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赤壁赋
原文
壬(rén)戌(xū)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zhǔ)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shǎo)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dǒu)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hè)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lí)妇。
苏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áo),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zhú)舻(lú)千里,旌(jīng)旗蔽空,酾(shī)酒临江,横槊(shuò)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qiáo)于江渚(zhǔ)之上,侣鱼虾而友麋(mí)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páo)樽以相属(zhǔ)。寄蜉(fú)蝣(yóu)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sù)。哀吾生之须臾(yú),羡长江之无穷。挟(xié)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shì)。”
客喜而笑,洗盏(zhǎn)更酌(zhuó)。肴(yáo)核既尽,杯盘狼籍(jí)。相与枕藉(jiè)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译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友人乘船在赤壁下面游玩。清风缓缓吹来,江面水波平静。于是举杯邀客人同饮,朗诵明月之诗,歌唱《窈窕》这首诗中的章节。不一会儿,月亮从东山上升起,缓慢地在斗宿和牛宿之间移动。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江面反射的月光与天际相连。我们任凭苇叶般的小船在茫茫万顷的江面上自由飘动,越过浩荡渺远的江面。多么广阔浩瀚呀,像是在天空中驾风遨游,不知船将停留在何处;多么飘然恍惚呀,我们好像独立长空,遗弃尘世,飞天成仙了。
这时候喝着酒,快乐极了,敲着船舷唱起来。歌道:“桂树做的棹啊,木兰做的桨,(桨)划破月光下的轻波啊,(船)在月光浮动的水面上逆流而上。多么深沉啊,我的情怀,仰望着我思慕的人儿啊,他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与苏轼同游的吹洞箫的客人,按着歌声吹箫应和。箫声呜呜呜,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倾诉,尾声凄切,婉转,悠长,如同不断的细丝。能使深渊中的蛟龙听了起舞,使独坐孤舟的寡妇听了落泪。
苏轼容色突变,整理了衣裳,端正地坐着,问友人说:“(曲调)为什么会这样(悲伤)?”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吗?向西望是夏口,向东望是武昌,山水环绕,一片苍翠,这不是曹孟德被周瑜围困的地方吗?当他夺取荆州,攻下江陵,顺着长江东下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蔽天空,面对江面斟酒,横端着长矛朗诵诗篇,本来是一代的英雄啊,可如今又在哪里呢?何况我同你在江中和沙洲上捕鱼砍柴,以鱼虾为伴,与麋鹿为友,驾着一叶孤舟,在这里举杯互相劝酒。只是像蜉蝣一样寄生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谷粒,哀叹我生命的短暂,而羡慕长江的流水无穷无尽。希望同仙人一起遨游,与明月一起长存。我知道这是不可能轻易得到的,因而只能把箫声的余音寄托给这悲凉的秋风。”
苏轼说:“你们也知道那水和月亮吗?(江水)总是不停地流逝,但它们并没有流走;月亮总是那样有圆有缺,但它终究也没有增减。要是从它们变的一面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甚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发生了变化;要是从它们不变的一面来看,万物同我们一样都是永存的,又羡慕它们什么呢?再说,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人,假如不是为我所有,即使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得到。只有这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了就成为声音,眼睛看到了就成为景色,占有它们,无人禁止,使用它们,无穷无尽。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而我能够同你共同享用。”
