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杯水与沧溟
有世代为刽子手者,临终,必遗后人一口诀:“行刑前,莫与人犯交头接耳,莫听人犯攀亲带故,莫视其目。既在断头台上,就是死人,从无峰回路转。刀要磨到光可鉴人,刀锋削铁如泥,刀尖要能入木三分,手起刀落,衣不留痕,绝不拖泥带水,切莫伤及自身。”刽子手这个职业,过去被蔑称为“吃断头饭”的。莫言的小说《檀香刑》里,就描写了这样一个吃断头饭的阴郁人物赵甲。赵甲是赵小甲的亲爹,也是袁世凯的座上宾,因为断头台上砍了戊戌六君子,受过慈禧太后的嘉奖。更重要的,“他是京城刑部大堂的首席刽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头的高手,刑部当差四十余年,砍下的人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比高密县一年出产的西瓜还要多。”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凉气,隔老远就能感觉到。偶尔上一次街,连咬人的恶狗都缩在墙角,呜呜地怪叫。”赵甲不是一般的刽子手,而是刽子手中的精英,“刽子手行里的大状元”,甚至是刽子手精神传统在清代的完美化身,他精湛的技艺,为刽子手这一古老而卑贱的职业书写了新的辉煌。其最高境界之一,就是为戊戌六君子行刑的那次,“他感到,屠刀与人,已经融为一体。”刀与人融为一体,于是杀人就成了一种艺术。
“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经过了四十多年的磨炼,赵甲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在刽子手赵甲眼里,人不再是那个有情感、道德、意志和价值判断力的复杂个体,也不再是所谓的万物的灵长,他被还原成了一个纯粹物质的人。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一根根的骨头,是刽子手惟一关注的人的物料特性,他眼中的人与动物已经没有区别。有意思的是,就在这点上,刽子手对人的态度,与专制君主对臣民的态度达到了高度的吻合。专制者为了达到对臣民的绝对统治,总是希望消灭臣民独立的情感和意志,让他们都成为一个个物质性的人、动物性的人,这样他就可以随意支配和生杀了。所谓的奴隶,不就是丧失了个人的情感和意志,只剩下物质性和动物性的人么?
大清末年的赵甲也许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疯狂地热爱上刽子手这门职业。“别人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一旦干上了这一行,你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猪狗没两样。”他甚至劝说自己的儿子赵小甲说:“我的儿子,你就准备着改行吧,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滥,杀人上九流。”
对赵甲来说,杀人是一门神圣的技艺。从他制作刑具到行刑的细心、讲究、要求尽善尽美这点来看,他是把行刑看作是一次美学表演,把它看作是实现自身最高价值的途径来追求。他的工作,就是为了配合专制者对臣民的统治,为了迎合专制者和大臣们的欢心。而要讨他们的欢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如何把杀人这活做得利索漂亮。
赵甲为此找到了秘诀:首先是把犯人看作物质人,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一根根的骨头。接着再把自己降低至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人:“作为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庄严的执刑台上,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如果冷漠也算一种感情,那他的感情只能是冷漠。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可能毁掉他的一世英名。”最后就是进入“屠刀与人,已经融为一体”的境界。至此,一套杀人美学带着某种诗意,悄悄建立了起来。
“其实,你干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刘光第感叹道。“刑部少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要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你那一刀上。”
赵甲自己也在袁世凯面前骄傲地说:“小人斗胆认为,小的下贱,但小的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小的是国家威权的象征,国家纵有千条律令,但最终还要靠小的落实,只要有国家存在,就不能缺了刽子手这一行。为盗杀人,天理难容;执法杀人,为国尽忠。”这大约就是刽子手哲学,它恰好暗合了中国数千年专制社会的政治哲学。
在专制社会里,以国家的名义杀人,无论它有怎样堂皇的理由,其利益最终总是指向专制者自身的,与维护社会正义无关,因为罪与非罪的界限掌握在他们手里。比如,古代有“反贼”,近代有“反革命”,然又有几个不是冤死者?荀况在《王制篇第九》中说:“才行反时者死无赦”,法家这种冷酷的统治思想与统治术,才是各个历史阶段的专制政权真正所垂青的。
尽管中国号称是一个儒文化大国,但其统治之术从来推行的都是儒表法里那一套,统治者只不过是用儒来实行愚民政策、使之安生驯服地做顺民罢了,背后则实行法家的不择手段、钳制舆论的专制铁血统治,丝毫无“仁”可言。对于这样的专制铁血,莫言在小说中用一句精辟的话概括道: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2000年政治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