑过的疯狂感觉再次冲向他的大脑。

“到底是谁?……要干什么?”他依旧声音不高、依旧那么吃力地申斥道。

那个人没有作声。

“谁让您到这里来的?”舍维廖夫的叫声愈加细小,仿佛被胸口上死寂大地的重压吓得虚弱不堪的人,从坟墓里发出的呼喊。

那个人缓缓转过头,借着窗口的微光,舍维廖夫看见一张消瘦黝黑的面孔,无法在黑暗中看清的双眼的位置上有两个深陷的黑洞。

“能是谁呀?”一个仿佛从身旁发出的声音回应道,它充满惊奇,甚至还似乎带着嘲讽。“是您自己!”

“您胡说什么!”舍维廖夫恍惚觉得,一股疯狂的恐惧从脚下的某处直抵头顶,他惊叫起来,“我不准任何人进来!”

“不,是您本人……”夜访者平静而坚定地回答道。

舍维廖夫一言不发,熠熠的双眼惊恐地注视着那个怪影。

“说实话,是什么让您那样惊讶呢?”来客分明以嘲讽的口气又问了一句。

“哎,是的……这又是幻觉……一定要控制自己!”舍维廖夫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

随后,突如其来的恐惧渐渐变为莫名其妙的怨毒,甚至是仇恨。在这个静静坐在他面前的怪影身上——似乎它真的不只存在于他病态的大脑——能感觉到某种卑劣的以至于十分可憎的东西。因为汹涌而来的生理上的强烈厌恶,舍维廖夫咬紧牙关,说道:

“喂,算了吧……其实是——一派胡言!……您要干什么?”

他以为那个影子不会应答,甚至略感幸灾乐祸地等他出声,但那影子又开口了,好像完全无声无息,却又清晰可闻:

“没什么。让我们继续聊一聊……您需要阐明自己的思想。”

“算了吧,我无需解释什么,而且能随时摆脱您。”舍维廖夫傲慢地回答,但他同时又充满惊奇、恐惧和厌恶地发现,自己就像真的相信幽灵存在似的和他交谈。有某种魔力束缚着他,让他发出对抗自己意愿和理智的话语。

“说实话,您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吗?”就像自嘲似的,舍维廖夫讥讽道。

“难道您不认得了吗?”

“哦,是的!”舍维廖夫在辨认这根瘦脖颈和这张黑脸庞,忽然回忆起了什么。“您就是跟我在小酒馆说过话的那个钳工……”

“您就连做梦时都要伪装,”来客沮丧地说,“我是什么钳工呀,正如您是什么舍维廖夫呀……您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吗,大学生托卡列夫先生?”

“不必了……我知道……我想起来了……”舍维廖夫吞吞吐吐地回答。

他眼前并未浮现出任何名字、任何面孔,可与此同时,他却忽然心安起来,似乎这人并不是黑暗中的来客,他骤然看见的不过是映射出自己的一面镜子。

恐惧彻底消散了,他只觉得疲惫至极,非常渴望能抛开纠缠不休、极端可恶地压在他双腿上的某个重物。

“我想最后跟您说几句……尽管这可能没什么意义……您好好思考一下!……想清楚您那个意图的所有可怕之处……这是一种丧失理智的残忍,既没有道理也没有目的……您沉迷于一个可怕的错误,以为仇恨可以服务于爱的事业……托卡列夫!”

舍维廖夫冷笑一声。

“您总是唠叨这个!我想的不是爱……我不向往它……我惟有恨!我为什么要爱您的人类呢?难道因为他们像猪猡一样互相撕咬,抑或因为他们不幸、可怜、软弱、愚蠢,因为不计其数的猪猡被驱赶上餐桌,让数十个更强壮、更残忍、更凶恶、更卑鄙的吞食他们的肉吗?……我不想爱他们,我只仇恨他们,他们一辈子都在压迫我,让我失去生的乐趣,剥夺我爱和信的一切……我在为我自己复仇!请您永远明白这一点!……如果这些不幸的人不是太过卑微且自行毁灭的话,我也在为您这些不幸的和幸福的、从两个极端同样糟蹋生活的人复仇……我把自己的仇恨对准那些自认为不会受到惩罚的生活的主宰者……我不能活,但我在临死时会提醒他们,他们弄错了,他们自己受控于第一个有足够勇气和理智从昏睡中醒来的人……而您编造出爱,对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做恶的人,这种爱不过是他们的绳索……我会向您展示什么是比爱……比最极端的毫不妥协、致人死命的愤恨更加强大的力量!……算啦……”

“您独自一个人能做什么呢?”来客似乎略带羞怯地问道。

舍维廖夫短促地怪笑一声。

“首先,除了我能够独自完成的,我什么都不想做。此外,您认为我会独自一人吗?……我们走着瞧……走着瞧吧!”

舍维廖夫带着自信与可怕的神情几次重复这个字眼。他的脸充满了恶毒的快意,双眼紧张而敏锐地凝视着黑暗,似乎他已经在黑暗中看见无数跟他自己一样的人,他们同人类的一切东西决裂,坚定不移、不可阻挡地沿着他的足迹前行。

“我的天呀!从那时,从您作为一个信心十足、朝气蓬勃的青年,对爱的事业所蕴含的崇高真理满怀狂热信仰踏进工厂时起,直到现在的这七年间,您的思想发生了多么大的转变!……您怎么能堕入这样的黑暗中来呢?您毫无缘由地颓唐了,疲惫不堪了!……”

“不要再讲这些,”舍维廖夫怏怏不快地反驳道,“您最好告诉我……我当时不是孤身一人……我们人多势众……他们在哪里呢?”

“他们为了共同的事业牺牲了!”来客庄重地回答。

“也包括丽莎吗?”舍维廖夫缓声问道,似乎同时在搜索着某个隐秘的心思。

“哦,是的……也包括她……”

“可是您知道吗,我刚刚见过她……她在哭泣……其实,这只是梦话,问题不在于此。您理解奉献出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吗?……那个生命显得如此温顺、柔弱,以至于让我时刻担心,她会因为最琐屑小事上的粗鲁行为而受到伤害,让我害怕送她去死,把她送上绞刑架,套进肮脏的绞索,让刽子手去侮辱……您知道吗?不知道!而我……我知道!”

舍维廖夫号啕着讲出这些话。

“别激动,我亲爱的,”来客关切地安慰道,“这当然很可怕……但有什么办法呢?……凡事都要有祭品……祭品越是崇高,它们的意义就越是纯洁与神圣……”

“是吗?”舍维廖夫诧异地问道。

“请相信这一点!……祭品,祭品!……为人类而生的完美祭祀,而我们的全部历史就是一场连绵不断的屠杀!……但鲜血不会白流!从那里,从未来光辉灿烂的远方,幸福而自由的人们已经在满含谢意与感激地清洗着我们的双手……他们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创造物!我的天啊!在建立于我们尸体之上的伟大的未来面前,我们短暂而可怜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

“呸,多么卑鄙!……您不害怕,您那个无比美妙的未来会散发出太过强烈的尸臭吗?”舍维廖夫质问道,随后又急促地大笑起来。

“自己和自己争论!真糟糕!”他想。

“难道您没听说过,”来客似乎对他的诘问充耳不闻,他继续说道,“我们能点点滴滴、循序渐进地凿穿仇恨的古老岩层,并且向前推进……难道您不相信真理与爱的这个胜利进程吗?……只有爱,因为无论哪种恶,无论哪种学说,什么都不能把人类融合成一个整体……请您回想一下,与恶斗争的事业不应该成为恶……”

舍维廖夫在默默聆听。他似乎觉得自己身处宏伟的教堂,站在庞大人群的后排,而前方远远地传来耶稣会传道者庄严而甜蜜的声音。

“喂,我们呢?……我们献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生命和幸福,我们能得到什么呢?”他轻声问道。

“我们将成为大地的肥料……而这大地将萌发新生命的幼苗!”

“而那些人,那些眼下正在畅饮我们的鲜血、把我们的苦难作为消遣、踏着我们这些肥料——就像您所说的——舞蹈狂欢的人,他们的罪该怎样偿还呢?……”舍维廖夫的声音更加微弱了,似乎还带着非常怪异的腔调。

“我们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呢……如果您愿意的话,历史和上帝会审判他们!”

