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懊恼得事后直想揪自己头发。
在那么浪漫的场景中,女主角突发性地撞进男主角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形成定格,然后缓缓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对他说:“井原,我喜欢你。”那样就完美了完美了啊!
偏偏,担负女主角重任的是自己这种白痴,真不知道应该算女主角还是女猪脚!在五个字都已经说出了三个的情况下居然转而怯场。所谓想象中浪漫的告白于是变成了—
“井原。我……好冷。”
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的女生立刻当场石化。
从勇气像电流一样突然蹿出到莫名其妙地流失,一系列动作的属性从脱轨变成了脱线。那么,接下去,被寄托了众望的两个人的状态也只能用“脱线加瀑布汗二人组”来形容了。
懊恼的视线中,自下而上地看见男生利落的脸部线条松了下来,极力想保持“冷面”的常态却再次失败,笑意从隐约在头发后的瞳仁里漾开,跳跃过光线栖息的颧骨,这次连嘴角也被牵动起来,甚至笑出了声音,下巴上原本断面锐利的线条也一起被拉出了柔和的弧度。
懊恼的女生呆呆地望着他这种“连商店的老板娘看了都会给他打对折”的必杀笑容,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只能用“茫然若失”来描述。
像等待宣判般的,笑过之后总该回答些什么吧?
“可不是嘛,你真的很冷诶。”
女生在短短几秒间第二次石化,连眉毛都要抽搐起来。哈啊?我看上去像个冷笑话吗?
是什么种了下去,又在心里当即爆炸开,形成像宇宙里的星云一样退散不了的瑰丽。
是什么?
是接下去的那句—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冬日沉闷失色的空气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上,某些真实又细微的感情在酝酿,浓重的呼吸被实体化成看得见的白色雾气,悬浮在清晰度所剩无几的视野里。
那些字连成句,那些语气与音调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温柔声音无边无际地朝自己蔓延过来,微微刺痛了耳膜。
在大笑之后,男生的脸上换出了宠溺般的微笑。女生看见自己的影子挂在他墨黑的眼眸里,成为唯一的亮光。
无限温柔的声音。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那些年代无从说起的事情,王子踏过玫瑰花的荆棘在床榻边弯下腰吻醒沉睡的你;执意请求打开水晶棺看一眼你早已被封印的容颜;在午夜十二点挽留仓皇逃开的你,辞楼下殿捡起你遗落的鞋。
即使在童话里,那样温暖而美好的场景也只以奇迹的姿态灿然一现。所以无法奢求自己的王子第二次为自己走下台阶。
第6章(1)
像是被哪只无形的手撕开了决口,苍白寂寥的冬天“哗啦—”一声从某一点爆发出来。弄得人有点措手不及。
每天早上从校门口走向教学楼的那段路也变得灰蒙蒙,艰涩冷硬。脚趾被冻得僵直,所以芷卉讨厌走路。天没亮透的大街上缓缓移动的灰白色小点近了看全是学生,一个个埋头垂手挪动步伐的神情好像都还没睡醒,叫人同情着。
更值得同情的是不幸在冬季轮到值周的二年级学弟学妹,硬梆梆直挺挺地伫立于寒风中,勇气固然可嘉,但实际效果可是非常差。好几个只穿了校服上装而没穿校裤的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值周生们咬咬牙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追上去纠缠。动一动,在原地储蓄已久的热量就要散尽了。
每次换季没多久的那段时间,校园里的校服品种就会花色增多。就连坐在同一教室的学生,也似乎在证明着冬天也可以丰富多彩。
谢井原和大多数男生一样穿的是藏青色的一套立领制服,瘦高的男生们穿起来显帅气,矮胖的穿起来就没希望了。
这套藏青色制服的女生版,是百褶裙,因此在女生间倒不是那么普遍。毕竟腿粗和怕冷是大多数女生的结症,尤其是在“健康比形象更重要”的毕业班所在的楼层,放眼望去都是和芷卉一样穿着罩毛衣的宽大运动装匆匆跑过的女孩子。
至于柳溪川,那绝对是另类。穿了袜套还比很多女生细的小腿,加上非凡的抗寒能力使她能够面色红润地穿着短靴、百褶裙和所有男生形成般配的服装组合。
简直不是人嘛!芷卉怀着既羡慕又怨愤的心匆匆地转弯绕过街角,看看身边的井原,再看看自己,活像是一棵杉树搭配了一棵松树。在离学校200米的地方看见喜欢的人然后对司机谎称要走走路锻炼身体下了车追上去,根本就不是想要这种滑稽的反差啊!
距离在公交车上“一同回家”的事件,已经两周过去了,两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学途中“巧遇”,交谈的话题也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数都是围绕着“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原因”和“国共合作的前提”等等诸如此类的展开,也有偶尔冒出的可贵的关心。
“上次的作文比赛怎么样了?”
“咳,还不就那样么,可供选择的几个题目都恶心地很。”
“不过据说得奖的话会有加分啊,所以即便恶心也忍耐着发挥一下嘛。”
“是啊,如果没有加分我妈根本就不会让我去参加这个。”
“嗯?为什么?”
“她觉得高三除了对高考有帮助的事情其他全是浪费时间。太变态了。”
“……”脸色像是变了。
“哦,不不不是说你。”
“……我本来没那么想。”男生的无奈表情突然换成了狡黠。
“……”
“呀,你也学会用省略号了嘛。”
“……我说啊,”女生说着突然停下来,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男生,“别看你长了张禁欲主义的脸,其实分明是比钟季柏还要恶劣的家伙。”
男生欲笑未笑,似乎快要忍不住,急急地转过头去。脚步并没有放慢,女生跟了上去。
“快要拿推荐表了,准备拿哪个学校的?”
“嗯?我我我是很想拿F大的啦,但是也许排名会够不上。你咧?”
“看情况吧。”
“你这人怎么一点追求都没有。”
这回换男生突然停住转身,女生来不及刹车像炮弹一样一头撞了上去,捂着脑袋退开几步,“怎么啦?”
井原站着没动,眼睛里像是有个答案要弥漫出来。清晨散着白雾的街道,风偶尔钻进衣领冷得人打颤,芷卉头仰得颈酸,静下了呼吸愣愣地等他开口。半晌,又追问一句,“怎么了?”
“我……”男生的手抬起,似乎要向女生伸过来,女生下意识又往后退开半步,却看见对方忽然折转了轨迹方向,手捂住了刚才被自己撞过的锁骨。
装作非常痛苦的模样。
非常恶劣的痛苦模样。
听见他说:“骨裂了。”
2
谢。井。原。
在被《阿房宫赋》和圆锥曲线、动词不定式和十一届三中全会塞得满满当当的心里,早已不知不觉拨开一小块空间让这三个字容纳进去。即使看不见的时候脑海里也能轻松浮现出他的模样,灯光下垂着眼,或者车厢里温柔的笑,深色的头发,和大多数时间蒙着冰霜似的脸。
学业之外的整颗心也就这样被挤满了。
即使听见他说被自己撞了一下所以骨裂了,也会紧张地凑上去,慌张地问:“没事吧?要不要紧啊?”直到发现对方极力敛住的笑意才恼怒地抡起书包砸过去。
原本虚无缥缈的某些情怀,因为他而突然有了实质,变成了可以看见,可以听见,可以触碰的真实又鲜明的存在。
对于自己来说,就是这样重要的人。
可是,在他的心里,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丁点重要呢?
想上F大明明90%是因为他。像他那么优秀的人理所当然会上F大。就芷卉自己的特长而言,显然更适合上外语学院。
在“你呢?”这样的问号下,对方顺理成章地说出“想考F大”,也可以自欺欺人地理解为是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他的回答是“看情况吧”。
—看情况吧。
3
“最近恢复得很快啊。”
听见井原的声音,芷卉的思绪才被打断。话语指向的女生在冬日清晨的上学路上,从暗沉沉的雾霭中缓慢地转身,右手松开提着的书包捋了一下长发。
芷卉虽然微怔,但立刻看清了,是溪川。还没想好如何在三个人意外相遇的场合做出什么动作,脸上已条件反射地露出了笑容,“呐,是溪川啊。”
溪川朝井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可是准备向芷卉伸来的手却停在了半空,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芷卉和井原两个当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从许久前过一条马路开始,女生的手一直不自觉地拉着男生的衣摆没有松开。
这是,什么局面?
溪川迷惑半秒,到底是冰雪聪明,立刻会意地笑笑转身继续往学校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芷卉有点不解,“她今天干吗那么冷漠?随便笑笑就跑了。还有啊,你说恢复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她已经至少一礼拜没摔跤了吗?”
“嗯?对哦。我说最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怎么老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那什么叫恢复?她怎么了?”
“她……中了巫蛊了。”
“哈?巫蛊?”
“中了巫蛊所以……一直摔跤,就这样。”
“怎么……”
“好了不要再嚼舌了,”井原在校门边停下微微朝芷卉侧了侧头,“眼下你应该对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有所觉悟才对。”
“诶?”芷卉不明白。
男生像卖关子似的眨了下眼叹了口气,然后指着已经关闭的学校大门,佯装悲痛地说道:“我们又迟到了。”
“哈???”
4
其实没必要搞那么多辅助的煽情效果,只那一个“又”字就够让人沮丧了。
芷卉基本上已经对头顶上那些神仙失去了信心,真想对天大吼一句:难道我每次和井原一起上学都要付出这种代价吗?
上次是错过分班考试,这次难保没有更加震撼的结局。
偏偏谢井原这个家伙不知道脑袋都东想西想在搞什么,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半开玩笑地观察女生的反应。果然是完全没有集体意识,班级被扣分这种事他根本才是半点觉悟都没有吧?
声泪俱下却还是被值周生记下班级姓名之后,芷卉一把抓起井原的衣袖拖着他往教学楼一路狂奔。
“我说,你这是干吗?”
“迟到啦迟到啦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啊!”
“可是,名字都已经被记过啦,现在跑有什么用?”
“还有老师,一定要赶在老师上早读之前进教室!”
“可是……”
“谢井原你不要可是了我跟你简直没共同语言!”
井原果然闭嘴不再说任何话由着她扯着自己跑,只不过已经完全预见到比上次更为悲惨的结局。
在面对一教室表情错愕的同学和讲台上明显被吓坏的英语老师时,男生才终于在一片瞬间石化的凝重气息中重新开口:“我想说的是,可是,你要想想他们看见我们俩在上课十分钟之后手拉手来撞门会是什么反应。”
男生垂着眼摆出一副他最擅长的事不关己神态从芷卉面前晃过去,从冰川级寒冷的教室里穿过,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继而以完全是隔岸观火的眼神往门口的女生望去。
如果现在还可以脱线到五体投地,那么芷卉是一定会用以表示敬佩的。不过眼下,女生显然还没有脑袋秀逗到那种地步,所以最好的做法也就是像他一样装作事不关己却一脸黑线地走近座位去了。
5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没反应啊?”云萱从教室外进门,直奔芷卉的座位。
女生迷茫地抬起头,“我该有什么反应?”
“现在,‘京芷卉和谢井原手拉手来上课且双双迟到’这种八卦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传遍了三年级的每一寸土地,连女厕所这种地方都普及了!”
“我早就劝过你不会用成语不要乱用,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哎,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好不好。”
“现在的问题是,”芷卉两手一摊,“我就算去广播台发官方澄清词也不会有人相信。对吧?”
“那……倒是。”
“何况这个家伙还从不配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芷卉手指着后座正埋头做题的男生。
第6章(2)
下一秒,手指的部位已经从男生墨色的头发变成了茫然的脸,“我吗?我以为有八卦你会比较开心。”
“什么?”
这种时候京芷卉的表情是应该用失语?错乱?石化?还是裂变来形容呢?
“你你你你的大脑能不能和正常男生长成一样啊?”
“我的大脑不和男生长成一样难道和女生长成一样?”
“不是男生不男生的问题,而是正常不正常,懂了吧?”
“我觉得我很正常。”
“……”
“……”
“遇到这种绯闻,正常的男生应该比女生更早站出来说明真相才对!这种事凭什么要我来做!”
“这哪里是绯闻?而且,哪里还有真相?”
“哈?这哪里不是绯闻?”
“她们,”男生搁下笔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站在旁边正不知所措的云萱,“说的不都是事实吗?”
“可是……”芷卉突然有种心很累的感觉。若不是看在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的份上早就会把“你是猪啊”这句心声骂出来。
“啊……我想起来,我还要去找邵茹要推荐表。今天自主招生开始了哦。先走了。”云萱见事态发展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想象立刻抽身离开。
“哎,等一下。”芷卉伸手却抓空了云萱的衣服。
再转过身,就连同桌的溪川也“唉—”一声叹着气,一副“我就知道你们关系非同寻常”的表情低下头去看书了。
6
幸好恰逢自主招生报名日,所谓“美少年和美少女谈恋爱”这种八卦的关注度立刻下降了几十个百分点,尤其在高三年级。
比如早上还乐颠颠关注着“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云萱同学,此时的神态已经完全可以用“不幸被迅雷击中”来形容。
“怎么了啊?”芷卉把椅子往斜后方挪了挪。
“邵茹说按照排名我是不可能拿到师大表格的。差远了。”
“那怎么办?就没机会参加自主招生考试了吗?”
“也不是。她建议我拿水产大学的表,因为报名的人少所以说不定是可以拿到的。”
“那不就行了吗?不管是什么学校有总比没有好,自主招生可是被称为‘第一次高考’啊。”
“可是……”
溪川抱着咖啡杯暖手,拉开云萱前座的椅子坐下,“可是,水产大学这个名字听上去太难听了是吧?”
云萱立刻“顿遇钟子期”般地点点头。
“这……倒是,说到水产我怎么都会立刻想到菜市场卖海鲜的那些摊。”芷卉若有所悟地说。
“被你这么一说我是更不想拿水产的表了。”
“不过云萱啊。你可要考虑清楚,以你现在这样的成绩如果不拿水产的表,很可能就会从二本掉下去呢。”
“所以说正在苦恼嘛。”女生瘪了瘪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溪川和芷卉对视一眼,也默然起来。
7
经过早上T大和师大推荐表的几番激烈角逐,整个高三被搅得人心惶惶,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中午课间,年级组长来通知“请要申报F大自主招生名额的同学到班主任处报名”,这下连优等生们也开始惶恐起来,不停计算着自己和别人几次月考的排名。也有些人急着往老师办公室冲,仿佛先到便能先得似的。
像井原、芷卉和溪川这类年级前十的同学倒不太担心。见拥堵在历史教研组门口的人群渐渐散了,芷卉才转头问溪川:“我们去要F大的推荐表吧?”
“嗯?等下。你先去吧。我把这题做完。”溪川头也没抬,应付似的扬了扬手。
芷卉回头,井原也正和数学题搏斗着,看情形也不会急着去拿推荐表。女生起身自己先往办公室去了。
8
“什么?按班级分配?”芷卉脸色“刷”地白下去,好似被刀削成薄薄的一片。
“啊,是啊,可真是不合理。而且我们K班,就只有两张F大的推荐表。”邵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把意思表达清楚。
因为是年级里最差的班级,所以连推荐表都只发两张。据说F大总共发来了五十张推荐表,那么大部分应该集中在了ABCD班,其他班级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发了一两张而已。
可是,这显然不合理啊!
“我的文科排名怎么算都有前十,年级排名怎么算都有前三十的!”芷卉忍了半天,一张口却还是带出了哭腔。
邵茹叹了口气,摸了摸女生的脑袋,“芷卉啊,其实……唉,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安慰你……都怪老师我太无能了,不能多争取到一张……不要难过了,算了,以后还会有加分保送的机会啊……”
偌大的办公室里,其他班级的老师学生都往这边投来同情的眼神,无声无形的情绪暴涨起来,即使空间空旷也拥挤得令人压抑。
在那些人里,有熟识和不熟识的,有刚拿到推荐表正在为即将迎来的考试忐忑着的,也有和芷卉一样因为各种原因拿不到表沮丧着的。而现在那些目光的焦距中心,身为当事人,甚至可以说是受害人的自己,应该是怎样的情绪呢?
