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随风飘荡》样刊 随浪随风飘荡是什么歌

【编者俺】2012年9月19日下午,我收到了刊发拙作《随风飘荡》的2012年9期《北方文学》,我将刊发稿与原稿进行了对比,发现至少被删去5000余字,虽然编辑先生提前与我进行了沟通,但我还是心疼不已。心疼归心疼,心里还是对《北方文学》充满了感谢与敬意,一个外省的省级杂志,能够发表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业余作者的自由来稿,并且还是中篇,我想在现在的中国,恐怕不是很多吧。以下是没有删改的原稿,请批评

随风飘荡

戴宝罡

春天来了。

春天来的莫名其妙,我起初还没有察觉到,是梁旭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我的。他说:“李春光,春天来了。”

我一愣,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又能怎么?春天来了,梁旭东又是怎么知道的?梁旭东的学习糟糕得一塌糊涂,他在考试时除了咬指甲就是咬铅笔头,他怎么会知道春天来不来的事情呢?我把铅笔放到铅笔盒里,白了他一眼:“长本事了,比我都厉害呀。”

“真的,骗你是你,是你外孙子。”梁旭东两只手一齐拍自己的屁股,他一发誓就是这个架势,“你看我的棉裤。”

看见他的棉裤,我“扑哧”一声笑了:“又尿裤子了?这次好大的尿泊呀,连鞋也没有放过呀。”前些日子,我们的没有正行的老师李克剑又拖课了,这次他拖课的时间到不很长,也就是大半上午吧,因此,在他讲课的同时,举手的同学此起彼伏,当然不是要回答问题,都是报告去上厕所的。李克剑就很恼怒,他梗梗着头,翻着小眼,怒斥道:“小小人,哪里那么多屎尿,我一上午也没有一点,你们全是造大粪的机器呀?不准去,一个也不准去,都给我好好听课。”我们村这片学校共四个年级,四个教室,有四个老师,其中三个女的,就他一个男的,最关键的是他是学校的副校长,校长什么的都在二十多里的姜村小学,从来不来,这样,在这里他就是最大的官了,全都得听他的,他不想上课,就让同学们玩一上午,他如果讲上来情绪了,就会整上午整下午地不下课。别的教室,可以偷着让学生去大小便,悄悄的,速去速回,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可就把我们折腾苦了。那节课梁旭东就尿了一裤子,梁振杰听着课听着课,突然一个愣怔站起来,离桌就往外跑,李克剑从黑板前扭过脸很纳闷地问:“你怎么了,睡魔怔了?”梁振杰边“突突”地往外跑边大声地叫:“憋死了憋死了,我得拉屎。”与此同时,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接着教室里就冒出一股新鲜的恶臭。

“你,你什么眼神呀。我刚才掉沟里了。沟里的冰化了,水一点也不凉。”

乖乖,沟里的冰真的化了,好像是昨天吧,我、梁旭东、梁振杰还在沟里的冰上赶尜尜,可是今天,沟里的冰竟然开化了。梁旭东指着一个冰窟窿说:“我刚才就掉那里头了……你等着,我给你过去捞块冰吃,凉,还甜,凉甜凉甜的。”梁旭东说着,伸头弓腰、小心谨慎地向那个冰窟窿爬去。很快,他举着一片亮晶晶地足有手掌后的冰递给我。

冰上有湿润的土,我吹吹,没有吹掉多少,就含在嘴里出溜了几下,把嘴里的土吐掉,再出溜就是一嘴瓦凉的冰水,痛快地咽下去,觉得脑瓜一下子清凉起来。我烫着嘴似地让冰在嘴里翻腾,含糊不清地问梁旭东:“作业都写完了吗?”

“我懒得伺候那老没毛。”梁旭东把手上的水在穿在身上的棉袄上不停地擦着。李克剑是个秃头,他整年都带着一顶灰色的军便帽。去年冬天的一个温暖的下午,我们自习写作业,李克剑歪斜在椅子上闭着眼打盹,打盹的同时,他的右手就伸进帽子里挠痒,挠着挠着,帽子突然就落在地上,李克剑猛地醒悟过来,他一个高从椅子上蹦起来,弯腰迅速地拾起帽子并利索地扣在头上。事情发生在一瞬,全班几乎没有几个人看见他的秃头,但毕竟还是有眼尖的同学看到了,看到他秃头的几个同学都瞪着眼在愣怔,李克剑的脸就涨得通红,庞然大怒地大叫起来:“梁振杰、宋占元……你,还有你,都给我上讲台上来。”几个同学踢踢踏踏地走上讲台。李克剑逐个瞥了一眼,然后厉声问:“你们都看见什么了?”几个人相互看看,没有言语。李克剑强挤出一些笑容,声音颤抖着:“说吧,老老实实地说,不要撒谎……来,梁振杰,你先说。”梁振杰是个很诚实的好学生,他很勇敢地说:“老、老师,我看见你头上没有头发。”说完,还对着李克剑讨好地笑。李克剑怒努着脸,又问其他人:“你们也看见了?”几个同学扭脸相互看一眼,增强了信心,一齐咧嘴做出个笑脸状,还参差不齐地点头如鸡叨米。李克剑的脸越来越红,他的手还抖动起来,终于,他一把抓起讲桌上的教鞭,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杀气腾腾地向几个同学的背上抽去:“上课不好好学习,我让你胡乱看,我让你胡乱看……”大约抽到第四个同学的时候,柳条教鞭就被抽断了,挨打和没有挨打的同学争先恐后地抱头鼠窜。下课后,我们全学校几乎每个人都悄悄地知道李克剑是个大秃头了。

现在,我就替梁旭东担心:“尹正林那兔崽子想当班长想的眼蓝,他刚给他做了五六条教鞭,你不写作业……我写完了,你抄吧。”

“哼,我还不跟他上学了呢,我留级,我要和郭胜涛他们上一班。”梁旭东说得咬牙切齿。梁旭东厌学,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愿意上学。他比我大一岁,在上一年级的时候,他就爱上了逃学,爱的如痴如醉。起初,他家里也不知道他没有去上学,早晨他背着书包,唱着欢快的《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往学校的方向去,见四周没人,他就鬼鬼祟祟地穿过小巷来到我家,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今天放假。他放假不放假我也不明白,也乐的他和我一起玩。我们在一起,就玩学文化。那时候,我最喜欢上学了,做梦都是背着书包去上学,可是,我的岁数小,人家学校不要。于是,梁旭东就教我识字,他教我的第一个字是“人”,但他给我写的却是“天”,他指着“天”对我讲人:上面的一横是头,下面的一横代表着人的两个伸平的胳膊,下边的是劈开的两天腿。他讲的津津有味,吐沫星子翻飞,他说,这个字的创造人就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马克思,马克思最有文化了,就是他,把地球都削劈修理成圆圆的了,地球被他削劈得老疼老疼的,就一溜烟地围着太阳滚,滚一下是白天,再滚一下,天就闭了一下眼,于是就成了黑夜。临近中午了,梁旭东猛然意识到要放学了,这才把书包藏在我家草垛里,再顺小巷往家去。中午吃罢饭,他把筷子一丢,嘴一抹,哼唧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曲调往学校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一转弯,又到了我家门口。他继续教我识字,这次他教我的是“木”,他说这个字就是“男”,男人么,都是长个鸡鸡的,他指着“木”的那根“竖”给我说,等长成大人后,鸡鸡就这么大了,鸡鸡只有大了,人才能干大事了,什么也不再怕了。他讲完,就要我把鸡鸡掏出来,他要和我比试一下大小,谁的鸡鸡大,谁就能先干大事。结果是我的鸡鸡比他的大,他就神情黯然,过了许久,他终于下了决心,豪气十足地说:“你的鸡鸡比我大,就是大哥,以后,我听你的了……哎,你的鸡鸡是怎么大的?你喂它吃什么好东西来么?”以后,梁旭东就找到一个让鸡鸡抓紧时间长大的偏方,他带着我去村后的大道上,专找蚂蚁窝,他说只要往蚂蚁窝里尿尿,小鸡鸡就会变成大鸡鸡的。往蚂蚁窝里尿尿不久,我的小鸡鸡果然变大了,大得又红又硬,接着就是疼。再以后,我的鸡鸡就尿不出尿了。吓得我娘赶紧领我找医生。医生是神医,他一眼就看出倪端:“小兔崽子,往蚂蚁窝里尿尿了,是不?谁让你尿的?”我当然不想学习叛徒王连举,所以,我咬紧牙关不言语。见我视死如归的神态,医生沉下脸,拿过一把刀:“好吧,你不说,我给你把小鸡巴割了去,让你像小丫头一样蹲着尿尿。”我吓的大叫,马上投降了:“不,不,旭东,旭东。”得此消息,娘像爆竹一样炸了,风风火火地去找旭东娘。旭东娘还疑惑:“不能呀,他天天上学呀。”去学校一问,老师回答:“从来也没有见你儿子上学?我们还认为他来年再上学呢。”再以后,每天早饭结束后,他家里都要定点传来旭东嘹亮的哭叫声:“我不去~~~~,我不去呀~~~~”接着就是这样一个镜头:他爹揪着旭东的耳朵,往学校的方向去,一路上传来的是宰猪一样凄厉的嚎叫和旭东爹恼怒地骂声:“你他奶奶的,我还治不了你?!”