舍维廖夫疯狂地扼住他的咽喉。

“啊?仅此而已吗?……这就是一切吗?”

他突然尖厉地狂叫起来:

“你在撒谎!你这个教士……黑衣教士……耶稣会教士!你来这里欺骗我!我要掐死你!”

舍维廖夫喊叫着,掐着他的喉咙摇晃他,自己也因为仇恨和憎恶而全身颤抖。他把来客推向墙壁,他的脑袋沉闷地撞在墙上,他勒住了他青筋暴突的长脖子。

他觉得闪现出一道亮光,有人推了一下自己的心脏,他苏醒过来。

心脏难以忍受地刺痛,好想马上就要炸裂了,红色和金色的光圈在眼前飞旋,浑身淌着粘糊糊的热汗。他仰面躺卧,被子掩到下巴,在黎明前淡蓝色的晨晖中看见自己空荡荡的房间、搭着暗黑衣物的椅子、书桌和一片灰白的窗户。但两腿依然能感觉到可恶的纠缠不休的重压。

舍维廖夫吃力地坐起来。

他腿上盖着从床头滑落的大衣。

“不过如此呀!”他冷笑一声,准备躺下,却又猛然停下来,开始侧耳倾听。

(11)

他听见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不是在公寓内,而是在下面,在远处的一个地方。舍维廖夫连忙挺起头,敏捷迅疾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有个人正在上楼,在石头台阶上踏着沉甸甸的皮靴,登得越来越高了。

舍维廖夫坐在床上凝神聆听。

来人在门外停下来。他好像也在侧耳倾听。安静了很久,因为紧张,舍维廖夫已经开始以为,这好像不过是太阳穴血管的搏动。万籁俱寂,夜色在眼前荡漾。只有过道上细微的吱吱声隐约可闻。

“好像听见了!”舍维廖夫暗想道,随后如释重负地把脑袋靠在枕头上。

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已经瞪大了眼睛,就像有人把他从床上抛下来似的,舍维廖夫已然赤脚站在房间中间的地板上。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传来谨慎的隐约可闻的声音:铁器叮当一声,又停下来。来人小心翼翼地试图打开房门。

舍维廖夫幽灵一般连忙穿好衣服。在白斑闪烁的窗口微光的映衬下,他那张嵌着机警黑眼睛的面孔在房间内移动。当他已经穿上了靴子,又传来新的响声。舍维廖夫抓着衣物屏息倾听,随后开始更加迅速地穿衣服:楼梯上已经有很多人在蹑手蹑脚地朝上走来。

“是他们!……”

舍维廖夫站在那儿犹疑片刻,然后迅速穿好大衣,戴上帽子,他打开房门,窥视一眼漆黑的过道。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想起来白天去厨房喝水的时候,从厨房窗口见到相邻那座房子的防火墙离得很近,小窗户上还缺了两块玻璃。舍维廖夫迅速移动着,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绕过大箱子和帐帘,穿过污浊恶臭的过道。帘子后面微弱的窸窣声停下来。舍维廖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侧耳倾听。有人在睡梦中叹了口气,再一次传来微弱细小的响声。这时候,舍维廖夫悄无声息地移动一下,推开厨房门,又回头瞧了瞧。

厨房里几乎大亮了。炉灶上的什么餐具在隐隐发光,桌子上冷却的茶炊似乎在酣睡。一只猫蹿上灶台,又跳到地板上,它竖起尾巴,一面冲舍维廖夫打着呼噜,一面去了某个地方。弥漫着浓重的煤气和菜汤味道。舍维廖夫走近窗口,向下观察了片刻。

透过沾满尘土的灰暗的窗玻璃,除了一条发亮的天空和一堵无底的陡峭灰墙,什么都看不见。

他再次回头望了望,然后轻轻地拨开插销。窗户微微响了一声,被打开了,一股新鲜清爽的冷风扑面而来,直冲被公寓凝滞污浊的空气憋闷坏了的脸庞和胸口。舍维廖夫把头探出窗口,俯视了一番。

朝下望去,远处的卵石路面泛着白光,似乎横躺在可怕的深渊之下。从那里飘散出阴森的死亡气息。而向上望去,防火墙灰色的轮廓上方铺展着已经开始发亮的天空,它无边无际的空阔中透着清冷和自由的气息。

舍维廖夫转身面向公寓,又在侧耳倾听。

就在此刻,警铃大作,尖厉,响亮,似乎把全世界的寂静和睡梦都惊醒了。

这时候,舍维廖夫谨慎而轻盈地攀上窗台,向下瞥了一眼铺着淡白色卵石路面的深渊,纵身跳了下去……

瞬间体验到可怕的坠落、空虚和无力感,以及深渊之上的半空中自己身体的重量……随后,他的胸膛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头防火墙上。

他蜷曲的手指在极度紧张中死死钩住冷冰冰的翻卷的铁皮,铁皮在他身体的重压下嗡嗡作响,弯成弧形。双腿开始紧张地沿着光秃秃的墙壁移动,相互碰撞着膝盖,同时止不住地向下慢慢滑落……

舍维廖夫感觉自己的身体难以置信的沉重,他像坠落的猫一样全身蜷缩,他已经闭上眼睛了,但又用两手竭尽全力抓住拉弯的屋檐,脱落了,又重新抓住,把臂肘吊在房檐上。然后,他抽搐着收缩起身子,两脚在墙壁上划来划去,听见墙灰成块地掉落,他用一个臂肘支撑,用另外一只手和胸膛挂住身子,翻上了屋顶。

他趴在冰冷的灰铁皮上,大约有一分钟毫无知觉,只感觉到狂跳的心脏内的剧痛,堕向无底深渊的感觉也还没有停息。

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惊醒了他。有人在下面某个地方远远地说话。舍维廖夫俯卧身子,顺着斜坡悄悄爬向天窗。

在那边,在倾斜屋顶的另一侧,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大院子、黑洞洞成排的窗户、干枯的树冠和修成整齐图案的绿色草坪。铺着石板的整洁院落内走着一个黑色的小人,从上面看,俨然一个从脑袋直接伸出细腿的形状滑稽的扁甲虫。他细碎响亮的脚步声清晰地传过来……

舍维廖夫爬过屋檐,又回头望了望,然后便消失在落满尘土的宽大阁楼的晦暗之中。

天空在冷冷地俯视。远处蔓延着无数屋顶和烟囱,而在它们之外,在天边,大海微微泛蓝,已经在晨光中现出鱼肚白。

(12)

阿拉吉耶夫被刺耳的警铃声惊醒,那铃声似乎就在自己的房间鸣响。他首先习惯性地摸黑伸手去拿烟,但就在这一刻,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一边摸索火柴,一边仰起头,机警地侧耳聆听。

马克西莫芙娜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忙碌。能听见她在打哈欠,裙裾沙沙作响,她撞到了什么东西,光着脚板啪嗒啪嗒地上了过道。

“谁呀?”阿拉吉耶夫听见她昏沉而不快的声音。

大概有人回应她了,但话音小得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电报?谁的电报?”马克西莫芙娜反问道。

阿拉吉耶夫连忙欠身坐起来。

“原来如此!”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便一闪念,所有思绪和瞬间噩梦般的联想像旋风一样在大脑里翻滚。他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长着鹰脸的家伙留在他这里的一小包东西和手稿,它们渐渐变成一个无比恐怖的庞然大物。他差一点喊叫出来,让他们不要开门。他一跃而起,准备飞奔到过道,但开锁时的金属碰击声、众多沉重的铁掌皮靴所发出的谨慎的踢踏声,无法阻止地清清楚楚传到他的耳边。

整个世界似乎立刻喧腾起来,闪动起艳丽无比的色彩、喊叫、唿哨,以及雪崩一样不可阻挡的飞驰。

阿拉吉耶夫只穿一件内衣,他又瘦又高,大手大脚,急得浑身颤抖地在房间里团团乱转。屋内似乎刹那间明亮起来。瞬间之前还觉得漆黑一片,而此刻,在淡蓝色晨光的映照下,一切都已清晰可见:摊开未完成稿子的书桌,椅子上的香烟,床边的靴子,墙上的画像。一切都那么普通、熟悉、朴素和亲切。