安慰却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一针针刺进皮肤,深植进骨髓,所有温热的流淌着的血液被迫断成一截又一截,因为无法回流而冰冷下去。
连魂魄都好像在蒸发。
芷卉没法再理会别人怎么说别人怎么看,只是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痛哭到发不出声音。邵茹从座位上站起来弯下腰,却已经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劝解怎么安慰。
原己一直在无心地看书,眼角余光不停往办公室瞥,却迟迟不愿过来报名,并不是自信满满的表现,恰恰相反,是生怕受伤的证明。
在自己心里,从极深处生长出来的恐惧,在哪怕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培育下,也居然能长出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沙尘飞扬。
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在眼前—
意外拿不到F大的推荐表。
而从至深内心生长出来的恐惧,是熟识的、不熟识的人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诉说的,即使是身边深怀内疚与同情的自己的老师,也完全被隔离在这种恐惧之外。承受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那就是—
我不能和井原在一起。
9
以后还会有加分和保送的机会。
我知道。
我清楚地知道我还有很多机会。
可是老师,你明白吗?理性的反面是感性,他们背靠背相依相偎地存在。其实在高三这种被要求只剩理性的时候,指导我一切努力的恰恰是感性的那一面。
喜欢的人。想和他呼吸一个教室里的空气,想和他走进同一个考场,想将来和他考进同一所大学,也许还会有延续的篇章,两个人真的手牵手,在蔷薇花园里走。
但现在突然地表断层,自己往下掉了一个台阶的距离,也许就怎么也攀不回去。根本就不是理智在对比的师大与水产的差距,或者F大和T大的差距,而是,和喜欢的人之间突然裂出了沟壑,再也填不回去。
一直以为和他是比肩而立。其实真正与他比肩而立的是那位和他一起拿到推荐表,考到加分,上了同一所大学的女生。
特别讽刺的是,推荐表只有两张。
自己才是多余。
自己的世界熄灭了。
10
放学时分,井原在校门口看见形单影只的溪川,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对方不知是受了什么心灵感应突然朝自己这方向看过来。男生愣了一秒才略带尴尬地寒暄到:“怎么今天没见她们俩?”
“云萱心情不好让我先走。芷卉……怎么没跟你一起?”
“诶?为什么要跟我一起?”
“你们不是都一直一同上学、回家了吗?而且,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在她身边才对啊。”
男生刚想为前半句加上“我们只是巧遇”的注解,却立刻被后半句勾起了好奇。“为什么?这种时候是什么特别的时候?”
“嗯?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
“这—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自己女朋友没有拿到推荐表,难道关心安慰这种举动还要我来教?”
“什、什么?为什么会拿不到推荐表?”
“哈?你是隐居桃花源了还是怎么的?我们班分配到的推荐名额只有两个,你一个我一个,芷卉就没有了啊!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冲进办公室抓起推荐表塞进书包半句话不说掉头就走啊?”
“……你好像对我很不满嘛。”男生的神色沉下去。
“嗯?现在不是这个问题吧。”
“推荐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吧。”
“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可是拿不到也会很难过的啊。听说芷卉今天在办公室都哭起来了。你懂不懂啊,真的会很难过的啊!”
慷慨激昂的女生和面无表情的男生显然在校门口堵了路,放学的人流从这里分开,不少学生绕过去,为多走了几步路而暗暗骂着。
溪川见井原没什么反应的神态,在指手画脚了将近五分钟之后终于自觉无趣地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大概是气愤过度,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一些女生看上去柔弱,内心却很坚强。另一些看上去坚强,内心却非常柔弱。因为拿不到推荐表而哭起来,这种事发生在芷卉身上,谢井原绝对相信。不过这个时候,安慰应该没有任何作用吧?
11
晚饭时芷卉异样的神态立刻被母亲察觉了。
“出什么事了?魂不守舍的。”
女生只是一味地咬着筷子,现在眼泪又流下来。父母也慌了神,“怎么回事啊?芷卉?不要吓爸爸妈妈哦。”
“我没有拿到F大的推荐表。”
“……怎么到这种时候才说?我早跟你说过成绩不好拿不到要提早跟家里讲。”
“我不是成绩不好。”
“人家都是找关系拿的?”
“没有。”
“那怎么人家拿得到你拿不到?”
“……”
正迟疑着,电话铃响了。母亲起身去接,应了两句后转过头向芷卉,“找你的。”
女生犹豫地往电话边走的过程中,母亲又补充了一句:“是男生啊。”
芷卉高中时虽一向开朗,和男生们关系都不错,但很少有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在睁大眼迷惑了须臾之后,听见接过的话筒里传来很不习惯的声音:“我是谢井原。”
逝水流年中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了解,面对面说话时再熟悉不过的声线,甚至在遥远的某处,隔过门或窗,墙壁或栏杆,百转千回绕过来,也能辨出那特质属于他。可声音穿过悠长的电话线,沉重地敲击心上,却忽然变得陌生,不知是空间不对,还是时间错位。
你张开口,声音还犹犹豫豫悬在喉咙里,对方的声音却已经在耳畔荡开了。他只说—
我是谢井原。
那一句却比任何话更令人难过。
12
夏天时京芷卉还没升上高三,在二年A班那个令人骄傲的班级轻松学习。自己在准备期末考试的同时,得知在六月那场战役中有一个人落败。
是以前和自己很要好的一位学姐。
发挥得很糟糕,离第一志愿相差一大截,后面的志愿又填得不好,没什么分数差。于是一路狂跌,在志愿表上七零八落地摔下去,到了底才被个填志愿时乱填上凑数的专科录取。
同样是骄傲惯了的女生,在六月二十六号早晨,穿过廊腰蔓回的甬道,从远翔楼的三年A班到济美楼的二年A班门口,抱着芷卉哭起来,一脸愤愤地说:“我不甘心。”
后来据说是放弃了志愿,选择去阳明复读。芷卉除了觉得惋惜,同时又佩服她的勇气,别的倒别无他感。
也许悲剧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叫真正的悲剧。
芷卉也许不会像她那样一败涂地,但对于芷卉来说,只要比谢井原低下一个阶梯,那就叫一败涂地。
那些年代无从说起的事情,王子踏过玫瑰花的荆棘在床榻边弯下腰吻醒沉睡的你;执意请求打开水晶棺看一眼你早已被封印的容颜;在午夜十二点挽留仓皇逃开的你,辞楼下殿捡起你遗落的鞋。
以及近在自己记忆里的,他眉目淡定地现身门边,穿过落遍惊异目光的教室径直走到你身边,为你捡起落地的笔。
即使在童话里,那样温暖而美好的场景也只以奇迹的姿态灿然一现。所以无法奢求自己的王子第二次为自己走下台阶。
谢井原。
令人难过却也是理所当然,不可能第二次为自己走下一个台阶。
13
可是谢井原为什么要突然兴师动众地打电话到家里来问“你喜欢什么专业呢?”
自己之前从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混沌的脑海里完全是“井原以后填什么我就填什么只要不分开就好”这种单纯到近乎白痴的执念。现在已经无法说出口了吧。
“大概是新闻传播吧。”
芷卉想起昨晚自己随口的回答,突然脸红。搞不清初衷和目的,莫名其妙打来的电话,以及“你喜欢什么专业”这种明明可以在高考前漫长的无聊时光里慢慢了解的问题。
母亲追问是谁。芷卉照实回答“后座的同学”。又问为什么打电话。回答“问我喜欢什么专业”的芷卉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母亲将信将疑地把注意力移回“没拿到推荐表”的重大事件。
明明没有撒谎,却又因底气不足而脸红。
这事有点无厘头了。
但现在更在乎的不是这个。教室里到现在这个阶段已经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看书做题。即使是K班的学生也都是行色匆匆在教室和办公室之间穿行。回家与家长商量了对策的学生们似乎在重整旗鼓又开始新一轮为前途奔波的努力。
剩下乖乖坐着的学生,也大多都在填写表格。
只有京芷卉一人端着书一本正经地看着,却没有一个字飘进脑海里。耳朵变得灵敏,在乎起别人提到自己名字的每一次。
除了谢井原会报考的F大,根本就没有其他感兴趣的学校。昨晚在借来的去年的报考目录中挑了又挑,最终也没有决定自己去向哪里。只能再等两天,也许就只有一天,很快,不耐烦的父亲就会冲到学校以不知什么手段“解决”这件事情。
“爸爸一定要帮你搞到张F大的表!”如此这般信誓旦旦。
芷卉知道,他也许会成功,多半是用钱去换。
脑子里混沌成一团。人好像悬浮起来。
大半生命在单纯的校园里度过的女生,听到“钱”这个字眼都会脸红着避开,更不用说在成人世界里早习以为常的利益筹码。用钱去换推荐表,去换轻松升学的机会,去换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14
眼前的这个世界,能不能给自己留一点洁净的空气?
15
思绪像棉絮,轻得不着地。正悲哀地胡思乱想着,突然被邵茹冲天的怒火吼断,“谢井原!京芷卉!你们俩出来!”
一向温柔可人的班主任发起威来吓人。芷卉差点被吓得从椅子上翻倒。用了几秒钟勉强回过神,跟在淡定的男生身后忐忑地走出教室。所有的同学都在行注目礼。
“你搞什么鬼!”
一小沓红色封面的文件被丢在男生身上反弹落地。
“唉,这个么……我本来就考得上,要这个做什么?”
男生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严肃了一些。
“这不是考得上考不上的问题!你被学校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万一高考时……”
男生居然不顾怒发冲冠的老师,轻笑着摆了摆手,“我不会让学校失望。倒是她呀,”手指指身边一头雾水的芷卉,“一不小心就从A班掉到K班,说不定要让学校失望。”
邵茹还想说什么,却气得一口气接不上,无端地喘了起来。
文件下落时散了一地,芷卉听了半天也没明白过来,只好默然地弯去捡被邵茹丢了一地的东西。手指刚要触碰到,血液却猛然涌上大脑。
第一志愿—广播电视新闻?
井原?学这个?因为自己喜欢,所以这么填?
动作明显慢下来,脑子在飞快地转,不明白。拾起几页。感想无非是再多加几条“谢井原连申请作文都写那么认真”“连奖项都填那么满”“快赶上高考报名的重视程度了”。
渐渐预感到不对劲。
“××届海×杯全国英语竞赛一等奖、××届上海市重点中学英语竞赛一等奖……”分明是自己得过的奖项啊。
谢井原他……
立刻反应过来翻到第一页去证实。那三个字像银针般瞬间刺进眼眸。
在原本该写着“谢井原”的地方,像什么植物一样茂盛地生长出来,丝线一样的笔迹,带着男生特有的大气。是她的名字。
京芷卉。
16
接下去,顺理成章。在井原和芷卉被拖去办公室继续接受年级主任的“教导”将近一节课的时间后,这件震惊整个高三年级的事总算告一段落。
除了被扣上“没有分寸”“不知轻重”的巨大罪名,“肇事者”谢井原不仅没什么额外损失,而且还被硬塞了一份“年级主任专程去高招办要来的”F大推荐表。
“……别以为是高三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们俩去隔壁小办公室一人写一份检讨!”
滔滔不绝的年级主任欧吉桑的演说终于告一段落。有种头裂的感觉。连邵茹也从最早的暴跳如雷渐渐变成了深刻同情。
“真是的,明明你干了坏事,为什么连我也要写检讨。”女生对着面前的白纸一张嘟嘟囔囔,发泄不满。
“你是受益者。”男生左手撑腮,依然是冻土级神情。
“又不是我指使你干的。”
“咳。对于恩人你难道没有一句好话可说?”
“真感谢啊~”
“……感觉不到诚意。”
“谢谢你。”女生的脸突然严肃下来。
“诶?”男生反倒不自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
“我的生日、身份证号、奖项、小学初中学校的名字、高考报名号……那些。”
“呃……这个……我是过目不忘啦。”坏笑着用手指指自己脑袋,“这里面塞了不少无用信息。”
“无用信息?”顿时泄了气。
“怎么,你以为我刻意记下的吗?”
“诶?我哪有—你这种人!干吗连这种问题都问出来!”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
男生轻笑着埋下头去动笔写那张该死的检讨,不再说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一个问题在心中反复困扰,可是芷卉没有问出来的勇气。又或者只是害怕得到与自己的期待截然相反的答案,某种原本暧昧的温柔在一瞬间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却想不透,这世界上许多真相多与自己听见看见的截然相反。
有这样一个男生,像突然启动了开关,亮在你灰暗的毕业班生活里。温暖又忧伤的气息在灼热的空气里慢慢交错相触,逐渐融为一体。因为他某一个表情,你欢呼雀跃,血液沸腾。又因为他某一个词汇,你冰冻三尺,呵气成霜。
于是,就从最初的懵懂中缓慢地苏醒过来,弃茧成蝶,长成内心细密的少女模样。却依然探不出对方的种种反常。
为什么总说时间宝贵,又浪费那么多时间为自己写申请作文?
为什么记得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为什么要把推荐表让给我,为什么要写下我的名字?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
芷卉不自觉地停下笔,往办公桌对面的男生定定地看去。
半晌,听见一字一字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模糊的方位让人觉得恍惚,“因为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什、什么?
女生左右旁顾,办公室里确实没有其他人。还在茫然中,对面的男生缓缓地抬起头来,毫无波澜的眼神径直看向芷卉。
像是比一生更漫长的慢镜头。
最后定格在一方坚定一方迷茫的对视中。
带着异样温度的声音在空气里绵延荡开。心里留下一点淡色的墨迹,却因为重复一遍而终于加深更多,消散不去。
“因为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以前,都是心无城府白衣胜雪的精灵。现在一切的喜怒哀乐都维系在分数考卷排名榜上。
沙漠里风沙肆虐,沙浪往不见边际的远处翻腾,露出斑驳枯木与动物的残骸。
所以,一切的美好都在记忆里模糊了。
第7章(1)
1
笔尖冲着地面跌落下去,那一刻已经知道无可挽回。触地后又滚过一段距离,恰巧碰到男生的鞋,停下来。
对方弯腰下去,几秒后换上一张冲着自己的面孔,带着歉意的浅笑。
朝自己扬了扬笔,“圆芯掉了,不能用了。”
太浅了。几乎捕捉不到。可分明不再是冰霜冻结的表情。像是被打上了青春电影里常用的柔光,干净又明媚地在眼里清晰了。少年的脸。
视野里的镜头总像是倒着带,前进的齿轮转动一些,又立刻不甘心地返回一点。在不太久远的记忆里,也是像这样弯下腰为自己捡起一支笔。镜头如出一辙,却似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说不清是什么在心里生根发芽,坚定地长成遮天蔽日的模样。
冬日的暖阳顺着窗框的边缘斜斜地切进视线里,光束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懵懂的尘埃。陈旧的办公桌上被画出一个个躺倒的十字,从自己面前一直延伸向男生的周围。像极了舞台上打下来的一束追光。
在初识的漫长时光里,女生混在喧嚣的人群中,耀眼地鹤立鸡群。节日庆典上风趣幽默的主持人,迷幻的彩色光线映在脸上。以及各种英语竞赛上口生莲花的佼佼者,笑傲了每一场激烈的角逐。就连在图书馆里找本书,也要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各种熟人的招呼。就是那样叫人生羡的光源。
而线段的另一端,男生则沉默脱身于每一场繁盛的花事之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任树影怎样涂抹鲜绿深绿的色彩。目光缺乏焦距,泛泛地冷冷地打量过所有喧嚣的尘埃。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廓和冷冽清秀的眉眼,喜欢左手撑腮心无旁骛地看书做题,叫满心神往的女孩们怯怯地不敢靠近。
终于因为一场交通事故,相互打量起来,目光穿过冗长的线段,落定在对方身上却又不敢再多看一眼。
坐下来,对于自己瞳孔里缓缓氤氲着的人影心知肚明。
沉默寡言的男生终于伸手拨开单薄青春的屏障,一句“因为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已经足矣。
2
推荐表的风波还没退潮。F大之后,各种大学的自主招生都拉开序幕。
云萱那颗在“师大”和“水产大”间摇摆的心还没有平衡过来。出操时被左右两个准F大的高才生夹着商量反而让心情愈发低落。
“师大的确比水产大好,可是以云萱的成绩没有推荐加分硬去考……估计是差一点。”
“何止一点哦。”当事人嘴一瘪手一摊摆明了一副很有自知之明的态度。
反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到教学楼前,溪川向芷卉使了个眼色,一起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啊—我们去上厕所。”
“诶?远翔楼不也有厕所么?你们这是去哪儿?”
“嗯—济美楼人少一些,不用等。云萱你先自己回去吧。”
“可是……喂……”
留下来的女生茫然地望着另两个人跑开的背影,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上楼。
落荒而逃者则直到跑进教学楼,确定对方已经看不见自己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真失败啊。连去图书馆借书都要偷偷摸摸。”
“不然呢?对她说我们因为要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去借几本参考书?”
“她应该没那么敏感吧?”
“都这种时候了,再神经大条的人也会有所觉悟,”溪川说着突然顿住,视线收回来推向芷卉,又加了半句,“你除外。”
“我哪有神经大条啊?”芷卉不服气地跟上溪川往借阅室走的速度。
“没有么?那么,芷卉,”溪川回头摆出一副欣赏喜剧的脸,“说说你想借什么。”
“诶?这个啊—这个嘛—《大学语文》?”
“……你自己觉得像话么?”
“……”
“这还不神经大条?”溪川像责备自家妹妹似的口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度可观的书递给芷卉。
“《哲学简史》?”
“我向前辈们打听过了。300分中有200分是文科综合,F大的官方解释是包含了语文、历史、政治三门功课。其实题目很灵活,考的都是各科常识。而课本外的知识却考得不少,哲学史占了很大分量。”
“我一直都觉得自主招生的题目很脱线的。没想到还要考哲学。”
“不止呢。上届的学长面试的时候还被问到‘一棵树的价值’这种题目。”
“诶?我记得初中理科综合课学过啊。”
“不过现在我们倒不需要准备这些。我那里有语文历史政治的常识列表,等下借你复印吧。”
“……谢谢。”溪川听见这样微弱的声音愣了半拍,随即轻轻一笑往书架的反面移去了。于是,没有听见紧接着的更微弱的一声叹息。
为什么你要这么优秀呢?