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而梁旭东又不打算继续跟李克剑上学了,那我们玩点什么呢?旭东的鬼点子多,他说:“我这就给你找个弹弓叉子,春天了,树杈上的皮好剥。”

不服不行,这梁旭东做弹弓的手艺真是不错,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的能物色做弹弓的树杈。往往我们一起去村外栽着护路树的环村路上寻找适合做弹弓的树杈,其他人东指指西点点,不管那个人指划,旭东端详一眼后都会撇嘴,不行不行地摇头。有不服气的家伙往手心吐上口唾沫,搂着树干往树上爬,等费劲巴力地把在地上端详着的树杈折了下来后,不等落地就后悔。折下的树杈要么太粗,要么太细,即使勉强做出弹弓也样子丑陋。旭东端详出的树杈就很不一般,他离着远远的就会朝我们一指:“那个,看到了没有,那个,那个枯枝子旁边的。”我仔细地端详,好不容易才看到那个藏在粗树枝后面的树杈,旭东却一边往树下跑一边脱下鞋,双手一搂树干,“噌噌噌”地往树上爬。这个旭东相中的树杈折下来后果然不负所望,几乎不要费很大的气力,就会削出一个很精致的弹弓。

去年,连旭东自己也不知做了有多少个弹弓了,我们班几乎每个同学手中的二只或三只的弹弓都是他的手艺。只是我一直不很满意,我还是觉得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弹弓在手,原因很简单,从玩弹弓至今,我还从来也没有射下一只麻雀。人家旭东每天可是都有收获的,只要有麻雀胆敢在树枝上停留,旭东以各种姿势端起弹弓,几乎用不着瞄准,麻雀就会笔直地从树上栽下来。我每每看到旭东射下麻雀都很没有面子,旭东也很想让我亲手射下一只麻雀,因此每当他发现一只麻雀正站在最利于射击的地方时,都会悄声把我拉住,努着嘴指给我看,还把自己身上自觉最优秀的几个弹弓全部掏出来,让我挑选。我逐个试试轻重,拿起那个旭东射下麻雀最多的弹弓,装上一颗大小合适的石子对着麻雀瞄准。麻雀太没有临敌经验了,它根本没有发现一个弹弓马上要偷袭它,它还在悠闲地用嘴细心梳理身上的毛。我拉紧弹弓皮筋的手一松,石子呼啸着向麻雀飞去,但是,石子没有射中麻雀,却射中一支离麻雀很远的很小的一个树枝。麻雀看到很远的树枝“啪”地一声折断了,自然是吃了一惊,它“叽喳、叽喳”地控诉了几声,还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不慌不忙展翅离开是非之地。我气恼地把手中的弹弓往地上一摔:“什么破弹弓!”虽然是自己使唤着最趁手的弹弓,旭东为了讨我的欢心,也跟着用脚踢了一脚地上的弹弓,然后说:“走,这次我一定给你弄个最趁手的弹弓。”

这次,旭东领着我东转西逛,不久他就又相中了一个树杈,但是他观察了一下那个树杈,“啧啧”地叹息起来:“树枝太细了,可惜了一个好弹弓。”我这时已经被好弹弓想疯了,一听旭东又发现有做好弹弓的树杈当然欣喜若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鞋子脱下来往树根下一丢,技术娴熟地搂住树干,“嗖嗖”几下,上到了第一个大树杈上。我观察了一下那个适合做优秀弹弓的树杈所处的位置,身子一拱又一拱,敏捷地很技巧地向那个树杈逼近。也是求胜心切,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踩到了一个枯枝上,当我伸手去折那个即将到手的树杈时,枯枝断了,我身子一闪,从半空跌落在地上。

据说,落地后的我当即就没有了呼吸,可是,当闻讯而来的老光棍吉发上前来抻抻我的胳膊再拽拽我的腿后,我又慢慢地睁开了眼。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从那么高的半空跌下来,我没有受一点的伤。

虽然安然无恙,但我娘还是怒目圆睁地剜着我的脑门,恶狠狠地对我说,再发现你玩弹弓,就剁下你的手指头。旭东爹当然也赞同我娘的意见,他同样警告旭东,如果再玩弹弓,就打折他们的腿。

也许是闯了祸的原因,第二天,旭东像要娶媳妇的新郎一样,背着书包,很主动很潇洒地和我拉着手,齐步走着一起去了学校。这天下着淋漓的小雨,我们走到学校的时候,后背都是湿的了,头上的头发一抹,下来的也是一汪水流。

这个星期一,李克剑的表现最好了,他没有检查星期天的作业,连一个字也没有问。激动的几个从来也不知道完成作业的梁旭东之流满脸放光。李克剑今天也像要娶新媳妇的老光棍一样,穿戴着很拘束的新衣裳,脸蛋上好像还抹了胭脂。一到学校,他连雨蓑衣也顾不得脱,就神采奕奕地登上了讲台:“同学们,今天,报告大家一个最好最好的消息:从今天起,我就是咱人民公社唯一一个全省优秀教师了。刚才省里给我发了大奖状,红彤彤的,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圆柱形,“现在大奖状在县教委,以后,我去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同学们呀,你们知道省优秀教师是什么资格么?很有可能是毛主席亲自给我发来的呀,同学们,我说同学们呀……”

当天上午,我们四个年级四个教室都没有上课,四位老师组织全体同学进行了庆祝活动。活动方式是省优秀教师李克剑亲自提议的,他一指教室外操场上的那堆土说:“锻炼我们同学们意志的好机会来了,来,全体男同学分两列站队。”他亲自喊,“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好,同学们,现在你们前排的就是红军,后排的就是解放军,红军给我去土堆上守着,解放军给我冲锋……不准打架,只准拉和拥……好了,战斗吧。哦,哦哦,还有女同学,女同学给我在一边喊号子,搞宣传工作吧。”

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了中午,全体男同学的身上和脸上全部是泥水,我们相互看看,几乎要认不出哪个是哪个了,其中,也有为数不少的同学负了伤,分别是脚崴了或者胳膊脱臼了什么的,梁旭东同学的表现最为不凡,他轻伤不下火线:他的头不知被那个家伙给用石头凿了个小眼,但他没有哭,仍旧舍生忘死地流着血嚎叫着往下推人。是正准备当班长的尹正林,猛然发现了梁旭东的脸上朝下蠕动着蚯蚓一样的血液,马上跑去教室报告了李克剑。当时,李克剑正在教室里给三个女老师学唱《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听见尹正林的报告,猛一惊,就着,急三火四地跑出来,大喊:“停,都给我停下来,集合,集合!”

大家正玩的兴起,那里会听他的,最后还是尹正林吹起了集合哨子,我们的庆祝活动才戛然而止。李克剑看着我们斗志昂扬的狼狈形象,问:“同学们,大家玩的怎么样?”

“好!”群情激昂,声音响亮。

“大家回家后怎么说呀?嗯?”李克剑三角眼一瞪,声音凶狠了三分。

同学们面面相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还是尹正林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赶紧响亮地回答:“老师们都去公社开会去了,我们自由活动。”

“大家就这样回家说,说错了的,我回来给他松皮子。”李克剑大手一挥,就放了学。

梁旭东变成好学生了,当然,作业还是经常不能完成,但他能够天天和我一起上学了。学校里好玩的太多了,让他的精神亢奋。

最近,学校里出了不少事,其一是,每天上午我们刚上课,天空上就会飞来一架飞机,这飞机飞得很低,我们从教室里瞥出去的时候,飞机似乎就挂在我们操场的那颗白杨树树冠上。飞机银光闪闪的,翅膀上一定还挂着飘动着的红旗。飞机第一次飞到我们操场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的:“轰轰、轰轰”的,但这“轰轰”声绝不是由远而近的,而是很突然地出现在头顶的。李克剑当时正在讲课,飞机的轰鸣把他吓了一大跳,飞机从我们教室上掠过的时候,他一家伙跳下讲台:“敌机,敌机来了呀。”

同学们倒没有几个人觉得害怕,一起站起来往教室外跑,准备看个稀奇光景,这是,我们都看清了飞机翅膀上的五星红旗。“是解放军,是解放军来了。”不知那个同学喊了这么一句,于是李克剑就举起了一支崭新的教鞭,朝往门口跑的同学身上抽去:“我让你们不认真听课,我让你们不认真听课……”再以后,飞机还是经常低空飞掠我们教室,但我们再也不敢往教室外跑了。

其二是,尹正林终于当上班长了。原来的班长让李克剑给撤了,李克剑说,飞机在我们操场的杨树冠上挂着的时候,杂种举着铅笔瞄准射击,还模仿着击中的样子,嘴里喊着“吧勾,轰、哐”的爆炸声音,他是盼望着要把解放军的飞机打下来,你说他有多反动?实际,那天举着铅笔瞄准射击的有许多同学,梁旭东还胆大妄为地掏出了弹弓,迅速地给了飞机一家伙。好家伙,就他那精湛技术,假如射上了,真就可能把飞机给射爆炸了。但李克剑没有批评他们,更没有揍他们,就是把原来的班长撤了。课间操的时候,梁振杰告诉我,他前天傍晚放学的时候,看见尹正林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给了李克剑,估计是一书包苹果。我说:“你胡说八道,现在哪有苹果?”“那会是什么?”梁振杰用自己的舌头舔舔嘴唇,挤吧着小眼认真地思考。

尹正林当上班长后,我也被任命为了班干部,是军体委员。梁旭东也是班干部了,他是劳动委员。李克剑说,梁旭东,你以后如果再逃学,马上就撤了你。梁旭东嬉皮笑脸地双手一合,腰一躬:“兄弟不敢,兄弟不敢。”他娘的,他看《密林里的战斗》看魔怔了,认为自己也是土匪了。李克剑倒是没有责怪,还鼓励大家要搞出新气象。“一个诸葛亮不如三个臭皮匠,你们开个臭皮匠会儿吧。”李克剑最后这样说。

于是,我们就开了个臭皮匠会。会议开得很成功,表决同意了许多决议:军体委员李春光提议,开展体育运动,增强同学们的体质,开展二万五千里长跑运动,每天早晨跑步一千米;大家一致同意;学习委员梁亚梅提议,要学习雷锋做好事,例如帮助孤寡老人跳水扫院子什么的,大家也一致同意;最后,班长尹正林提议,要重点整治课堂纪律,解决上课不认真听讲等问题,再有,就是现在班级里吃零食成风,要坚决扼杀住这股歪风邪气。具体的解决办法就是,一个委员对一个小组的同学负责,每天两次挨个对进校的同学翻兜,发现携带零食的坚决没收。

从以后的情况开展看,每天早晨跑步和翻找没收零食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凡是早晨不能到校跑步的,就要对其进行打手掌和罚站等惩罚,由于,早晨要跑步,所以,携带零食上课的同学就比较多,每天,我们都能翻到一些零食,没收了,上交给李克剑老师,许多次,我们都看见李克剑躲在一个旮旯处吃没收到的零食,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收的零食少了,李克剑还很不高兴,教导我们不要天天地翻零食,要隔三差五地来一次,这样才会有大收获。