“你们找谁?”传来马克西莫芙娜惊颤的询问。

听不清来人跟她说了什么,但老太婆连忙惊叫起来,似乎还拍了一下手掌。无数纷乱沉重的脚步一下子涌进了过道。

阿拉吉耶夫冲到门口,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地轻轻转动一下钥匙。

随后他跑向桌子,抓起那包重如几千磅石头的东西,迅速抓起它,奔向了窗口。

“会爆炸的,管他呢……”他愣愣地站在敞开的通风小窗前,思量道。早晨清爽的空气从小窗口吹进来,温柔地抚弄着他的面颊。“无所谓了——反正不会承认的。”

他像陷阱里的野兽一样躁动不安,思绪在张皇失措地奔突,他把炸弹塞进了通气窗,把可怕的武器悬挂在深不见底的四层楼的院子上空。阿拉吉耶夫已经松开了手,因为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新的念头,那念头是如此地恐怖和绝望,让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呻吟起来。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可手稿和地址簿呢?……它们会在院子里被捡到的!……烧掉吗?……来不及啦!……”

痛苦的忧伤刺痛他的心脏,这是濒死前的忧伤。

“好吧……为了拯救别人而牺牲自己吗?……要知道我可是跟他们讲过了!我恳求他们不要打扰我……现在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为这件事跟我算账!……”

全公寓的人都醒来了。孩子们在什么地方号哭,有人被吓得唉声叹气。在隔壁舍维廖夫的房间,那些人在高声喊叫着什么,一面踢打家具,一面骂骂咧咧。

“真的跑了,这是怎么回事!……没准儿跑到隔壁去了,长官……那是个大学生!……真见鬼!混蛋,拿好枪……你会误伤人的!”陌生人冷酷凶狠的声音传到阿拉吉耶夫耳朵里。

突然,分明有人在敲他的房门。那么坚定同时又那么礼貌的敲击声,隔着紧锁的房门也让阿拉吉耶夫仿佛看清了敲门人:一位优雅殷勤的警官,有猫一样敏捷的身手和残忍晶亮的眼珠。

这时候,他尽量不发出声响,离开了窗户,把炸弹放在桌子上,随后又抓起它,他小心翼翼地以免脱手,把它塞到了床垫下面。他藏好了,直起身,无力地垂下长长的健壮的手臂。

又敲起门来。

“劳驾,请您打开门……只占用您一分钟!”传来陌生人委婉而又带着冷酷腔调的声音。

阿拉吉耶夫没应声。从母亲乳汁中吸收、又被全部生活所培育出的对这些人由来已久的仇恨激怒了他。他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便在黑洞洞冲他飘出冷灰的灶口前蹲下。他飞快地解开包裹上的绳索,取出一些稿子,急匆匆地把它们撕成碎片。炉门哀怨似的吱扭一声,好像整座房子都听得到纸片燃烧的噼啪声。

“请打开门,不然我们就破门而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叫喊道。

此刻门外大概站着几个人,阿拉吉耶夫好像能透过墙壁看见他们锐利的狼一样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突然有人拼命砸了一下门。

“来不及了!”阿拉吉耶夫脑子里冒出一个单纯而强烈的想法。他看见那些人,他们的命运甚至是生命,都由自己能否完成正在做的事情、是招供还是牺牲自己所决定。这个大事件,这个关乎几百个年轻纯洁的生命的要做出崇高牺牲的事件,瞬间之内全部在他面前涌过。几十张熟悉的面孔似乎正充满期待和感激地注视着他的灵魂。他感觉自己渺小而卑微。

“噢,好吧……”他内心深处,好像有个热诚的声音在满含泪水和激情地劝说他。“噢,就这样吧……我最好这样吧!”

他们正在捣毁房门,门外似乎不是人,而是一大群野兽。几个人立刻惊叫起来,而稍远的地方,大概是在楼梯上吧,吓坏了的孩子们在尖声号哭。

“开门!有什么用呀!投降吧!”几个声音在吼叫。

临死前冷酷的愤恨突如其来地攫住了阿拉吉耶夫。他想冲他们怒吼,斥责,吹口哨,骂最难听最疯狂的脏话。

他自己都未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多了一把沉甸甸、冷冰冰的手枪。也许是在他从桌子上收拾手稿时抓起来的吧。

“投降吧!……有什么用呀!砸吧!快!”

“见鬼去吧,去你妈的!……”阿拉吉耶夫一边下意识地继续忙着撕纸,一边扭头冲门口怒骂起来。

房门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黑乎乎的宽缝在白门板上越来越大。木屑纷纷溅落,钥匙响亮地掉在地板上。几个声音在怒吼,就像在房间内似的,一个黑影在昏暗中晃动着枪管,开始挤进门上的那道裂缝。

阿拉吉耶夫开枪了……

黄色的电光瞬间一闪,一个人尖叫一声,跌倒在了走廊里。

“快!开枪!射击!”众人像可怕的恶魔一样号叫起来。

阿拉吉耶夫蹲伏着,他头发蓬乱,只穿一件内衣,双眼闪耀着疯狂的怒火,对准门上的黑洞,凶狠地伸直长手臂,一次接一次地射击。

他没有任何意识和感觉,只剩下本能的强烈的恐惧和罕见的愤怒,那是一种非人的愤怒,那种在消灭凶残的野兽、痛击敌人、绞杀牺牲者时才有的愤怒。

而突然之间,门上的整个黑洞火光齐射。炉门砰砰作响,画像从钉子上坠落,墙壁白烟腾腾。

阿拉吉耶夫扑向一边,靠近墙壁,像野兽一样贴墙蜷缩起身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靠近了门边。火光似乎就在他的脸上闪耀,阿拉吉耶夫出其不意地闪到门前,对着那道裂缝探出手枪,逼近目标打了两枪。

喊叫声震得他耳朵发聋。射击立刻停下来,有个人声嘶力竭地哀号起来。

“啊哈!”阿拉吉耶夫无比快意地呼叫着,他因为折磨人的狂喜而浑身颤抖,准备一直射杀下去。

“住手!他会打死人的……从别的屋子进去!”几个声音在叫喊。

阿拉吉耶夫拼力抱起沉重的抽屉柜,堵住了被打碎的房门。然后他扑向火炉,点燃撕碎揉皱的大堆纸团。跳动不安的火苗欢快地熊熊燃烧,闪烁的火光映红了千疮百孔、狼藉一片的房间。

这时候,阿拉吉耶夫靠在墙角,四下张望。

天已经完全亮了。亲切的旧房间在惊奇而忧伤地打量着他。身旁的一汪煤油里躺着被击中的油灯,被子弹打碎的托尔斯泰的肖像斜向一旁,白色的墙灰四处弥漫,一缕缕轻轻地漂浮到破败的窗口,飘到楼外。

阿拉吉耶夫心里抽搐一下。他觉得自己疯了,一切都不可想象。要知道,就在昨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坐在这张书桌前写作,周围这些物件:家具、书籍、肖像、他的图画,还平静端庄地和睦共处。临终前痛苦的泪水夹杂着难以忍受的忧伤充满了他的内心。他望了望自己的桌子,又瞧了瞧那些书籍……他无比绝望地揪紧了自己的头发。未来所有的生活,也许是有趣、长久和幸福的生活,充满喜爱的劳作和亲密的人们、充满闪亮的日子和爱情的、美得无法描绘的生活,在他眼前倏忽而过。原本可能的生活都不会再有了。

“死!”从心底阴沉沉地发出一个绝望的声音。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一次愚蠢的意外!……”他还来得及思考一下。

隔壁房门响起沉重的雨点般的撞击声。走廊里有人在拖拽什么重物。一个紧张尖细的声音在发号施令。突然,射击声噼啪大作,灰尘从天花板上飞飞扬扬地飘落,门上飞起的碎片划伤了阿拉吉耶夫的面颊,温热的鲜血立刻淌下来。

“啊哈!”他怀着死人般可怕的平静和冷酷的仇恨,思量道,“既然如此!……”

快活的复仇之火难以遏制地冲到喉咙,他嘶哑地大喊一声,像只猫一样蹿向床铺,伸手去拿子弹。

“开火!就这样!”似乎有个人就在耳边大喊。

阿拉吉耶夫没听清射击声。什么东西在他面前绚烂夺目地一闪,整个房间都被震飞了一般,阿拉吉耶夫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万物都立刻沉寂下来,一片紧张而恐怖的宁静。

脸色惨白的士兵手端步枪向屋内张望。烟尘慢慢溢出破败的窗口,新的一天正在窗外闪耀,阿拉吉耶夫在自己房间当中躺卧,他的脸朝上,双手平垂,僵硬的长腿弓着两个膝盖。他沾满血污的青蓝色的鼻子正对天花板,脑袋周围的地板上,乌黑恐怖的东西静静地到处流淌。

(13)

舍维廖夫竖起大衣领,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他走在明亮的大街上,身边满是行色匆匆的人群。

报贩在各个路口叫卖报纸,他们像吹嘘商品一样高喊:

“莫霍夫街惨案……同无政府主义者的枪战!”