友人听了之后,高兴地笑了。洗净杯子,重新斟酒。菜肴果品已吃完了,杯盘杂乱地放着。大家互相枕着靠着睡在船中,不知不觉东方天空已经亮了。
《前赤壁赋》赏析
北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一零八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其间,他纵情山水,两赋赤壁。世人称夏历七月十六所作为《前赤壁赋》,十月十五所作为《后赤壁赋》,是为一时名篇,千古力作。
主客问答的辞赋结构
赋是介乎韵文与散文之间的一种文体,自荀子《赋篇》创其名后,历史上先后有鸿篇巨制的汉赋、骈偶讲究的骈赋、格律严谨的律赋。至唐,科举考试中仍要按声律平仄写赋。杜牧的《阿房宫赋》可称滥觞,宋欧阳修《秋声赋》已趋成熟。苏轼才华横溢,他摆脱了堆砌典故、拘守声律的束缚,在句法自由、结构自由、韵律自由中,既保持赋的形体,又含诗味的浓郁,且与散文亦迥乎有别。因此,《前赤壁赋》行走自由、似诗如画,可以说是散赋中杰出的代表作。
历来游记以游赏山水为题材,大多用记游写景抒情为常法。苏轼游记赤壁,推陈出新。首先,他记叙之体是虚拟的主客对答的结构形式。主客对答是赋体中的传统手法,主与客都是作者一人的化身。在《前赤壁赋》中,客的观点和感情是苏轼的日常感受和苦恼,而主人苏子所抒发的则是他超脱地俯察人与宇宙的领悟,而这一切则是通过呜呜洞箫、主客设问引起。其次,辞赋行文多用排比、对偶,即所谓韵文,此亦是赋的主要特点。但《前赤壁赋》每段首句或开头几句又多为散句。如首段“举酒属客”“少焉”为散句,第二段开头“于是饮酒”是散句,第三段客曰散句更多,第四段则以散句为主。可见,全文散句成份多处。但是,既然是赋,则应该用骈句或近乎骈句为主。《前赤壁赋》以四字六字为多,几同于“四六文”。读之于整饬中见参差,整齐中显自由。这样既显示了传统赋体那种特质和情韵,却又做到保留而不拘泥,讲究又不为束缚。最后,辞赋讲究声韵美。《前赤壁赋》多处押韵,却换韵较快。每段一韵或几韵不等,而且换韵处往往是文义的一个段落。如第一段的“天”“然”“仙”,第二段的“慕”“诉”“缕”“妇”,第四段的“鹿”“属”、“粟”“穷”“终”“风”,以及末段的“主”“取”与“色”“竭”“适”等。总之,《前赤壁赋》以文为赋,藏韵于不觉;借客设问,叹人生之如寄。用辞赋之语言形式,却又弃寻常之套路,以至象“若夫”“尔乃”“是以”等等也抛而不用。这是大家的苏轼兼取散文和辞赋的优点、手法作赋,是苏轼此赋出新处,亦是绝妙处。
诗化的景情融合
读《前赤壁赋》,我们感到苏轼写的景美。你看,一叶扁舟浮在茫茫江面,月色水光与天宇合一。以至于江动还是船移,御风还是乘云,是实景还是虚象,说是又不是了。然而,文章写得却是常景,正如清代文学家方苞所说,“所见无绝殊者(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而文境邈不可攀”。文章写的是常景,是山水,是风月。但是,为什么又有如此感人的魅力呢?答曰:它的景是诗化的景情融合所致。
文章通篇以景贯串,“风”和“月”是主景,山川、江水辅之。首段“风”和“月”开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和“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几句,极凝练简洁点出风月,写出江景。接着,文章反复再现“风”和“月”形象。如歌中的“击空明兮沂流光”,客引曹操的“月明星稀”及“抱明月而长终”、“托遗响于悲风”,苏轼答对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都紧紧扣住了“风”和“月”。这种景物的连贯,不仅在结构上使全文浑然一体,而且还沟通了全篇的感情脉络。你看,秋江的清风,澄净的星空,月移船行。无边的风月渺渺入怀,人好像在仙界飘。正当主客陶然其中正感到一个“乐”字时,扣舷而歌却又引出了缠绵悲凉的洞箫声,刹那间情绪转向了莫名的惆怅。这是借景生情,景是情的外观;情由景生,情是景的内涵。文章接着下来,由“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句,再从客的口中,用曹操这个历史人物来抒发感情。当然,这中间,苏轼是借景物、地点的关合。最后,仍从眼前的明月、清风引出议论,即人们常见的山川、风月的变与不变、有穷无穷来感叹人生。可见,“风”“月”这惯常的景色,起始写来又极似闲笔,在《前赤壁赋》中却因为“空明”“流光”之景,生出“乐甚”“愀然”之情,而读者则是在不知不觉中为这常景打动,为这感情的抑扬起伏所吸引。因为,这景这情,有历史人物的业绩,有古战场的空寂,有作者的旷达和惆怅。文章正是这样由于景物的反复穿插,悲喜之情的不断消长,作者情感的痛快吐纳,使景情融合达到完美统一,使常景产生如此感人的魅力。
达观的人生境界
历来称《前赤壁赋》有《庄》《骚》文法,所谓潇洒神奇,出尘绝俗,此论固然不错。但是,文章留名千古,岁月遗芳,不仅仅是苏轼的文笔,还有他文章中深含的思想和哲理。《前赤壁赋》体现了作者什么思想和哲理呢?