让从小就在光环下长大的我都相形见绌。
不过,井原说的“中了巫蛊”到底是怎么回事?似乎是被什么人诅咒,所以总是摔跤那个意思吧?然后又是用什么方法这么灵验呢?貌似在电视里曾经看到过,身上写着生辰八字的娃娃被扎了好多针的那种,或者是把各种各样的毒虫丢进罐子里等七七四十九天还是九九八十一天放出来变成怪兽咬人魂魄的那种?
脑袋里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各种怪念头,手还在不自觉地划过书架。等到反应过己过分晃动了面前的庞然大物,已经来不及。
头顶斜上方的一整排书“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衰败至极。
“呜—哇!”芷卉捂住被砸痛的头蹲下来。
“没事吧芷卉?”溪川匆忙地从另一边跑过来扶住芷卉也蹲下。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视线里却斜切进一只骨骼清晰的男生的手。
溪川也诧异地抬起头,忙着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本捡起的人不是谢井原又能是谁?
“同样的错误犯太多次了吧?”男生的话让溪川反应了好几秒。
“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吗?”溪川问。
借阅室的其他角落渐渐传来几声嗤笑。芷卉扭头去看,几乎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井原抿着嘴没答话,但溪川很快在听见巨响冲进来的图书管理员阿姨那张“怎么又是你”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3
“在校三年弄倒过五次?”
谢井原稍作忍耐后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是说—每个学期肇事一次?”
“显然是保守估计。”男生补充道。
“芷卉你是恶意破坏?”溪川难以置信地看向半层楼之上磨磨蹭蹭往下走着的女生,“圣华三大禁令不是包括‘恶意破坏公物’么?”
“是、是他们自己的摆放方式有问题。”
男生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地加快了步伐。
溪川和井原走在前面。芷卉因为干了坏事不好意思磨蹭在后。路过楼梯转弯处的布告栏时,同时慢下步调。昨天下午刚结束的月考,老师批考卷的速度也在高三过半时得到了明显提高。
文科班榜单上“柳溪川589分”下面紧跟着的是“谢井原589分”。
“啧啧。我看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咧。”溪川带着嘲讽的语气摇着头继续往楼下走去。
男生笑得满不在乎地跟下去,没搭腔,有点“就让你自得片刻”的大度。
融洽的气氛还没维持半分钟就被身后传来的一声大吼“好哇!原来是你搞鬼啊!”破坏。听着像是芷卉的声音,可转身往上望却又不见人影。溪川先反应过来,急忙往楼上跑去。
“溪川,就是她,”手指着一个没见过的胖女生,“每次都挖掉你的名字诅咒你!”
“诅咒我?”溪川再一次在脑海中肯定不曾见过这位拿着小刀被吓呆的女生,“我认识你吗?”
“你、你不配阂并列。”
“诶?”溪川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方却好像因溪川的迟疑而状起胆来,话越说越流畅,“在这个学校只有谢井原可以阂相提并论。你,根本就不配。”
“蒋璃你有毛病吧?干坏事还那么理直气壮!”芷卉气不打一处出地推搡了一下胖女生。
溪川视线转向身边的排行榜,文科班,已经被挖掉的自己的名字,下面紧跟着“谢井原”,再下去……一直看到“京芷卉”也没有看到什么“蒋璃”。难道是—
猛然反应过来的溪川扭头看向理科班的榜单。
果然,第一个名字是“蒋璃”。
“你不配阂并列”原来是这个意思。
心理变态吧?
“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谢井原迟迟的声音。
溪川回过头耸了下肩,无奈地露出“圣华果然变态多”的表情。
而另一边,原本还在和芷卉唧唧歪歪的那个叫蒋璃的女生突然因男主角的出现而慌了神,气短三分,低下头去。
一切都被芷卉看在眼里,“啊哈,蒋璃,你不会是—暗、恋(重音)谢井原吧?”
胖女生红起脸拼命挣脱开芷卉扣住她的手,飞快地往A班跑回去,消失在走廊另一头楼梯转弯处。“啪啪”的脚步声久久地回荡在长廊中。
剩下的三人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呼,真是够变态啊。”许久,溪川才回过神打破了僵局。
“嗯。”芷卉心情大好地勾过溪川的手臂,“这样,以后你就不会再摔跤啦。”
“哈?”溪川诧异得重新停下。
“嗯?不是巫蛊解除了吗?”
“巫蛊?”
“你你你不是因为这个中了巫蛊么?”
“谁谁说的啊?”
指尖所向的男生正加快了步伐逃下楼去。后面两个女生同时河东狮吼:“谢!井!原!你乱说什么啊!”
4
三个人踏着预备铃声匆匆进教室。许杨已经抄了一黑板的题目。讲台下的同学却都还在打闹着。
第7章(2)
刚回到座位,柳溪川就被许杨叫起来,以为是要被叫上讲台做什么题目,却被告知:“你今天不用回答问题。”
正一头雾水,听见许杨又接着叫了谢井原:“谢井原,你今天也不用回答问题。”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想着这老师今天该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
“别看着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为什么每次周练我们班成绩都不差,而全年级单人单桌分开考试的月考却总是一败涂地。”
溪川在心里暗暗咂舌。每次周练都是自己、井原和芷卉提早一个小时做完继而全班传抄。这件事让许杨查出来不知会引发什么爆炸性后果。
全班性作弊?全班都心虚,纷纷埋下头。
许杨叫了一列同学上去做黑板上的题目,每个人踌躇半晌,捏着白色粉笔在手中不停地转,却都无从下笔。
压抑的气氛迅速在教室里扩散开。讲台下坐着的同学也大气不敢出。
再叫一列,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许杨强压怒火把手中的书扔回讲桌,“每个人把《精练》拿出来放在面前,我检查作业。”
大部分同学由于较有先见之明,一大早就抄好躲过一劫。还有些人因自主招生分了心,连抄都没抄,云萱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回事?”老师忍着尚未发作,但语气中已有明显的威严。
随手从右边拿过一本京芷卉的练习,密集又工整的字迹填满了每两道题之间的空当,与云萱空白一片的练习册形成鲜明对比。旁人看着都着急,女生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拿不到想要的推荐表。
考预期的大学希望渺茫。
眼下又因没做作业被老师责备。
好像全世界的倒霉事都“噼里啪啦”一齐落到自己头上。
许杨见云萱哭起来反倒有些不忍,把两本书各归其位丢下,只叹了口气便回去继续上课去了。云萱始终低着头,也知道还有很多同学以欣赏歌剧般幸灾乐祸的眼神朝自己看,可实际上最在乎的人还是身边那位。
脸丢尽了。
凉的液体“吧嗒”掉在自己面前空白的练习册上,积蓄多日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决口,肆无忌惮地泛滥出来。
5
邵茹的办公桌正对着门,一抬眼便看见风风火火带进一阵凉风冲进来的许杨。“耶?你不是说上班时间不踏进我办公室么?约法三章就结束使命啦?”
“我可是以K班数学老师的身份认真严肃地来找K班班主任的你商量大事。”许杨信誓旦旦地放下手中一摞文件,却立刻在办公室其他老师“别有深意”的笑容中心累起来。
“怎么了?”好在邵茹终于也严肃了。
文件中最上面一张被递过去伸到面前,“看看吧。作业不做,考试一塌糊涂。越来越完蛋了。”
“及格人数,七个?……是少了点。”
“像话么?”
“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刚才下课前跟他们说,除了柳溪川谢井原京芷卉其余人放学全部留下来,我义务给他们补课。”
“哈啊?不会吧?”邵茹刚想反对,眼角余光瞥见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文樱,招手示意她进来,转头对许杨说,“这个问题我们等下再讨论,文樱是我叫来的。”
许杨知趣地退到一边。
“文樱啊,这个自主招生考试你应该知道吧?全班同学都来找我谈过,唯独你毫无反应。是没想好要拿哪所学校的推荐表,还是觉得没把握?”
女生低着头,半天没有反应。
“其实啊,你的成绩在我们班还是中上水平,只要要求不是那么不切实际,应该还是拿得上的。”
“……老师……我不要。”
“不要?”许杨忍不住在一旁插嘴,被邵茹狠狠瞪了回去。
邵茹又恢复到和颜悦色,“告诉老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谈不上特别喜欢哪所学校?”
“老师……我……不可以考大学的。”
“啊?为、为什么?”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连邵茹也无法从容下去。
“……我妈就是叫我高中毕业去接管家里的厂,然后,我也不想占了别的同学的名额……”
话没说完就被许杨打断,“那怎么行!简直是胡闹!”
文樱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激动过度的数学老师。
许杨沉吟片刻,重新开口道:“这件事我打电话和你妈妈再商量一下。你先回去,不要随便放弃继续努力学习。好吧?”
文樱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邵茹莫名其妙的眼神,“我说,你是班主任我是班主任啊?”
“那个,邵茹,云萱拿了哪里的推荐?”
“云萱,我看看。哦,她是报了师大,但我估计她拿不到,正在动员她拿水产的。怎么了?”
“唉—云萱这种连作业都不做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地报师大。文樱那么认真刻苦的学生却反倒连上大学的权利也要被剥夺。这个世界太不合理了吧。”
“切—你又在感慨什么!不要岔开话题!我告诉你,我可不准你每天下午留下来补课。如果那样,你说我是留下来等你还是一个人回家?”
“哎,为了你们班的学生你怎么这点奉献精神都没有!K班可是你的班级诶!”
“我不管。”
“你刚才不还郑重地申明着你才是K班的班主任么?”
“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
6
邵茹规定了要上午自习,连K班的大部分学生都循规蹈矩地在教室里坐下,整幢楼格外安静。溪川并非故意翘了自修在外闲逛,只是在小树林睡过头。眼下急匆匆地往教室跑,转过英语办公室旁的楼梯时却突然放慢脚步,不由自主地听起来。
空荡荡的走廊里,人声显得尤为突兀,而自己熟悉的人声就更加明显。
“你究竟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男生的声音。
“唔……”没有回答,但清晰地听见了衣料摩擦声,想是移动了一下。
前者是钟季柏的声音肯定没错,后者……不太确定。
溪川往墙边小挪一步,心里骂着自己简直是狂,又忍不住。正矛盾着,近在咫尺的声音又不负众望地响了起来。
“呐,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参加高考?”
女生仍不说话。
“我要是你,我才不拿什么水产大学的推荐。”
“嗯?”
这么听来确定那女生是云萱无疑。
“考自己喜欢的吧。”
“可是……”
“告白的时候你不是挺有勇气么?”
“哈啊?什、什么?你还记得?”
“我最大的优点就是—对我告白过的女人我统统记得。”
“啥?”
“什么啥?如果你考上师大么,说不定我可以把这件事忘掉。”
“忘掉?”
“一百年这个期限,我说不定会忘掉哦。到时候麻烦你再告白一次吧。”
脚步声朝自己这边响起,溪川忙背过身,大气不敢出。好在男生朝楼梯的另一边走去。总算松了口气。
想起今天是英语老师雷打不动的背书日,才无意间让自己听见了这么重要的对话哦!
当初在阳明,置身年级最强的奥赛班,周围的同学仿佛铜墙铁壁,成天埋头于练习测试,让人透不过气。更令人寒心的是甚至有时自己辛辛苦苦抄的笔记突然不知所踪,过了两个礼拜在同窗那儿看见,却已被撕去封面署上了他人姓名。
这么看来,差班其实有差班的好,像井原和芷卉,钟季柏和云萱这样的,在A班铁定变成“视对方为竞争对手明争暗斗”的角色,哪还有什么温情好商量?
爬上四楼,越走近自己班级的教室越怀疑自己的结论下得过早。所谓差班就是—
午自修完全没有午自修的样子。噪音甚至高过下课时。
由于前一天的英语默写不太理想,不少人被英语老师勒令去办公室当面重背课文,于是现在,这乱糟糟的空间完全可以用“怨声载道”来形容。
溪川走得小心,以免被实体化的怨念压死。
不过貌似不经意地瞥了瞥比自己早一步回到座位上的云萱,果然印证了那句“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女生不仅一扫前两日跌至谷底的灰头土脸,而且明显神采飞扬起来。
钟季柏倒不在座位上,估计又借口训练懒得在正犯花痴的小女生身边待。
溪川低下头暗自笑笑。
刚在位置上坐下,就听见身旁的芷卉捧着砖块一样的《哲学简史》长叹一声:“唉—还是死了。”
“哈啊?什么还是死了?”溪川有几分莫名。
芷卉半晌才从“如丧考妣”的沉重与悲痛中回过神来,“苏格拉底。”
“……”突然感到心很累,“喂喂喂,你这是……在看哲学家的生平啊?”
“嗯。是啊。我只看了生平啊。”
“大姐,考试一定是考观点不是考生平的啊!”
“诶?有这回事?”
“我被你打败了。”
7
正被溪川鄙视得眼冒金星,芷卉突然听见身后喧嚣的噪声中传出两声自己的名字,回头去看,秋本悠正笑吟吟地倚在后门边朝自己招手。
“有事?”
“过来通知你们开会。”
“嗯?谁啊?”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和谢井原,还有那个什么川来着?”
“柳溪川。”
“拿到F大推荐的都得到第三会议室开会。”
“哦。”芷卉刚想转身,见秋本悠没有离开的意思,想必是还有话说。等到对方一个暧昧的笑容浮上脸颊来,芷卉对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立刻头大起来。
果然,“嘿嘿,别装了呀。你和谢井原的事情,连我们班都传遍了哦。”
“什么什么啊。我们有什么事情。”
“啧啧啧,还否认哪?连推荐表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让给你哦—”
芷卉答不上话,只好佯装生气地捅了捅女生的肋骨,“不要八卦。”
“这哪里还是八卦?当初谢井原转班过去我们就掐出点苗头来了。江寒说你们两个现在完全是‘神仙眷侣、双宿双飞’的状态啊。”
“哪有啊!我看哪,谣言八成就是从江寒那家伙这里扩散的。”
“耶?你怎么知道?”
“切—脚指头都知道!他不是在我们班安插了间谍么?亏我上次还那么帮他。”
秋本悠笑起来,推推芷卉,“上次帮他也是你和谢井原一起帮的吧?”
芷卉一时语塞,扬手朝秋本悠拍去。
女生笑着轻松躲过,“好了啦。一点也没冤枉你。快去准备开会了。”
高中时期的每一场会没有一次能做到风趣幽默又诲人不倦。无非是领导讲讲话,老师们接着布置布置任务。一个考场风际题都能年年讲月月讲推陈出新翻出花来。而此刻,也仅仅是自主招生考前动员会,给各位尖子生鼓劲加警示,没任何实际内容。听得人转眼就困意袭来。
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柳溪川已经嚣张地趴在桌上阖起了眼。
谢井原像个停不下来的机器似的持续做题,对年级主任的讲话声自动屏蔽。
没有人注意到京芷卉在四下环顾怒火中烧。
明明说F大是发来了50张推荐表,可现在光在场的学生保守估计就至少有八十个。那么那剩下的30张是怎么回事呢?
又或者说,原本就发来80张,只是被现在台上坐着的那些家伙中饱私囊“转卖”了30张?
人群中有熟悉的面孔。坐在自己后面的后面的女生,齐佳,原是有些交情的。跟随父母在饭局上照过面,又同在一所学校同住一个小区,两家熟得很。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前几次年级排名都没进过前一百五十。
某些东西,见不得光。
芷卉的气愤就在于,谢井原这么出色的学生差点被排在将近第两百名的人挤掉。而进一步假设,如果井原没有把推荐表大方地出让,恐怕被第两百名的人挤掉的是自己才对。
事情扯上了自己,气愤就更加浓烈些。
果然溪川早先说得没错,不公平的事情处处存在。
下意识地往溪川看去。女生纤长的眼睫一动不动,睡得安详。无意间瞥见被她压在肘下的报名表,专业一栏赫然写着“广播电视新闻”。京芷卉不由得战栗一下。
去年F大这个专业可是只招了四个人。
兜高考是没有硝烟的战争。芷卉到目前仍未体会到其中利害,大概是因为没有见到实体具象的对手,有些遥遥事不关己的从容。
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身边的人可能正是对手。要怎么去面对呢?
