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坐》
打坐是古人发明的一件怪事。尤其中国人和印度人。
小时候在小人书、武侠书里,都能看见古人打坐。那好像是一种能练出绝世奇功的必要动作和姿势。后来读《引书》或魏伯阳《参同契》等书,对此略微有些了解。但也并不在意。总觉得有点故弄玄虚。逛寺庙时,见佛像与和尚也都是坐着的,两眼一闭,啥也不管,凭啥要给他磕头?第一次看见身边有人打坐,是我十二岁在重庆上中学时。重庆六中有个同学叫潘永征,从小就爱好中医、针灸、气功和玄学等当时看来很神秘的东西。有一天我和其他同学去他家玩,大家正在热闹时,潘却忽然不见了。大家去找,竟发现他已独自一人回到卧室里,双手拇指交汇,跏趺而坐于地上,闭目调息。
潘的身边还放着一堆中医书,穴位图等。这对我们这些尚处于混沌状态的少年们来说,显得高深无比。
潘骄傲地说:打坐越早练越好,可以延年益寿。
但我在想,才十几岁就想着延年益寿,人咋就那么怕死呢?
第二个在我身边打坐的人,就是回松了。回松这个人更怪。他是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比我大两岁。我们少年时经常在一起读书、喝酒、写诗,可以说情同手足。在中学时,回松的床头就放着很多关于梅花易数、六爻、六壬、四柱和紫微斗数等玄学的书。后来,就常能看见他晚上打坐。当然,在抒情泛滥的八十年代,这并不耽误写诗。有一段时间,回松干脆就整个上午喝酒,整个下午写诗,整个晚上打坐。琴都不练了,俨然是一派魏晋风骨,清谈玄奥,仿佛是个年轻的古人。在满世界的伪资本主义浪潮中,他进行着自己的怀旧,自己的少年游。那位死在斯大林集中营的俄罗斯天才诗人曼捷斯塔姆,在创立“阿克梅主义”时曾说:“阿克梅派的精神,就是对世界文化的怀念”。回松并不真关心诗歌,更不关心曼捷斯塔姆。但我却认为他骨子里注定是一个优秀的“阿克梅主义者”——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承认。
打坐,是我们共同“玄学生涯”的第一课。
当时跟中了邪似的,我记得全国的人都在玩打坐。在写诗的、作曲的、画画的或者搞艺术的人堆里,你总能够碰到些许通晓古代文化的“高人”,大谈国粹和周易,且动辄就面墙而坐。他们假装要与众人保持距离,但又随时和大家在一起,耳听八方。当年音乐学院宿舍里还有好几个人也打坐。其中一个叫胡建兵,大家叫他老胡,也痴迷于此。我记得老胡说:打坐时,如果你觉得闭眼后周围都在旋转,那就是你感到“磁场”了。
我也试了一下,倒的确有天旋地转的感觉,但更像头晕。
回松后来对自己的玄学观,是有批判的。他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中国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心灵创伤。生于毛时代的人都有一种革命暴力倾向,会很不安分,会躁动。于是产生了种种叛逆的想法和行为。而八十年代中国又是文化饥渴、异化与激进的时期。于是,不管是西方思潮、现代诗、巫术、气功或者打坐之类,只要是陌生的东西,都会被人抢购一空。其意义无非就是对毛时代意识形态单一的一种叛逆行为。从本质上来讲,这些行为都并非学术性的,而是一种民间自发的对毛时代以及对文革的一次矫正,或矫枉过正。
说到回松这个人,他出生于一个“反动家庭”和一个“革命家庭”的交叉死角。其外公是原国民党中央情报机构的将军,后随蒋介石撤退到台湾。外祖母则是华北某大地主的女儿,官拜少校军衔。回松母亲是戏曲优伶,而回松的父亲则出生于百姓之家,自幼从军,在三大战役中出生入死,为共产党屡立战功,是某空降师大队长,文革中还曾被打成过“5.16分子”。因为这些复杂的原因,回松父母之结合,就给回松本人打上了极强的时代烙印。他从小就会背全本《毛主席诗词》,但也读唐诗,是那个年代的“神童”。如他自己所说:“我身上有着国共两党的双重纠葛,提前体现了一国两制的荒谬性和矛盾性”。