帮助孤寡老人挑水扫院子时,我们差点变成反革命。这事要怪学习委员梁亚梅,她回家拿扫帚时,他爷爷问她干什么。她就实事求是地告诉了爷爷。爷爷说,某某处有个孤寡老太太,就一个人,是烈属。我们一听,扛着铁锨和扫帚就去了。进屋一看,这家还真是孤寡老人呀,家里那是脏乱差的厉害:水缸从中间破裂上去,就剩下一个完整的缸底,缸底还有一瓢多的水,水里生长着的无数细长细长的小虫子在跳舞——就是蚊子幼虫孑孓——屋子里还臭的很,老太太是个可以用双手支撑着用屁股挪动着走路的瘫子,她常年在屋子里拉屎撒尿。据她说,生产队每十天给她送一次饭,送一担水,所以她都饿惨了,渴惨了。我们体会不到她说的饿或者渴,我们就是觉得她屋子里的臭味把鼻子都给打残废了……怎么能这样对待烈属老太太呀,我们差点要泪流满面了,因此,大家干得都非常起劲,整整忙活了一天呀,感动的小老太太坐在炕头上一个劲喊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万岁。傍晚,心生喜悦的我们排着队兴高采烈地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往回走,刚走出门口不远,就碰见老光棍吉发。吉发问我们干什么了?我们自豪地回答学习雷锋了。吉发说:“你们学习个屁雷锋,你们要变成反革命的了。”我们就一齐骂吉发嘴里长不出象牙。吉发气得直跺脚:“好好好,我这就去报告村支部,你们给地主婆挑扫院子,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我们帮助了地主婆?我们大家全都大吃一惊。梁旭东赶紧跑回家,一问他爹,我也跑回家,一问我娘,哎呀,我的亲娘呀,我们还真是给地主婆打了短工。“怎么办?”我问。“把挑的水给她泼了,把草垛给她掀了。”尹正林怒火填膺地说,“我们坚决不能让地主婆再剥削我们,我们贫下中农之弟坚决不能遭二茬罪!”在我们往地主婆的屋子里倒水,把草垛在地主婆的院子里掀翻时,梁亚梅的爷爷跑来了,他疯狂地阻止我们,可是,他一个人,怎么会是我们八个英勇学生的对手呢?最后,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主婆家的门栏上嚎啕大哭。

就是通过这件事,我对梁亚梅的爷爷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是个什么家伙呢?

在我们差点变成反革命不久,即将是省优秀教师的李克剑要给全省教师上示范课了。示范课共两项:一是在生产队的大场院里公开讲课示范。据说,讲课时,场院里要堆土台子,像演戏扎舞台一样,李克剑站着讲,我们坐着听,其他来观摩的老师在旁边站着学习观摩;其二,是对他的讲课效果进行认定,也就是,要对我们进行考试。据说,考试时,我们在台子上答卷,来观摩学习的老师监考。还是据说,只有这次示范课成功了,李克剑的省优秀教师的大奖状才能发下来。

于是,李克剑忙碌起来,他先是和我们演习公开课所有能遇到的细节问题。整天,他都翻来覆去地讲同一节课,讲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讲的时候,还让三位女教师在一旁提意见。讲课的时候,每隔五分钟左右他都要提问一次,提问的时候,他要求全班的同学都必须举手回答,举手的姿势是统一的,五指整齐地向上,胳膊肘立正不准稍息。当然,举手的性质是不一样的,有能够回答出问题的,当然也有不能回答出问题的,怎么办?这倒也没有难倒省优秀教师,他教导:知道答案的举右手,不知道答案的举左手,他就挑举右手的同学回答问题。由于整天都在演习,没有三天,同学们一上课就无精打采,想想看,连李克剑下一句话要讲什么我们都可以背出来了,这课上的还能有趣味么?可是即使这样讲课,梁旭东之流的学习不好的同学在李克剑提回问题的时候,仍旧是举左手,气得李克剑混骂乱噘,有好几次都是诚心地挑选举左手的来回答问题,梁旭东之流也果然不负众望,把一个一句话就能回答完整的问题结结巴巴地答了个不知所云烂七八糟。

李克剑也有把课讲烦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和我们演习下一环节了:考试。考试前,李克剑为我们准备了充足的应付方案,他先是每人发一只统一的小军帽,然后大家重新排了座位,一个学习好的旁边安排一个学习不好的,然后再安排一个学习好的,目的是让两个学习好的协助一个学习不好的完成考试。协助的方法多种多样:丢纸条、说悄悄话,把考卷故意给他看等等,只是不能让监考的老师发现,都是可以的。当然,学习不好的同学也不能被动地接受,也要积极地出击,例如带上了小军帽,眼珠再胡乱转转什么的,但一定要保证不能被监考老师发现了……第一次演习考试时,全体同学发扬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风格,终于把考卷全部答完了。李克剑批完考卷后,怒发冲冠,他气急败坏地把我们几个班干部和几个考的比较孬的同学喊到了讲台前,然后逐个评讲着失误,让我们大家看自己答的卷子。在发卷子时,他让我们自己到他的讲桌上拿,他则瞪眉竖眼地举着教鞭准备,我们一伸手,他就把教鞭狠狠地往下抽。我挨打的原因是我考试得了一百分,而我的同座梁旭东考了20分。他当然把自己的考卷都抄完了,可是他把第三题抄成了第四题,第四题抄成了第五题……我冤呀,但我还是要忍着泪水不知死活地冒着很大的风险去他的讲台上拿卷子,于是,手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教鞭,手背上立刻鼓起一条粗蚯蚓,疼得我一家伙让眼泪夺眶而出。梁旭东拉达着脸走到讲桌前,先是贼眉鼠眼地四下瞅瞅,接着右手迅速一伸一撤,来个拿的假动作,在李克剑的教鞭恶狠狠地落在讲桌上后,梁旭东的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的考卷拿到手了。这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连贯,几乎没有人能够找出破绽,因此就把个李克剑震撼得哈哈大笑:“好好,你有这精明劲,怎么就考不好?下次再考不好,就给你剁手去!”

又过了几天,李克剑从公社教委开会回来,虽然还是穿戴着新衣服,但神情不太好。他一回来就召集我们班干部开会。原来,前段时间,全公社就开始了三夏大忙,当时,公社教委号召全公社的中小学教师、学生都要投身到麦收中,能帮着抢收抢种的一定要到村农业社抢收抢种,年龄小的学生不能抢收抢种,但也要到田间去搞复收搞“勤工俭学”,例如捡麦穗什么的,捡到的麦穗要集中交到姜村小学。每个学校都按人头分到了捡麦穗的数量任务。现在,别的学校都已经在按公社教委的要求开始了“勤工俭学”搞复收,许多人还已经往姜村小学交了数量不等的麦穗,而唯独我们四个教室,因为一直在搞公开课演习,因此,李克剑给把搞复收的事情忘记了。据说,由于李克剑即将是省优秀教师了,所以,公社教委的干部没有点名批评李克剑的工作,只是很给面子地提醒了一下,但这提醒也很让李克剑受用不起,省优秀教师应该是个全能模范,各项工作都必须干好,搞“勤工俭学”搞复收更要冲在最前面呀。

没有那个人不想当模范不想冲在最前面的,可是,怎么冲,就是个战略战术的方法问题了。这复收麦穗你认为有那么好复收呀?本来麦子就长得少,稀稀拉拉地像李克剑的脑袋瓜上的头发,况且社员们在收割时就仔细认真得像绣花,在往生产队运麦子的同时,妇女队长还要领妇女像日本鬼子大扫荡一样复收一次,等我们这些小学生再去那些生产队允许复收的麦地进行复收的时候,十亩二十亩的麦地几乎就看不见几穗麦穗了。这次是李克剑和我们一起开的臭皮匠会议。会议开得很民主,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言,但都没有短时期内能大幅度增加捡麦穗数量的好办法,李克剑还给我们讲去年“勤工俭学”的事情来开发我们的智力。他说,去年一开始,姜村小学收复收到的麦穗是按筐为计算单位,结果,有的同学本来拾到的不多,但他们会投机取巧,就在筐底支上了树枝,然后,上面再撒上捡到的麦穗,从外表看看是上尖下溜的一大筐,实际上,除去支在筐底的树枝,连一小筐也不够。后来,这个作弊方法被姜村小学收麦穗的人员给发现了,人家再收麦穗时,就先用手从麦穗的上顶使劲地往筐底按,如果下面支着树枝,马上就会被按出大窟窿。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懒惰总是属于精明的学生,再以后,姜村小学就发现了把脱了粒的麦管混合到麦穗中冒充全部麦穗的事件,再再以后,姜村小学收复收的麦穗就是按捡到麦穗的重量了,可是,屎尿憋不死人,仍旧有智高一筹的学生把把拾到的麦穗与已经脱了粒的麦管混合一起交任务,只是为了增加分量,他们还把麦管上均匀地撒上了干土面。“今年,这些办法都用不上了。”李克剑唉声叹气地说,“今年,杂种们收的是麦粒。”

俗话说:老奸巨猾呀。真不假,最后还是李克剑给我们想出了好办法。“麦地里有的是呀……”李克剑说的相当低含蓄。

“对呀。”梁旭东激动地双手拍屁股,“我这就带人去。”

“不行不行。”李克剑马上阻止住,“看这天阴的,估计明天会下雨,如果,明天下雨,中午头……我可说好了,你们可不准偷生产队的麦个子,只准悄悄地捡点没有复收过的,嗯,听见没有?让人抓着送公安局,我可不负责。”

第二天果然下雨,雨不大,但一时急一阵缓的,也下得很有水平:既适合累乏的社员睡个好午觉又恰好可以让我们去麦地走一趟。一个上午,李克剑也顾不上演习了,让我们自习课文,他则在教室里踱步,一个人念念叨叨。天“哗哗啦啦”下雨时,他就喜笑颜开地念叨:好雨知时节。还和梁旭东开玩笑:“梁旭东呀,听说你去年曾经一弹弓射死两个麻雀,不简单呀,以后当解放军肯定是个神射手……”梁旭东骄傲地晃头摆尾,正要站起来吹嘘,外边的天就没有声音了,李克剑赶忙跑出教室去看天,突然在教室外大吼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好不容易盼到了中午,我们几个骨干力量都没有回家,出发前,李克剑给我们做了动员发言,就是一句话:“注意安全,要有人放哨,一定要看到真的没有人了,再下手……梁旭东,准备了几把剪刀?”