人们购买大张的报纸,在版面上,这几个词被印成巨大的粗体,远远看去,就像哀悼的装饰物。舍维廖夫买了一份,坐在叶卡捷琳娜街心花园阅读报上的详细报道,花园里高耸的纪念碑微微发黑,小鸟一样欢快的孩子们在追逐嬉闹。那篇报道这样结尾:

“从窗户逃跑的、持有尼古拉·叶戈罗夫·舍维廖夫农民身份证的无政府主义分子,根据警局情报,实为追查很久的尤里耶夫大学学生列奥尼特·尼古拉耶维奇·托卡列夫,他已被控死刑,但在押赴法庭途中从武装警卫看守下逃跑。将动用一切手段缉拿此人。”

舍维廖夫的脸色异常平静。只在那个段落——记者用了过分悲壮的词汇和大量的感叹号来描写发现阿拉吉耶夫尸体时的情形——舍维廖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悲痛的惋惜和疯狂的仇恨。

然后他站起身,冷漠地望一眼身边喧闹的孩子们,走出了花园。

一种奇特的感受在折磨他。有种东西坚定而难以遏止地要把他拉向“那里”。他分明意识到这样做非常危险,也清楚看门人认出并抓住他的所有可能性。他觉得,在默然赶路的纷乱人群中有很多无形的手,正不知疲倦地缓缓围成个密不透风的圆圈,向他靠拢。

显然,他无法出城,也不能在街上游荡,可他像条野狗似的饥饿不堪、瑟瑟发抖。这种野狗一样被迫害的感受让他自嘲并做出放肆无忌的反应。

“无所谓。”他不由得暗想。他抬起头,又冷又亮的眼睛仿佛在冷静地盯视着前方,慢慢走向那个有种莫名的仇恨、绝望和惋惜的力量牵引他前往的地方。

他远远地便看见了熟悉的房子边黑压压骚动的人群,以及矗立在大门旁急匆匆互通消息的好奇者头顶上方的两个骑警的黑影。

人群簇拥在便道上,大门两侧和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挤满了黑压压的无数人影,他们好奇而慌张地闪动着苍白的面孔和机敏的黑眼睛。舍维廖夫混进大门口的人群,开始探听周围人在说些什么。

大多数人在悄悄等待,同时向院子里窥视,警士们的黑制服和派出所长的灰制服在里面晃动。便道上停着辆红十字会的带篷马车,那个不幸的标志无声地表明发生了可怕的悲剧,而悲剧的秘密却无人知晓,正在刺激和吸引着惶惶的心思。

一个大檐帽溅满白绿相间颜料的副工长在人群中夸夸其谈,众人从四周聚拢过来,带着一脸的好奇,摩肩接踵地挤成一团。

“其实,他们想抓的那个,就是正被调查的那个,竟然跑掉了!……这不,正搜呢,另一个就无缘无故地开枪了……打死了俩,伤了一个宪兵的肚子……这不,所有住户就被疏散了,进行过枪战!……”

“另外一个到底因为什么呀?”一位强壮魁梧的先生认真地打探道,他脸上的神情似乎表明,自己现身此地是来恢复秩序的,所以必须向这位手艺人详细盘查。

副工长异常兴奋,显然在体验着极大的满足感,并把自己当成了英雄,他环顾左右,语无伦次。

“另一位呀,就是说,无缘无故……听说在他那里搜到了炸弹……”

“你说什么——搜到了炸弹,还说无缘无故呢?……瞎扯,小伙子,你信口开河!”

“真的是这样,我没瞎扯!就是说,抓的不是他,警察局开始不知道他,但是后来真相大白了,他也是同伙!……”

“喂,他是什么人呀?”一个服饰华丽的女人插话道。

“我可不知道。”副工长遗憾地回答。

她精心描画过的眼睛充满好奇,娇嫩的脸蛋儿兴奋得微微泛红。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无比贪婪和猎奇的眼神,人们彼此挤压在一起,惟恐错过副工长哪怕一个词的讲述。

“就是说,他是被误杀的吗?”

“结果证明,他是被误杀的!”讲述者似乎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张开双臂,微笑着用双手环指听众。

“但这太可怕了!”那个女人惊叫一声,像是在寻找知音似的环视一下周围。

“喂,知道吗……在他那里搜到了炸弹!”一个年轻的军官在发表意见,同时冲那个漂亮女人微微含笑,“都是一伙的。”

女人用黑眼睛急忙瞟他一眼,流露出的神情暖昧难懂:不知是在卖弄风情,还是在向对方抗议。

“就是啊,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可怕了!”她总结道。

也还有人感到害怕。激昂亢奋的问题纷纷扬扬。想揭开谜团,探明这个恐怖而诱人的故事,哪怕是某个细节呢。氛围如同街头打架时一般活跃甚至欢快。人群在沸腾,只有警士们默默端坐在马上,偶尔打着手势,驱散围拢过来的人们。

舍维廖夫在一声不响地聆听,冰冷莹澈的目光几乎难以察觉地从一张面孔缓缓转移到另一张面孔。看得越久,他双唇闭得越紧,揣在口袋里的双手抖动得也越发猛烈。

“这也好,把他击毙了,其他同伙就不敢了!……要不然都会跟他赶时髦:扔炸弹!……”

“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舍维廖夫背后的一个人小声抱怨道。

他马上转过头,看见一双年轻的眼睛正愤懑而轻蔑地望着人群。

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双颊上的红晕那么鲜亮,似乎刚刚听到过什么俏皮话。

“但说实话,这样也好……”同行的大学生反驳她。

“您说什么呢!”

“总比绞死他要好吧?”大学生痛苦地答复她,低下了头。

舍维廖夫仔细打量了一下他。

但那个大学生一发现有人注意自己,赶忙缩起身子,拉起姑娘的手,说道:

“我们走,玛露霞……算了吧……”

“抬出来啦!抬出来啦!”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大家马上骚动和喧腾起来,纷纷向大门口涌去。

起初好像只见到警士的脑袋,其中的两个没戴帽子,随后是宪兵的缨帽。什么东西被抬出来了,但隔着人群无法看清楚。而只从人们嘈杂不清的低语,以及因为用力憋红脸的士兵们缓慢的动作中便能猜到,他们搬运的是一个沉重可怖的东西。

“哎,我的老天爷呀!”一个村妇质朴的声音略显难过地叫道。

“闪开!闪开!”骑警一边冲开人群,一边高喊。马儿们竖起耳朵,茫然不解地望着簇拥在马腿下的人们。人群闪向两旁,随后又围紧了。脚步沉重的警士和公寓老板走出来,他们之间有个白色的东西在闪耀。

似乎又有一阵风掠过人群,许多人脱下了帽子,周围安静下来。

“转弯!斯切潘诺维奇,绕过去……”抬东西的几个人粗声粗气地交谈。

舍维廖夫随后看见了担架,在白床单的遮盖下,清晰可怕地凸显出一个静静的人体轮廓。死者的脸被遮掩住了,但床单底下还是露出在风中轻轻抖动的蓬乱长发和象牙般洁白的额头一角。