回松说自己是阴与阳,虚与实、刚与柔、左与右、传统与现代、革命与反革命的怪胎。回松发现,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会被一再重复,好像这个民族得了集体健忘症一样。而在中国人眼中,历史二字就代表了腐朽和没落,代表了封建和愚昧。现在全中国的人都不关心历史,却都在幻想着明天可能发生的一切:无论是革命、运动、民主、开放、科技、暴发还是嫖娼。
在这种大环境下,打坐,也就是让你别忘了自己是谁。
于是回松喜欢打坐,同时也做冷静的社会调查。他说:八十年代,我就观察了身边那些所谓积极分子。这些人无不是一些贱民的后代。他们像在足球赛场上一样为的只是出风头,根本没有政治觉悟,也没有起码的思想体系。他们的感召力与平时打架时一样,无非是仗着人多势众,靠的是臭味相投。他们对祖国的热爱,完全抵挡不住万宝路、骆驼、耐克、阿迪达斯的诱惑,他们对腐败的痛恨,也丝毫不能改变他们对校长、教务主任的奴颜卑膝。再看看它们的组织能力,只懂得画地为牢,唯我独尊,好像他们就是救世主,没有他们中国就会完蛋,完全不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深入基层,到群众中去”的“伟大真理”。试想,这样的人能够肩负什么爱国的使命吗?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大学毕业后,回松分配到燕山化工乐团,担任演奏员。
但是,相当一段时间内,他最倾心的事情仍是打坐。
燕山在北京西郊。1993年前后,我还常去燕山找回松玩。我们坐在山下的小酒馆聊天。还一起去房山北京猿人遗址、公园、竹林和书摊等地晃悠。晚上就在他的单身宿舍过夜。那段时期,到处都在流行着各种真假玄学思潮,中功、南怀瑾、瑜伽、算卦和看相。你在北京的每一座公园里,甚至在街心花园里,也都能随时看见成堆成片打坐的人,遇到很多莫名其妙的自称会算命的“半仙”。中国人迷信什么都是一窝蜂。反正不是这功,就是那功。很多在路边打坐的,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老头、小市民或看不起病的穷人。传说打坐能治病,这让那些无保户或掏不起医药费的人,在“封建迷信”中看见了自救的希望。
这种带有荒诞派戏剧风格的“现代面壁”,会把人带入入定的幻觉。传统说法,打坐的基本内容有三:即不动心,数息和破生死关。据说,入定之后,人就能看见很多幻象,诸如什么喷泉、莲花、观音菩萨、山水、经文、字、符号、女人裸体、骷髅、童年或死去的亲人之类。据说看见这些东西的人,不能被引诱。不能就此睁开眼,或去跟随那些幻象捕风捉影,而是要继续坚持枯坐。这样才能最终“打通任督二脉”与小周天,经络全通,并进入“坎上离下,水火既济”的境界。甚至还可以长生不老,达到无生无死。等你真的入定了,可能时间就消失了。你一闭眼,就可以是好几天,几个月都没感觉,刹那就过去了。
打坐把道家胎息、佛家禅定、儒家正襟危坐和革命时期的静坐,全都结合成了一个姿势。对我们这些懒散的人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也信以为真,学着打起坐来。
不管是手印、内视、闭关、止息、吐故纳新,还是参阅丹道“内经图”、参禅、印度教奥义书、瑜伽典籍、涅槃思想、罗教、抱朴子内篇、伍柳仙宗或张三丰全集,你都会看见很多类似的结论。这些结论互相剽窃,转化为明清之后众多的民间秘密教门。然后又转化为近现代以来的各种新兴宗教、功、法、道或异端玄学理论。但总而言之,就是告诉你,只要双腿一盘,用一定的方法坚持若干年,你就可以一劳永逸了。这何乐而不为呢?原来中国人就靠食气、吞津或餐风饮露,就可以进入永恒。这成本也太低了,简直是无本买卖,谁都愿意做。
我也硬着头皮坚持了一两年。五心朝上,一柱擎天,偶尔还自以为如醍醐灌顶,太阳穴在跳动。可我坐来坐去,除了有时因睡着而做梦外,啥也没看见。据说这就叫“昏沉”。昏沉只是打坐的第一个阶段。然后你就会越来越清醒。呼吸越来越细微,渐渐停止呼吸……你就入定了。难道生命不在于运动,而在于不动?千年王八万年龟,不就是因为动得少而活得长吗?到底动还是不动?我可等不及了。因为我想来想去,再这么坐下去,要浪费多少时间呀。就算我能活到两百多岁,可如果每天都这么坐着,啥也不能干,那意义又何在?