“你放心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一人一把剪刀,锋快的。”梁旭东说。

“记着,绞过的麦秆一定要送到沟里或者丢到别的麦地里。”李克剑最后小声地嘱咐梁旭东。猛然,李克剑发现我的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我说冷。说完,我就全身抖动起来。

劳动委员梁旭东同学带着七八个同学出发了。一个多小时后,全身湿透的梁旭东等同学每个人都吭吭哧哧地背回一个大背篓,背篓里装着的是饱满的麦穗。他们的满载而归,让李克剑的脸上都绽开鲜花了。

几乎是半下午了,少了麦穗的生产队才发现地里少了十几个大麦个子,他们也顾不上生产了,马上派出了浩浩荡荡的社员,慌慌张张地分头查找偷麦穗的小偷。有两个社员还很严肃地到我们学校里东张西望。他们当然在教室里发现不了什么。在复收过的地里捡到的麦穗大小不一,其实主要是特别小,而从麦个子上绞下的麦穗是整齐的、饱满的,梁旭东他们一回教室,李克剑就感觉出了事情不妙,因此,他马上安排我们把操场上的土堆掘开了,把偷来的麦穗埋在里面,并迅速地打扫完了战场。好雨呀,没有雨,一切都是藏不住的,早就暴露了。所以,这时的李克剑就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社员说:“满地都是孩子的脚印。”

李克剑答:“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保不住是别村的孩子干的吧。”

“可是脚印是往你们这边来的。”社员说。

“这就是他们的狡猾之处,现在的孩子都看过电影,知道怎么隐藏,知道怎么嫁祸于人,嗨……你们呀,还是快到别的地方看看吧,时间久了,闹不好真就找不到了……”李克剑是个好演员呀,听说集体少了麦穗,他的表情是真得痛心欲绝呀。

“我们队长要报告公安局,说是要找条大狼狗,一闻味,马上就查出来的。”社员边往外走边咋咋呼呼。

出去干过从麦个子上绞麦穗的同学就被吓着了,小脸马上变得煞白。李克剑见两个社员走远了,及时地朝门外“呸”了一口:“恬不知耻,公安局摆理你们呀?自己不记着防火防盗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和捣乱,推脱责任呀?丢了东西还要抓破腚赖人呀?真是的,一点知识呀不懂,下这么大的雨,狗鼻子能闻出个屁呀……来来来,尹正林,咱上课。”

村里要来放电影的了。

这个好消息是我和梁旭东在生产队饲养屋听到的。

生产队饲养屋有两个饲养员:旭东爹和老光棍吉发。老吉发50多岁,他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就是住在饲养屋里,这样也正好利于晚上起夜喂牲口。

据说吉发年轻的时候闯荡过东北,还看过《三国演义》《三侠五义》之类的古书,最关键的是他特别能聊,什么话从他的嘴里讲出来都十分生动有趣,因此他的牲口屋隔壁的饲养屋炕头上,每天晚上都要坐满孩子和年轻人。老吉发还能讲《画皮》这样的鬼故事,越是刮风下雨他越是讲鬼故事起劲,把炕头坐着的我们吓得神色更变、寒毛倒竖,憋了半天的尿也不敢出屋子尿,回家的夜路没有大人抱着肯定不敢走。有的半大小子是自己来的,回家时,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还彼此攥紧手,打算一起回家。半路上,有个别胆大些的会挣脱同伴满是汗水的手,向自家的方向跑,还要猛地“嗷”上一嗓子,让本来就胆战心惊的其他孩子们更加飞快地往家窜。跑进自家后,跑回自家,“嘭的”关了门上了闩,踢掉鞋子跳上了炕,扯了被子往头上一蒙,生怕那个鬼赶上来挖出自己的心吃掉一样。虽然都被吓了一晚上,但第二天晚上孩子们还是一个不漏早早等在老吉发的炕头上。

村里要放电影的消息就是吉发传来了。他的消息不知为什么总是很灵通,并且基本都可靠。吉发宣布这个消息不久,有一个放映队果然就开始在临村转悠着放电影。

放电影的是县里来的放映队,他们共有两个队,一个队三个人,各自推着一辆胶轮车,带着内容绝对不一样的影片,一队顺时针,一队逆时针,顺着崎岖的土路一个村一个村地转着放映。

临村开始放电影时,吉发好象盼来了节日,天天都哀求旭东爹晚上来饲养屋值班,他则不管旭东爹是否愿意都要在每天傍晚前早早换穿上干净的衣服,约上几个人去临村饱眼瘾。其他人的瘾头没有吉发大,况且有的临村很远,有十多里路;况且白天累了一天,也真想歇歇;况且也不是光棍,晚上其他事情也不少;况且放映队总会到村里来的,就不会总陪吉发出发。这点困难当然不会让老吉发意志消退,他一个人也照样兴致勃勃地向放电影的临村开路。许多人虽然没有外出看电影,但总会很快就知道要放的电影内容,那部电影更精彩当然由吉发的嘴来决定。看过电影的吉发,当天晚上赶回饲养屋就忍不住要向旁人宣扬,可是很多时候,他回到饲养屋已经是下半夜了,除了已经给牲口添过草料的旭东爹还蜷在他的炕头尽职尽责地打呼噜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吉发就会笑容满面地叫醒旭东爹,给他描述刚刚看过的内容。旭东爹困得不行,虽然睁了一下眼睛,口里也答应了一声,但是呼噜照打。吉发没有不乐意,仍旧喷着唾沫星子连说带比划。讲着讲着,旭东爹突然一个寒战惊醒过来,从炕上滚下来匆忙地说:“哎呀,我得赶紧回家,我不回家我爹睡不着觉。”接着睡眼惺忪腰一躬一躬地往家走。吉发讲瘾正兴,看旭东爹走了,还为他没有听自己讲到的最后精彩惋惜,他也为没有把精彩处讲出来而嘴巴发痒,像要大便找不着茅厕一样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最后一拍屁股,来到栓牲口的屋里,看牲口吃草的吃草,回嚼的回嚼,老实的真像一个好听众,便忍不住和它们苦口婆心地讲起来。第二天一早,似乎一夜没睡的老吉发正唱着欢快的小调,用铁锨起着圈里的粪土,一眼看到我和旭东跑进饲养屋要找旭东爹回家吃饭,连忙喜庆地喊:“旭东,要演电影了,你们占好地方了?”

“要演电影了?……我们这就去占地方。”一听村里要来放电影的了,我们惊喜地一家伙忘记了来饲养屋的目的,紧赶慢赶地往五、六队的场院跑。

村里每次放电影一般都安排在在第二生产小队的场院里。这是村里最大的晒庄稼的场院,全村的人都集中在一起也显不出地方小。

我们跑到场院后才知道,我们来晚了,场院里来占地方的人很多。看电影的最佳位置是紧靠在放映机的旁边,因此按照曾经放电影的习惯和竖秆子挂银幕的方向,有人在靠近放映机位置的附近地面上,用滑石划了一些大大小小不很规则的正方形和长方形,为了有所区别,有的长方形里面还写着人名或者写着“有人”的字样。

场院很大,当然不存在没有地方可占的道理。我和梁旭东研究了一番,然后在左前和右前几个地方又增加上一些不规则的长方形。

这时,有一个男孩走来了,把我们刚刚划好的几个长方形用脚涂抹去,又用一根绿色的粉笔重新描画,还要在长方形里写他的名字。旭东发现了,赶紧过去阻止,还用脚去涂抹这个男孩描画的绿线条。男孩气愤地当胸给了旭东一拳,把旭东打了一个趔趄,旭东英雄一样毫不畏惧地说:“好,好,好家伙你等着别走,我让我哥哥给你松皮子。”

放映队是在星期六中午吃过午饭不久推着胶轮车来到村里的。立刻,村里沸腾了,各家各户马上安排孩子将凳子、椅子搬到场院里,放到已经用长方形正方形占了几天的地方上排好。村支书也忙了起来,用大喇叭把几个村干部召集起来,众星捧月一般把三个放映员接到村部,大张旗鼓地开欢迎会。孩子们趴在村部的窗台上好奇的往里看。会上,村支书在代表村里对放映队的到来表示感谢的同时,还向他们介绍了全村社员近段时间来战天斗地学大寨的情况。放映队队长一边点头一边进行了认真的记录。会议一散,放映队队长便安排一个放映员根据村支书的介绍画幻灯片底稿,安排一个放映员做晚上的准备工作,他自己来写幻灯片的脚本。

正安排着,村民兵连长带着四个村里家庭成分不好的子女过来了,和那个做放映准备工作的放映员一起,去推胶轮车。这时有人喊民兵连长:“二叔,今晚在哪里放电影。”民兵连长一呲牙:“明天孩子休礼拜,去学校大操场,那里有大钟,出个事敲起来方便。”

民兵连长的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已经一哄二散,浩浩荡荡地跑着去场院搬自家的凳子往学校操场转移。在人们把凳子转移到学校操场不久,民兵连长竟然带着放映员和四个家庭成分不好的人来到了场院。于是,场院和学校操场之间又是一阵疯狂的抢跑和搬凳子。

以后,放映员成了总指挥,他先吩咐两个人根据他的要求用他们带来的小捅锹挖坑埋挂银幕的秆子,让另外两个人搬桌子、拉电线、装喇叭。期间,不停地有人询问放映员晚上要放什么电影,放映员随便地报出个电影名字,就把这个打听消息的人打发得又笑又跳、手舞足蹈。

傍晚的时候,秆子上已经挂好了银幕,所有的电线也都各就各位,场院里变得更加人声鼎沸。我们大多数男孩子在场院的外围追跑打闹,梁亚梅等女孩子则担负着看守自家凳子的任务,她们围坐在一起,喊着“翻正反、翻正反,谁做官!”的口令,欢快地翻着手心手背争上游。

天黑下来了,场院里集满了大人和孩子,不但有本村的人,外村的人也来了不少。接着,放映队的电灯亮了,照的整个场院似乎都光芒四射,大人孩子一阵惊喜地欢呼声。我和旭东这个时候一直在距离场院很远的大街口转悠,这里是放映队的那个铮明瓦亮的铜色发电机工作的地方。发电机个头虽然不大,制造的杂音却震耳朵,没有几个孩子还围在这里看光景,但我还是不想离开,我是被放映员刚才启动发电机工作的牛筋索勾住魂魄了。旭东在一旁偷偷地向他保证,今晚上一定把这根牛筋索给我搞来。

这时,场院那里,放映队队长在蛤蟆吵湾的人声中试调打射在银幕上的光柱,白色的光柱一射出,立刻有人把手伸出来,在光柱的照射下在银幕上表演着各种古怪的动作。霎时间,银幕上映出大小各异的黑色手影,有时竟然出现一个圆圆的脑壳。放映队队长忙活着的同时,村支书在喇叭上清清嗓子又让大家安静,“社员同志们,不要讲话了,不要讲话了吗,听我……村委要求大家在看电影的同时不忘阶级斗争,要时刻牢记防火防盗防霉烂,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村支书的声音清晰的响彻在场院上空。