再瞥向另一侧被奋笔疾书的谢井原扔在一边的报名表。专业填的是“数学”。这才好好地松了口气。
不知在担心什么。
8
虽说是竞争对手—比自己心细的柳溪川大概早已注意到,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甚至可以上升到无私—柳溪川完全已成为京芷卉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辅导老师。
涨在心脏里的血液遍布着感激的因子。除此之外,还有些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那条界限着实很难划定。
无私地把所有参考材料给对手分享。
这种事芷卉做不到。
实力不及人也就罢了,连心理上也矮下去三分。
屋外斑驳的树影映在桌上,屋里一派靡靡不振的景象。第三会议室外的空地放了架三角钢琴,钢琴上放着的牌子一面写着“欢迎弹奏”,另一面写着“会议时间请勿弹奏”。平时少不了被学生们叮叮咚咚敲敲打打,只是眼下不断飘进来的音符显得有些不太和谐。
台上喋喋不休的年级主任终于忍耐不住,停下来干咳一声。话筒里传来:“最后一排的同学帮忙跟外面的人说一声别弹了。”
芷卉甚至懒得回头去看,只换了只手撑头。心想着:弹得还真是烂,在家没练熟的曲子也好意思跑到学校来弹。
多半是高二那群无忧无虑的少女。
想着想着,声音就截断了。继而又听见会议室大门“吱呀”响了一下。很大的声响。反倒让芷卉回过头去看。果然是刚才所谓的“最后排同学”回来了。
台上的唠叨又卷土重来。芷卉索然寡味地回过头。溪川已经醒了。
仔细看却是在发愣。芷卉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才把神游虚境者拉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此时溪川的笑容有些勉强。
眼底盛满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
芷卉无法理解。
从会议室出来,溪川和芷卉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谢井原这种视时间为生命的人自然是忍受不了,一个人先往教室里去了。
可是,刚走到二楼就听见三角钢琴犹犹豫豫地响出几个音符。
缓慢的,迟钝的,几个重音。
却让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再普通不过的琴声,却让鱼贯前行的所有尖子生放慢了脚步。
脚步慢下来,乐曲却逐渐加快。音符连贯跳跃起来。
是将毛孔全部撑开的那种优美。所有人停在了台阶上,连谢井原也不例外。
试探性的目光全都停在前校乐队主唱秋本悠身上。
“《Canon》。这是—柳溪川!”
记忆像翻滚的云海在反复的和弦中汹涌。
天际镶着明晃晃的烈日,光线从茂密的枝叶间透射下来,树根的周围还开着一圈不知名的可爱小白花。即使每一场繁盛的花事都注定消失在微凉的夏末,那依旧是个美丽的时节。身穿阳明中学制服的女生,长发垂腰,短裙及膝。带着恬淡的笑容在同一架钢琴前坐下。音符从指尖流泻,让所有人认识了这个出众的少女。
可为什么后来……
穿越了几十里花海,却找到一片令人绝望的无垠沙漠。
那个精灵古怪却总是摔跤的女生,那个拍着自己的肩问“苟利国家生死已”下句的女生,那个指尖修长奏出动人曲调的女生,那个在夕阳下扬起脸对自己说“你很漂亮”的女生……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正对着同桌说:“考试一定是考观点不是考生平的啊!”
不止她,还有她们。以前是KASA乐队主唱的女生、以前是全市大心艺活动主持的女生、以前是笑傲了一切英语科竞赛的女生、以前是豪爽地跟男孩们在篮球场抢球的女生、以前是放学逗留在门口的罗森超市唧唧喳喳嚷着要关东煮的女生,以前,都是心无城府白衣胜雪的精灵。现在一切的喜怒哀乐都维系在分数考卷排名榜上。
沙漠里风沙肆虐,沙浪往不见边际的远处翻腾,露出斑驳枯木与动物的残骸。
所以,一切的美好都在记忆里模糊了。
通知开自主招生会的女生称被通知者“那个什么川”。
完全忘记了。对方曾是多么让自己崇拜的女孩。
只在相似的琴音中才恍然记起。
她是柳溪川啊。
“……溪川。”
钢琴边的芷卉怔怔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你从教室外冒冒失失地一个跟头栽进来啊。两年前高一,全市中学生艺术节的主会场设在圣华中学。我用清晰明亮的声音报出:“下面的节目是钢琴曲《Canon》,演奏者柳溪川,阳明高级中学。”
彼时与此时,竟由同一架钢琴同一首乐曲维系起来。为什么会突然心生悲哀?
琴音由激烈转为轻柔,逐渐缓慢,最后止住。女生的眼泪“吧嗒”一声落下去,没有激起半分涟漪,水迹顺着琴键间的缝隙走,转眼就不见踪影。
一根神经跳断在太阳穴里。
看见才华横溢的女生扬起脸来面向自己,听见静谧的空间里漾开她的声音:“芷卉,我们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
9
将来会怎样?
谁知道将来怎样?
深陷在记忆的泥泞沼泽,千丝万缕地牵绊着,爬不上来。
阴影从年轻的容颜上缓慢地恍过,深浅明暗便着了颜色。
我们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
京芷卉在走廊里被D班的语文课代表叫住。告别了溪川折向办公室那边。
“这次如果得了奖不仅为学校争光,更重要的是高考可以加分。而且是原始分加分。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明白么?”
芷卉点点头接起老师摆在办公桌边缘的参赛证。
“切记不要写太出格的文章,主旋律主基调还是要把握住。特别是不能写成记叙文、小说。”
又点点头。
“上次初赛你写成小说了?”
“啊……是。”
“毕竟是教委主办的官方作文竞赛,又不是新概念作文大赛。你可以去网站上看看往届的获奖范文嘛。”
“获奖范文我看了,都是很肉麻的八股文。”
“不是肉麻不肉麻的问题,官方的作文竞赛其实还是要走高考作文的路线。搞创新搞煽情没什么用,那些老评委也看不上眼。”
“哦。”
对话朝着无聊的方向发展。“八股”这两个字不要说芷卉不愿写,就算听一遍也浑身起鸡皮疙瘩。
平时作文以“在漫漫(或者滚滚)的历史长河中”开头,以“诗意地栖居”或者“品一杯香茗”“寻一方精神净土”为结尾也就算了。
偏偏现在连作文竞赛也要来恶心人。
竞赛这种东西,尤其是文科,一旦加上“官方”二字就玩完了。
作文纸摊开,一般来说每列各分四段,最好中间有一句话独立成段,一篇文章分为十三段。开头要短,第二段要排比造势。抒情式议论文。
很变态很扭曲的规则,在高考中却是制胜法宝。重点中学的老师们大多这样教。
在芷卉看来不过是“如何克服阅卷人视觉疲劳”的歪招罢了。
印象中有一次云萱的作文得到表扬,据说是独立段过渡用得好。芷卉好奇地拽来一看,差点笑喷。
—我认为,反之亦然。
当事者本人无奈地耸耸肩,“我也是实在想不出哪句话够得上单独成段的分量。”
总之,“官方”的作文竞赛和高考作文无异。号称参加人数七十万,也不知全市作文能写够一千字的高中生总共有没有七十万。
芷卉接了参赛证,其实内心对周六的这场“硬仗”根本不抱什么期望。
刚想转身,才突然觉得不对劲。
“老师。柳溪川呢?”
“啊,这个。她初赛没发挥好吧。她没有参赛资格。”
“哦,这样啊。”
记不清哪部青春电影中有这样的镜头。
一家两个女儿,妹妹一直生活在头顶耀眼光环的姐姐的阴影下。
当初在电影院,芷卉就因处于劣势的女孩的内心独白而流下泪来。
—呐。姐姐。我也想强到自己保护自己顺便也保护你。
—呐。姐姐。我也想像你一样优秀不再为怎么藏匿成绩单不让妈妈发现而绞尽脑汁。
—呐。姐姐。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顺利长大不知忧惧出人头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点都不想,却还是样样都输给你。
我甚至祈求过很多次,让我一夜之间拥有超能力,让大家都喜欢我。
镜头溶进虚边的回忆。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一家人去大山里旅游。唯一一个大清早就找不见平凡女孩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姐姐没看到,熟睡的爸爸妈妈也没看到。当然也就没听到十六岁的女生站在洒满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着远方的大喊,回声一圈圈荡漾而来。
凌晨三点的习习凉风中,没有人听见那些被拖长的带着哭腔的尾音:
“姐—姐—我想变成你—”
“我想—变成你—”
“变—成—你—”
现在,走出老师办公室的京芷卉心里涨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鼻子没骨气地发酸,脸上痒痒的,用手背去蹭,就湿了一片。
某些看不见听不见的动静从心涧生长出来。
京芷卉掩上办公室的门。顺着墙面蹲下去。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柳溪川,我想超过你。
—我超过了你。
谁都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自然现象叫海市蜃楼。
挂在遥远天边的美景。你朝它伸出手。其实是虚无的幻象。
即使是我们每日看见听见的这个世界,还是与真实隔开了一段真空的距离。潜伏在大脑皮层呼之即出的谎言一旦加上善意的定语,就会变得像海市蜃楼一样美好,让人心安定下来。
第8章(1)
1
转眼就到周日。
写八股文的作文竞赛不仅让自己的神经激奋起来,就连父亲的司机都惊动了。大冬天的,天没亮透就在楼下等着,直接送到赛场—阳明高中门口。
出门时被母亲硬塞了一个煮鸡蛋。
芷卉最讨厌的食物。
无论怎样说“好不容易”“特地托人”“从乡下的农家”“一户户收过来”的“纯正土鸡蛋”,还是被任性的女生转身扔进垃圾桶去。
不喜欢吃对味觉没有刺激的东西。
但是面对摊在桌上的那道“黑格尔说……请你以此为话题写一篇文章,题目自拟,字数1000左右”时,肚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非常难为情地四下看看,好在座位都隔得很远,周围的人又都在专注于面前的作文题,没注意。
怀着“被淘汰事小,饿死了不值”的心理萌生出“不管了不管了,赶快写好提早交卷,去外面买点吃的充饥才是王道”的念头。飞速将作文写好,晦涩程度可与黑格尔本人的学说相媲美。
说到底京芷卉也不算心机重的女生。
虽然平时没少嫉妒柳溪川,超过了人家也没少幸灾乐祸不亦乐乎。
但是真到了比赛时却因为肚子饿这种不靠谱的原因变相放弃。
要不怎么会经常被柳溪川说成“神经大条综合症患者”?
在周日早晨提早两个小时交掉考卷然后坐在校门边超市前的台阶上大啃干的方便面,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优等生的所作所为吧。
以至于当男生意外出现时,终于在如此更加意外的情境中愣了三秒,笑起来。
“我说,你还真是心宽啊。”
仰头去望。大逆光的画面,晨曦从男生毛边的轮廓外擦过,漫上自己的瞳仁。
只有一瞬间,看不清脸,但听见了声音,再熟悉不过,也知道是谁。
嘴里塞满坚硬的面饼、没形象地坐在地上、由于昨晚过于激动严重失眠留下明显的熊猫眼……一切的铺垫指向一个结局—“巧遇”喜欢的人。
真不知此时上天的态度是“极力撮合的善意”还是“拼命拆台的恶作剧”。
不过看看谢井原的形象,心就顿时松了下来。
两手各拎着两桶农夫山泉纯净水。白色塑料包装,一加仑的那种。
不是吧?
脑袋里偏不给面子地冒出小学时候跟着乱唱的儿歌“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
一直笑得捂住肚子,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俯视自己的男生脸色终于变得难看,“喂,你够了吧?”
芷卉站起来拍拍后的灰尘,以“我就是那种看见老师买菜也要笑掉大牙的人怎么地”的眼神看向男生,“干吗拎这么多水啊?”
造成男生如此毁形象后果的始作俑者原来是井原的老妈。
“她不相信送货上门的桶装水。说都是假的。”
“这还有假?”
“她亲眼见过送货站把自来水灌进桶里再包装起来。”
“是么……真黑心啊。”
“直接导致我家经常断饮用水。要不停地来买,麻烦。”
“呵呵。书读傻了,锻炼筋骨也不错啊。”女生的眉眼舒展开一些,话题转了弯,“以前没听你说过家住在阳明旁边。”
“你不也没说过你家住哪?”
理由十分充分的绝对公平原则,显得有道理,堵得人说不上话来。
“那么为什么高中没考阳明啊?”
“……我妈不相信……”
“哈啊?”不太明白。
男生手指了指身后阳明高中的教学楼,“说是新学校,太漂亮,感觉浮躁,不可靠。”
作为全市唯一一所台商出资建造的市重点中学,阳明有足够的骄傲。
被称为“阳明馆”的这座校园,总因为太美丽被外行人误以为是贵族学园。再加上阳明中学不到十年的建校历史,遭到质疑也是难免的事。
可每年还是有不少学生反而因校园美观而填报志愿来到阳明馆。
芷卉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由于父亲的强烈反对只好作罢。当时阳明中学为扩大生源,特地组织每个初中的前五十名学生和家长到引以为豪的校园参观。不曾想这一参观倒让芷卉父亲痛下决心坚决不让报阳明。理由是—
阴气太重。
阳明馆设计上唯一的败笔便是图书馆采光不好,大白天也需要开灯。颇信此道的京父由此得到阴气太重的结论。
就和芷卉家因父亲坚信“红色楼房离婚率高”而辗转搬家是一个原理。
其实最终敲定让芷卉报考圣华中学的是母亲。
由于加班错过了集体组织的参观活动不甘心,在第二天自己一人开着车去学校看看。没想到门口的保安态度出奇的恶劣,不仅不让将车开进去,而且连门口都不让停。
“保安素质都这么差,学校一定好不到哪儿去!”什么逻辑?
于是,京芷卉的命运就这样由“采光差的图书馆”和“态度差的门卫”决定了。
成人们也常会被最幼稚的思维左右。
京芷卉朝沉默不语的谢井原仰起脸,“如果……”
“什么?”男生诧异地侧过来。
“……没事。”
如果,阳明馆不那么漂亮,或者图书馆设计得更好一些、门卫再彬彬有礼一些,我们是不是就错过了?
人和人的遇见是种奇迹。
想起前些日子看见有个同学作文里引用的名言“我用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今生与你一次擦肩而过”。
用在当下显然增添了搞笑成份。
“怎么了?”男生对女生在一旁兀自傻笑的行径不能理解。
“呵呵,我上辈子肯定死于颈椎骨折。”
“哈啊?”莫名其妙。
下一秒,换成女生因男生的一句话而瞪圆了双眼—
“要来我家么?”
2
“父母都不在家?”
男生先是认真地点头,须臾变出揶揄的笑,“嗯,原来你担心这个……”重音放在最后,显得有点怪腔怪调。
女生微怔,突然反应过来,脸“刷”地红了,抡起背包朝男生砸去,“你……恶劣啊!”
很轻松地躲开,继续笑着,“不过有一个人在—你一定会去的。”
“哈?谁啊?”该不会是柳溪川?
“你的绯闻男友。”
“啊?我的绯闻?男友?”那不是你么。
“钟季柏。”
这次免不了被猛砸一下了。
像京芷卉这样既漂亮又神经大条的女生,和年级里漂亮的男生不传绯闻才见鬼。
所谓“钟季柏是京芷卉的绯闻男友”早在高一时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进校时同学间相互打量,外貌出众者首先被捉弄嘲笑。
有几对后来倒真的弄假成真。
不过反应迟钝如京芷卉者居然毫无知觉地和钟季柏一起打球称兄道弟,实在有负众望。
所以此事不久就不了了之。
已经解释到“他老爸拜托我周日辅蝶功课”“身为邻居的我只好勉为其难”的地步,芷卉还是在“于是他就和你同居了”这种脱线的结论上纠缠不清。
“他父母出差了没饭吃暂时住在我家。”
“于是,他还是和你同居了?”
男生表情漠然地急走两步,“你们女生现在风靡这个?”
“天下大同么。”
“无聊吧。”
“才不呢。”女生得意地跟在身边,“高考压力太大,偶尔有‘美少年和美少年谈恋爱’的余兴节目看看也不错。”
“哼哼。是么?”冷笑一下。
“是啊。我说么,难怪最近感觉你的个性有被那恶劣分子传染的倾向!”
“还有传染一说?”
“那当然。啊—每天朝夕相伴……”
“啊什么啊,当心台阶!”男生冷着脸白过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女生果然如预料中一样冒失地被楼道口的台阶绊了个趔趄。
刚想回头对那无生命的水泥块状物怒骂一句,男生冰凉的声音往耳畔绕来,“你也是,被柳溪川传染了吧?”
被气得心里一堵,“哼。”
零比一败北。
见谢井原回家,钟季柏无所谓地朝门边瞥了一眼,却发现身后还有个人。吓得立刻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飞速关掉眼前的电视。继而,京芷卉走了进来。
“呵,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还以为谢井原的老妈回来了。”
芷卉没直接答话,转过头问正在给自己拿拖鞋的井原,“你就是这么辅蝶的?”
男生抬起头,干脆利落地从女生手里抢下正要继续往嘴里塞的方便面,搁在一旁的桌上,转身进了厨房,“再吃这个要变木乃伊。”
“好饿啊。”钟季柏又往厨房里追加了一句。
芷卉自在地往沙发上坐下,“你们这幢楼还真是风水好。一口气出了两个帅哥。”
“那是。”钟季柏毫不谦虚。
“可惜就是自产自销了,好遗憾。”指了指厨房那边,“你什么时候把他娶了去?”
“哈啊?”