“而爱呢,自我牺牲呢,同情心呢!”舍维廖夫似乎听见了那个浑厚的激情洋溢的男低音,他的脸瞬间抽搐了一下。

人群挡住了尸体,只看见医疗所带篷马车的绿顶启动,它颠簸前行,悄悄地划过众人的脑袋。车顶凄惨的红十字在街上黑压压的人流中时隐时现。

人群开始散去。

只剩下一小拨,而那位副工长仍在手舞足蹈地吹牛。而街道还是渐渐空落下来,重新行驶着马车,行人一面赶路,一面带着茫然的好奇心朝大门内扭头张望。

舍维廖夫叹了一口气,但又猛然屏住呼吸,双手深深地插入衣袋,随后径直走去,他经过商店、灯柱、人群和富人住宅的大门,脚步回音响亮地踏在便道上。

天气怡人,明媚和煦。清澈的天空高挂在城市上方,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流,他们去店铺,乘马车,相互闲话。一切如常,在这条街道的另一侧,没有任何迹象让人联想到可怕的死亡,让人记起从人类生活与记忆中永远消逝的不为人知的苦难。

舍维廖夫在人群中踽踽独行,沉痛的思绪犹如一条无边无际的黑带在他的大脑中绵延。

他想起自己爱恋的女人被绞死的时刻,他想起自己不得不阅读死讯的时刻——死去的是一个个崇高而勇于献身的友人,他们谁也不会因为痛苦与恐惧而喊叫一声,谁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

人们不会叫住对方,来传播恐怖悲痛的消息。有轨电车依旧行驶,商店照常营业,盛装的女人依旧做戏一样飞旋而过,心事重重、仪表庄重的先生们依旧乘车奔忙。没有人与这种无法排遣的痛苦相干,这种痛苦在恐怖与绝望的无声呐喊中撕扯着他揪成一团的心脏。

在他紧闭的内心深处,可怕而冰冷的仇恨正在生长,他双眼扫视着迎面而来的面孔,年轻的,年老的,饱的,饿的,幸福的与不幸的,全都是同一副表情,如同人类硕大的面孔,他正对着这张面孔斥责和恐吓:

“是你们所有人共同制造了这些苦难,还要徒劳地把罪过推诿于你们的雇佣军,你们供养他们,为了让他们扼住你们的喉咙!……你们有多少人啊!如果你们不是如此地冷漠、凶残和懦弱,你们能聚集多少力量?!我没必要和那些用你们生产和购买的武器来杀人的凶手计较,我要和你们算账!……”

他的思绪在阴沉的黑暗中回旋,而老练的听觉则在精细敏锐地捕捉着身后某种纠缠不去的奇怪的脚步声。

还在那所房子的人群里,舍维廖夫便已经察觉,别人的肩膀后面隐藏着一些狡猾残忍的眼睛。他甚至两次回头窥视,却什么也未发现。大家都是同样兴奋的面容。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心脏已经在警惕不安地跳动。

街道尽头呈现出宽阔的河流,河水卷起浅灰的波浪,笼着轮船冒出的烟雾,回音隆隆、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从远方响彻河面。远远地,在河对岸,房屋、花园和工厂的烟囱影影绰绰,而在它们之上,紧紧地镶着一带黑蒙蒙的煤烟,在高远明亮的天边轻轻浮动。

舍维廖夫略作思量,转身上了桥,成排的精美的灯柱和雕镂华丽的护栏延伸到对岸。

在桥上,他冷不防地转过身来。

一对惊慌的眼睛瞟了他一下。一个长着浅色唇髭、着硬领、戴圆礼帽的人几乎撞到了他的脸。两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一起,凝固住了,进行着可怕的交流。但这只是瞬间的工夫,马上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舍维廖夫扭头继续前行,那个戴圆礼帽的人也片刻不停,急匆匆地超过他,往前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短促而且难以察觉,连舍维廖夫都以为自己搞错了。但他的心脏却像发布警报似的跳动得杂乱而沉重。舍维廖夫突然看见,前方有个警士的黑色身影正用白手套摩挲鼻子。戴圆礼帽的人在独自赶路,他跟那个警士擦肩而过,但也并未放慢脚步,仍在继续前行。他好像正赶往某处。而那个警士身子一颤,垂下手,诧异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慌张地转过头来。

在这一瞬间,舍维廖夫坚定地猛然转身,好像早就瞅准了这个机会似的,闪身躲进一群迎面而来的石匠后面,掉头折向堤岸街。他没有回头张望,但突然变得分外轻松的身体却能感觉到有人在监视他,追赶他,马上就会抓住他。他的眼神飞快而机警地观察着整条堤岸街。远处闪现出夏宫和通往马尔索沃旷野的路口。舍维廖夫马上准确地盘算一下距离,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堤岸街笔直宽阔,如同冰面一样洁净。就像行走在空旷的雪地,他在无数行人与乘车人中间显得那么醒目、隔绝和孤独。

“噢,好吧……反正无所谓了!”他无动于衷地暗自想道,甚至他好像还在消沉冷漠中停顿了片刻,但就在这个时候,码头上的一艘芬兰小轮船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似的,刺耳地鸣叫一声。舍维廖夫精准得如同一台机器,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向摇晃的小桥,越过铁栅栏,跳上了小轮船的船舷,混入那些乱哄哄散坐在黄色长椅上的人群。到了此刻,他才回头望了一眼。

离桥头已经足够远了,舍维廖夫也看清了他们:三个与整个世界都不相融和的人影。

这是密探、警士和黑衣骑兵。他们扭脸对着轮船,一边交流着什么,一边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徘徊。舍维廖夫非常理解他们的沮丧:他们不知道能否赶在离港之前追上他,正在六神无主地来回乱转。最终好像做出了决定,警士手持帽子,朝他的方向跑了三步,但小轮船此刻却咝咝地叫起来,呼哧呼哧地冒起蒸汽,笨重地缓缓驶离了码头。这个时候,骑兵连忙拍马起步,小跑着奔向大桥,警士和密探也不见了踪影。

“去打电话……去向警局汇报了!”他就像有人提醒自己似的猜想道。

他仍然如同机器般迅速而精确地跳上了船舷,目测一下翻滚的浑浊河水与码头之间短短的距离,随后纵身跳了下去。几个人惊叫起来,但舍维廖夫已游到了栈桥,他开始向上攀爬,险些没仰面滑进河里;他成功爬上来之后,跑过栈桥,折往夏官方向。

他匆忙赶路,脚步越来越疾,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要跑起来。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注意到他,纷纷惊奇地扭头观望。但有股力量不可抑制地推动他的脊背,他想回头看看,却没有勇气。他觉得已经有人在抓捕他,有几十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向他。

高大漂亮的栅栏,树木,发黄的叶子,成群的女士、军官和孩子们,这一切像梦境一样掠过,舍维廖夫脸色苍白古怪,他没有拐进花园,近乎小跑地穿过喷水池,登上了拱桥。他模模糊糊看见笨重的平底拖船平坦的船脊,动作敏捷、像在划船的驼背庄稼汉,以及现出屋宇和花园的雾蒙蒙的远方,随后,他以无法抑制的疯狂速度向下冲去。

值班的警士,一个高大的红脸膛灰胡子的士兵,冲他高喊,但舍维廖夫绕过拉散客的四轮马车,迎面撞见一张罩在古怪蓝帽子下的女人惊慌的面孔,接着他跑下桥,又闪过两辆马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

他听见身后已经有很多声音在远远地喊叫,但他头也不回,不顾一切地冲进第一扇打开的大门。他眼前呈现出深井般的庭院和一片齐整的房屋,无数窗户似乎在异常好奇地打量着他。保姆和两个头戴天蓝色风帽的小孩儿几乎从他的脚边滑过。

“急什么,疯疯癫癫的!差点儿撞倒孩子们!”保姆叫起来,但舍维廖夫理也没理地跑过去,他又穿过一道监狱般潮湿肮脏的大门,冲进另一个院子。

他听见保姆在喊:

“跑进那个大门了……那个大门!……”