村支书的话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除了几个端坐在放映机周围的村干部,没有几个人在听,依然喊老婆找孩子地叫得很放肆。村支书终于把话讲完了,全场院竟然还零零落落地响起了热烈得掌声,在连接不断的掌声中,放映队队长接过话筒,用变了声调的普通话向大家宣布等待已久的消息:“今晚给大家放映的影片是《地雷战》和《春苗》,现在放映正式开始,请大家首先欣赏幻灯片:‘老支书带领社员学大寨’。”

话音未落,银幕上映照出彩笔涂抹的虽然变了模样但村里人还是可以一眼认出的村支书头像。银幕上的村支书高大而英勇,只是两只通红的脸腮活象猴子屁股,让广大社员笑了个前仰后俯。与此同时,旭东领着我的手跑过来了并迅速地钻进人群。是的,旭东把我喜欢的牛筋索搞到手。

星期天终于到了,虽然李克剑这次给布置了许多作业,但我们在下午还是开始了我们星期六就商议好的游戏——挖陷阱。

挖陷阱前,我们先是各自回家拿铁锨和镐头,集合好了,却找不到要到哪里去挖更合适,梁旭东建议:去场院。于是,我们就浩浩荡荡去了场院。挖陷阱是个力气活,好歹我们人比较多。当然,力气活的主力还得是梁旭东,这家伙真是怪,我一赞叹说“旭东好力气”,他越是肯出汗。刚刚挖出三个脚脖子深的土坑,恰好生产队保管出来办事经过。这保管,真是穷疯恶极凶狠毒辣,日本鬼子扫荡解放区一样举着木锨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来。见情况紧急,我们迅速撤退,建刚跑得太急,基本可以算上是抱头鼠窜,因此,就把自己家里的铁锨让保管给缴获去了。这样的胆小鬼,如果是在战场上,早就让指挥官“噼叭”一枪结果生命了,所以我们才不会可怜他呢,让他自己当见了保管就像见了“太君”那样屁颠颠地当“翻译官去吧。这时,梁振杰很大度地一声“去我家”,大家就敲着得胜鼓向梁振杰家转移。

梁振杰家天井的土比较松软,我们很快就挖出一个膝盖深的土坑。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应该如何伪装这个土坑时,梁振杰的娘急呲败脸地回家来了。看孩子们忙活的不善,一时怎么也猜不到怎么回事:地瓜窖子家里有了,萝卜还在地里等着收获,难道是男人一时等不一时了,要孩子们提前掘萝卜窖子?可也不该在天井中央掘呀。想不出所以然,就慢声细语地问振杰干啥。梁振杰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狗,对敌作战经验一点也没有,更不懂个坚贞不屈,将计就计什么的,娘一问,还认为自己能耐大,正在给家里做突出贡献一样,很自豪地挺着胸脯说出了实话:“挖陷阱!”好家伙,这话可是捅了马蜂窝。知道梁振杰娘是个什么脾气吧?一听宝贝儿子的实话,不由分说,一把扭过梁振杰的胳膊,不加思索地从房檐处找到一根小绳,三下五除二地把振杰捆个结实,然后干净利索地把梁振杰吊到屋梁上。梁振杰绝对地当不了英勇的八路军战士,娘对他即将进行的严刑拷打准备工作刚刚开始,他的小脸就白了,眼泪鼻涕地流了一脸,叛徒一样地哀叫救命:“娘呀,娘——我再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呀,娘……”声音凄厉,传出老远,让人不寒而栗。

随后,我们就转移到了我家屋后。我家的屋后是生产队的苘麻地。这时月,苘麻早已收获完毕,土地正闲置着。这里的好处是:土质松软,适合挖掘;最大的好处是:没有大人来管。

这里真是太好,我们都挖过三四个土坑了,还没有一个大人来多管闲事,其间,也有大人路过,但只是好奇地观望了一眼,连话也没有说,就像帝国主义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们开始伪装坑口了,有的抱来了麦草,有的找来了破纸壳,有的拾来了一些树叶,最好的是弄过来几个梧桐叶子。可惜梧桐叶子也是太小,还是不能把挖好的坑口盖住。还是梁旭东无师自通,他找来了几根树棍,往坑口上面一担,再将梧桐叶子铺上,嘿,坑口一下子就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就又往梧桐叶子上面撒土,下层铺的是湿土,上层铺的是干土,这样,坑口就丝毫也显示不出痕迹了。梁旭东忙活完这些,很自豪,拍着沾在手心里的土,得意的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作品。

看到梁旭东将一个陷阱盖弄成功了,我们纷纷借鉴着把另外几个坑口设计成陷阱。到底还是人多力量大,以后设计完成的陷阱做得更加完美:有的人将坑口上用干土铺好后,还学着电影上民兵埋地雷的样子脱下自己的鞋子,把鞋底轻轻地按在伪装的坑口上面,好象有人刚刚还从上面踏过;还有的在坑口放上了几个死蚂蚱;更有的人为了麻痹敌人,还在远离坑口的地方放上一滩牛屎,还写个“小心地雷”的牌子,插在牛屎的旁边,引诱敌人顺利地进入陷阱。为了更好地打击敌人,有的陷阱底里被放进了大粪,有的插进了尖锐的树枝,当然,还有的把家里的污水端出来,倒在了陷阱里面。

将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商量着要挖一个深陷进,因为吉发说,他当年打井的时候把地给挖透了,趴到井口听听,是二个长着大长鼻子的外国女人在下面说话,一个女人在向另一个人借蒜臼子,要吃饺子。这次,我们也决定要挖出个外国人来,因此就往深处挖,结果真就挖出了奇迹:我们挖到了一只龙缸。这个龙缸倒扣在离土上层一米多的深土里边。我们为了看看龙缸下面是不是扣着大鼻子外国人,就想搬开来,可惜我们费尽全力也没有把这个龙缸搬出来,最后只好找来大石头把这只龙缸给砸破了。真是奇怪了,这个龙缸砸破了,里面竟然还装着一个小一套的龙缸。于是就又用石头把这个小一套的龙缸也砸碎,现出来的当然又是一个再小一套的龙缸。我们一鼓作气继续砸,到底要看看里面装着什么,结果,最后精疲力尽地砸碎了足有十个一个比一个小一套的龙缸,最最后剩下的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龙缸。这个龙缸真是结实,我们轮换砸竟然也没有伤其半点皮毛,黑天时,我们找到了吉发,吉发先是费了好劲地砸,当然也没有砸碎,最后,这老家伙就把小龙缸给放进了凹陷的石臼里,用石臼头使劲往下砸,这样小龙缸终于才——碎成了两半。

总之,挖了许多个星期天的陷阱,最让我们遗憾的是,我们挖掘的陷阱一个也没有发挥作用,也就是说从来没有陷进过一个人。为此,我们也曾经想过到社员们经常走的小路上去挖,可是,许多小路上总是人来人往,估计一旦被发现,下场肯定很惨。有一天,旭东发现了一条不经常走人的小路,欢天喜地地跑来告诉我。我们很高兴,立即带着铁锨、镐头出发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这条小路的确没有人走。我一声令下,几个同学从隐蔽的沟底窜出来,在安排一个人爬上大柳树当了望梢后,其余几个人马上投入战斗。

这条小路的路面真硬呀,使劲将一镐头抡下去,只能撬起一小捧的土,铁锨基本发挥不出挖土的功能了,只能从坑里往外擀土。但是,这些困难统统没有让我们退缩。为了挖这个陷阱,最后我们所有参战的同学手心、手指上都给磨上了水疱。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哭,也没有任何人觉得冤屈,在将近一天的时间里,我们终于在小路上伪装好了一个最优秀的陷阱。

这个陷阱伪装好许多天,都没有陷住人。多少天来,我们不思念其他,天天放学后来这里观望一次,可是连坑口上放着的几只迷惑敌人的死蚂蚱都让蚂蚁给拖去吃掉了,这条小路上竟然还没有经过一个人。我们真急呀,恨不能把可恶的保管骗来走一走。

几天后,天正下大雨,旭东冒着雨来找我,说:“坏了,这雨一下,我们的陷阱漏进水去就毁堆了。”我一想:旭东说得非常正确呀。于是就说:“走,咱们把草帽盖在上面,保护好它。”我们两个在我娘的骂声中,拿着草帽冲进了瓢泼的大雨中。

我和旭东两个人拉着手赶到那条无人走的小路后,立刻搂着脖子在雨中欢呼跳跃起来:那个陷阱已经陷进了一个人。是个男人,一个推着木轮车的男人。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那个被陷进去的男人呆呆地坐在大雨中,他的那只木轮车七零八散地泡在盛满雨水的陷阱里。

李克剑的省优秀教师称号估计要泡汤了。因为全省的优秀教学观摩会一直也没有召开,现在恐怕更不能召开了,原因是马上要地震了。

据说,别的地方已经开始地震了,还死了不少的人。于是,村里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抗震救灾”标语,村支部门口的那块最大的黑板报上,还用彩笔画上三个威武的工农兵形象,这两男一女挥着拳头向下威武地砸去,砸到的是一对小丑和骷髅一样猥琐的东西,那堆丑恶的东西上面用粗体黑字标写着:“地震”。

李克剑去公社教委开了一个紧急会,回到学校后,就向我们传达了会议精神。公社教委说,我们国家有个叫唐山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大地震,由于他们没有学好防震知识,因此,死了很多的人,为了我们这里发生地震时,少死人或者不死人,更是为了尽早地实现共产主义,就要求我们刻苦地学习防震知识并积极开展好防震演习。

以后,我们就不再上课了,也不再没完没了地演习李克剑的公开课了,我们开始了新的学业:跟着老师学习并背诵公社教委发下来的“防震抗震小知识”。李克剑说,今年的年底考试主要就是考“防震和抗震知识”,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学。为了达到活学活用的目的,学着学着,讲课的老师会没来由地喊一嗓子:“地震了,快跑。”于是,正式的演习开始了,前排的同学按顺序向教室外跑,靠窗的同学用脚踹开窗户往外跳,后面离门远的同学就要利索地钻进桌子底,老师则站在讲台上潇洒地指挥……

这个抗震防震演习比李克剑的回答问题举左手还是举右手演习有意思多了,把个梁旭东演习的精神焕发,李克剑正在讲台上讲着:“……地震时,青蛙乱跳狗乱叫,鸡不进窝半夜叫,井水发浑还上涨……”梁旭东突然就尖着嗓子叫一声:“地震了。”李克剑几乎是本能地就丢下课本,捂着头往教室外窜。大多数同学们正沉浸在李克剑的讲解中,还在愣怔,梁旭东就迅速地跳上了课桌:“快,快跑呀。”见没有几个人往外跑,他继续歇斯底里地喊,“弟兄们,地震来了,冲呀……匍匐前进,冲呀。”还是没有人理会梁旭东,都转脸瞧已经站在门口的李克剑。李克剑在教室外跳着高喊:“地震了呀,地震了呀。”一刹间,教室里终于大乱,你拥我推,哭爹喊娘……

放学了,梁旭东拉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往家跑,边跑边问我:“地震怎么回事?咱这里什么时候地震呀?”