“这种在学校‘内向到揪心,乖巧到自虐’,在家里又‘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家伙可挺难得。”
“呵呵,我倒是很有这种想法啊,可是,”钟季柏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过来,手臂环过女生的颈,耳语般地补充道,“你和云萱怎么处理咧?”
零比二完败。
即使同样长得帅气,即使同样受女生欢迎,即使同样有令人喜爱的个性,以及同样斗嘴不输诡辩强劲。说到底,还是不一样。
谢井原显然是高枕无忧睡进F大的才子。
而据说钟季柏是体育特长生会直升师大。
十年后。
一个变成穿西装打领带一表人才的家伙。
另一个吹着哨在操场上和学生们东跑西跑,回家时路过菜场拎点菜,进了门鞋一扔往沙发上一躺,呼喝着老婆赶紧弄饭。
第8章(2)
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象,但芷卉真心希望那个人不要是云萱。
王子会变青蛙。
3
不可抗拒。
分水岭很快就出现了。
如果不在上课时特地回头去看,几乎已经很难和钟季柏、云萱再有照面。
从周一起,每天下午放学后,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优等生们被集中在礼堂上大课,而K班其余的差生则在许杨的带领下复习数学搞题海战术。
日子过得苦了。
讲台上的老师在做一道题的第四种解法,听得让人有些不耐烦。溪川照例睡觉,井原照例做题。没个人说话。
后排两个别班的女生在讨论,声音压得极低,但难免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
“去年考了那样的题目呢,问容闳在洋务运动中的贡献。”
另一个反问一句:“容闳是谁?”
也正是芷卉的疑问。再下去听见翻书的声音,人声就被湮没了。
芷卉本不想理睬,但疑惑挠得人心里痒。忍了半天还是掏出历史书跟着翻起来。
把洋务运动一节大略扫了一遍,没找到。
再仔细一字一句读过去,终于在背景材料的贼小的字里行间搜索到“容闳”这两个字。
仅仅是一笔带过,而且并非教学大纲范围之内。
题出到如此刁钻的地步,教授们也颇有本事。
只是芷卉情不自禁冒出一身冷汗,背后似有芒刺在身,在了解到“自己有多无知考题有多过分”的前提下,终于不安了起来。
察觉到芷卉这边的异样动静,谢井原停下笔,略微抬起眼帘,“怎么了?”
“我……我是……我在想……”
男生抬了一下眉毛,似乎在鼓励她把话说完整。
“考试,我容易怯场。”
“诶?”有点懵了。
“自主招生考就要到了呀,特别紧张。”
“你还有这个毛病?”
“遇到大考我就怯场,从小就这样。”女生为了强调陈述的真实性还特地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模样。
“那你以前……”男生还想往下说,语句却被老师突然朝这边瞥来的眼光截断。
两个人同时低下头装作看平铺面前的考卷。对话就此搁浅。
谁都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自然现象叫海市蜃楼。
挂在遥远天边的美景。你朝它伸出手。其实是虚无的幻象。
即使是我们每日看见听见的这个世界,还是与真实隔开一段真空的距离。潜伏在大脑皮层呼之即出的谎言一旦加上善意的定语,就会变得像海市蜃楼一样美好,让人心安定下来。
像我这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生,哪会有怯场这么娇贵的习惯?
只是你的帮助太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
这场考试于我而言不再是“因为肚子饿所以提早交卷的作文竞赛”那般简单。变成一场决战。
这样对你说,只是为预防在最后失败时没有任何挽回颜面的余地。
我是怯场,我不是不用功辜负了你。
4
以及另一种海市蜃楼—
伪装成一味的退让和付出。其实只是为了逃避最终不可避免的宣判。
其实从头到尾在无私相信他们帮助他们的,只有许杨一个人而已。
自己是最伪善的人。
全班都考上大学这种事,对A班来说尚不可能,对K班就更是天方夜谭。
早就能预见最终断送在自己“教育”下的学生们用怨恨的眼神回望一眼,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不会回来。
为了躲开他们的怨恨,从一开始就抛出这种遥不可及的目标,一切都证实着自己是个不切实际傻努力的老师。傻努力,就显得像用尽全力。
老师的宏伟目标彻底破灭也就显得比某个个体的沦落更加可悲。于是最后的结局将会是他们暂时忘了自己的痛彻心扉,反过来用歉疚的语气对她说:“老师对不起,我辜负了你。”
就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么?
邵茹内心有愧地站在教室窗外,注视着里面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自己的男友。最后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地回家了。
—我害怕对不起你。
—我害怕对不起你们。
5
圣华不是没有补过课,只是每次补了不到一天就被人告到区教委去。
作罢了不说,还总吃批评。
所以,圣华的学生可说是散漫惯了。无论高一高三都雷打不动四点半放学。像这次痛下决心天天补课到六点,是相当稀罕的事。
在散漫惯了的圣华补课,实施到第四天就到处出乱子。学生们受不了,怨声载道。
“只不过是自主招生那帮优等生受罪而已,凭什么连我们班也要扯进来。”
课间时一个女生终于小声地嘟囔起来。
“就是啊,别的班级也没有一个像K班这么惨,(头往窗外望去)好像该回家的还是回家了。”另一个紧跟着附和上来。
前一个好像受了鼓励似的,声音略微放大了一些,“还不是许杨瞎积极!不知道能有什么好处!”
“想在邵茹和校领导面前表现一下吧。”事实的陈述变成了恶意的猜度。
“他表现得还不够啊……”
正抱着一大摞书从旁边经过走向教室后储物柜的文樱脚步一滞,听见那女孩继续说道:“原先带A班的人,非要自告奋勇跑来带什么K班,在校领导面前可出尽了风头。现在倒好,眼看就要穿帮,死命来逼我们—啊—”
看都没看清是哪个方向飞来的一大摞书,噼里啪啦砸在自己头上。女生捂住额角,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平常班里最畏首畏尾的那个女生正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懵了的女生终于反应过来,大叫道:“不长眼睛啊你!好好的路不走往人身上撞!这么多书抱来干吗!要砸死人的不知道啊?”
察觉到指尖有些异样,捂住额头的手放下来伸到眼前,蜿蜒在指缝里的一道细长的血迹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大大刺激了神经,“血……贱×!要破相了你赔啊!”
谁料到原本应该惊慌失措靠近来道歉安慰的肇事者突然将手里仅剩的一本书再次朝自己的脑袋丢过来。被砸的女生这次是彻底懵了,瞪大眼睛呆在原位动也不动,只看见对方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诡异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贱×要破相了啊?那就闭嘴吧。”
6
脆弱的心脏被冰冷恶毒的血液包裹起来。
任何阂有关阂无关的事情,我都可以置身度外。
可以假装看不见,可以假装听不见,可以假装没感觉。
可是你偏偏刺痛了我最敏感最纤弱的那根神经。
气球飘摇到一定高度,就会“啪”一声毫不犹豫地爆裂。不像风筝,还要忍耐断线那一瞬间的剧痛。自由说白了,其实是没有任何再可以失去。我仅有的,也是我最后的底线。
那么。
—就请你闭嘴吧。
7
与此同时的小礼堂。精英班也正值课间。
芷卉和秋本悠隔着个空位正聊天,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尴尬地笑了一下,刚一抬头就见江寒大包小包地跑进来,佯装嫉妒地说:“哟—整天把我们的小帅哥当小奴隶使唤,你现在不得了了嘛。”
秋本悠毫不在乎地揽过一堆零食开吃,答话都顾不上。江寒笑着把一个面包塞到芷卉手里,又指指秋本悠,“何止现在?她以前不也这样?暴力女发起威来鬼都怕。帅哥哪能幸免?”
“哟哟哟,你还自称起帅哥来啦?害不害臊?”秋本悠扯过江寒的脸,“你看人家真正的帅哥,会被我使唤么?”指的是不远处毫无知觉的谢井原。
“唉,如果不是我这么善良的人会受你压迫么?”江寒顺势钩过秋本悠的肩。
“哼哼,还善良咧。”秋本悠往外推他脑袋,“是有受虐天性才对。”
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演戏似的,芷卉咬着面包笑起来,“你们俩天天这样,杏久不会气死啊?”
江寒钩得更紧一些,抢先说:“她不会那么小心眼的。我们是兄妹嘛!”
秋本悠一脚踢上来,“是姐弟!”
“是—兄妹。”
“你要造反了不是!”
不是亲兄妹,也不是亲姐弟。与自己和钟季柏的关系相同,靠绯闻建立起来的友谊。却又因活脱脱的“虐待狂”加“受虐狂”的特色,变成更加引人注目的组合。男生和女生不知忧惧玩闹着长大,芷卉很羡慕。
礼堂外好像爆发出一阵骚乱。一些人往外跑去。芷卉坐着没动,懒得去凑热闹。溪川睡醒了蹭过来,缺乏焦距的目光定在前排两人身上半晌,才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扯扯芷卉的衣袖指过去,“好可爱。”
天气冷得厉害,坐久了脚尖都会麻木。由于穿得多,视线里的男生和女生变成了“一只小熊在暴打另一只小熊”的状态。还不时飘来被打的那“一只小熊”惨兮兮的“姐弟就姐弟嘛我又没说不是”的屈服声。
芷卉愣了两秒,继而笑得肚子都抽了。
外面跑回来的同学朝这边嚷着:“江寒你老婆受伤了。”
“小熊”捂着脑袋扬起脸,随口说着:“我被打她受伤?你编得让我很开心啊。”
对方急了,“真的啊,你去看看嘛!我骗你干吗?”
“刷”一下直起身来,“小熊”立刻恢复成挺拔的男生,神色绷紧,“在哪里?”周围所有人的脸色也跟着压抑下来。
“三年K班。”
8
等江寒赶到时,K班一群人正傻傻地僵持着,门口挤满了精英班来看热闹的学生。
教室中间对峙着的两个女生各自捂着头,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但明显是沙杏久受的伤更严重,另一个女生只是磕破点皮流了点血,而杏久头上却是血液不断喷涌出来,校服上灰一块白一块不知怎的沾上了好些尘土,又被血液浸湿了一大片。
江寒和随后赶来的芷卉等人全都吓了一跳。
男生急急地冲过去,拉住女生的胳膊,“怎么会这样?”
“在那里磕了一下。”手指的是旁边的桌角,果然沾了血迹。声音却听不出半点波澜。
“让我看!”用力将女生的手扳开。
连围观者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血流如注,但幸好没伤着眼睛,伤口斜过眉际。江寒悬紧的心沉寂下来。
男生绷着脸不由分说地横抱起女生,往教室外跑去。
芷卉这才反应过来,跟在后面揪住朝保健室狂奔的男生,“老师下班了,直接送医院缝针去。”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下班回家了。除了给K班补课的许杨和给精英班补课的A班英语老师庄秦。
事故发生在K班。不知是哪个惊慌失措的学生冲到楼上办公室把许杨给找了来。
到教室时,杏久已经被江寒抱走,另一个负伤的女生正被身为班长的京芷卉搀着往外去。
“怎么回事?”见了一地血迹,许杨抓过距离最近的学生问。
文樱被迫看向他,原本犀利冷漠的眼神瞬间柔软下去,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是什么,堵在了喉咙里?
9
“也就是说—文樱不小心撞伤柯晓琳,柯晓琳出言不逊激怒了文樱,文樱把书往她头上扔激化了矛盾,最后柯晓琳出手推搡文樱时误伤了前来阻挡的沙杏久—是这样么?”邵茹的温柔语气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矛盾概括得波澜不惊。
京芷卉有点索然寡味,犹豫地点点头。怎么感觉自己像二手摊贩,从同学那里听来各种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揉捏融合一下便仓促来应对邵茹的询问,结果前言不搭后语废话连篇。好在邵茹是教历史的,总结归纳能力强,竟然也领悟了。
邵茹示意芷卉可以了,女生转身出门。在门口遇见文樱,想必也是被邵茹叫来的,微微颔首算打过了招呼,谁知道对方像没看见似的擦肩过去,目光冷冽,颇不识好歹。芷卉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没太在意。
“你一向是乖巧懂事的好学生,怎么昨天这么沉不住气?”邵茹的话让人听不出是褒奖还是批评。
文樱朝老师脸上冷冷地扫过一眼,没开口说话。
“柯晓琳出口伤人是不对。可是你出手打人就大错特错了。”
女生低着头毫无反应。
邵茹叹了口气,只好转移话题,“沙杏久现在伤势怎样?”
“缝了六针,昨晚打电话让我帮忙请个假。”
“是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邵茹见文樱重新垂下眼去,估摸着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挥挥手对她说:“你先上课去吧。我回头再找柯晓琳谈。”
转身倒是挺快。文樱没什么迟疑地出了办公室。
有点怪怪的。邵茹想。
不过也不值得细究,因为这事被校长和年级主任好好地“教育”了一顿,到此也就算是个了结。
10
芷卉回教室坐下看书,过了半天,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推敲才发觉,照溪川的个性早该挤过来问东问西八卦一番,可今天却出奇的安静。
芷卉用手肘捅捅左边的人,“怎么了?不开心么?”
溪川抬起头,耗樱如出一辙的冷冽目光从芷卉脸上扫过。没说话,却弄得人心里发毛。
“嘿。你们今天这一个个是干吗?”
溪川盯着芷卉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摊在桌上,“这个,看来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诶?这是什么啊?”芷卉把杂志翻开。手却猛地僵住。
—×文××杯作文竞赛初赛前五名佳作选登
第四个名字,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柳溪川。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行将溺死的人,会伸手去抓住身边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有时是藤蔓,有时是荆棘,有时,只是一根漂在水面的水草而已。
错以为已经得救,其实只不过多了个陪葬之物。
甚至比从没有出现过希望还要可悲。
几天前还在因“终于超过了你”而欢呼雀跃。结果却是—
老师说,我搞错了。
初赛就被淘汰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怎么可能是“搞错”这么简单?
芷卉“啪”一声将杂志丢在饭桌上,碗被震得颤动两下。父母面面相觑,过半天仰起头来看向显然是火冒三丈的女儿。
“发什么神经啊?”母亲终于有了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是你们俩谁做的?!”
“怎么跟父母讲话的?想死了你这小孩!”母亲皱着眉厉声喝道。
一旁的父亲沉默地拿起杂志看,片刻后把书重新放在桌上,语调满不在意,“噢,原来是作文竞赛的事啊。”
母亲一愣,也抓过杂志看了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哦哟,我当什么事咧。你不是说这个有加分么?是我去找的老师。”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女生情绪失控,泪水在眼眶里转。
“你不要那么死脑筋!就是因为你这样上次才差点拿不到推荐表!你不搞这套别人照样会搞这套!”母亲动了气,用力一推,正好把女生眼眶里的泪水震下来。
父亲叹了口气,“囡囡,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
芷卉完全没有听进去,只喃喃地低头重复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要是你像谢井原那样,我们用得着去找关系送钱?还不是你不用功!少在这里哭死号丧!看得人烦!要吃就吃不吃进去读书!”母亲赌气般地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饭。父亲一边使眼色一边在桌下踢来一脚。这么一下不但没让母亲制怒,反倒跟进一句:“我就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哭的!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也还是没得奖么?”
女生眼神失焦地木然看过来,使劲咬着下唇。
“眼睛斜什么斜?怪你自己!成绩没人家好,初赛就被淘汰,给你机会复赛都拿不到奖,你还怪父母。父母给你铺的路还少?自己去反省!好意思斜眼!哼。”
父亲忙在一旁打圆场,“囡囡,快坐下来,吃饭。过去就过去了,不说了。”说罢扯着女儿的衣袖往下拽。
芷卉一转身,进了房间把门反锁起来。
11
情节该怎么继续?
屋外凌乱的敲门声瞬间变得疏离而遥远。一切声音和光线都断裂成碎屑。守卫自己的只有这一片透明的微咸的水域。
酝酿已久的怨恨咬破一个决口爆发出来,却又羞赧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嘴唇被咬得发白,隐忍到寂静如入眠。
像一只被瞬间翻转的容器,情绪哗啦哗啦流泻出来。在那沉积已久的繁密的感觉里,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嫉妒你……
最终指向了一个最高级别的终点—我恨你。
从来没有人比我更恨你。
从来没有人比你更让我恨。
从来没有人让我变得因怨恨而可悲。
—还不是你不用功?