于是,索性躺下睡罢。明儿还得上班呢。
据说打坐还能辟谷,也就是不吃饭。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国自古至今,始终都有一帮人,在琢磨如何不吃饭也能活下去的办法。我记得在八十年代最后一个春天,就在广场上,有一天就来了个练气功的,专门教大家打坐。他在广播里说:“要舌尖顶住上颚,腿双盘,脊椎垂直,闭目养神,最好不要说话,不要运动……这样大家就能抗住饥饿,坚持到底”云云。当然,两三天之后,那些打坐的人仍然因饥饿晕倒,被送往医院抢救。
看来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打坐和革命,都得慢慢来。
现在想起来,打坐就成了一件难忘的往事。一场我和回松的燕山夜话。那时回松一到晚上就打坐,有点走火入魔。屋子里还总是放着音乐。昏昏沉沉的一坐就好几个小时。有一次,回松据说是入定了。突然一个朋友进屋来,看见他正襟危坐,不禁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吭。
他在干嘛呢?进屋的人非常谨慎地小声问我。
打坐呢。我帮回松答道。回松已进入化境。
打坐……打坐还能听音乐?他继续问。
听音乐是他打坐的习惯。我说,每个人打坐都有自己的习惯。像我的习惯就是在打坐的时候和别人说话。
谁知我话音未落,回松自己先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他根本没有入定,而是一直在听我们侃大山。他差点笑岔气了。
不久之后,回松还不幸得了肾炎。中医让他一天必需走六个小时以上。通过走路,他的病才渐渐好转。看来,打坐还不如走路有益于健康。
那么,适当的打坐是好的吗?我想当然是。但这不过就是一种调理心态、呼吸、内分泌和生理状况的传统方法。打坐就是休息。但绝不是神学。
九十年代之后,回松去了南方生活,娶妻生子。后来他又搞了风水学。他的职业就是专门替人看阴阳宅,堪舆居所与墓地,或用六爻、紫薇斗数等帮人算股票,预测生意。而有一次我让他给我算算命,他却说:你不用算,因为吉人自有天相。他似乎成了个现代方士,却又幽默而洒脱地面对玄学。而“打坐时代”做为这一切的起源,也逐渐被我们忘记。我最后一次看见还有人在痴迷打坐,是2001年从电视上。那一年,少女陈果因在广场自焚,被烧成了恐怖的残废。陈果也是音乐学院的,就像我们当初一样年纪。我并不认识陈果,但和跟她同一个琴房的人却很熟。据他们说,陈果平时是一个很正常、朴素的女孩。很难相信她会秘密练什么功。但电视上,在那一团团滚滚升起的浓烟中,我看见陈果等人竟然都是在打坐中燃烧,倒下,或死或残。我震惊了。这让我再次对这个姿势的荒谬性、鬼气和可怕的象征感到触目惊心。
我在想,我当年若一直打坐,会不会也化为一尊漆黑的焦炭。
2010年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