正跑着,看见老光棍吉发忧心忡忡地往大街上走。我们就拦住他:“地震是怎么回事?”

“啊呀,这地震可厉害呀,来了,就是地一个晃荡,晃荡的人头晕,恶心,主要是还站不住,井水也都发浑了,甜水全部变成懒水了,不好喝了也没法喝……不过地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比海笑(其实是海啸)差远了,我们这里离海太近了,最怕的就是海笑,这海要是笑了……”

“怎么样,能比日本鬼子来了还厉害呀?”我们吃惊地问。

“当然了,日本鬼子怕什么?毛主席指挥着解放军刚刚打了八年,就把他们全部打跑了,再也不敢回来了,但这要是海笑了……你想,海都笑了……”吉发用舌头舔嘴唇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导我们了。正好,他发现了一只老鼠从街西窜到了街东,他变色变貌地喊:“好家伙,真要地震了呀,老鼠不怕人,随便溜达着就过街了。”

回家后,我就向娘传授我在学校里学到的抗震防震知识,把大躺柜里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如果地震了,我就钻进去,小衣柜上放一只倒立的白酒瓶子,瓶子一到,就是证明地震来了,还有就是千万不能脱衣服睡觉,因为地震来了后,人是没有时间穿衣服的……

穿着衣服睡觉真是别扭呀,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就听见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猛地睁开眼一看,果然见小衣柜上的那只倒立的白酒瓶子倒了,睡梦中,我正要往大躺柜里钻,娘却一把拉住我,拖着我跑到了街上。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洋洋,我一手被娘拉着往生产队的场院跑,一手揉着还没有睁开的眼镜,接着就撞上了在人群里乱窜的梁旭东。梁旭东看见我,拍着屁股大笑:“我把吉发家的那只白酒瓶子用棍捅倒了,老吉发就发了疯一样往外跑,边跑还边喊地震了地震了,哈哈哈……就都跑出来了。”

第三生产队的场院地势最高,因此,几乎全村老少都集中在这里了。天有些凉了,跑出来的人许多人都穿得单薄,因此,喊冷的很多。虽然觉得冷的要扛不住,但就是没有人敢回家去取衣服。男人们开始抽烟御寒,女人们却凑在一起跺着脚悄悄地说话,我们一群孩子,在疯跑了一阵后,也累了,困了,便哈欠不断地跑到场院的麦管草垛边,躺上去,用麦管当被子一样盖在身上。接着,在我们睡觉的旁边一个麦管草垛就着火了。

那场火烧了十多个大草垛,火苗窜到了半天空,映亮了整个村庄,不管人在村里的哪个角度看,都好象是自家的屋后或者院墙外正在着火,那个情景让人看了,没有人不胆颤心惊,许多人还吓得尿了裤子,大街小巷砸破铜盆告急的声音乱成一团,每一家的男人都不顾躲地震了,赶紧跑回家将自家水缸里的水用水筲舀出来,狂跑着去场院救火,在家里舀的是一水筲的水,到了场院才发现拎来的是半桶,而火烧的太大,就是这半桶水也根本起不了丁点作用。看着越烧越汹涌的大火,旭东爹大叫一声不好,转过身往自家跑,到家就把炕上的褥子和被子抱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丢在了天井,接着搬出水缸,把里面的水全部浇到被子和褥子里。旭东娘还认为自个的男人让大火吓傻了,正要和男人拼命,旭东爹已经踩着梯子上了屋顶,在上面气急败坏地大喊:“快,快递上来,火着过来了。”旭东娘马上明白过来,急急火火地把大东等孩子叫过来帮忙。当旭东爹终于把浸透水的被子和褥子盖在了自家的草房上时,其他的人才醒悟过来,纷纷地跑回了家,也是照例将自家的被窝浇上了水,又盖到了自家的草屋上。大火烧了足有一晚上,村里人都擦着脸上的冷汗说:“幸亏没刮大风呀……”以后才知道,这场大火是那个男人吸烟乱丢的烟头引起来的。

第二天一早,梁旭东家围满了人,是让梁旭东爷爷的嚎啕大哭招惹来的,原来,在昨天晚上往外跑躲地震时,梁旭东的爹娘把他给忘了。

梁旭东的爹耷拉着头,蹲在院子里自言自语:“你死沉死沉的,谁能搬动你……”

梁旭东的爷爷多少年前就得了瘫病,一直躺在炕上,躺的身上都破皮了,夏天时,都臭的招苍蝇。还没有上学时,我们就经常在旭东家玩,但起初每一次玩都是提心吊胆,原因是旭东的这个偏瘫爷爷,看到我们在天井里活蹦乱跳就不住声地骂,还动不动咬牙切齿地喊要砸断我们的狗腿。当时,我们很害怕,只要梁旭东的爷爷一开口骂,我们就吓得跑到门外去。时间长了,我们才知道,梁旭东爷爷也只有过过口瘾的能耐了,就不再害怕。有的时候,看到旭东的奶奶或者娘不在身边,他们还会趴到爷爷住的屋子的窗户下,成心挤眉弄眼地逗弄他:“下来呀,下来打断你的狗腿!”这话气得老头子“哇哇”乱叫,用手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打炕面。正气着老人,梁旭东的娘就风风火火气势汹汹地举着笤帚疙瘩来了,我们才会“咯咯”大笑着跑出门外。

有很多时候,正在门口愉快地玩着,梁旭东娘突然冲着门外呼叫起来:“旭东,旭东,快跑,叫你爹去,你爷爷要拉屎。”

一听爷爷要拉屎,梁旭东什么也不顾了,丢下我们低着头往生产队的饲养屋跑。梁旭东的爹是生产队的饲养员。离着饲养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梁旭东就会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大喊:“爹、爹,俺娘……让你家去,俺爷爷……要拉屎!”

听到梁旭东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梁旭东的爹不管正在忙活什么,立刻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连手也顾不得洗,慌里慌张小跑着赶出饲养屋,好象家里正在着火似得紧急。

以后,我在梁旭东家的茅圈里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椅子,椅子也有四条腿,其实就是一张平常的椅子,与其他椅子不一样的是这个椅子面上有一个圆圆的大洞。我问梁旭东怎么回事。梁旭东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这是我爷爷拉屎用的。”我马上想到梁旭东爷爷在他爹的帮助下,坐在这个有大洞椅子上拉屎的情景,然后,我也坐了上去,要试试在上面拉屎的滋味。椅面上的洞太大,我的整个屁股都会从洞口里露下来,而且,当时我肚子里也没有屎等着要拉。我没有死心,并和梁旭东商量:“我拿回家吧,下一次我也要在上面拉屎。”

梁旭东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行,不过你拉完得赶紧送回来,我爷爷拉屎还要用的。”

“我就拉一泡屎,拉完我就送回来。”我答应着,然后让梁旭东先出去看看他娘和奶奶是不是在天井里乱转。梁旭东很听话地蹑手蹑脚出去侦察。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低声地说:“出发吧?”我问:“怎么样,没有遇到鬼子?”旭东嘻嘻一笑:“鬼子撵土八路去了。”我们两个人相视一笑,抬着梁旭东爷爷拉屎的专用椅子鬼鬼祟祟地出了门。

这一天,梁旭东的娘又在天井里冲着门外玩耍的我们喊:“旭东,旭东,快跑,叫你爹去,你爷爷要拉屎。”

一听爷爷又要拉屎,梁旭东像解放军听到了冲锋号,立刻向生产队的饲养屋跑。边跑边满脖子青筋很自豪地叫:“爹、爹,俺、俺爷爷……要、拉屎——”

在梁旭东的呼喊中,旭东爹夹着一把青草跑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赶。

梁旭东的任务完成了,又继续和我们玩起来。大家正欢天喜地地玩着泥巴,梁旭东的爹忽然怒气冲冲地来到门外:“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把你爷爷拉屎的椅子放、放哪儿去了?”

梁旭东一惊:坏了!他匆忙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才猛地想起,那个椅子还放在我家的茅圈里。

这时候,从天井里传来了梁旭东娘声嘶力竭地怒骂:“旭东,你这个小兔崽子,看你做的好事:让你爷爷拉了一被窝屎。这次你不给我舔着吃了,我打断你的狗腿!”

梁旭东爹让老婆这话激得愈发怒火填膺,他凶神恶煞地来抓梁旭东的衣领。见大事不好,我朝着旭东大喊一声:“旭东,快跑!”

那里还会跑得了,梁旭东爹一个高探身一把拽住梁旭东的胳膊,接着一巴掌掴在他的左脸上。梁旭东被打得浑身一颤,捂住脸腮懵了好大一会儿,然后猛地扑倒在地,凄惨地大哭起来。

梁旭东娘听见儿子哭泣的声音不对,紧赶慢赶地从天井里跑出来,她一把拉起在地上打着滚嚎叫的梁旭东,仔细一看:儿子的左脸腮上竟然突起了五个粗大的红手印。

再以后,我们都看出来了:梁旭东的右眼变斜了。

地震总也没有来,让人等得既胆颤心惊又心急火燎,起初大家像穷苦大众盼望亲人解放军来解放他们一样盼望着地震赶紧到来,后来,盼望的时间久了,地震总也不来,人们的希望就破灭了,人就变麻木了,这时候,人再听见什么人喊“地震来了”,眼睛里没有慌张神色了,更不会再稀里糊涂地瞎跑了,有的人晚上睡觉,还竟然敢把衣服脱了。但就在这时,地震真的来了,是晚上来的,它来的时候,地面可能像人咳嗽一样抖动了几下,我们都睡的很死,根本没有醒来,地震就结束了。第二天清晨,村支部的大广播喇叭播放已经地震过的通知时,大家还很疑惑:不能吧?昨晚我睡得很警醒呀,怎么地震来了会没有发觉呢?这时,村干部一行几人就逐个大街小巷很仔细地转悠,说是找受灾房屋,果然就找到了几间墙壁有裂纹的房屋,还找到了一处倒坍的土墙。房屋有裂纹的房屋主人就后怕地牙疼一样吸凉气:乖乖呀,这地震要是再晃荡几下,我们一家的脑袋不是玩球了么?

