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荣”一家背后的故事
石钟山
随着《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军歌嘹亮》的热播,很多人都提出这样的问题:电视剧中的主人公石光荣、高大山和我本人是一种什么关系?有人更直截了当地问,石光荣的原型是不是就是我父亲?
艺术创作永远都有虚构的成份,但虚构是在真实生活的基础之上,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胡编乱造。创作之些作品的时候,有我父亲生活原型的影子,当然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影子,而是那一代人共同的经历。真实生活中的父亲,和电视剧中的“石光荣”是有差距的,但也有许多可以吻合的地方。这里我就说一说,真实的父亲以及我们真实的子女。
父母大人
父亲十三岁参加革命,那时参加的是“抗联”,父亲是因为吃不饱饭才参加革命的,他的觉悟、他的认识是在参加革命队伍后才提高的。一直到全国解放,部队进城,父亲才结婚,父亲结婚那一年已经三十六岁了。我们的家庭组成,也是那个时代的标志。父亲是身经百战,为革命作出贡献的首长,母亲则是知识分子投奔革命队伍中的年轻女性,那时母亲对婚姻的看法是奉献。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自己已经是组织上的人了,自己的事自然是组织上说了算。这样,母亲就嫁给了父亲。可以说,父母的感情是婚后这么多年磨砺出来的。两个不相干的人,出身经历有着那么大差异的两个人,最后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出于对革命的热情。因为他们是同志,这就是他们走到一起最坚实的基础。
这样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有了许多故事。正如电视剧中表现的那样,父亲有许多毛病,比如每次上厕所都没有洗手的习惯,晚上睡觉不洗脚不刷牙等等。母亲是医生,讲究卫生成了她的习惯,于是两个人就为了这种生活习惯斗争了一辈子。弄得两个人都很累,本来很小的问题,结果是整日里家庭危机四伏,充满了争吵的阴影。按照父亲的话说:打仗那会儿几天都不洗脸,现在日子好了,穷讲究个啥?这是吃饱了撑的。每当父亲这么回击母亲时,母亲都是气得瞪大眼睛,理屈词穷地望着父亲,半晌才气哼哼地说:老石,你永远都是狗改不了吃屎的。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并不说什么,只是得意地笑一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过一段时间,母亲又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和父亲争执起来,结果是父亲住进了办公室,家里留下母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们。父亲母亲的矛盾从不用外人来调解,每次都是父亲主动和好,这一点显示出了父亲的不计前嫌和男人的大度。每次他从办公室到家里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乐呵呵的,仿佛他这几天是出差了。但这次他也长了记性,睡觉前主动洗脚刷牙了,只是坚持不了两天,过后就又忘了。
父亲也一直在想改变母亲小知识分子身上的臭毛病。母亲的毛病体现在看小说上,母亲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她读《红楼梦》时经常被黛玉、贾宝玉这对男女缠绵的感情所打动,经常泪水涟涟地唉声叹气。父亲看不惯母亲这一点,父亲说母亲这是小资产阶级,矫情。父亲一回到家里,熄灯号一吹响,他就要睡觉;母亲则要看书,两个人就矛盾,就争执。父亲关了灯,母亲又打开,母亲就说:老石你是猪啊,就知道睡。父亲说:熄灯号就是命令,睡不着也要关灯。吵到最后,父亲粗暴地从母亲手里抢过书,很用力地摔在一旁。不一会儿,父亲没事人似的鼾声大作了。母亲睡不着,就在一边暗自垂泪。母亲曾多次地冲我们几个孩子说:当年是妈瞎了眼,嫁给你们的父亲这个老东西。母亲一直说父亲是个“东西”。
两个老人就这么争争吵吵了一辈子,他们都试图改变对方,结果谁也没有改变谁。在争吵矛盾中,就有了别样的日子。
孩 子 们
父亲从小到大应该说是最喜欢我姐了,电视剧里她叫石晶,真实的她也叫石晶。石晶的性格最像父亲了,从小到大都是不怕天不怕地的,像个假小子。
她是我们部队大院里的孩子头儿,领着一帮男孩子在院里打游击,钻防空洞,玩抓特务等等。她树立了许多假想敌,然后和这些“敌人”进行战斗,经常把一些男孩子打得鬼哭狼嚎,不是鼻子打破了,就是脑袋开了一个口子。那一阵子,经常会有孩子的家长领着孩子来我家告石晶的状。母亲总是好言相慰,有时还要领着被打的孩子去医院上药、缝针。回来后,母亲就满院子追打石晶。这时,父亲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石晶,父亲经常说:我家的丫头行,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母亲听了这话,气得眼泪在眼圈里转。石晶再在外面闯祸了,母亲就索性不再出面,她想让父亲收拾局面。父亲处理这事时,果然和母亲不同。他拉过被打男孩的手说:你是个男人,咋打不过个丫头呢。你以后当后,肯定不是个好兵。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瞧不起人家的意思,仿佛自己的丫头把人家打伤了,是天经地义的事。几次之后,母亲又亲自出面了,她怕父亲把院子里的都得罪没了。
