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合众国
本以为墨西哥城无处不喧闹,直到去了科约尔坎(Coyoacan),才知是错。科约尔坎在这座庞大都市的南部,其中心伊达尔戈广场是全城有名的集市,商铺林立,吆喝不绝,可奇怪的是只要转两三个街角,耳根就突然清净。古旧的石板路,汽车都少见。街边的房子年代久远,却幢幢气质不凡,高墙深宅,挡不住花枝窜头。见多了市区的嘈杂,漫步在此,一幢幢老房子看过去,也是一种享受。
就这么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又遇到“历史名人”了。这次的名人我们中国人比墨西哥人还要熟悉。一片绿荫中现出一堵红墙,墙上几个西班牙文:列夫•托洛茨基故居博物馆(Museo Casa de Leon Trotsky)。
托洛茨基故居
上了一点岁数的中国人,我相信几乎人人知道托洛茨基,又人人不清楚托洛茨基到底是何许人。最感性的认识大概来自那部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苏联老电影《列宁在1918》。电影里,斯大林在前线“保卫察里津”,收到托洛茨基的一个电报后,他衔着烟斗,慢悠悠地口授说:“我们不理睬他。人民委员斯大林。”这句话成了很多中国人的口头禅,但斯大林和托洛茨基到底谁命令谁,大家都懵懵懂懂,只知道托洛茨基是个坏人,我们不理睬他。
在1918年,托洛茨基是苏俄政府的陆海军人民委员,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是名副其实的红军总指挥,他对斯大林发号施令,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短短几年之后,他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不仅是他本人,而且由“托洛茨基”这个名字衍生出万千个“托派分子”,统统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列夫•托洛茨基,苏联红军的主要缔造者
列夫•托洛茨基1879年生于沙俄赫尔松省,年轻时就因为反对沙俄统治、参加革命运动而多次被捕和流放。在俄国的监狱里服刑和在外国的领土上流浪,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1917年他最后一次出狱,旋即被选为彼得格勒苏维埃主席、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彼得格勒苏维埃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全权负责十月革命,是十月革命最直接的指挥者,也是苏联红军的缔造者。苏维埃执掌政权后,托洛茨基无可置疑地成为仅次于列宁的苏维埃第二号人物,并组织红军与白军作战,当时他坐着专列奔走于各个战场。列车就是他的流动办公室。每到一处,从容指挥,极其潇洒,真乃谁敢横刀立马,唯我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只是个军事将领也就算了,要命的是他还是个文人,是个激情洋溢的理论家、思想家,对共产主义事业有着执着的信仰和独立的思考。在十月革命之前,他和列宁在宏大的目标上一致,在具体的理论、路线、方针上曾有抵牾和论战。对于人类历史上一个全兴的事业来说,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服从往往比主见更讨人喜欢,这个主见还来自于坚定的信仰,信仰愈坚则主见愈坚,就更令人讨嫌。到最后这些主见,虽然出于共同的信仰,却反被政敌当作整肃的借口了。托洛茨基看不上斯大林,曾说缺乏民主气氛的政体培养庸才的官僚,而斯大林是这个庸才官僚群体的代表。可偏偏是这个“庸才”斯大林,一步步爬到了他的头上。虽然列宁临终前已经对斯大林的独裁倾向有所察觉,但一切都为时过晚。托洛茨基又是一个不谙基本政治技巧的人,列宁重病期间他居然跑到南方休养,等列宁去世,斯大林在葬礼时间上做了点小手脚,托洛茨基鞭长莫及,居然没能参加列宁的葬礼,等于把“列宁继承人”的位置拱手相让。托洛茨基的人生命运从此大转折,而这一次,面对“革命同志”,他就再没有沙俄时代起死回生的好运了。
