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如风 来去如风什么意思

总有一些词语,出现得像缘分和宿命,比如“呜呜”这个象声词。清明的夜里,深陷梦中的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呜——呜——呜”三长两短,诡异得像凄厉的哭声。惊惧之下坐起来竖耳一听,却是风。

风呜呜的吹,到处是风。

绝不是春风,不是春天的氛围,很明显,它缺少四月应有的体温,我在风里找不到温暖的证据。也不是大王之雄风,楚襄王如果遇到,绝不会由衷发出“快哉此风”的喟叹,所以,看起来这更像是一小段来自远方的冬风,一头栽进了春天里。

在生活中把“呜呜”这个词和风联系起来,这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我只在哭泣和阅读时碰到过它。因为缺少直接的联想,它在我的生命里更像一个值得怀疑的摆设。有一次和一位朋友聊起风,他字字铿锵地说,风,就应该在旷野中奔跑,城市里是没有真正的风声的。如今想来,他说的好像不对。

似乎是忽然刮起来的。

不知起于青蘋之末,还是潜伏于穷巷,大风烦躁而愤懑地回旋盘转,挤压楼房,撞击树木,敲打门户,刮起尘沙,落叶,灰堆,广告纸,塑料袋,搅起污秽肮脏的东西,扬起腐烂的垃圾,歪歪斜斜逼近窗户,从缝隙里,一直吹到电梯里,楼道里,街头小贩的汤锅里,奔驰的的士里,彻夜灯火的酒吧里,一直吹到高楼上失眠人的心里。一扇扇窗户亮起来,像城市的一部分伤口,昭然若揭地挂在空中,每一扇厚重的窗帘,都是城市斑驳的补丁。风掀起这些补丁,摊开困惑,紧张,窘迫,艰辛,困顿和恐惧给我们看。

仿佛置身荒原。

这一刻龙蛇出洞。这一刻大巫小巫醒来。被吵醒的天空倒扣下来,翻新过的条条大路横过来。一万辆狂躁的火车到站了,一万个人下车了,一万只猫头鹰穿过陡峭的身子,浩浩荡荡向我开来。强大的帝国带着强大的军队在飞,一排排饱含仇恨的箭羽,射向阻挡它的肉身。大风起兮,大风扬兮,大风所到之处,我已无立锥之地。那么多故去的亲人在走动,那么多亲人哭起来,那么多亲人,不知是谁的亲人。

这一天是清明。

此时,神赐给我细微的神经和可供窃听的耳朵,我看见墓地的母猫,眼底深不可测的蓝光。苍柏在颤抖,我也在颤抖。风声呜咽。闪电迫近。我开始感到害怕,想推开浴室门去关窗子,可是哪里推得开,被风从里面顶住了。一咬牙一使劲,门开了,大量的风鱼贯而入,大量的风侵入身体。一声炸雷响起,我抖了一下,捂住了耳朵。曲折的耳道里雷声大作,雷声在鼓室、前庭和耳蜗里来来回回地蹿,刮走了坚硬的砧骨和内壁。热血奔走,脉管轰鸣,大地终于被撕裂了,在裂缝中,我看见祖先的幽灵。

在风里,我终于遇见逝去的亲人。

外婆。我小声喊。没人应。小姐姐。我再喊。还是没人应。

她们单薄如纸,目无表情,我的问候没有回声。

来去如风 来去如风什么意思

站在窗前,我变成一粒悲伤的种子。很多年来,我固执的认为外婆是被一场大风吹走的。是它把外婆以及外婆的命运,吹入了黑暗深处。陆续被吹走的,还有爷爷,美丽的大姨,会唱戏曲的舅姥爷。这么多年,我一直这么认为。去年,能说会道的大表哥和喜欢臭美的小表姐,也被风带走了。送别小表姐那天,我站在一排光秃秃的大树下,亲眼看见殡仪馆的烟囱口,一股黑烟消散在风里。那时我突然意识到,风是一种流动的泪水,无论仰头咽下,或者掉落下来,都是一种不言而喻的伤害。