有人认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感叹人生短暂,是文章的主要思想。甚至有人还会说,苏轼不过是在此文中主张“及时行乐”而已。我们认为此论有误。苏轼诗文浩繁,但是,象《前赤壁赋》这样充满思想、深含理趣的作品,应该说亦不算多。《前赤壁赋》以“风”“月”为主景,则文章思想和哲理亦包含在“风”“月”之中。我们知道,宋神宗元丰五年,也就是苏轼谪居黄州的第三年初秋,他与朋友驾舟黄冈赤壁下的长江中赏月游玩。苏轼当时政治上失意、仕途上受挫、生活上落魄,使他陷入苦闷与迷惘,这对一个封建社会的文人士大夫来说,是很自然的。但是,月夜美景和大江泛舟给他带来了舒畅心情,酒酣耳熟后凄怆的洞箫声扣舷而歌,使他从水的流逝、月的盈虚中领悟到物的变与不变。“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虚盈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水在流逝,月有盈虚,是变;但是前浪虽去,后浪再来,流水仍在,月也始终没有盈亏,这又是不变,也没有变。而随着水与月的长存无穷,每个曾经伴着长江与明月的生命也一样都会长存,都属无穷。这就是所谓的“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读文至此,我们难道不觉得文章的意蕴是积极的,揭示的人生境界是达观的么?
虽然,文章中也有“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等语,但这对一个壮志未酬、岁月蹉跎的已近垂老之人来说,是共有的悲哀,也是世俗的悲哀。从这一点再去看“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就可以理解了。那可不是“及时行乐”啊,虽绝无惊世豪情,却乃寻常生活。谐写景、抒情、议论于一体,熔社会、人生、自然于一炉,俯察人与宇宙,充满人事沧桑与吾生有涯的感叹,凡此种种,皆为《前赤壁赋》使人们历久弥新爱读之原因,文章千古不绝之魅力。
后赤壁赋
原文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译文
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出发,准备回临皋亭。有两位客人跟随着我,一起走过黄泥坂。这时霜露已经降下,树叶全都脱落。我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头望见明月高悬。向四周看看,心里十分快乐;于是一面走一面吟诗,相互酬答。
过了一会儿,我叹惜地说:“有客人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月色皎洁,清风吹拂,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怎么度过呢?”一位客人说:“今天傍晚,我撒网捕到了鱼,大嘴巴,细鳞片,形状就象吴淞江的鲈鱼。不过,到哪里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保藏了很久,为了应付您突然的需要。”
就这样,我们携带着酒和鱼,再次到赤壁的下面游览。长江的流水发出声响,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耸;山峦很高,月亮显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来。才相隔多少日子,上次游览所见的江景山色再也认不出来了!我就撩起衣襟上岸,踏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状的怪石上,又不时拉住形如虬龙的树枝,攀上猛禽做窝的悬崖,下望水神冯夷的深宫。两位客人都不能跟着我到这个极高处。我大声的长啸,草木被震动,高山与我共鸣,深谷响起了回声,大风刮起,波浪汹涌。我也不觉忧伤悲哀,感到恐惧,觉得这里使人害怕,不可久留。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凭它漂流到哪里就在哪里停泊。