村支书说,上级党组织说昨晚这是余震,大的地震马上那个要来,因此,为了能保证人民的生命财产,家家必须搭建抗震窝棚,以后,人不要再在屋子里住了,特别是妇女和儿童,一定要住在抗震窝棚里。大喇叭一广播完,村干部们在村支部的带领下,开始动员和帮助村民,家家根据人口的多寡在自家的天井里搭建数量不一的抗震窝棚。抗震窝棚是用树棍和玉米秸混合搭建的,搭建很简单,地上铺上麦秆草,躺上去也很宣暾,睡起来也很暖和。我们孩子都喜欢在里面睡觉。梁旭东的爷爷也喜欢在窝棚里睡觉,他喊他不想被房梁打死。

就在大家手忙脚乱地防震抗震的时候,我在苦苦地思索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地震?这地震是不是美蒋特务制造的呢?谁可能是隐藏在我们身边的美蒋特务呢?我特别喜欢看反特的小人书,我的警惕性高着呢,我确信美蒋特务一定在我们善良的劳苦大众身边蠢蠢蠕动,并抽冷子搞破坏。

我把我能够想到的人全都与记忆中美蒋特务的形象比较了一下,接着,我眼前一亮,我找到了一个最大的嫌疑犯:梁亚梅的爷爷。

梁爷爷绝对的是特务。他曾经让我们给地主婆扫院子和跳水,他还曾经偷过我们“勤工俭学”时拾的粪——据说现在美帝国主义正在用人粪做臭炸弹,他们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拉屎不臭,所以偷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粪——来破坏我们实现共产主义。他还……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要上自家的平房顶上吸烟,现在,全村都在抗震防震,他一个老家伙,不好好地防震,跑房顶上,还一亮一亮地吸烟,这不是和特务接头又是在干什么?

我把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梁亚梅。梁亚梅是个无产阶级姐妹,她十分相信我的分析,所以那天晚上,梁亚梅就决定和我一起去抓这个狗特务。

傍黑天,我早早地来到梁亚梅家附近,当瞅见梁爷爷踩着梯子上到自家的房顶后,我就偷偷地把他踩过的梯子撤下来,然后挪到一边,用提前准备好的木锯,把梯子的从上数第三镫锯断——小人书《神秘的爷爷》上说,机智的红小兵在抓接头的特务时,就是把特务上阁楼的梯子镫锯断,让特务摔下来,才可以抓住的——最后,再把梯子原封不动地移在原处。

我潜伏在梁亚梅家房前的草垛里许久了,梁亚梅才姗姗来迟。我没好气地说:“怎么才来?知道你这样,我就叫梁旭东来帮忙了,真是的。”

“我娘又让我刷碗……怎么样?特务来接头了?”她的眼睛闪着乌黑发亮的光。

“还没有……快趴下,估计快了。”我说着,然后指挥着梁亚梅躬腚趴在我的身旁。

老特务梁爷爷还是在不紧不慢地吸烟,吸了一袋又一袋,就是不见另一个特务来接头。梁亚梅烦燥得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地打,她到底忍不住了,凝眉闭眼地哀求我:“要不,我先上去探探情况?”

我狠狠地瞪她一眼,想想我自己也有些困了,便妥协了:“好吧好吧,你上去看看吧,不过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我明白。”梁亚梅拉着长音答应着,蝴蝶一样飞舞着向平房边的梯子跑去,然后,轻盈地顺着梯子一节节向上、向上。突然,我想起了被我锯断的梯子镫,连忙大喊:“梁亚梅,梯子……”

与此同时,我看见梁亚梅从高高地梯子上跌下来。

为了响应上级号召,更好地开展“勤工俭学”活动,我们学校每个教室都多了五只小长毛兔。长毛兔是公社教委发的,白白的,大眼睛长耳朵,煞是可爱。由于缺砖少石,加之我们也不会砌兔子窝,因此,我们班在操场的一角挖了两个圆圆的地窖,下面给它们铺上了干草,然后,把长毛兔分三只和两只丢进窝里。长毛兔兴奋地在地窖里蹦来跳去。傍晚放学后,我们班干部轮流着带领值日的同学去庄稼地里剜野菜。

每次值日剜野菜,我都要回家推上梁亚梅。一到地里,梁旭东就带几个男同学脱下裤子,到附近的水沟里抓青蛙,女同学则结着伴到地里去给学校的长毛兔剜野菜。我把梁亚梅的轮椅推到路旁后,开始在一个高高的土坡上挖横洞。洞是挖两个,洞的上方还用土趸成烟筒,结束后,就四处找枯树枝,找了一堆以后,我就折吧折吧开始生火。梁亚梅在一旁指挥着我,一会儿说洞挖小了,一会儿又说折的枯树枝长了,指挥得我手忙脚乱。火终于升起来了,但浓烟很大,并迅速地刮到了梁亚梅脸上,她开始“吭叱吭哧”地咳嗽,我赶紧过去照顾她,幸亏女同学们及时地剜野菜回来了,火才没有熄灭,正忙活着,几个男同学也连蹦带跳打打闹闹地回来了,他们的收获也不小,数了数,他们足足抓二十二只青蛙,我们11各男女同学一个人正好分四条腿。梁旭东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厨师一样,他熟练地将青蛙两腿劈开,接着青皮一撸,露出鲜白的青蛙腿,点着满意的头努嘴递给我们,我们就分头插上提前准备好的硬树枝,放到燃烧的火焰上转转悠悠地慢烤,不一会儿,香味就飘出了好远好远。青蛙腿烤熟了,我们个个都咻咻着鼻子,争先恐后地先递给梁亚梅吃。梁亚梅也不客气,像电影中的土匪吃鸡大腿那样,抓着青蛙腿大咬着夸张地吃。我笑了,我觉得许久都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

梁亚梅从梯子镫上摔下来后,不会走路了,县里最大的医院检查后说,是把一节脊椎给摔坏了,以后她可能要在轮椅上生活了。梁亚梅的爹娘一听孩子给跌残废了,二话不说,马上用小车推着送到了我家。他爹娘把梁亚梅抬到我家的炕上后,也不说话,往外就走,我娘在一旁焦急地搓着手,慌慌张张地说:“大、大哥,嫂、嫂子,你们这是要干啥呀。”

梁亚梅的爹娘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走到我家门口时,她爹囔囔地说:“你儿子作的孽,孩子就送给你家了,你们看着办吧。弄死也行,我们是不要了。”

梁亚梅在炕上嘤嘤地哭,我娘见梁亚梅的爹娘走远了,也“嗷”地一声大哭起来,哭的时候她还顿着脚拍着胸,样子很吓人的。我应该感谢已经斜了眼的梁旭东,没有梁旭东的斜眼,我娘不会理智到一个指头也不碰我的地步。我蹲在一个墙旮旯,眼里也默默地流着眼泪。

前后院的邻居们都来到了我家,他们来了什么话也不说,男人抽烟,女人则小心谨慎地陪着掉眼泪,最后,还惊动了村支书。村支书来了,起初也是叹气,以后才说:“遇上了就得接着,这也是命里注定的。也不要哭了,看你家的时气吧,能治好更好,实在治不好,以后就给春光当媳妇,也许还是好事呢。是不是?”

自此以后,我们家开始全力以赴地给梁亚梅治病。我们逢人便寻求偏方,街坊邻居也把这个事当成了大事,每每走亲访友归来都要到我家坐坐,给我们送来新的偏方,梁亚梅的嘴也算是泼辣,她义无反顾地吃过我和梁旭东一起搞回家的,我娘用各种烹饪手段煎炒烹炸出的蝎子、蚕茧、蜘蛛、马蜂、鱼目、贝壳、牛皮、猪脚皮、蛇蜕、蜂窝……

以后,我家打探到了一个专门治疗瘫子的老中医。这老中医是个老太太,家离我们村有三十多里地,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娘就叫起我,把梁亚梅抱到早就准备好的独轮车上,然后推着出了门。

一出门,天还有许多的凉意,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坐在车上的梁亚梅也随着我抖动了一下身子。娘推着独轮车,我肩头拴了一条绳子,在前面拉。走了没有一里地,我就浑身冒汗了。倒是坐在车上的梁亚梅,冻的嘴唇发紫。我和娘走一段路,就把衣服脱下一层,披到冻得瑟瑟发抖的梁亚梅身上。太阳升起来时,我光着脊背,也开始流汗了,梁亚梅才觉得不冷了。

一路打听着,还算顺利,将近中午时,我们找到了传说中的老中医家。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听我们要找的人,他说:“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老中医的。”

我娘就急了:“不对呀,我们打听了一路,都说……”

“都说什么都说,你们打算害死我娘呀。”男人没有好气地说。

一听这话,娘马上明白了,我们要找的老中医肯定就是这家的老太太。娘“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哥,你可怜可怜俺孩子吧,救救她。”

“你们走吧,她是搞封建迷信,你们不要相信她,有病还是去医院吧。”男人看到我娘跪下了,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我娘就更来劲了,嘤嘤地哭起来。见娘哭了,梁亚梅也坐在车上“呜呜”的哭,我起初一愣,见她们哭的伤心,又想到自己一路千辛万苦地拉车,肩头都肿了,竟然人家不给治病,也觉得委屈,也“哇”地一声哭起来。

我们娘三正用不同的声音比赛着哭泣,从院子里传来了一声断喝:“小杂种,你不要害人了,快把她们领屋里来。”

男人叹了口气,把我们让进院子,然后,从门里探出头张望了一番,可能是没有看见什么人,这才把街门轻轻地关上闩。

我们进屋里,看见炕上盘腿坐着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老太太让男人把梁亚梅抱到炕头趴好,她则伸出手在梁亚梅的腰上揉捏:“丫头跌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娘鸡吃米一样慌慌点头,紧张地问:“婶子,还有救吧?”

老太太微笑着瞅着娘:“不是你的孩子吧?”然后不待娘回答,就招呼那个男人把窗帘给她挂上。窗帘很厚,一挂上,屋子里马上暗了下来,好像傍晚黄昏时。

娘赶紧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婶子,您老是神仙?