几十扇窗户和树木再次闯入他的眼帘,一些神色怪异的陌生人再次停下脚,目送他跑开,到处都像沙漠一般光秃秃的一览无余,所有人都像憎恶仇敌一般躲避他。

舍维廖夫停下来回头张望。在他身后,透过乌黑的拱门,犹如画框里的一群人追着他跑过第一个院子。

跑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位身穿乱糟糟黑大衣的胖警士,舍维廖夫感觉他边跑边用手枪瞄准自己。但这只是瞬间的幻象,接下来的一瞬,他已发现了通往旁边院落的另一道拱门,尽管已经气喘吁吁、口干舌燥,胸口也疼痛难忍了,他还是奔向了那里。

一个貌似冷漠地迎面走来的、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人停下脚步,瞧瞧那道大门,又扭身越过舍维廖夫的头顶看了看,然后摆出一副丑恶的嘴脸,张开双臂拦住了去路。

“嘿……站住,站住!”他甚至略带快活地喊道。

“让开!”舍维廖夫嘶哑地回应他。

“嘿,不……站住!警卫!”那人拽住舍维廖夫,拼命地呼号。

“抓住他!”身后有人应声喊道。

舍维廖夫立刻看清了身旁这个陌生人的面容:留着黑色的小胡子,有一对愚蠢而凶狠的眼睛,他以狂暴、绝望、不可思议的力量迅速出击,用拳头、胳膊肘和整个手臂猛打这张脸。

“哎哟……”那人带着哭腔大叫一声,像个麻袋一样落荒而逃。

“嗨——!抓住他!”空气似乎凝固了,警笛尖细的哨音传进他的耳朵。

舍维廖夫退到一个墙角,他忽然发现,堵在他面前的那座大楼幽暗的墙壁上有个明晃晃的门洞通向大街,能看见行人和他们身后黑乎乎的马匹侧影。

(14)

四周寒冷、凄清,如同置身偌大的墓地。湿土与碎砖的气息阵阵袭来,还有一种类似积尘的怪味弥漫在舍维廖夫藏身的角落。

他已经在这里蹲伏了几个小时,就在正进行翻修的大楼一角的垃圾堆后面。在那边,布满褐色泥点、露出伤口般窟窿的颓墙无法掩盖往昔奢华的痕迹,富人家古老的印花壁纸、斑驳的镀金表面和雕塑装饰还依稀可见。这里曾经居住着昔日那些涂脂抹粉的人们,他们像神灵一样富有和强盛。或许,这个房间就曾睡过身披花边锦簇的巴蒂斯特细纱的慵懒而优雅的公爵夫人,一个美丽、柔媚和奢华的尤物,她在永恒制度的巨大基座上流光溢彩,这个制度似乎永远无忧、不可动摇,笼罩着用鲜血来灌溉、以死尸作肥料的漆黑大地。而如今,一切都被生活全新的统治者野蛮的双手毁灭了,在天蓝色的屋角,在淡黄色百合花的背景上,可怕地呈现出一个紧握手枪的粗野散乱的黑影。

舍维廖夫冲过贵族院落,穿出围墙,骗过追踪者,跑到此处藏身。起初他担心这个避难地点不太可靠,因为他们会最先搜查无人居住的房子,但他已没有力气再跑了,于是便在这里藏匿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屏住嘶哑的呼吸声,虚弱地颤抖着紧握手枪,准备干掉最先出现在那道破门边的家伙。他恍惚听见喊叫声和残破幽暗的楼梯上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他的胸膛带着哮鸣声起起伏伏,疯狂的双眼炯炯放光,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狼。但几十分钟、几个小时过去了,周围仍然一片死寂宁静,只有嘈杂微弱的市声偶尔传过来。

舍维廖夫已经无法推断、也无从知晓周围的情况。他在本能地等待天黑,并且不时地合上眼睛,他无力抵抗致命的疲惫感,它充满全身并让他痛苦而厌烦地颤栗。在他紧闭的双眼前,浮现着街道、一些人的面孔和伸向自己的手臂,他的耳朵里仍然存留着喊叫与唿哨声。有人冲他开过两枪,却没留下什么印象,这也许只是一种错觉吧。但他有一个坚定而强烈的感受:他在最后逃跑时迎面撞见的所有人都是他的仇敌!……没有一个人想要藏匿他,试图阻挡追踪者,哪怕是让让路呢。如果有哪张脸没有因为凶残仇恨而扭曲,如果有谁没有在他悲惨的道路上为了抓住他而停下来伸出手臂,那这样做也无非是因为他们冷漠,或者出于好奇,仅仅想要欣赏一个人的受难。

比起那些追捕者几乎完全模糊的面容,对这些人的印象更加显著、更加猛烈地灼痛舍维廖夫的内心。这是一些驱赶他的无耻的蠢货,他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狗。

舍维廖夫并未考虑死亡有多么逼近,逃生的希望有多么渺茫,他在为自己无法实现的宏大计划担忧,那个计划充满了沉痛的恨与沉痛的爱,被他呵护了很多年。他回忆起那个摘下帽子、差点儿击中自己的英俊军官,记起那个抓起木棍想截住自己的身材魁梧的老人,以及另外一些东西,因为仇恨与蔑视,他全身颤抖。他已经面临绝境。他意识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些人可以平静地生活,同时还期待着报纸上刊登自己痛苦而孤独地死去的新闻。当舍维廖夫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已无能为力时,差点儿没在一阵强烈的愤恨和绝望中背过气去。

时间在流逝,感到一阵阵刺痛的心脏稍稍平静下来,胸口也不再呼哧呼哧地喘动,因为隐隐约约致命的疲惫感,他蜷曲的双手不知不觉地开始垂下去。似乎某种东西绷到极限时断裂了,所有思绪、知觉和感受像绷断的弓弦一样突然沉落。他突然像死人一样沉沉地平静下来,当绞索已套好,无论上帝还是人类,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拯救一个人时,他便会充满这种平静。可怕的麻木感控制住了他,如果此刻传来追捕者的狂呼乱叫,舍维廖夫大概都不会起身反抗。

饱受折磨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弱。尸布一般的白幕在四周升起,把他从整个世界隔开并包裹着他。耳朵里回荡着微弱的声音,他只有一个念头:闭上眼睛,蒙起脑袋,沉入黑暗、岑寂与安宁。

“不能睡!”他在提醒自己,但浓重的雾幔在脑子里不断堆积,一切都从意识中溜走了,舍维廖夫甚至不时地睁着眼睛睡过去。

偶尔醒来时,他会想起所有事情,浑身颤抖着机敏地环视一下四周,又再次陷入痛苦难熬的瞌睡状态,同时,他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湿土透骨的潮气冻僵。

舍维廖夫眼前豁然呈现出一个情景,玫瑰花型的精巧雕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刻刀下纷纷浮现,这个画面莫名地让他感到痛苦。他渐渐看清了,这不过是一堆残存着奇花异草图案的大理石碎块。但这些植物却像幕帐一样逐渐笼罩过来,它们开始生长、摇曳,时而伸长,时而收缩,时而攒集成人脸的样子,不断变幻出噩梦般的形状。

但最终舍维廖夫大概还是睡着了,因为他一睁开沉沉的眼睛,就感觉周围已经弥漫着浓重的暮色,远处的角落和残破的奢华遗迹都淹没在了里面。幕帐在残垣断壁间升腾,在四处汇集,又从空荡荡的大厅涌出。一些黑影无声地在远处游走,仿佛昔日主人们的幽灵,他们曾经在这里体验欣喜和悲伤,在这里纵情享乐,又在自己的厄运无可避免地到来时死亡。

看见这个蜷缩在屋角、僵硬地握着手枪恐吓别人的瘦小佝偻的古怪身影,这些涂脂抹粉的达官显要和贵妇们该感到多么惊诧。

他身上发生一件怪事:他无法立刻分清自己身在何处,有过什么遭遇,似乎被极度的兴奋冲昏了头,浑身都在疯狂的冲动中绷紧,心脏就像一个脆弱的正在坠落的玻璃器皿,已经准备好了要被跌个粉碎。

曾经出现过一个巨大、美妙、令人震惊的幻境。是错觉吗?是他昏昏沉沉无法入睡的大脑幻想出来的吗?或者,这些全都是模糊不清的奇怪记忆……

“怎么回事?我看见了什么?”他惶恐不安地追问自己。“整个生命全都陷入一个庞然大物,就像水滴掉进了大海……这是怎么回事?……一定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