这时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觉得冷清寂寞得很。正好有一只鹤,横穿江面从东边飞来,翅膀象车轮一样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裙子,身上的白羽如同洁白的衣衫,它嘎嘎地拉长声音叫着,擦过我们的船向西飞去。过了会儿,客人离开了,我也回家睡觉。梦见一位道士,穿着羽毛编织成的衣裳,轻快地走来,走过临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说:“赤壁的游览快乐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头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你的底细了。昨天夜晚,边飞边叫经过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吗?”道士回头笑了起来,我也忽然惊醒。开门一看,却看不到他在什么地方。
《后赤壁赋》赏析
《前赤壁赋》是记夏历七月十六夜的江游,本篇是记十月十五夜的江游,读者首先感受到的是两赋因季节不同而呈现的景物的变化。前赤壁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一派新秋的景象;后赋是“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初冬江上之景。
除了时令景色外,两次夜游的起兴和游程也大不相同。第一次是有目的、预先计划好的月下泛舟,人不离舟,所写的只是江与月,感情和议论也围绕着江与月而发,一气贯彻;这一次却并无江游的预谋,在散步中为“月白风清”的良夜所吸引,陡起游兴,才再度泛舟的,而且还舍舟登山,山游后又复舟游,过程曲折得多,展示的景色也因之而繁富。但更重要的区别是,前赋是作者以自己出面,发表了一篇议论,写的是舟中发生的实事;后赋则用道士化鹤这一俨然是印证前赋“羽化而登仙”的虚幻故事,作为高潮也作为余韵,以抒发超脱的情怀。
对这两赋的意境,清代批语评家金圣叹的领会颇为高明,他在《天下才子必读书》中评道:“前赋的特地发明胸前一段真实了悟,后赋是承上文从现身现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实了悟。”又说:“若无后赋,前赋不明;若无前赋,后赋无谓。”把前后两赋的异同和关系说得相当透彻。
如果道士化鹤掠舟而过又到斋中相见不是托之于梦幻,那就变成一个荒诞的神怪故事,情趣也就因之顿减了。作者将这情节置之于若疑若信的恍惚的梦境,便觉得满纸空灵奇幻之中,作者的精神状态却是真实可信的。鹤是实体,梦中的道士如鹤,是作者的积想所致的幻觉。从这个幻觉中透露了作者精神升腾入大自然的旷达之思,将自己升华而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了。
此赋的写景,一向被历代文评家所推赏。其杰出之处在于不假辞藻,自然而工致。如首段的“人影在地,仰见明月”;第二段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和“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等语,全用白描,却给人以清新之感,字面质朴而诗情丰腴。这是诗人突入了自然之后,汲取了风景的精髓,以简约平淡的语言给以准确表达的缘故,其风味极像陶渊明的诗句。苏轼在古代诗人中最倾服陶渊明,自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见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所述)。爱陶心切,便不知不觉追求着陶渊明“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评韩柳诗》)的境界。
写景写得好,是因为景中有情。所谓景中有情,不一定是在刻画景物时寄予感慨,而在于所刻画的对象中透露出作者的视角,作者对景物的体会,也即是有作者的诗情在内。于是风景与人格一致,达到了方苞所谓“胸无杂物,触处流露,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篡》评此文引)的主客观契合的创作心理状态。
此赋的散文味更重,但音律依然有韵文的铿锵。好几处押的是“藏韵”,有如书法笔画中中藏锋。如第二段“藏之久矣”的“久”,与上句“酒”押韵;“而江山不可复识矣”的“识”,与前面“尺”、“出”押韵;“盖二客不能从焉”的“从”,与前面“茸”、“龙”、“宫”及后面的“动”、“涌”、“恐”押韵;“听其所止而休焉”的“休”,与前面“留也”的“留”和“舟”、“流”押韵,韵字后面均带虚字作尾,都必须在诵读时才能体察。赋的古义为诵,古人称不歌而诵的为赋,赋原是要诵读才能诵出滋味来的。