从那以后,在心里我开始与所有的大风为敌,但同时又一厢情愿地相信,我和亲人们也许能在哪一场大风里相遇,站在麦地里拥抱哭泣,互叙寒温。那些被时间伐倒的人,被疾病和贫穷伐倒的我的亲人,会借着一场大风,在某个夜晚或黄昏,与我人生的一段旅程完成对接。他们颧骨高耸,身体微倾,眼神里有水墨丹青,也有隐隐作痛的蛙鸣。

我只能谈到蛙鸣,和这些被物质打倒的人谈论物质,是对他们不敬。

其实哇鸣和风声一样,是一种极普通极平民的声音,普通得甚至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小时候寒暑假回到乡下外婆家,乡村寂寞,没有电影电视,也没有诸多玩具,大人们忙着生计,一个个“累得像狗”,压根不会关注我小脑袋里装着什么心思。那时候,寂寞了我就听听蛙鸣,稻花香时,蛙声如潮,于是小小的空虚很快被蛙鸣填满了,在聒噪的蛙声里,我享受了寂静并呼吸顺畅,可以说,我的童年是踏着蛙鸣一路走过来的,那些层次丰富的蛙鸣,是我最早的文学和音乐启蒙,它和清风明月一样,能让我轻易到达一首诗的附近。

可是外婆她们不屑听这个,也没空听这个。她们只是根据蛙鸣的强度来判断天气,预测“明天”是阴或者晴。我想,被生死疲劳压榨了生存空间的人,是少有这种矫情的,她们即使有时光的留白,也已经形同黑洞,用怎么样的天籁、天物、风景和风情,也都无法一一填满吧。

一想到这一点,我的身体便涨潮了,心里生长多年的森林,这一刻纷纷突围,发出尖厉的呼叫。我的体内堆满又尖又利的大风。无数个窗口下,无数个“我”体内堆满又尖又利的大风。每一阵风都和我的昨天相通。

风很大。在大风中,我举步维艰,难以搬动自己的身体。有一瞬间,我突发奇想,想进行一次拙劣的模仿,试图像列子一样御风而行。我真这么做了,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提气,把自己想像成一张菲薄的纸片……可是此时臆想是多余的,风没有让我如愿。无论我怎么努力,除了头发配合了一下我的异想天开,其他部分纹丝不动,没办法,我无法把身体迁往空中,与大地或楼板产生物理意义上的脱离。这真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它让我及时觉醒,知道随风逐流是有条件的,仅仅失去立场并不够,你本身还得足够轻盈,若肉体过于沉重,风也无能为力,它的力量再大,也不足以让一颗星球像塑料袋一样在空中飞翔。事实就是这样,不是风让你轻浮,是你自己本身轻浮。不是风难以驾奴,是你自己本事欠佳,不会借力发力。一切事件发生,必有它的深层原因,所有外因都只是一个诱因,仅仅是诱因而已。

“风有时叫嘴唇,另一次叫沙。”一个西班牙诗人说。

风一发力,万物均无法挣脱。风一消退,任何人都无法挽留。

风怒吼着走了,带走了动荡不安的四壁,但屋里到处是风的痕迹,满屋皆是失去愤怒的叙述和回忆,在那些正在冷去的语言里,我仿佛看见许多事物正在离去。

去年春节,一个诗人朋友也被风带走了。直到现在,他发给我的约稿短信,请我“小酌”的信息,都一直存在手机里不忍删去,仿佛那是他活着的证据。

有人传言说,他死于自杀。这当然不是真的。送别那天,被堵在离殡仪馆不远的路上,从另一朋友的电话中得知他被送进焚烧炉时,我正坐在车上,望着前面一串长长的车屁股,我恨不得腋下生风,飞去送他最后一程。蓝天那么明媚那么高远,而那些被他吟成了诗句的蓝天,他永远看不见了。我用手机写着微博,忍了又忍,好几次强压着内心升腾起来的云朵,才没有让它从眼睛里飘出来。直到那时我才醒悟,世上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风,传播工具也是风。风能让一些事物尽快到达、传播、扩散,然后被毁损,消失,比如落花,山石,帆船,身体,甚至情谊和流言。