父亲、母亲为了石晶没少吵架。每次母亲总是说:你们俩简直是一个德性。母亲说完,父亲就说:这丫头我喜欢,咋的吧。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父亲这么一说,母亲就无话可说了。
石晶高中毕业后,她提出要去当兵。那会儿还没有高考一说,通常高中毕业后要么当兵,要么下乡。石晶要去当兵,正合父亲的心意。石晶去了部队后,又来信说要去当骑兵,并威胁父亲说,要是不让她当骑兵,她就跑回来。这可难住了父亲,父亲那个部队是有骑兵的,可骑兵团没有女兵。父亲为了石晶绞尽脑汁,后来还是让石晶去了骑兵团,成了骑兵中唯一的女兵。
石晶在练骑马的过程中曾经摔断过腿,她伤好后,用军刺把那匹摔伤她的军马给捅了,这下子石晶就违反了部队的条例,她受了处分,并被调离骑兵团。不久,石晶就复员回来了。这件事让父亲很伤心,父亲的意思是想让石晶在部队里百炼成钢,当个女将军什么的。结果是,她当了三年兵后,就那么灰溜溜地回来了。当时母亲为石晶找了一份工作,她没兴趣,只在工厂里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那时,正好高考恢复了,母亲又为石晶找了一堆复习资料,经过摔打过的石晶明白了,她知道这么混下去不会有什么出息。她复习的时候很用功,全不见了假小子的作派。
石晶在填高考志愿时,听从母亲的规劝报考了医学院。没想到,石晶果然考上了。毕业后石晶就出国了,现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开了一家中医诊所,外国人和当地的华人经常排着队去她的诊所看病。
石晶也算是有出息了,父亲经常在人前人后很骄傲地说:咋样,我家丫头行吧,小时候我就看她行。母亲就说:得了吧,要是没有我对她的改造,她能有今天?在石晶出息的问题上,父亲母亲互不相让,经常抬杠,这成了他们晚年生活中争吵的又一个话题。
父亲喜欢石晶,可石晶在父亲的晚年远走他乡,很是让父亲失落。石晶有时打电话,父亲接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丫头,咋样啊?石晶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父亲放下电话前的最后一句总是问:丫头,啥时候回来呀?爸想你。父亲说到这时,眼睛就有些潮湿了。
石晶三年两年的总会回来一次,每次她回来都是父亲最高兴的日子。吃饭时父亲总是不停地给石晶挟菜,他说:丫头,多吃点儿,这是咱正宗的中国菜。父亲一直认为吃西餐是件受罪的事情。每次石晶走后,父亲就跟丢了魂似的没着不落,没处发泄就找茬和母亲吵架,摔东西砸碗,然后一遍遍地回忆石晶小时候的事,眉宇透着骄傲和慈爱。
晚年的父亲仍然保留着军人的作风,晚上十点准时上床睡觉,早晨五点一过就出去跑步。刚离休那两年,父亲的身体还硬朗,跑步能跑上很久,现在年龄大了跑不动了,但仍端出一副跑的架式,两拳放在腰间,腿上却是走了。年老的父亲仍用跑步的姿式过着属于他的生活。
年老的母亲已经和父亲分室而居,于是母亲就有了许多自己的空间。晚上没什么好看的电视,就躺在床上看书或翻翻年轻时的影集。年老的母亲不再经常流泪了,她靠回忆重温着青春的岁月。有时半夜里,父亲起床去卫生间,见母亲房间的灯仍亮着,就过去敲门。母亲头也不抬地说:你睡你的吧,不用管我。父亲就摇着头走了。
父 与 子
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应该体会更深一些。虽然在家里我不是老大,孩子中我是最小的一个,但情感经历应该更像电视剧中的石林。可以说,在石林的身上能够找到我的影子。
我二十世纪80年代初入伍,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当兵的地点在内蒙古的赤峰,是空军的雷达兵部队,条件比较艰苦。那时父亲还没有退居二线,我一直希望父亲在我的问题上能给予一定的关照,把我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部队去,以便更利于自己的成长。我深知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便只能给母亲写信,诉说自己的想法和苦楚,母亲毕竟是母亲,一封又一封信终于打动了母亲。母亲就拐弯抹角地找好了人,同意把我调走,调动即将办成时让父亲发现了,一个电话使母亲的努力化为泡影。我当时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于是便很少在和家里来往了,当时的心情很悲壮。那时我就想: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要靠自己了。那时的战士都希望找机会回家看一看,我则不愿意回家,更不愿意面对冷酷的父亲,有几次甚至出差路过家里都没有回去过。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直对父亲的做法不理解,甚至在心里怨恨过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然已不再恨父亲,也算明白了一个父亲对儿女的良苦用心。父亲跟我们几个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十三岁参加革命,靠谁了?靠的是自己和组织,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现在想父亲那样做是对的,但当时却不那么想。想得最多的就是和父亲治气,用治气来激励自己,那时我就暗中发誓:你等着,我干出个人样来让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