评《后赤壁赋》
作为《赤壁赋》的姊妹篇,《后赤壁赋》既有着与之截然不同的意境创造,又有着与之一脉相承的生命感触而更加深微沉着。前次之游,是在秋天,因此写来无处而非秋色;此次之游,已是冬天,因此笔底在都染冬意。白露成霜,叶落枝枯,一派萧瑟,再加上冷月寒辉,则显得更加凄清寂寥。这本该是一幅引人伤悲的景象,然而苏轼却见而心喜,踏歌而行,感到如无美酒佳肴,未免辜负这月白风清的良夜。于是,客奉以鲈,妇供以酒,相携而重游赤壁。只是此赤壁非彼赤壁也,那清风无波,明月如水的夜色已难追寻,短短三个月,识见已在人们无知无觉之间改变了许多东西,“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这是对赤壁之景旧颜不再的感叹,又何尝不是对人生促促、年华逝水的深重悲慨?《赤壁赋》的整个意境恬淡缥渺,而《后赤壁赋》却奇崛瑰伟,不再有和谐的萧歌相和,不再有安详的主客问答,这儿突出的只有一个人的行动与思想。作为“主”的苏轼抛弃了客人,独自踏上了一条寻幽历险的道路,他登魄岩,辟杂草,坐怪石,攀古木,上至高险之鹘巢,下视幽深之水府。在这条探险的路上,行走的只有他一个人而无人能从。他的长啸划破深夜的寂静,草木为之摇撼,山谷为之回应,江水为之涌动,气贯山河,壮怀激烈,仿佛自己已是宇宙的精灵,天地的主宰。然而,面对大自然震撼人心的伟力,个体的人却又不由感觉到了“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迁居临皋亭》)的渺小与悲哀,高昂壮阔的情绪陡然低落,放怀长啸的豪迈、欢乐立刻转变为高处不胜寒的忧惧、伤感。他的探险是得还是失?没有答案。因为得失都无非一种价值评判,而对生命的感悟却本无衡量的标准。人所能做的,便是顺乎自然。解缆登舟后,只须随流飘荡,任其所止。
赤壁之游已结束,却余韵袅袅。那夜半飞鸣而过的孤鹤,那梦中神情翩然的道士,一为方外之篱,一为方外之人,孰是真,孰是幻?鹤化道士抑或鹤本道士所化?如庄周梦蝶,一片迷离惝忱。起码本为生活真实,在《为杨道士书帖》中,苏轼曾追记此事:“十月十五日与杨道士泛舟赤壁,饮醉。夜半,有一鹤自江南来,掠余舟而西,不知其为何祥也?”而见道士则在梦幻之中,未必是真,亦未必非真,由实生虚,虚虚实实,营造出一种恍惚奇幻的气氛,含蓄地传达出他企望超脱尘世、逍遥物外的隐秘心态。然而,“蘧蓬未必都非梦,了了方知不落空”(《次韵答元素》),不管是真是梦,最终都“不见其处”,归于一片空无。
与《赤壁赋》中“乐——悲——乐’’的情感变化有所不同,《后赤壁赋》中的情感由平静的乐,到激昂的乐,再转而为悲,但最后并不是复归于乐,而是归之于一种顺其自然的无奈与淡泊,一种巨大的空幻感。与前后《赤壁赋》写作时间相近的,还有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他在巨大的时空之镜中照出了功名的虚幻,侬本多情,便对人生忧患有着更深切更痛苦的感受,而这种人生如梦的悲哀无可解脱,只能举杯对月,聊以宽怀。在《赤壁赋》中,苏轼则把人生须臾的解脱归之于理,从理性上论证物我皆可无尽,短暂的生命融入自然即可永恒。而在《后赤壁赋》中,则既无“情”,也无“理”,而把一切归之于“空”。可以说,理是对情的消解,而空又是对理的消解,在这重重消解中,对生命本质的揭露一步步深入,悲剧氛围也一步步加重,全文以“不见其处”戛然而止,既避免了再写下去或强作欢颜或流于颓丧,又留下了无限的空白,启发人去思索这“空”背后的内容与意义。
前后《赤壁赋》都采用了以赋纪游的古老形式,但又与魏晋时期的纪游赋有很大不同,是为文赋。赋的发展经战国骚体赋、汉代大赋、六朝骈赋,至唐代演变为律赋,不但讲骈偶,讲平仄,还要限押韵,限字数,形式要求越来越严格。虽然各时代中都产生过一些优秀的作品,但越来越紧的形式主义束缚势必削弱其内容的充实与情感的自由发挥。至宋代,赋的散文化倾向更明显,欧阳修《秋声赋》可看作文赋趋向成熟的标志。发展到苏轼手中,他更以杰出的文学天才和出色的创造能力,进一步兼取古文与赋的优点,如保留了主客问答的形式,铺张排比手法的适当运用,文气的旺盛,音节的铿锵,词采的华茂,但更多的是对它的改造和创新,即以骈散完美结合的艺术形式将写景、叙事、抒情与说理有机地融为一体,且又最大限度地融合作为赋之源的诗性精神,在以骈以散、亦骈亦散中表现浑然天成的诗意之美。前后《赤壁赋》可谓把这种文赋的写作技巧推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