那个诗人的名字,被扁扁地压在他的诗集、散文集和评论集里,就像藏在大家伤口里的纸风筝。朋友聚会时,这个名字仍然会偶尔从别人的口中飞出来,激活众人的记忆。听说他刚死才几天时,一位舞者和一个诗人在喝酒时提到他,曾抱头痛哭。几个月过去,人们谈到他,除了惋惜,现在已没有了悲痛,或者说,已经把悲痛藏了起来。

大痛无言。言语能表达的,万不及一,不过是些失意,无奈,或者小悲小痛,而真正的痛苦,反而隐于胸怀,不能言说。有的人深深明白,但凡能说出口的,所有能说出口的,终将化为乌有,“一说,就没了。”所以,一部分人是交浅言浅,一部分人却是三缄其口,深情不言,胸口纵有雷霆万钧,唇齿间却总是云淡风轻。毕竟,人到中年,奔走于婚礼与葬礼之间,我们内心不断添加的那份沉重,不是几句述说和几把泪水就可以轻易诠释。很多人,不再轻易打开那些不可言说、内敛的伤痛,我们的心,早已磨炼成拥堵的盆地,里面有太多说不出的悲伤,和流不出的眼泪。

这似乎也说明,无论怎样,我们活着活着,都要从生活中悄然撤离,并被人群冲散,不管有多深的爱恨情仇,多大的功成名就,最后都要简化成一道青烟,穿心而去。而我们经过大地和天空时,会非常轻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春天每一年都在酝酿新草,人类每一天都在制造新闻。古往今来,朝代更叠,世事变迁,政权可以被篡改,地方可以被易名,那么多的历史如烟薄脆,战争与和平,荣耀或耻辱,都敌不过光阴,都会在风中烟消云散,作土作尘,最后被时间消解。只有少数人被后世铭记,而更多的人将被子孙遗忘……一首诗的作者,可以叫“佚名”,一个人的出生地,可以被标注为“不详”,如果我们要给祖先投递邮件,十有八九会被写上“查无此人”退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在欺师叛祖,背井离乡。我们把异乡建设成家乡,家乡改造成异乡,把别人学成自己,把自己转换成别人……我们努力折腾,不断制造“曾经来过”的现场……可是宇宙如此宏阔,大地如此广袤,我们如此渺小。

我们来去如风,都是被遗忘的大多数。

就和这清明的风一样,最终,都要走的,从发尾和鼻息上流过,从一朵颤若琴弦的花上流过,从不动声色的墙体流过。

风喘息着走了,彻底走了。潮水在体内退却。

风离去后,被蹂躏过的黑夜,重新把光亮往远处推动,深藏于祷词下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一切,将慢慢归于平静。只是,有的人会重新很快进入梦乡,有的人却左冲右突,久久回不到身体里去。有的人呢,干脆被风抽去了骨肉,在一场庄严的消退里,慢慢的,提前告别了自己。

我是后者。

那天看青锂君的微博,感同身受,她写凌晨醒来,自己像个孤儿:“世界像停止运转了,我睡在齿轮咬合的交界处,在被碾碎前有幸窥伺这个机器的内部构造。身边,是他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是远处车辆碾过路面的声音。”

忆及此夜,我也将这些声音细细经历了一遍。身边的鼻息声,车子跑动的哧哧声,隔壁楼上关窗户的碰撞声,男女主人小声的争执声……凡此种种,在深夜的寂静中形成一种特殊的共鸣。这些共鸣,因为风的曾经参与和及时撤离,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公路上,零星的几个夜行人,被整夜不熄的路灯拖长了影子,放大了映在暗淡的墙上。而我的躯体被钉在床上,浓烈的夜浸入身体,四肢铅似的沉重,我睁大双眼,躺在博大、辽阔的黑暗里,和青锂君一样孤独,悲怆,又深情:

“我躺在黑暗里,血液奔流,四下都是沉睡的生命。”

注:

这一篇关于文朋诗友的悼念文字还没修改完成呢,上午又惊闻萧红涛老师仙逝的消息,大恸~匆忙中发上来,同悼、痛悼何师兄与萧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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