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试听我的课。
精致的妆容,弯月一般的眼眸,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她,我暗暗一惊。
课间,她对我微笑,说:“老师,你讲得真细。”
不温不火的声音,像是一滴一滴的敲击,轻轻叩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那该是十年之前的一段过往了。
那时的自己,年轻浮躁,一颗不安分的心,百般对自己不满,尤其是自己天生暗黄的脸部皮肤。在那样的心境下,一次逛街,一个大街上的陌生邀约,我踏进了一间挂有“玫琳凯”三个大字的工作室。
她们春风满面,个个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洋溢着仿佛永远也挥洒不完的热情,向陌生人或熟人打着招呼。而她,静静坐在一旁,声音小小的,正面带微笑地向对面的女孩细致地讲解着某款护肤品的使用方法及步骤。
她是玫琳凯的一名经销商,我曾参加过她的就职典礼。
那样一个大礼堂里,她穿着粉色衬衫,深紫色职业套裙,站在台上,腼腆地笑,大捧大捧的鲜花向她涌来,瞬间将她湮没。她红着眼眶,拿起纸巾,小心翼翼地,一边说着自己的故事,一边细细擦拭滴下的眼泪。
那段时间,她每天的工作内容近似简单的重复——站街、邀约、上美容课,最终达成销售或招募团队。她所遭受的白眼与奚落,不为一般人所能了解;她常被朋友误解乃至鄙夷,说她怎么练就了一张厚脸皮,竟可以站在大街上找陌生人搭讪。她只笑,可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丝心中曾被燃起的梦想与渴望;在那温婉的笑容背后,竟藏着不为人知的心酸与凄楚,竟难以向他人所道也。
我感慨于她的温柔似水,也感慨于她骨子里的善良与真诚。
那么一段时间,我经常出入那间工作室,与她们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我最终没有走进,不是因为接纳了自己暗黄的皮肤,而是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了达成所谓的“业绩”,为了冲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与荣耀,可以放下一切,甚至违背自己的内心,去刻意讨好与逢迎。
这是我不愿意做的——我宁愿真实地独活,也不想假面显赫于人群。
可,我依然珍藏,这份陌生人的善意,至少在她的世界里,那是“善”。而一路上,我也收获着两不相欠、互不纠缠的温暖纯然。
一如,我今天坐在公交车里,不停地打着喷嚏,邻座的女孩突然递给我一包纸巾,并关切地说:“你感冒了吧,也许能用得上。”我抽出一张,将剩余的还给她,向她致谢;到站了,这个女孩下了车,从此陌路依旧。
一如,平日出门,总会遇见这样那样的陌生人找我问路,我能指出的,定不无详尽,而对方,也总会报以真诚的微笑,然后,各自离散,永无牵绊。
何必执着你是谁呢,只要心中长存你曾带来的暖暖笑意,竟是永远的美好;
何必挂怀我是谁呢,倘若你能感受到我这一刻的真诚与善意,已然半个知己。
谁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暖,定要燃成灰烬,方是永恒?
谁说的,人与人之间的爱,定要彼此纠缠,方才刻骨?
谁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情,定要密切相关,方为最美?
我知,这个世界上,最善变的是人。好可以好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而一旦翻脸,却恨不得撕去那段回忆,最好“刺啦”一声,脆生生地永远揭下,再印上“两不相欠”字样,就此封存。
可,难就难在,两不相欠。
在一段感情里,在一段记忆中,你说,谁投入的叫做“少”,而怎样又算是“多”呢?倘若,做不到两不相欠,倒不如,俩俩相忘。
我望着你,尽管脑海会止不住浮现,关于你曾经的点点滴滴,抑或辉煌,抑或荣耀,哪怕屈辱,甚至不堪,我都会,在与你重逢的那一刻,随着一抹陌生人般的微笑,一笔勾销,一并抹去,然后,一切就像没有发生那样。
好像,我从来不曾认识过你;而正巧,在你的记忆里,我是那一段空白。
下课了,她来找我,说:“老师,你课讲得真细致。”
我笑:“也是你悟性好,你做过会计的吧?”
她只低头,轻轻地说:“也没有。只是,我曾经开过一间小小的工作室,相当于一家小公司一样的,经手过票据与账目;不过后来生意惨淡,便关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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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