斯大林上台后,通过一系列政治手腕对付托洛茨基。1925年初俄共中央全会通过《关于托洛茨基言论的决议》,批评他“企图用托洛茨基主义来偷换列宁主义”,托洛茨基陆海军人民委员和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职务被解除。1927年托洛茨基批评斯大林独裁,呼吁党内的政治民主,抨击斯大林对中国革命瞎指挥,结果被开除出党。1928年他被流放到阿拉木图,1929年被驱逐出境,1932年被取消苏联国籍。一手缔造苏联的人,最后连个苏联公民都不是了。
托洛茨基1940年在墨西哥
托洛茨基的厄运才刚刚开始。他在国内的家人不是坐牢就是杀头,几乎无一善终;在国外的亲人也逃不过去,他的大儿子死在巴黎的一所俄国人开的医院里,托洛茨基坚信是苏联特工所为。托洛茨基本人先后流亡土耳其、法国和挪威,多因苏联政府的干涉而无法久住,真成了所谓“丧家之犬”。想不到,最后向他伸出双手的居然是中美洲国家墨西哥。
当时的墨西哥,虽然结束了为期十多年的墨西哥革命,十年里十分之一的人口死于战乱,但革命的余波仍然震荡不止,数数那个时代的墨西哥政治领袖,绝大多数都是在最高权位上被暗杀而死。墨西哥人似乎吃了太多辣椒,眼睛里都充满了革命的火焰。不知道这是不是墨西哥收留落魄革命家的理由,但有一个人对托洛茨基的命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君说服当时的总统卡德纳斯(LazaroCardenas),派了列专车去迎接这位布尔什维克泰斗。
里维拉的壁画《伟大的特诺奇蒂特兰》
迭戈• 里维拉(DiegoRivera),是墨西哥历史上最优秀的画家,墨西哥人民的骄傲。里维拉的壁画作品规模宏大,绝对有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其罗的气势,同时他的作品又充满了表现主义色彩,极其符合墨西哥人民奔放豪迈的性格。至今,观赏里维拉壁画仍是墨西哥城重要的旅游项目。有意思的是,里维拉还是个社会主义的拥戴者,在他描绘墨西哥人民明天美好生活的壁画里,居然有列宁的形象。虽然墨西哥的所谓革命和我们所说的社会主义革命相去甚远,但当时的墨西哥政府倒也容纳这样的作品赫然出现在全国最重要的官方场所,在那个西方视共产为洪水猛兽的时期,也确可称奇。
1937年,托洛茨基夫妇终于在墨西哥城落脚,就住在里维拉在科约尔坎的家“蓝屋(the BlueHouse)”里。这是托洛茨基人生一个重要的栖息站。
蓝屋(网络图片)
蓝屋真正意义上的主人还不是里维拉,而是里维拉的妻子弗丽达• 卡萝(FridaKahlo)。里维拉和卡萝之间的情感故事,可以概括人性善恶美丑真假好恶的所有丰富性。卡萝生在科约尔坎,长在科约尔坎,她在童年时因患小儿麻痹症,造成右腿永远比左腿纤细,后来又遭受了一次严重车祸,背部、肋骨、大腿、骨盆多处重伤,虽然奇迹生还,但无数次的手术和后遗症对她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肉体上。她终生与轮椅为伴,时常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她47岁去世,临终遗言是:“我希望我的离去是愉悦的,我希望永不再回来。”
卡萝在22岁时嫁给了大他21岁的里维拉,人称“大象和鸽子的婚姻”,因为里维拉是个体重133公斤的大胖子,而娇小的卡萝不到50公斤。千万不要小看了这只“小鸽子”,卡萝的艺术才情并不逊色里维拉多少。她生前只办过两次画展,身后却成为画作卖价最高的女性画家。可能真是苦难造就艺术,卡萝的作品有一种幽深的感伤情怀,她的自画像,忧郁得有点怪异,似乎永远没有她本人来得漂亮。你如果去她的蓝屋参观,会发现建筑装饰着大块面的红蓝黄绿,简直是要把世界上的美色炫耀到极致。和里维拉一样,卡萝也是个对社会主义充满好感的人,她画室的画架上,依旧放置着未完成的斯大林肖像。而在这幅肖像的对面,挂着杭州丝织厂五六十年代出厂的黑白毛泽东绣像。可能正因为这种未曾谋面的亲近感,使这对蓝屋夫妇接纳了落魄中的托洛茨基。我相信,那几年,应该是托洛茨基颠沛流离的生涯中最感宽慰的时光了。
里维拉夫妇和最右侧的托洛茨基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托洛茨基就搬离蓝屋,住到几条街巷之外的现在的居所去了。个中缘由,据说是因为托洛茨基和卡萝有染。
里维拉和卡萝的爱情,充满了炽热、癫狂、迷乱和背弃。婚后不久,里维拉就沾花惹草,甚至搭上了自己的小姨子。里维拉自己也承认,他有伤害自己所爱的女人的毛病,卡萝就是最大的牺牲者。而卡萝也非善主,她抽烟,酗酒,说黄段子,经常在蓝屋举办狂野的派对,甚至还有双性恋的倾向。为了托洛茨基的缘故,夫妇二人大吵一场,随后离婚。时间考验了爱情,后来两人又复婚,并成为艺术上的挚友。卡萝去世时,里维拉颇有悔意,说成为卡萝所爱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自己醒悟得太晚了。