—成绩没人家好。
—初赛就被淘汰。
—给你机会复赛都拿不到奖。
连我最亲的人兜出这样令我无法承载的言语。
因为你的存在,让我变得不是我。灵魂抽丝剥茧,只剩体里带毒的血液。微妙地触发了我每一寸的敏感与纤弱,抛弃一切初衷,付出一切代价,想要超过你。
幻境破灭那一秒,恨不得你死去的念想在我心里疯狂地肆虐。
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原来只不过是一场往绝路上的无谓的堆叠。
情节该怎么继续?我唯有继续朝你微笑,与你谈笑,扮演一位同窗密友应有的表情。而在只属于我的黑暗洞穴里,碾碎每一寸骨骼,打湿每一寸肌肤,放纵每一份致命的恨意。
是的。打从心底,我恨你。
恨不得你死去。
12
如果那佳作只是篇没价值的八股文,芷卉也许可以稍微释怀。可偏偏却是精彩得令人不得不颔首臣服的杂文。
那么必然的,恨意又累叠一点。
13
F大的自主招生考试这一天恰好是芷卉的生日。可以变得很隆重也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原本倘若在学校里,凭着好人缘倒是可以收到一大堆礼物。
但是非常不巧地撞上了考试,且是如此重要的考试。生日那回事就变得又轻又薄,随便一阵风就吹走了。
考场设在F大附中,与F大校园仅一街之隔。是母亲特地请了假开车陪同到达考场的。算算时间尚早,去F大里面逛了一圈。
由于天气里那股浓重的凉,大多数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深灰色背景下张扬着枯枝的剪影。
新闻学院的楼挺漂亮,学校最中心处又新造起一幢,不特别高,结结实实的四方体,却很有味道。有些欧式风格,威严里流露大气。面前是广阔的空地,不知是不是被阻拦了,总之没看见横七竖八乱停的车。
芷卉的脸贴着车窗,高大的树木和楼房沿着宽阔的路迅速向后席卷而去。
后来兴致起了,横穿过F大,再往郊区开了一段,新校区就展开在眼前。非常壮观。
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几栋方方正正的欧式建筑像积木一样散落。
据说P大百年校庆时造了个大讲堂,颇引以为豪了好几年,全校上至领导下至学生不厌其烦地向外界吹嘘“真正的建筑”“经典中的经典”什么的。如今F大新校区悄无声息埋头苦干地一口气造起七八幢类似的,不知P大的人做何感想。
母亲伸手往建筑群一指,“听说马上完工了,新一届的外语学院就要搬进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学什么新闻,好好学一门外语才实在。”
芷卉未置可否,脑子里其实在想别的事。
记得高二时一位毕业前关系不错的学长回学校看老师,在走廊里碰见。芷卉打趣道:“不把女朋友也一起带回来么?”
“哪有女朋友?”
“上大学都快一年了连个女朋友都混不到,不行啊你。”
“那可怪不得我。我们那整个校区只有软件一个学院。出门一天,不要说女的,就是连人都难得碰见半个。”
想到这不禁笑出声来。莫非F大想把几个分校区全部发展成和尚校区和尼姑校区不成?
母亲听见笑声奇怪地扫过一眼。芷卉立刻收敛了表情。
14
考完英语后突然困倦,也许是因为题目没什么难度,至少对芷卉来说是的。
先前各式各样的紧张—铅笔削了七只、橡皮带了三块、中性笔特地去买7元一支的日本货—终于失去了着陆点,轻飘飘地散尽飞远。
芷卉趴在桌上打起盹。过了一会又再次紧张起来,下面还有自己不太擅长的一门。
文具已经不需要重新准备,不搞出点动作来心里又悬得慌。去上厕所吧—这也算一种表现紧张和缓解紧张的方式。
只可惜和自己有相同反应的人太多了。
女厕所的队伍已经排到楼梯口,芷卉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卡在门框里,半天动不了一下。有几个等不及已经奔向对面的男厕所去解决,反锁起门,任凭后来的男生们怎么在外面“哭喊”也死守着刚夺取的阵地。
芷卉看着发笑。优秀的男女生比例已经达到这样不均衡的地步,相当的阴盛阳衰啊。
忽然身边发起一阵骚动,几个站在门外的女生无一例外昂首挺胸起来做淑女状,让人好生奇怪。芷卉好奇地往门外移动了一小步,探出头去。
楼梯上逆光往下走来的男生,视线散漫地游弋在别的地方,却不自觉地让这边所有的女生都脊背僵直了起来。
像谢井原这样的男生,头脑好得无懈可击,少言寡语不爱与人交往,即使外出考试也会把圣华的深色立领制服穿得整齐挺括,眼神总是冷的并且失焦,很少让人感到是在注视着自己。时常莫名其妙就背上了一个尖锐冷漠的评语。
但是,这样的人,却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这样的存在,让他无论再怎样刻意与他人保持距离,也总会让女生们在他经过时心事沉重得连神色都不自然起来。
芷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个招呼,毕竟排队等厕所的行为比较猥琐。视线却猛地折过来,不知是受了什么感召。
一瞬间,芷卉情不自禁往后退一步,往门里缩去,甚至还想举起手挡在面前。但终究是躲不过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男生奇怪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
“诶?你在找我么?”
“我,没、没有啊。”更奇怪的不从容。
“你在哪个考场?”
“我么?在205。你呢?”
“我在307。”走出一个女生,芷卉前面空出了一段距离。
男生察觉到周围目光有些异样,露了一点浅笑,“你是要进去,还是换个地方说话?”
芷卉窘了片刻,答:“走吧。”
双方都在心里暗自纳闷。
井原无法理解的是,不想上厕所的女生却居然有排队等厕所的嗜好?
芷卉无法理解的是,考场明明在下面一层楼的男生为什么从楼上走了下来?
各怀心事地走出一段后,先听见男生的声音:“其实,我是在找你啊。”
“哈?”
“呐,”男生郑重地转过身,换出了与平常的清冷凛冽相反的温暖表情,“生日快乐。”
“呀?你知道啊?”
“我可是能代替你填个人资料报名表的人哪,什么不知道?”语调颇为自得。
“嗯,想起来了。呵呵,有点感动啊。居然还记得。”
“别感动得太早,”男生笑着将手一摊,“我可没准备礼物。”好像有几分歉意。
“哼,也没指望。”女生佯装大度地挥了挥手,“就欠着吧。”
“哈啊?”歉意瞬间蒸发。
“反正你欠我的多了去了。还有一顿哈根达斯吧?”
“呵,有你这种女生!居然还脸皮厚到要礼物。”
“你才知道我脸皮厚啊?被敲诈了不是?”愈发放肆地摆出夸张的无赖表情。
虽然谢井原很想继续维持自己高山冻土层的冷漠威严,但终于还是在女生可爱的表演中笑出声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揉了揉女生头顶柔软的短发,直到感到周围的空气已经冷到结了冰,才在对方早已换成错愕茫然的表情中意识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动作吧?
敢断言自打谢井原出生起就没有拉拉女生胳膊摸摸女生头发这种暧昧的动作。那么,现在这叫—神经错乱了么?
“呃—不早了,考试就要开始了。回去吧。”男生尴尬地出了声。
芷卉头一低,飞快地朝考场的方向逃走了。脸红的瞬间剪影遗留在男生眼里。
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
无法期待星星与沙砾会有交汇的轨迹。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水底。
墨色头发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长发短裙笑颜纯善的少女牵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浓烈地脱颖而出,人潮湮没不了。像一幅童话的插图。甚至让人不忍心就此翻过。
第9章(1)
1
文科综合的题目有些难。笔摔断两支,鼻尖冒出微小的汗珠。
最后一题是根据大段的《海国图志》节选回答问题。看了三遍,芷卉依旧是茫然的。交卷前匆忙写下答案,刚一交卷就骂自己猪脑,居然写出“外国列强只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不足为惧”。魏源爷爷泉下有知也会号啕大哭。
顺人流机械地走到校门口时,才开始安慰自己,英语考得很不错,应该也算“师夷长技以制夷”活学活用了。所以,魏源老爷爷您可以瞑目了。
换出轻松的表情,来接她的母亲问情况如何,也答着:“不错啊。”轻松的语气让母亲顿时安下心来,气氛也愉快了不少。
说是在家烧了一桌好菜要好好慰劳一下,有点过于隆重了。因为“不错才有鬼”,所以受到优待也觉得有愧。芷卉讪笑着上了车。
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井原应该也考完了。在汹涌的人潮里搜寻半天,连母亲说话都漏听了好几句,终于是没再看到。自己这个考场放得较晚,踩着人浪的最末点回沙滩。
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埋下头,侧过脸回应母亲的喋喋不休,就不会在后来受到意外的伤害。冥冥中在车辆转弯时受了什么指引朝路边抛去目光,也许是许久以前就在宿命里写明的意外。就像从130车上跳下被谁撞倒,就像被小偷堵在巷口又被谁拯救,就像在楼梯口一抬头看见谁的眼神在四处寻找。
不想看到。
却又看到。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一定是写在宿命里的意外。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井原和溪川牵着手走过街角。
2
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
无法期待星星与沙砾会有交汇的轨迹。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水底。
墨色头发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长发短裙笑颜纯善的少女牵着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浓烈地脱颖而出,人潮湮没不了。像一幅童话的插图。甚至让人不忍心就此翻过。
那么,这就是所谓的“看着她走向你,那幅画面多美丽”么?
那么,“还不够温柔优雅成熟懂事”的我在你心里的什么位置呢?
伸出手摸摸头,只是类似对晚辈的爱怜。
而手牵手,才是适合于情侣的亲密。
这点我早该知道。我早该想到啊。
彼此之间,一寸距离。我只记得了满怀的温暖,却忘记冬日整个世界泛滥的冷空气。以至于从幻境抽身的一刻,被冻僵得连哭泣都做不到,连泪都流不下来。
这个黄昏在我的脸上蒙上久远无法逝去的尘埃,而你们在落日的余晖中行走成漫长的空镜。
我心里唱着《很爱很爱你》的挽歌。
—如果吹蜡烛前许愿能灵验,那么,你还能把喜欢我作为生日礼物吗?
3
“唉。有必要么?”弯过街角,远离泛滥的人潮,男生抽出手回过身面朝女生。
“……”
“你啊,死要面子。”语气中有点无奈的责怪,“还想在以前同学面前维持完美?”
“……”
“其实也用不着。他们,”指了指远处喧嚣的人群,“也许很快就不记得你了。谁会维持那么久的关注?谁会在意在校门口跌倒的人是不是你?谁会怀疑身穿圣华校服的人—”
“新旬。”女生闷声一句低语截断了男生的排比,“刚才新旬在后面。”
“啊?夏新旬么?”出乎意料。其实也只怪自己智商没运用到那个范畴。F大的自主招生夏新旬没参加才是不正常吧?
“不知道有没有认出我。”
“不太可能吧。就你这样—早改变了刘海发型,穿着圣华校服衰得扑街,又(伪装成)有圣华的男友。就算他敢想也不敢认。”
女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拼命点头认同。
“只可惜我啊—”
“哈?怎么?”
“你怎么不想想刚才那一路有多少圣华的学生啊?还多半是A班的同僚。”
“那又怎样?”脸上换出“难道你还想叫我为你的声誉负责”的不屑。
“不怎样,和你那么在乎夏新旬的原因一样。”
对话间白气飘浮起来。沉默的时间长到足够它们一点点化开散尽。
“可我,是喜欢新旬啊。”
女生一字一顿地咬清整句话,似有些落寞,却又坚定得不可逆转。
那的确是有必要了。
“我知道。”
所以呢?
没有半点起伏的声音在空气中氤氲。男生的脸转向马路,被一晃而过的车灯打出梦幻般的色彩,一瞬间后又归于沉寂,湮没在浅灰的暮色里。
没了下文。
许久,溪川才终于会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话真不怕绕断肠子么?你这种腼腆到自虐的家伙还不如咬舌自尽算了。”
“哼哼。彼此彼此。”男生视线仍没转回来,冷笑两声,扬手招下了出租车。
“追女生你还是多向我家新旬学习吧。呵呵。”一边打趣一边爬进后座。
“再厉害还不是只追到你这样的?”男生坐进前座。
“什么意思啊?”后视镜里看见女生故意沉下的脸。
“夏新旬虽然可以算是劲敌,不过在这方面眼光比我差多了啊。”
“啊你个头!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帮你。你自己等着咬舌吧。”
女生白了他一眼,侧过脸对明显在观看相声演出的司机说道:“开车。”
红色的“空车牌”被翻下来,熄灭了。
4
这是一所办学不到十年的学校。
建筑和绿化都是全市最好。学校里种的树,大多即使在冬天也不会变得光秃秃。白寥寥的灯光下,漆黑斑驳的树影依然倒映在课桌上,形成了一点灰暗墨绿的色泽。
写字时手僵硬,字体勉强维持端正,数字和数字之间的距离不好掌控,一个不留神就重叠到一起。男生半垂着眼,侧脸的折线在浅色的头发根部坚定地折断,隐没在恍惚的视线里。
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无数小细节堆叠,看得让毕业班稳重的女生们都各怀心事。
这样的男生。
在听见“夏新旬,有人找”的叫声后从习题卷上抬起头来,看见了倚在教室门边的另一位—对手,也可以说是另一个自己。
“谢井原?”在走近的过程中露出了一些诧异的神色。
对方点了点头。
“有事么?”
即使一个孤傲到态度有些恶劣,而另一个平易近人得像拥抱般的温柔。
即使一个发色墨黑,而另一个有大众情人般的栗色头发。
依然逃不开“一个是天才,另一个,也是天才”的定义。
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
绝不会像两个普通的少年那样,可以随意地相互打趣玩闹。每说一句话都必须经过完备的索,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早有预谋。每一句话里都充满了挑战的意思,那么像“一个特地到另一个的学校里会面”这种反常的事,意味着什么呢?
早已过了放学时间,天色换上黑暗。暖黄的路灯亮起来。只有在阳明这种寄宿制学校里,教室才依旧灯火通明。夏新旬从白炽灯光的笼罩下走进漆黑的夜幕里,深色的制服融了进去,深色的眉眼也似乎一点点化开,神情平淡地望向对方,等待着一个合理的回答。
刨去家里离阳明高中近的便利条件“顺便过来”不说,此刻的谢井原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上高三以来最大的长进似乎就是多管闲事。眼下又是一桩。
思考了半晌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安全保守的方案,“柳溪川想必你没忘吧?她现在是我的前桌。”
像“其实是前桌的同桌”这种拐了弯的关系就不必强调了吧?
“……哦。”语气中有点不甘占了下风的成分,“那么,她还好吧?”
“不太好。”
“什么?”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转学么?”
“……”夏新旬不做声,脸上又露出少见的不服气。
“夏天时因为脚手架坍塌受伤了,你是在场的。”
“嗯?不是腿骨折么?为了这个转学?”
“不止腿骨折。她,”手指了指脑袋,“这里也受伤了。”
“哈啊?你说什么?”新旬无法再维持更多一点从容。
只沉默了两秒,声控的壁灯巨情地灭了下去。
“她到底怎么了?!”
壁灯重新亮起在男生失控的喊声中,井原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虽然我本该保守秘密,但是把实情告诉她最在乎的人,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5
阳明中学分明就是一个话题中学,相比起来有百年校史的圣华中学校风实在是太正了。
事情一扯到阳明,就一定会变出几百万个与事实背离(且乍听之下都具有真实可信度)的版本。关于所谓的“夏新旬、柳溪川、谢井原的三角劈腿之恋”已经让无数八卦女心潮澎湃起来。
版本一:柳溪川转学后移情别恋,却对原男友心怀愧疚。谢井原冲到阳明恳请夏新旬主动把柳溪川让给自己。夏新旬怒火中烧又冲到圣华去对柳溪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力挽狂澜让美少女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欧耶!
—可信度99。9%。优势:非常具有发展成言情小说的潜质。劣势:貌似在哪里看过……你确定自己不是琼瑶阿姨的著作读多了么?
版本二:柳溪川在两个黄金男生间难以取舍,谢井原来到阳明主动要求决斗,夏新旬积极响应前往圣华迎战。最终夏新旬以微弱优势获胜,抱得美人归。锵锵锵锵!
—可信度95%。优势:该题材在吸引八卦女的同时居然也吸引了一些热血八卦男。劣势:为什么总觉得是在cosplay网络游戏?
第9章(2)
版本三:柳溪川凭着自己的不败魅力迷惑了两大帅哥。谢井原濒临崩溃来到阳明寻找夏新旬恳谈,夏新旬为表诚意前往圣华回访。最终……两人同时发现柳溪川并不是自己的最爱,而对方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从此携手前往××山放羊,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全剧终。
—可信度……不可估。优势:现在美少年的禁忌之恋貌似很流行啊。劣势:要说那两个只见过三次面的家伙有感情基础实在也太扯啦。
再怎么说也不过分,那三位主角的光辉的确太夺目。一个是阳明中学学生会主席,一个是全市闻名的圣华中学理科天才,另一个是阳明中学前校花(“前校花么?那现在校花是……”“她之后还有谁敢自称校花?”)兼高考文科状元的重量级候选人。
那么,到底哪一种版本才是真实的呢?无论怎样,三方中任何一方受伤出局都会引发无数粉丝死于心脏麻痹哦。
6
真相回放一—
秋本悠领完数学竞赛奖状走出办公室门,正撞见同样来取奖状的谢井原,二话不说板着脸把男生扯住,“喂。那天……”
“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自主招生考试那天,你和柳溪川是怎么回事啊?”语气微怒。
男生怔了一秒,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但考虑到此事说来话长,似乎三言两语道不清楚,只好随便应付着,“就那么回事啊。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吧。”
“说绕口令啊?!我问你,那芷卉怎么办?”
“……”
“喂,你别做始乱终弃的陈世美啊。”
“你说得也太难听了点吧!”