但似乎有一层铁幕包围了大脑。铁幕里面似乎还有朦胧的光亮,传送着人声,影影绰绰闪现着一些面孔,而他却无法回忆起来,这让他如同受刑一样痛苦。

好像有人在对他嘁嘁喳喳地低声倾诉,也许他真的亲眼目睹过什么,但绷得接近崩溃的大脑再也承受不住致命的紧张,他无力地放弃了,把一切都抛向无比冰冷的疲惫不堪的虚空。

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头发蓬乱的驼背小人,正在吃力地攀登着陡峭的山崖。不计其数的人像拍岸的浪花一样尾随他攀爬蠕动,想要抓住他,像摧毁一根草茎似的撕碎和毁灭他。几百万只手伸展着,拉他的脚,扯他的衣襟,扒他的衣服,他感到无比恐惧。但他越爬越高,他们隐约可见,已被落在下面遥远的地方,而他一个人置身于极高的地方,头顶上大风呼啸。而极目仰视,山崖的尖顶上,两个黑色的身影高高地矗立在整个世界之上,与蔚蓝辽阔的苍穹融为一体。他感觉那两个人隐藏着他生命的秘密,他现在就能洞悉一切,他会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向这个无比孤独的高处攀爬,那些黑色的人浪为什么要扑向他,并且准备撕碎他。

一种强烈至极的狂喜感振奋着他的心灵。

那两个人像梦境一样遥远,但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舍维廖夫疾速地向他们爬去。那个即将揭晓的秘密触手可及,这让他的心脏充满了无法承受的狂喜。

“据说,人们在彻底丧失理智以后,就会体验到那种无与伦比的狂喜……我知道!”舍维廖夫一边思忖,一边觉得这一切全都是幻觉,而自己又无法摆脱,为了坚持住并看清楚这一切,他正在做着非凡的努力。

刀削般高耸陡峭的崖壁;遥远的金黄色的太阳;云雾缭绕的深不见底的深渊;金灿灿虚无缥缈的城市幻影和远方深蓝色的大海。而那两个巨大无比的身影则伫立在世界之上。

他孤独地站立着,双手叠放在胸前,瘦骨嶙峋的手指深深抓进胸膛,晴空下的微风在抚摸他蓬乱的头发。他紧闭双眼,咬住双唇,但敏感、兴奋、异常错乱的神经在狂喜中抽搐,抓紧胸膛的手指也在抖动。他完全变成了一根弦,所有空气似乎都被无比紧张的灵魂激荡起来,在他周围颤动。

而在残破的石头平台边缘,还盘踞着另外一个人,一具绝美的肉体,一具凹凸有致、赤裸淫荡的肉体,高耸着女人的胸脯,燃烧着让人热血沸腾的情欲,肉感、无耻、放浪地缠绕着坚硬的石头。硕大丰满的乳房随着喘息起伏。在最边缘,在可怕的无底深渊之上——深渊下面是在艳光照耀下隐约可见的原野——玫瑰色的腹部在诡异的笑容中抖动,双臂缠绕着岩壁。漆黑的眼眸跳荡着黑色的火焰,我像一条盘绕在幽深湖底的阴郁的蛇,在那双眼眸中微微摆动。

“我是——世界全部的恶!”紧张的寂静中,一个声音说道,“生命的所有诱惑,沉沦于它的黑暗与疯狂淫欲中的整个尘世,所有生灵在为这淫欲付出充满苦难的永恒生命!神灵啊,你化身为人了!我看清了你的思想,还看清了比死亡更加不幸的苦难和毫无意义的激情,你在将来也会看清的。你在经受磨难!……人类将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因为我比你更加高明更加清醒。而在此刻,整个尘世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宿命:我是整个世界的恶!你想变成人,好用他们的语言同他们交流……我变成了人,为的是同你抗争。当你要向他们倾诉的时候,我将不可抑制地把你引向我,把你引诱进自己赤裸的肉体,我要让你在我双腿间的摇篮中神魂颠倒,把你这个古怪神秘的苦行僧送向死亡!……听见了吗,此刻我们同归于尽……把我推下去吧!消灭世上所有的恶,把它集于自己的一身,因为你为拯救而来,你将独自统治世界……推吧!”

赤裸的肉体在深渊边缘毫不羞耻地扭动。黑发铺满峭壁,在无边的虚空中飘扬。它双手抚摸壁沿,一条粉红色的大腿向下伸展,滚圆的胸脯弹性十足地悬垂在深渊上方。饥渴的黑眼睛熠熠燃烧,蛇一样邪恶的东西在里面愈加强烈地闪动。它浑身充满诱惑、厚颜无耻,因为用力而蠕动着,纠缠着,颤抖着,为了毁灭于贪婪阴险的深渊,它在期待一次碰撞。它用自己的柔媚来充当诱惑,它召唤着,勾引着。一个动作,只需一个动作!

“推吧!你将孤独一人了!……推吧,你将永远得到祝福!推吧……我是世上全部的恶!……要知道你是来拯救的!……你究竟迟疑什么呢?……看,我就要跌落了!”

在非人的斗争中扭曲的薄嘴唇正在抽搐,紧紧闭合的晶莹剔透的眼睑也在抽搐。

“推吧!”

干裂的双唇突然微微嚅动。披散到齿前的稀稀疏疏的胡须稍稍颤抖,他睁开了双眼。

这双眼睛冰冷、平静、明亮,目光好像穿透了无尽的时空,不可阳挡地投向了远方某处。

“世上的所有幸福和所有欢乐也抵不过我的一次罪行!恶不会在我这里占上风!滚开,撒旦!”

贴在深渊崖壁上的那个小人整个内心都在剧烈震荡,他张开瘦弱的手臂,绝望、悲痛与忧伤地哀号。

“你错了……错了……错了!……”

他想制止他,让他收起不祥的话语,拼尽最后力气对他吼叫。但可怜的人的喊声无法传送到崖顶,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中。虚弱的人的手臂在古老的石柱上滑动。他做着非凡的努力想要撑住身子,但石壁冰冷、巨大、不可征服。那个展开的瘦小身体翻滚着向深渊飞去……

对可怕死亡的恐惧惊动了他的内心,舍维廖夫清醒过来。

黑暗隐藏着秘密,笼罩在四周。彻底无助的极度痛苦浸透着让他兴奋和狂喜的绝望感。

“我究竟看见了什么?……死亡?不!……我正在死去或者正在丧失理智?一定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慌乱痛楚的思绪混作一团。

似乎只需一丝努力、最后的一丝挣扎,他就能回忆起来。一些话语在大脑中飞旋。它们在增强、接近、闪烁……整个内心都紧张起来……但突然又全部消失了。这就像酷刑一样让人备受折磨。

舍维廖夫面容惨白恐怖,他双手扶墙,两腿颤抖着,虚弱无力地站起来。他失魂落魄地微微惨笑着,整张脸都扭曲成可怕的病态。

“我疯了……我再也撑不住了!”他暗想道,随后又异常凶狠地大喊一声:

“多好啊,完蛋了!”