托洛茨基从蓝屋出来,住进了现在的居所。墨西哥待他还真是不错,如今的托洛茨基故居博物馆保持了他生前居住的样子。占地面积不小,一栋小平房,书房、卧室、餐厅、卫生间甚至打字间一应俱全,屋外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四周筑高墙,还有个了望塔,同时配备警卫人员,以防不测。
走进托洛茨基的书房,看到一排排摆放整齐的书籍,就知道托洛茨基从没有打算就此了此余生,而是为着自己的理想和命运,在思考,在战斗。在墨西哥的几年里,他成为一个多产作家,出版了《俄国革命史》、《背弃的革命》等重要著作,不仅回顾苏联历史,而且批判斯大林的独裁统治,说苏联已经退化成了一个不民主的官僚主义领导的工人阶级国家,其未来命运,要么引发政治改革建立工人阶级的民主,要么被资本主义颠覆。托洛茨基愤怒于斯大林对希特勒的妥协政策,他策划成立“第四国际”,与“第三国际”抗衡,希冀以此掀起全球性的真正的社会主义革命。虽然这些只是一个无权无势者孤独的声音,所谓第四国际也势单力薄,但铁幕背后的斯大林却决定对他的老对头下手了。
1940年5月,有大约20个人左右出现在托洛茨基的院落周围,领头的跳进去,对着他的卧室开枪狂扫。幸好托洛茨基夫妇没在床上,闪到柜子后面,躲过一劫。这次未遂的谋杀,是一个墨西哥的左翼画家在苏联特工组织的指使下实施的。在这次谋杀后,宅院里加固了防御设施,但外敌可御,家贼难放,这一次,托洛茨基大限临头。
卧室,墙上一个弹孔清晰可见
书房,托洛茨基在此遇害
托洛茨基年轻的女秘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谈起了恋爱,小伙子雷蒙• 莫卡德(RamonMercader),西班牙人,30多岁,戴副眼镜,文质彬彬,是托派理论的追随者,平时也爱写写政治文章。时间久了,他就成了托宅的常客。就在那次未遂谋杀发生三个月后,8月20日的早晨,莫卡德又来拜访托洛茨基,并拿出他写的法国革命的文章,请老法师过目。托洛茨基饶有兴致地拿起文稿,坐到了书房的椅子上。在他的身后,莫卡德从衣服里偷偷又拿出一件东西,一把致命的冰斧。事后莫卡德回忆说,自己是闭着眼睛,把冰斧砍进托洛茨基的后脑颅的。托洛茨基太太当时正在花园里浇花,听到一声惨叫冲进书房,看到托洛茨基和莫卡德正扭作一团。托洛茨基的警卫也闻声赶来,但在托洛茨基的制止下,留了他一个活口。
莫卡德在接受审讯时坚称是个人行为,直到十多年后人们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也就是后来的克格勃的特工。莫卡德因谋杀罪被判刑20年,刑满释放后被苏联授予苏联英雄称号。但他最后还是选择生活在古巴,和克格勃分道扬镳。
临终的托洛茨基
托洛茨基受了那致命的一斧,头骨破裂,大脑被刺入三公分,送医院抢救,26小时后不治身亡。他最后的话是:“我活不了了,斯大林终于做到了他以前所没能做到的。”
托洛茨基的宅第位于科约尔坎的边缘地带,行人稀少。我去的时候又接近闭馆时间,本以为那里一定是门可罗雀。想不到进门一看,小小的宅院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参观者,真不算少。大多都是欧洲和美国的游客,表情有点严肃,大概是在揣摩一个宏大伟业的先驱,被曾经的志同道合者用这种方式终结在这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几本俄文书籍随意地摆放在书房的书桌上,墙上挂着曾给他庇护的墨西哥的地图,但书桌旁边的地球仪却昭示了其内心的想念。书香背后,一墙之隔,卧室床头的弹孔赫然在目。真的很难想象,这里的主人就是游走在反差如此之大的空间里。
托洛茨基墓
屋内里有点阴森。走出门外,院子里依然阳光灿烂,墨西哥的傍晚颇如正午。这里树藤缠绕,献花盛开,一切都宁静而美好。有个白人青年,坐在椅子上看书。我从侧面瞄一眼,居然是托洛茨基左倾激进的著作《不断革命论》。从历史到今天,托洛茨基始终有很多追随者,有的真心相随,有的李代桃僵,更多的是连托洛茨基是谁都不知道,就被扣上托派的帽子,真的被革了性命。
院落里有一方石碑,上面刻着列夫•托洛茨基的名字。名字下面刻着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镰刀锤子的图案。方寸之间,这是托洛茨基的墓地。石碑上方坚守着一面红旗。那天没风,红旗孤独无力地垂在那里。
在托洛茨基魂牵梦萦的祖国,在遥远的莫斯科红场,在辽阔的俄罗斯大地,红旗已经无影无踪。托洛茨基九泉有知,当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