“谢井原你终于来了啊!”两人的对话被许杨高调的“呼唤”打断,或者说,许杨终于及时出现无意间拯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男生。
秋本悠只好愤愤地看着对方进了办公室。
真相回放二—
逆着圣华中学放学人潮的,是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穿着和周围人截然不同的制服,惹得已经走出校门的女生们也纷纷回头张望。
其中却有一个人一见之下就埋下头仓皇逃开。眼尖的少年一眼就发现了,上前扯住她的胳膊。
“溪川。”
“唔—唔,是你么……哦,我赶着回家……”
“不会是故意躲着我吧?”少年脸上露出一点坏笑。
“怎、怎么会。”虽这么说,脚步还是因底气不足慢下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哦—”尾音故意地被拖长。
“我……能有什么事啊。哎呀,我赶着回家啦。”女生重新埋下头加快步伐。
“谢井原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了。”
“什!么!”听到这种说法,女生猛地站定回头,一抬头却恰巧撞上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男生的某个敏感部位。“啊。”像触电一样分开,即使那个吻像羽毛一样轻,却依旧叫女生脸红起来。
男生先是一愣,随即坏坏地微笑着,飞快地重新把女生拉进怀里,这次是故意地吻了上去。
于是,圣华中学五点半钟放学的同学们有幸目睹了第二天疯传整个学校的“特大头条”。
女生红着脸努力地推开男生,一口气才喘出来,“流氓啊!”
“嗯,你才知道么?”男生下巴敛出一道干脆的线条,笑容令人不忍苛责,“呐,我很想你。”
真相回放三—
“知道么,昨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柳溪川在校门口和一个外校男生KISS啊!”云萱神神秘秘地转头向谢井原。
“哦?是么?那很好啊,”男生站起来正有事朝外走去,“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步伐略快了一些,以至于身后的女生没听见这后面一句“夏新旬这家伙还有两下嘛,连那种非人类也能降服。”
“诶?这么说……谢井原这么轻易就认输放弃啦?到底是什么高人把他都给降住了?”云萱万般感慨道。过了一会儿又转头朝向京芷卉,“你知道是谁么?”却发现自己正在对空气说话,那女生已经不知何时也不在了。有点自讨没趣,云萱无聊地咧咧嘴作罢了。
不过,所谓“谢井原在决斗中落败”的谣言大概多半出于此。
7
自主招生考试的结果据说会在周五公布。上F大官网可以查询加分情况。
星期四放学时。一向是K班最活跃的三角地,今日却反而因芷卉的过度紧张而沉闷起来。
“放心啦,不会有事的。”同桌的女生体贴地拍着芷卉的肩安慰道。
芷卉惨淡地笑笑,“那是对你而言。”
“至少也会有5分加分吧,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
“也不一定,上届我认识的一个学长就没有考到加分。”
“哦?有这种事?”
芷卉如临大敌地点点头,仿佛没考到加分的是自己。
“呐,对自己有点信心吧。”井原在后座插嘴。
“嗯?你今天还好意说话了?”溪川声音挑高了些。
男生有点茫然地从书本上抬起头看向她。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跟他瞎说了些什么啊?”话题突然发生了偏移。
过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所指,男生似笑非笑,“句句属实啊。”
“可是……叫你保密不要说的啊!”
“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们俩那样难受不难受?”
芷卉置身话题之外一头雾水。
溪川横了他一眼,“哼,那么我也为了你好……芷卉啊,你知道么,谢井原这个家伙他—呜—”
男生不由分说地在关键时刻捂上了溪川的嘴。
不管初衷如何,为了什么,总之这个动作还是芷卉不可忍受的亲昵。女生原本心情就糟糕,这下脸上险些挂不住,指甲掐进皮肤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忍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自如地运用正常语气,“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望着芷卉远去的背影,溪川终于用尽全力把男生的手扳开,大声喘了几口气,回头怒目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啊?干吗不说出来?”
“……我哪有夏新旬那么有魄力?倒是你—感觉怎样—恋爱,然后,kiss?”
免不了话没说完就被脸红的女生一拳捶上肩。
8
周五。
芷卉请了病假没去学校。非要硬撑到上午九点官网上公布成绩。
父母也都请了假守在家里,虽然老爸刻意地讲着冷笑话活跃气氛,但依然改变不了屋里快要凝结成块的紧张氛围。
八点五十。招生网上突然人数骤增。
八点五十五。页面突然打不开了,任凭芷卉怎么刷屏,一直无情地显示着“该页面无法显示”。
九点整。依然“该页面无法显示”。
九点二十。终于打开了页面,却登陆不上,显示“系统繁忙,请稍候登陆”。
九点五十。几乎快泄气了。嘴里却还不甘地骂着:“什么宽带啊,我们家这是窄带吧?”
十点一刻。成功登陆。招生网上却显示:“信息尚未录入。”
彻底被F大打败了!芷卉泄了气瘫坐在沙发里不吭声。简直就是浪费感情嘛!搞得大家这么紧张,说不定那群懒教授连考卷都还没改好。
中午已经坐下来吃饭,心思全挂在网上,刚吃了没两口就听见家里门铃响了,红色的特快专递。
芷卉心不在焉地签收了撕开,是打印的公文,头脑昏昏地看了两眼,突然发现落款是F大招生办公室。全身汗毛顿时倒竖,一股燥热感像针刺进皮肤。
又看了两遍,心悬半空,完全理解不了在写些什么,只在最后捕捉到“20分加分”的字眼时终于一口气松下来,险些虚脱。
虽然没有被虚拟录取,但也已经是加分中的最高一档了。
室内的气温仿佛开始回暖。
晚上,芷卉打了个电话给邵茹,汇报考了20分加分,顺便也得知谢井原果然不出所料被直录了,而柳溪川—据邵茹称“非常意外”—“居然”“只”考了20分加分。
听到这种说法顿时喜悦减半。
为什么在老师的眼里,自己加了20分算“不错”。而柳溪川加了20分要用“意外”“居然”“只”这种遗憾的词汇来形容呢?
9
一场考试,从十七岁走向了十八岁。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成长。
眉眼随年龄增长而清晰,长成身材颀长的少女模样。短发蓄过了肩,越来越长,不经染烫的墨黑发色,愈发地吸引目光。在这渐渐成长的过程中,数不尽的细节在突转,像光线原本该以直线传播,却不知在哪个转角被生硬地弯折,脱离了原来的轨迹,奔跑成了如今的方向。
时光越来越漫长,换个切面观看,却又急速变成以前自己所不熟悉的景象。
祸福未卜,喜忧参半。
10
周六全年级分层次补课。
中午不少学生翻墙出去吃饭,溪川二话不说地跟着往上爬,被芷卉红着脸揪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生们,压低声音说:“走光了。”
溪川茫然地挠挠头。完全没意识到穿裙子的弊端。
“还是去找邵茹开出门条吧。”
“应该行不通吧?”
“试一试才知道嘛。”
结果,在两个女生软磨硬泡下,邵茹终于妥协,“看在你们俩都拿到最高加分的份上就开给你们吧。不过下午上课不要迟到。”
黄色的出门条上写下了柳溪川和京芷卉的名字,后面是长长的空白。理由又是事假,有机可趁。于是刚回到教室就被女生们包围了。
转眼间请事假的就变成了柳溪川、京芷卉、沙杏久、云萱、文樱。
“字迹模仿能力很强嘛!”云萱崇拜得冒出星星眼。
“那当然。我是学谁像谁……”芷卉刚一开始得意就被沙杏久在一旁冷冷地打断,“走了吧。小心等下走路时因为重力太小而飘向火星。”
芷卉朝她做了个鬼脸果然没再自吹。
出门后讨论去哪里吃饭。
“没记错的话,文樱家在马路对面有公寓吧。”云萱满脸堆笑地跳过来勾住文樱的脖子。
“啊,是。”
“那就先找那里落脚吧。”
“诶?文樱家有很多套房子么?”溪川好奇。
“她家是巨富你不知道啊。”杏久还是冷冰冰的表情和声音。
芷卉的注意力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了,“留下疤痕了啊?”
“诶?”杏久一愣。
“额头上。”芷卉所指之处,刘海后面隐隐绰绰露出淡粉色的一道伤疤。众人都沉默下来。
“是啊。留疤了。”杏久满不在乎地答着,不自觉地看向身边的文樱。
“哎,只要江寒同学不在意就没什么了哦。”云萱毫无觉悟地继续打趣。
“嗯。他不会在意。”杏久答。伸手拦下了出租车。
在大家猛往车里钻的过程中,杏久清晰地听见文樱在自己耳畔发出的微弱声音—“对不起。”
杏久没说话,拉着文樱的手捏紧了一些。
也就在前两天,已经拆了线回来上课的杏久和江寒一起坐在实验楼的台阶上吃外卖。男生盯着女生额头看了半天,说:“留下疤了。”
“对。退不掉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呵呵。我倒无所谓啊。就算你被硫酸泼毁容了我也不会在意的。”
“你少诅咒我。”女生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饭,白了他一眼。
“说到硫酸我倒是被泼过诶。”
女生瞪圆了眼睛抬起头来。
男生扯过自己的冬季校服,指着上面一个大洞说到:“高一的时候做‘黑面包实验’,前座的阿京猛转身不小心扫翻了我们桌上的硫酸。”
“……只能说你平时人品没攒够。”杏久表情冷漠地重新低下头去埋头苦吃。
“哎,你很没同情心啊。哈利波特。”
“你说谁哈利波特!”
“是有点像。啊啊啊……不要打,饭要翻掉了。”男生之后突然正色起来,“为什么要那么帮文樱?”
“……”
“就算不会留下疤痕也至少要很长时间来消退,为什么会为了文樱这么做?”
“……我早就下决心要保护她。”女生手中的筷子突然停了下来。
“呀,文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没回家么?”云萱一进门就咋呼起来。
“怎么这么问?”杏久察觉到文樱脸上闪过的一丝不自然。
“电脑啊,”云萱像侦探发现了蛛丝马迹一样得意地往书房指去,“都没有关,还在屏保呢。”
“呃……这是……我今天早上上课前过来拿了点东西。”
显然不是。杏久四下看,这完全不像是没人住的空房。女生的内衣还搭在卧室的椅子上。垃圾桶里有很新的麦当劳早餐外带袋。
杏久沉默地看着文樱的背影,听见她说:“我就叫必胜客了哦。”
“可怜?那种富家大小姐可怜,你完全不知道世界行情吧?”江寒立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家里有钱是一回事,但其实可怜是另一回事。”
“我理解不了。”
“她爸爸去世了你知道的。”
“不是还有妈妈么?”男生没心没肺地往嘴里塞了口菜。
“但如果仅有的妈妈还要和人分享呢?”
“什么……意思?”
“妈妈再婚后又有了新的孩子。那么,大小姐就变成一个完整家庭。”
“那倒也是,她有弟弟妹妹了么?”
“是弟弟。”
文樱去找必胜客的外送电话。杏久在电脑前坐下。
不仅仅是电脑没关还在屏保,连宽带都还连着忘了断。
明明很难过,却总要装作幸福。
连住在家里也觉得尴尬的“大小姐”,还不如彻底搬出来承认自己是个出局的边缘人。
呐。文樱。不要在心里哭。我会保护你,十年二十年以后都是一样,在全世界人眼里无足轻重的你,在我心里依然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11
周一。升旗仪式。
学生们挤在一起吐白气。前排的一伙女生在热烈地讨论着娱乐圈八卦,声音越来越响,站在队尾的邵茹最后终于忍不住,上前轻拍了她们几下。耳廓里就只剩下喇叭里重重叠叠的国旗下讲话的声音。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又聒噪又啰唆,硬是让全体学生在寒风中瑟瑟抖了半小时,无疑也被暗骂了千百遍。
芷卉站在排头举班牌,没有屏障,脸被吹得生疼,正想尽办法往衣领里缩,听见隔壁班第一排两个女生在聊天,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
“……全年级只有谢井原考到了直录。”
“柳溪川没有么?”
“没有,好可惜啊,大概是因为文科比较难。”
“她都没考到那其他人还有什么指望啊。”
“K班京芷卉不也很厉害么。”
“她呀,比柳溪川差远了。没竞争力的。”
“啊,自主考这么难,说不定今年连高考都会比较难。”
“是哦。”
……
芷卉把脸转向另一边,强迫自己不再去听。
一宣布“升旗仪式到此结束”,学生们立刻在操场上“自主解散”,迈开冻僵的双腿一窝蜂往教学楼奔去。溪川等芷卉换了班牌一起往回走,K班的人已经早就跑光了。
A班因为站在离教学楼最远的方阵,所以是整个高三年级的队尾,也早没了整齐的队伍,零零散散地以星云状前移。
溪川和芷卉跟在最后。上楼时转过一个弯,前几步的秋本悠看见了后面的芷卉,笑着停了下来,之后就一直保持和芷卉并排聊天的状态。溪川倒是高上去两个台阶。
“也是加了20分么?”
“是啊,哪有直录的水平?真要像谢井原那样用功我也受不了。”
“呵呵,不用管他,他不在地球人的范畴之内。”秋本悠笑着一摊手。
“不过被录取了,这下彻底放松了。真羡慕啊。”
“那他这几天在干什么?”
“还在上课啊,不过有时被老师拉到教务处去帮忙输入全年级高考报名材料,比原来还辛苦。”
“他现在……”秋本悠说着突然脸色一变。
芷卉刚察觉就听见侧面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转头去看,只见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眼前晃过,芷卉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才立刻反应过来,是溪川踩空了台阶重心不稳险些掉下去。
—她呀,比柳溪川差远了。没竞争力的。
你那么强。
为什么要在这里?
可以在光晕氤氲的舞台上,可以在漆黑发亮的钢琴前,可以在作文竞赛的领奖台上,可以在尘埃轻扬的黑板前,可以在夕阳中和他走成浪漫唯美的长镜。可以在教室中,可以在操场上,可以在办公室,可以在走廊里。你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你在每一处都坦然地受着赞扬。
可是,你为什么要落在我手上?
要知道,她们说,我比你差远了呢。
也许只迟疑了两秒,布料就从手中急速地抽出,指尖被磨擦得生疼,芷卉定在台阶上,眼睁睁看见脸色煞白的女生像被置身于慢镜中掉了下去。动作在眼中被分解成半秒一格,直到人群全部朝下面聚拢,惊呼声喧闹成暴涨而来的洪水。
芷卉愣愣地站在原地,亲历了一切,目睹了一切,一动没动。
手心里疯狂地渗出一层汗。在冬日楼梯上斜切进来的微薄阳光里无可挽回地瞬时成冰。
原本该大快人心,为什么望着纸团消失的那个小树丛,会感觉一把刻刀正伸向心脏,画出了令人绝望的痕迹?
为什么会掩面而泣?
—柳溪川,拥有了一切的你,请尝尝“放弃”的滋味吧。
第10章(1)
秋本悠毫不避讳地展开手里的“成绩测评表”,“考成正弦函数了。”说完还笑,挺不在乎的。
芷卉一看,也跟着笑起来,“跟我一样呢,难兄难弟。”也摊开了手里的测评表。
两张成绩排名走势图,曲线像正弦函数一样大起大落。不同的是最后一个端点,秋本悠的停在了波峰,而芷卉的停在波谷。
男生挠了挠头,腼腆地笑着说:“我就不掏出来刺激你们了。呵呵。”
1
高三的班委即使再像摆设,但关键时刻还是会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以“身为班委的你们”为开头分配些任务。
领了期末考试成绩单的最后一天,芷卉跟在井原身后慢慢走到校外,身边匆忙跑过的学生们无一不满脸带着“终于解放”的喜庆。
就在刚才,两人还神色凝重地站在办公室邵茹面前。
“身为班委的你们代替全班同学去探望一下柳溪川吧?”
没有任何理由推辞。
如果可以完全置身度外,也许芷卉反而能更坦然热情地接受这个任务。可换成“是我没有拉住她”的现实前提,再表现得积极倒显得有些做作。
真可笑呢。
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样虚伪?
心里嫉妒她也好,恨她也好,都只是“内部消化”的小心思,从没想过要怎么害她。究竟是如何走向这样恶毒的一步,自己也没意识到。
如果真的恨她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又为什么装作善良去探望受伤的她?
假设她摔下去,不止负伤而是就这样“顺从民意”地死去,那么自己这种行为是算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自己的心理是将欢呼雀跃还是追悔莫及?
“呀,芷卉井原?”身后不远处响起的女生声音打断了芷卉的思绪。
转过头去,原来是秋本悠。
此时井原也已经转过身停在了前面两步开外,“你啊?考得怎样?”
秋本悠毫不避讳地展开手里的“成绩测评表”,“考成正弦函数了。”说完还笑,挺不在乎的。
芷卉一看,也跟着笑起来,“跟我一样呢,难兄难弟。”也摊开了手里的测评表。
两张成绩排名走势图,曲线像正弦函数一样大起大落。不同的是最后一个端点,秋本悠的停在了波峰,而芷卉的停在波谷。
男生挠了挠头,腼腆地笑着说:“我就不掏出来刺激你们了。呵呵。”
“你站在这里已经很刺激我们了。”秋本悠笑得更深一些,“你们这是……一起回家么?”