凄厉的喊叫声在空荡荡大楼的墙壁间回响,舍维廖夫垂下了头。

跌落的枪偶然间落到了那双在地板上摸索了很久的手中。触在沉甸甸、冷森森钢铁上的感觉似乎惊醒了他。舍维廖夫打了个激灵,振作起全部力量,把整个身躯挺得像往常一样的坚毅、冷静和威严。

“一定要行动!……绞架,疯狂,还是生命,反正都无所谓了!早晚的事情……”

他疲惫不堪地环视一下四周,把手枪揣进衣兜,开始走下黑漆漆的台阶,他最后踏在大理石上的脚步发出响亮的回声。

他已走到门口,看见城市交相辉映的灯火,然后,他猛然停下脚步,掏出了手枪。

他正往前走,临近门口的地方立着一道长长的黑影,好像要截住他的去路。昏暗中勉强可以看见抱紧胸口的手臂、蓬乱的头发,以及一张正向他哀求的模糊面孔。

“谁!”舍维廖夫大喊一声,而随后他又突然笑起来。

原来这只是一截带着一团树枝的原木,夜色和恐慌赋予了它庄严痛苦的模样。

他走近那截原木,鄙夷地用脚踢开它,走进院子。

成堆的瓦砾、树木和石灰像堆棺材似的黑黢黢一团。临时栅栏上留出的大门敞开着,门外的马路发出幽幽的白光。舍维廖夫穿过院子,向外瞧了瞧。

离大门也就几步远,在空旷的路口正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三个人影。这是挎枪的警士。

舍维廖夫缩回来,身子紧贴墙壁。

但警士们什么都没发现,正在小声闲聊,舍维廖夫听见他们说:

“干吗平白无故地祸害人……他们这样做没错……”

舍维廖夫心里突然一惊,但他的理智却还像从前一样发达。他悄悄地挪动脚步退了回来,爬过成垛的木板,轻轻地攀上栅栏,跳进他已经穿行过一次的那个贵族院落。

劈柴垛得很高,散发着树木的潮湿味道。空无一人的门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张开黑洞洞的窗口,一切都安宁平静。敞开的门外是宽阔的街道,街上人影游动,商店昏黄的灯光在对面闪耀,马掌踏出清脆的响声。

“如果我能顺利逃到街上,就能混进人群。可以赶到芬兰火车站,乘火车出城逃到国外……”舍维廖夫飞快地合计着。“我们还要斗争!”他冲某个无形的敌人高傲地说一句,果断地走出了院子。

灯光、噪音与骚动让他目眩神迷。他走出不远又突然退回来:在各个入口和街口,到处都有黑衣的持枪士兵把守,他们的枪管上反射着夜晚的灯光。

“大围捕!”舍维廖夫带着冰冷的绝望醒悟道。

无法想象他走在明晃晃的大街上能不被发现。彻底完蛋了,但舍维廖夫异常坚定,他不想束手就擒。他整个人都感觉到,别人发现了自己,他也不再躲避了,冲过了大街,沿着马车轨道钻进马车车道,几乎是从那些由四面八方冲向他的人手边逃往了广场。

(15)

漆黑的天幕挂在城市上方,反射着几百万簇灯火。明晃晃的路灯照亮了人行道的每一个角落,但与灯火辉煌、仿佛从内部发出光芒的大剧院相比,街道都如同幽暗的峡谷。

马车夫洪亮悠扬的吆喝声四处回荡,人流从黑暗中涌出来,吵闹欢快得像群孩子一样汇集到灯火通明的路口。灰衣服的宪兵站成一排,交谈声、踏步声、轻便马车抵达时轻微的轰鸣声、人群上千只脚匆匆忙忙的嘈杂声,混作一团。

舍维廖夫像鳗鱼一般闪动、游走,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又重新现身于空荡荡的角落。他被跟踪,被从四面八方围捕,尽管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毫无意义的残酷游戏了,但他还在东躲西藏。

最终,严密的包围圈收紧并锁定在了剧院入口。喊叫和忙乱中汇聚过来的装模作样的灰衣宪兵包围了茫然无知的人群。几个猜到真相的大学生故意努力制造恐慌,好让这个头发蓬乱的被追捕的怪人有机会溜掉。一个年轻而洪亮的嗓音喊道:

“进剧院!”

舍维廖夫下意识地听从这位陌生朋友的召唤,随着人流挤进了剧院的大门。

他被拥进了一层的包厢通道。身穿红黄相间礼服的乐队指挥试图阻止,但在可怕疯狂的目光逼视下,他退却了,被推搡到一群陌生人那边。舍维廖夫赶忙冲进一条狭窄的走廊,经过衣帽间,经过红衣侍从和惊恐地注视着他的盛装的女人们,跳进了一个包裹着天鹅绒、摆设着金黄座椅的包厢。他近乎本能地锁上了门,又堵上一个小沙发,然后垂下了手臂。到此为止了。

走廊里有个异常激动的声音高喊道:

“去楼座了!我看见了!……去楼座了!……那边,那边!……”

有人试图打开大门,但就在此刻,灯光熄灭了,随后,幕布沙沙地升起来,展现出一个绿莹莹的神奇花园和一群身着金色、红色和蓝色奇装异服的人。

而此后发生的一切就像旋风一样迅猛。

除了对面包厢烟雾缭绕中无数攒动的人头和模糊的光晕,舍维廖夫起初什么都没有看清,他甚至没能马上意识到,自己身处剧院,戏剧将要开演,这些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前后走动、挥舞手臂的人影全是演员。

他像一匹困狼,惊魂未定地环视四周。今天所遭遇的一切:逃亡,追捕,近在咫尺、确定无疑的死亡,同这些郑重其事地观看演出的无数颗脑袋和赤裸的肩膀,同梦幻般的布景和斑斓的灯火毫无关联。

他异常强烈地醒悟到,这一切原本如此:所有恐慌,所有他所遭受的残酷折磨,甚至是死亡本身——都毫无意义。幕布依旧升起,乐队指挥依旧挥舞手臂,演员依旧身着紧身衣和鲸须架筒裙演出,他们手舞足蹈,浅吟低唱,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幸福庄重。

他们在搜索他,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并抓住、进而在黎明时绞死他,而这里,暂时的中断之后会平静下来,音乐将重新奏响,那些安详、满足、面带微笑的脸庞将再次聚精会神,几千颗头颅将再次挺直,美妙绝伦的乐声又会响起,女人们赤裸的白皙肩背会再次激动得颤抖,平息的掌声会重新伴着尖叫回荡。

短短的一瞬间,有种强大的东西在舍维廖夫激荡的大脑中生长、绷紧,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了。粗野、瘦小、蓬头垢面、眼神疯狂的舍维廖夫探出楼座,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臂,也不瞄准,径直朝无数安详平静、毫无意料的人头开了一枪。

回应他的是惊恐的尖叫声。高亢的音符戛然而止,大团大团的人群骚动起来,传来一种奇怪的哨音和无数震耳欲聋的喊叫。舍维廖夫已经看见几千张转向他的吓得魂飞魄散的面孔,他在疯狂的复仇、恐惧和绝望的狂喜中摇晃,无比快意地又射了一枪,但这次他已经特意瞄准了人群稠密的地方。

呼啸的射击声盖住了惊叫。勃朗宁手枪的光滑枪管闪电般地发射着火光,射向成排的人,射向脑袋,射向惊慌失措中缩起来的肩背,射向奔跑中的大腿。凄厉杂乱的尖叫交织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哀号。一个胖子卡在过道的座位上,野兽一样声嘶力竭地号叫。人群在门口冲撞着,彼此挤压着,时装的花边与天鹅绒面料被撕扯成碎片,高贵女人们的盛装被从腿上扯下,人们用拳头相互击打着面孔、肩膀和后脑勺。

在这一切之上,带着冷血而凶残的复仇的快感,为屈辱、苦难和自己身边不计其数的被摧毁的生命,舍维廖夫的勃朗宁手枪一直在接连不断地尖啸。

门被捣毁撞开了,也把他撞翻在地,他们狠狠地痛殴他的脸、胸和背,他们抓住了舍维廖夫。

当他们制服了他,并用警察所长的手枪把他抵在了走廊尽头,舍维廖夫静静地站立在那儿,只有双眼闪耀着冷酷的高傲神色。

从大厅和走廊远远地传来雪崩般的吵闹声。到处都能见到歇斯底里、失魂落魄的人流朝四处涌动。

带来一位肥胖的先生,他沾着血污的礼服后摆拖在地板上;搀进来一个穿着袒胸露背的蓝裙子的女人,她脸色蜡黄,脑袋耷拉在前胸,散开的褐色卷发上挂着一根断茎的白百合。

舍维廖夫的目光掠过指向他的黑洞洞的枪口,掠过充满仇恨的脸庞,掠过这朵残败的百合,以及溅在为高贵享乐而精心养护的女人胸脯绸缎般肌肤上的鲜血。

有人冲他喊叫,有人在揪扯他的肩膀,但舍维廖夫的双眼坚定而冷酷,流露出诡秘的神情,他仿佛看见了别人无法看到的某种东西。

一九零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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