“喂,乱说什么。我们奉命去看望柳溪川而已。”
“哦?她现在怎么样了?”
“去了才知道啊。”
“我也想去。”
“哈啊?”
“带我去嘛。”女生皱着小脸央求道。
“呃,受不了你。那就一起去吧。”
“这样才对。好歹人家也是在我们A班的队列里发生的意外。身为A班的班长我……”
“行了行了,这种白烂宣言留着待会儿当着人家面去说。”男生无奈地转过身往前继续走。
“其实我怀疑,”秋本悠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不是意外。”
“嗯?”芷卉还没明白过来。
男生倒是反应很快地回了头。
“……我是说,柳溪川摔下去,不是个意外。”一字一顿地表述。
芷卉一惊,全身血液顿时凝固了。
只是脑子里想着其他的事,手不自觉地有点松开。
只是被想着的那些事恰恰让手不自觉地有点松开。
只是因为想着的事而生出的情绪让手有点松开了。
只是这样,仅仅是这样而已。
如果时间倒流的话,也许根本不会以现在的方式发展。邪恶的念头明明是转瞬即逝,却决定了现实的存在。
秋本悠,你发现了一切么?
“柳溪川阂们班的人,曾经有过节么?”
听见秋本悠短暂沉默后重新开口,芷卉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某一块塌陷了下去。脸上恢复了血色。
“没有吧。她不认识什么人。”
始终在一旁沉默着前行的男生却突然开了口,“蒋璃算么?”
秋本悠突然猛地定住脚步,眼睛睁圆,“果然是这样!”
“诶?这样是怎样?”芷卉怯声问道。
“太可怕了。”也许是目睹了一切才有的感叹。
所谓的一切也只是自以为的一切,至于芷卉心里微扬的尘埃,还是没有被发现吧。
“当时所有人都在往上冲,走在柳溪川前面的同学却突然停下来,甚至还倒退了一个台阶,使溪川撞上去重心不稳摔倒。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那个人,是蒋璃没错。溪川怎么惹到她了?”
“这……说来话长。”井原答。
“……蒋璃根本就是有精神病!”芷卉义愤填膺。
毕竟,在她看来,“恶意相撞”和“松开”有很大区别。至少在找到比自己更恶毒的人之后,心理压力缓解了不少。即使这和“杀人犯与变态杀人狂”一样差异甚小。
2
“谁啊?”屋里传来好听的女声。
芷卉看了看井原,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出声,应道:“我们是溪川的同学,来看看她。”
防盗门“啪”的一声打开了,门后出现年轻女生的脸。是柳溪川的姐姐。
近在咫尺的回忆。当急救室外被吓得脸色惨白的芷卉得知溪川只是一条腿骨折而已,终于恢复了神志。一同将溪川送往医院的秋本悠和江寒始终在旁安慰,还以为是芷卉与溪川感情笃深。
当日溪川的父母都正好出差。接到通知赶来的是穿着阳明校服的她姐姐柳洛川。
这位姐姐的记性不错,芷卉和秋本悠都还记得,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半秒,就露出“认得你们”的友好笑容。
即使和善友好,也不是柳溪川那种方式。身为双胞胎姐姐的洛川在长相上几乎没有和溪川的共同点,虽然也能算是漂亮女生,但身材比溪川高挑,长得挺大家闺秀却完全没有溪川的聪明机灵,眉眼间一看就知道。
柳洛川把目光移向井原,看来还没有迟钝到分不清江寒和井原的长相,眉头疑惑地抬高了一点。
芷卉解释说:“这是我们班团支书。老师让来的。”
女生脸上随即恢复释然,笑着把三人让进去,“进来吧。”
父母似乎上班去了。几个人进到里屋,溪川的状态大大超出了正常人对病人的想象。
女生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靠在床上,抱着巨大的一本《米娜》时尚杂志在看,除了脚上还打着石膏这一点,完全没有一个“高三的”“病患”理应具备的自我认识。听到有人进来,迷茫的脸从书后抬出来,双方愣了三秒钟,集体性的无声立刻被溪川高分贝的“啊啊啊啊,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了!”打破。
这个场面难道用“令人汗颜”来形容就够了吗?
3
“我们天天在学校做《龙门专题》那种书,你天天在家里看《米娜》这种书。怎么看你都是因祸得福啊。”芷卉装出愤愤不平的样子。
溪川一边笑一边抓过梳子梳头。
“不过也没好日子过了。这是邵茹让我带给你的。”
溪川好奇地朝井原从书包里掏出的东西看去,立刻感到缺氧窒息,“一个寒假要做这么多试卷?你计算过时间上的可行性么?”
井原面无表情地陈述:“算过,存在建立在从睁眼到闭眼的努力上的可行性。”
“算了吧,我放弃。”溪川“被打败”地一挥手。
洛川笑着收起溪川乱扔在床上的书,“她呀,从小就是‘开学前一天发动全家给她补暑假作业的樱桃小丸子’。”
“我们班作业还要多呢。”秋本悠手指着自己书包插话道,“看那个体积就知道。我就不拿出来了,免得待会儿塞不回去。”
“这也是好事,”洛川说,“我们学校比你们学校松多了,所以高考升学率也相应地不及圣华。”
被溪川斜了一眼抢白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走出门,是最深最深的冬季。谁都知道过了年万物就要奇迹般地复苏,寄托了太多太美好的希望。芷卉却心无波澜,没有仔细观察过生活的人,因为不知道那些绿意会在四月还是五月疯长出来,摸不清一个确切的时间,所以也无所谓期待。
不管期待与否,眼下依然是道路曲折,树影斑驳。
虽说放了假比上学时压力小,但由于期末的全区统考自己没有考好,在家也没什么好气氛可以享受。每天和同学们在一起,苦是苦,可也有小快乐。尤其是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哪怕他低着头,垂着眼睑,不说话,也好。
距离过年不剩几天了,却依然没什么节日气氛。父母为了让自己安心读书,连亲戚间的串门都省略了。甚至连电话,也突然有意识似的少了许多。
等到父母上班去出了门,芷卉的心里好像猛地被掏空了,特别想拿起电话打给谁说说话。却又想不到合适的人。云萱?似乎话说不到一起去。秋本悠?分班后毕竟生疏了很多。柳溪川?
还能再提及她的名字吗?
嫉妒还是愧疚,算计还是想念?那么多针锋相对的情绪织成矛盾的网,束紧了一切思维。
要说真正认识的开始,到现在也不过四五个月,却因为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变得熟识,突然拆开像从自己身上割了块肉去。
就这样,写字到一半时突然停笔,寂寞得心悸,抓起电话不由自主地想起柳溪川,挣扎半晌又搁回去,烦躁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转,没头苍蝇一样,还自我辩解说是“活动筋骨”,转过几圈再坐回写字台前,也没有心思再写下去,拿出小说来看,又想到“全区统考的惨败”内疚起来,重新拿起笔再写,写到一半又停住。
第10章(2)
循环往复。时间像是走进了怪圈,不仅缓慢,而且捋不顺。
给自己定下的计划表,第一天总是完成得很好。日子越过越颓废,不知欠了自己多少帐。不能去想,不能去计算,因为明知已经变成了无底洞。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暗。
晚上学习到很晚,连母亲也心疼得三番五次来催去睡觉,可是真正效率只有自己知道,晚上之所以要熬夜,是为了缓解“白天都在屋里浪费时间”的罪恶感。
有时候深夜,母亲会披着衣服轻轻掩上主卧室的门,来有微弱灯光的房间坐在芷卉身边,摸着她的头说:“你已经很努力了,早点睡吧。”
芷卉不看她,上了发条似的继续写,仿佛没听到。能感觉到,这话的情绪不是真正的体谅,而只是忏悔。
拿到期末成绩单的时候,母亲一耳光甩过来。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
这样的开头对芷卉没有丝毫说服力,心里想着:难道我读书不辛苦?
不可否认,人的智商的确有高低。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却还是比不过躺在家看时尚杂志的人。
一向最亲密最温柔最和蔼的人,居然有一天因为一张走势扭曲的图纸向你咆哮责骂,一扬手甩出耳光,留下的指印鲜明地张扬在脸上,疼痛刻在心里。
最后的必定迎来的那场考试,让自己的世界下起了一场漫天大雪,覆盖了单纯的美好的无辜的一切。
心脏被委屈的血液涨满了。
明明我在其他任何方面都不比柳溪川逊色。
明明我始终是个公认的好孩子。
为什么非要在如此无奈的衡量标准下输得惨败?
辩解的口张了张,终究是没有说出任何话,倔强地没掉下一滴眼泪,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正爆出世纪公园燃放的焰火,心却相反地熄灭了。
几年以后,也许无需几年只要一年,也许无需一年只要转眼,母亲就会后悔。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没有谁真正能做到恶毒的地步,也没有谁真正能达到记恨的程度。而被逼无奈每个人都不幸福,也让别人跟着不幸福。
高三就是这样。没什么例外。
4
大年初一。芷卉被鞭炮声震醒,爬起来去客厅喝水。发现父母都不在家。奇怪了片刻,才想起昨天他们说过要去龙华寺烧头炷香祈祷芷卉能考好。
这些黑的白的正的邪的科学的迷信的都来了。
如果能变成两个脑细胞去帮她读书,父母也会赴汤蹈火地去变。
想着有些可笑。
更可笑的是云萱的父母。
几天前,接到云萱打来的电话,聊了一会儿,说:“我妈给我找了个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被骗了300块钱还一直在说‘太灵了太灵了’。没救了。”
“那算命的怎么说?”
“你听了绝对会晕倒。为保证考生安全我还是不说了。”
芷卉笑着把话筒换到另一边耳朵,嗔怪着:“少卖关子。我知道你很想说。”
“他跟我妈说‘你女儿的成绩啊,那就像黄浦江的水,时高时低’。我妈当即激动不已,握着那骗子的手狂说‘对啊对啊说得太准了’!”
“不会吧?连谢井原这种人都总是在150和149之间时高时低地徘徊呢!谁不是这样?”
“显然一当上考生家长,智商就变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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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香向神明祈求。
占卜预知凶吉。
我们的命运被谁决定着,我们的轨迹延伸向什么地方。
为什么要去相信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这世上,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是我视而不见的,是我痛心疾首想要刻意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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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六,一直窝在家里的宅女终于被母亲以“整天不出门小心头上长霉菌出来”的理由打发去买点料酒,“顺便可以散散步”。
芷卉灰头土脸地嘟囔了一路:“你有见过有人拎着两瓶酒还能悠闲地散步么?”突然想起谢井原,拎着四瓶农夫山泉桶装水在星期天的早晨“悠闲地散步”的谢井原。
还是忍不住想笑,这么说来,看美少年的光辉形象破碎也是很KUSO的一件事。
可是想起井原,却又难免想起溪川,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也就在刚才,被母亲问到“有零钱么”的时候,自己回答“钱包里有”的时候,在书包里翻找钱包的时候突然看见的那样东西,让因为时光风化而逐渐忘却棱角圆润起来的心霎时出现了新的裂纹。
自己的书包里,藏着属于别人的东西。
柳溪川的F大加分签约书。
享受F大加分的学生,必须签下这份协议,保证高考时不能填报提前录取的零志愿,并且把F大报在第一志愿。
“如果不签约的话,就不能享受加分哦,所以这么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能忘了。哦,对了,你和谢井原去看柳溪川顺便把她的带给她。”邵茹的温柔语气缠绕在耳畔。
结果,这么重要的事,果然还是被自己忘记了。
不能忘掉的事,总是无意间忘记。而妄想不记得的事情,却总在眼前扰。
夕阳下唯美的男生和女生的侧影,牵在一起的手。
像插进心脏的一把匕首,无论是抽出、停留还是继续深入都会换来新一轮锥心的疼痛。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没有那么匆忙地跳下车,没有被骑单车的你撞伤……
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会快乐一些?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没有抬起头看见转学到我们班的你,没有好心地向摔倒的你伸出手……
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会更快乐一些?
如果我能够勇敢一些,决绝一些,执著一些,就不会无奈地放手。
可是那就不是我了。
就像谁的成绩都“像黄浦江的水,时高时低”,我相信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必然如此,如果时光倒流,也许可以改变细节,却无法改变命运。
所以,没有如果。
以至于现在出现了“想起他就立刻联想到你”的心理,在我看来也是种可悲的必然。
我很难过,却不得不接受。
芷卉的思绪再回到现实的时候,已经红了眼眶。冷空气冻得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来。脚踩在尚未打扫干净满地的烟花屑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刚下过冬雨,那些碎屑还没干透,把鞋子濡湿了,脚尖冰凉。
从拎着酒的自己身边跑过的一群小孩子,几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疯疯癫癫一路嬉笑着咋呼过去,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不知为什么吸引了芷卉的注意,甚至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们。
“给我啦!”
“是我的,这是我的。”
“啊,明明是我的还给我。”
“你还是还给他吧。”
“是我捡到就是我的!”
一大堆嘈杂的声音响起来,分不清谁是谁的。突然,唯一的那个女孩号啕大哭起来,除了这种声音,其他都静了下去。整条路的安静衬托着这种尖锐的刺耳。中间还夹杂着默然的集体中某一个低得近似自言自语的声音“早说了叫你还给她了”。先知般与年龄不符的语气。
过了半晌,灰着脸的男孩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芷卉揉揉眼睛想看清,但距离太远视线又被另一个孩子挡住变成徒劳。只听见他说:“你们女的真麻烦,只会哭,给你啦,拿去啦,还要不要嘛!”女孩接过去立刻破涕为笑,不一会儿就恢复高兴和大家一起开心地跑远了。
就这么轻易地解决。
非常非常幸福,不是么?
可是,你长大之后呢?你会遇上被人抢走的东西拿不回来的情况么?你会遇上对方不会因为你难过你哭就大方地把东西还给你的情况么?你会遇见你在乎的人么?你会遇见你喜欢的人么?你会遇见让你想永远挽留他的人么?如果被抢走,怎么办?
你会不会预料到将来的某一天,当你的哭泣不管用的时候。
嫉妒。欺骗。陷害。伪装。这些都会变成你不得不使出的手段,为了留住你最想遇见的人。
你能想象么?
非常非常可悲,是吧?
—请还给我吧。
7
“……她刚才明明说though和although还是有区别的啦。”女生好像在愤慨着什么。
“在这句里面是没有的,所以说两个答案都可以。”男生语调是平稳的。
如果在想着某人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那个人的声音,那么多半会以为是幻听。如果在想着某两个人的时候突然同时听见那两个人的声音,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了。
自以为精神分裂的芷卉摇着头自嘲地笑笑,从入神观察“小朋友们抢东西”的情景剧中回过神来,转身便当场石化。
手里拿着一张考卷的男生。
脚上打着石膏,一只手还勾着男生胳膊的女生。
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只有两个礼拜没见,却总觉得眉目间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究竟不同在哪里,又无法细究。
总之,眼见为实。
难道还能怀疑自己这是精神错乱了么?
“呀,芷卉!”溪川又惊又喜地叫出来。
有点迟钝的男生这才从印着“though”和“although”考点的试卷上抬起头看向面前拎着酒瓶的女生。
芷卉尴尬地笑了笑,“你们,怎么在这里?”
“嗯……我们到庄秦家补习英语。你是……家住在这里么?”
“是啊。真巧。”
“唉你英语那么好都完全用不着补习,有点浪费资源啊。”
半天才明白柳溪川的话,芷卉笑笑,“我在这儿住了三年都不知道跟自己的英语老师同一个小区。很后知后觉。……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好着呢,去跳高都能打破世界纪录啦!”
一直沉默的男生突然把脸转回来插嘴:“那你还拉着我干吗?”
“因为你长得帅啊!贵公子。”
男生冷着脸轻哼一声,“一点都不好笑。”
芷卉却依然在笑,而且笑意加深了一些,“看你也不像痊愈的样子,我也扶着你吧。是要去车站么?”说着就走上前。
“不用了,你回家吧。我没事。你们这两个家伙一边一个搀着我我可受不起。”说着松开了井原的胳膊,往前单腿跳了几步,回过头开心地说,“我这样都可以了。”
“还是让……”芷卉的话说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
比声音速度更快的是动作,男生重新扶住了女生的手肘,面无表情地说:“别逞强了。”
8
女的说:“我想你。”?
男的说:“我爱你,你知道我比爱我自己更爱你。”
芷卉的水杯僵在唇边,忍不住往电视的方向望去。韩剧看得正投入的母亲听见饮水机“咕咚咕咚”冒泡泡的声音转过头来,“呀,囡囡要喝水干吗不叫妈妈?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芷卉回过神,“坐累了,站起来活动一下。”
“嗯,也好。要坐下来看看电视么?”
现在是流行“怀柔政策”么?芷卉有点冒汗地摆了摆手端着水杯迫不及待地跑回房间。
“咕咚—啪”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