老太太没有言语,从身后的被窝里摸出一个手帕包,打开手帕包,里面是十几支有筷子长头发丝细的银光闪闪的针。她把所有的针都乱七八糟地扎在梁亚梅的后背上,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出去吧,带好房门,我叫你们了,再进来。”

娘就听话地领着我的手出来了,往外走时,我扭头瞅了梁亚梅一眼,隐约地见她一脸的微笑。

娘可能是有意地没有把房门关严,我们在外屋,往里看是黑洞洞的,但仍旧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先是“吱吱啦啦”的声响,然后就听见老太太在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听不清她念叨的意思,听起来像歌唱,而且是音调很高的歌唱。我突然就明白了,老太太这是在作法。难怪她的儿子说她搞封建迷信呀。说起作法,我想起我娘也是会一些小法术的,有一次,我和梁旭东搬动墙根的石头找蝎子,在搬最底下那块时,猛然发现了蝎子,因此就忘了往搬动处吐唾沫,结果,刚抓住蝎子不久,我的眼睛就红肿起来,并且越来越肿,不一会儿就肿成了只剩下一条隙缝。傍晚回家后,娘一见就明白了,马上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用炊帚沾着水瓢里的水,顺着院墙跟,边淋水边念叨:“土公土母,动你旧土,还你新土……”嘿嘿,不可思议地事情发生了,娘就是这么念叨几遍,我的眼睛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不痒地消了肿。现在,听老太太的歌声很优美,我就相信老太太的法术更厉害,我盼望着她在念叨完后,梁亚梅就能和以前那样站起来跑和欢快地跳了。

过了有半个多小时,老太太不再唱歌了,屋子里静了一会儿,然后老太太就让我们进屋了。进去后,我看见梁亚梅后背的针已经取下来了,她正在呼呼地睡觉,睡梦中,她的嘴一直在动,好像在嚼一块硬邦邦的地瓜干。

老太太的头上满是汗水,她从枕头边取过一个罐子,边往外倒里面的丹药边问我娘:“你们还能什么时候来?”

娘说:“最好是下个礼拜天,没有孩子帮忙,我自己推不来她。”

老太太说:“也好也好。你看好时辰,每天的这个时候给她吃一粒药,别忘了。”说着她倒出六粒丹药递给娘的手心里。我娘接宝贝一样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胸的衣兜里。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高兴,特别是娘,竟然还唱起了戏文。我问梁亚梅:“你怎么在人家睡觉了?还做梦吃东西吧?”

梁亚梅说:“我也不知道,一上炕就困得睁不开眼。我是做梦么?我怎么记得我在啃猪蹄,猪蹄上全是肉。”让她说的我满嘴盈满了口水。

第二个星期,我和娘都轻快多了,因为梁旭东听说后,自保奋勇地给我们帮忙。这天早晨,梁旭东天还没亮就来砸我家的门。我娘开了门,问:“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娘烧的炕太热了,我也睡不着,老是醒,怕误了时辰,你们再等不及走了。”梁旭东朝我挤眼。

梁旭东的劲比我大,一路上,他和我娘替换着推独轮车。我们说说笑笑,也没有觉得累。正走着,我娘突然说:“好事来了?快,旭东,放下车子。”

我们就听话地停住了脚步。我娘指着远处的一个匆匆忙忙赶路的人说:“看到那个人了么?那肯定是‘对道’的,他看见我们就往岔道上走,躲咱们呢……这家添了小宝宝了。你们跟着我,我去撵他,我撵上后你们一起上。”

对,那男人就是“对道”的,我们都曾经吃过“对道”的红绿鸡蛋。家里添了小宝宝后,当爹的都要去孩子的姥姥家报喜,姥姥家早就准备了二份鸡蛋,一份是给生了小宝宝的功臣“坐月子”吃的,还要染几个红绿蛋,由孩子爹在路上碰上路人送人家的“报喜蛋”。现在,大多数家庭都是贫穷的,吃饭都不很饱,那里会舍得把蛋送路人。

“对道”的男人见我娘向他那边跑,马上也跑起来,他的篓子里拐着的全是鸡蛋,他怎么敢使劲跑?再说,他长的很单薄,比旭东也就高半个头,因此,他很快就被我娘给撵上了。

“快给我喜蛋。”我娘才不客气呢,她理直气壮地伸手要。

“嘿嘿。”那瘦小男人咧着嘴笑,“大嫂,什么喜蛋?我是走亲戚的。”

“屁!你敢说你篓子里装的不是鸡蛋?”娘见我和旭东凑上来了,朝我们一使眼色,我和旭东就凑到了男人的篓子边。男人见事吗不对,马上媚笑:“我……”

我们那里等他说什么,和旭东猛然向他发动了进攻,男人没有留神,倒在地上,我们趁机赶紧去抓篓子里的红绿喜蛋,男人还要爬起来挣扎,我娘上去按住他,还吩咐我们:“一人拿一个,行了行了,别多拿,啊。”

我拿了三个,怎么也得给梁亚梅两个吧?可惜,他的篓子里的喜蛋一共才四个,没法,我只好又拿了二个没有染色的鸡蛋。

我们三个跑了,倒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也没有追,他知道打不过我们,他只能指着我们的后背跳着脚大骂。

老太太真是神医,在给梁亚梅扎了第六次针后,傍晚到家后,梁亚梅说:“咦,我的腰一直热呼呼的。”娘刚听她说的时候,很惊诧,连忙问:“你觉得那里难受还是……”

“不,我觉得很舒服,我想站起来……”梁亚梅说着,就自己使劲动。

哦!她有知觉了。我和娘赶忙试探着把她小心谨慎地扶起来。呀~~~,她竟然自己站直喽。我们欢呼起来,立刻,我们家过节一样欢乐起来。星期天,你快来吧。我的心在憧憬。

可是,天塌下来了,我们在这个星期天再也找不出机会去三十里地的神医老太太家了。

天是星期四下午塌下来的,起初没有人知道,天要塌的,正在忙碌秋收的社员们先是看见满大街的民兵窜来跑去,比抗震防震时跑得还欢,就很疑惑,碰见熟识的人,有人还大声地问:“又在准备什么活动?有特务搞破坏?”

跑着的人回头急急答一句:“上级让紧急集合,说是马上有重要广播要社员收听。”

这时,社员们才发现大街的主要位置上的确很突然地安装上了几个大喇叭。一个大喇叭上刚扯上电线,还没有固定好,就传出了清晰的哀乐,随后,一个万分悲痛的男子缓缓地广播着: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毛主席逝世了?!毛主席逝世了……天呀,天真的塌下来了。

天黑下来了,是刹那间黑下来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没有人往家跑,社员们全部停下手里的活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大喇叭跟前跑,跑到大喇叭下面的人全部是咧着大嘴,竖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的倾听,没有人掉眼泪,也没有人说话,整条大街都是静悄悄的,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一遍一遍的哀乐和播音员的广播,似乎与自己一点也不相干。忽然,村子里的深处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哭泣,这哭泣粗听还很搞笑、怪异,等清晰地传到大家耳朵里的时候,站在大喇叭下的社员们几乎一下子都明白过来了,大家几乎同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淹没了一切,包括深重的哀乐,不一会儿,就有人一头跌倒在地上,咬着牙关打滚,这时,社员们才似乎突然找到了怎么努力地去发泄自己的情绪了,许多人同时地倒在地上,滚动着身体掩着脸痛哭着……

天真的黑了,大家都聚在了一起,悄悄地共同商议:怎么办?以后可怎么活呀?毛主席都丢下我们不管了,我们社员还有活路么?

村支书在痛哭后是冷静的,他安排民兵在各个路口站岗,禁止任何人出村,也禁止任何人进村,还要求他们昼夜开始巡逻,只要发现敌特分子搞破坏,可以立即就地解决。

天冷了,冷得让人牙关总也闭不紧。晚饭,我们都没有吃,我娘一直哭,哭得我饿了都不知道该不该吃。

万幸,梁旭东来了,他一头扑进我家,我们都吃了一大惊。

“我爷爷死了。”梁旭东在我家天井时大声喊。

“是毛爷爷死了……不,是逝世了。”我跑出来纠正。随后我知道我说错了,我竟然说毛主席死了,要是让民兵恰好听见,要吃枪子的。

“我爷爷也死了,刚才死的。”梁旭东进了我家屋子,没有好气地说。他接着看见我家灶台上有一个煮熟的凉地瓜,也没有客气,抓过来就吃。

我娘到底明白过来,一拉旭东的胳膊:“你爷爷也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我爷爷能怎么死?我娘管吃,我爹管拉,他应该是老死的吧……哦哦,对、对了,毛主席逝世了,他觉得毛主席在那边没人站岗,陪着去了。真的,我爹刚才说的。”梁旭东让凉地瓜给噎住了,翻着白眼抻着脖子在我们跟前走来走去。

“走,走,到你家去看看。”我娘彻底明白过来,擦了把眼泪对梁旭东说。

“你去吧,我们孩子在就是会给你们大人添乱。不打算让你们受累了。”梁旭东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班干部得在一起探讨点学习的事情了。”

娘差点让梁旭东给逗笑了,她只好一个人匆匆地去梁旭东家。

梁旭东见我娘走远了,这才指着我问梁亚梅:“你大了,真的要给他当媳妇?”

梁亚梅瞅我一眼,脸腾地涨的通红,但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我家不要我了。”

“你家如果要你,你还会回去么?你再让老神医给治几次,肯定就会好的。”梁旭东问。

梁亚梅低下头不言语了。我的心里也突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你怎么不说话?我也觉得你看不上李春光,我知道,你看中尹正林了。”梁旭东的这句话“砰”地一声把我的心给炸开了。

“胡说,你胡说!”梁亚梅的脸更红了,“你走,你爷爷都死了,你赶紧走,我不想见你……”梁亚梅大喊起来,喊完后,她就嚎啕大哭起来。

梁旭东梗梗着头抻脖子:“好好,我走,我走,我不耽误人家说悄悄话了……老吉发真是活神仙,他说么,真让春光这小子挖着了,媳妇是那么好娶的呀?他说他找了四十多年了,还没有找着……嘿嘿,知道这样……”梁旭东一个人嘀嘀咕咕着往外走。

根据村支部的意见,第二天,梁旭东家就迅速地把死去的老人给掩埋了,没有按惯例停七天的灵。梁旭东的爹说:“俺爹死的不是时候,正赶上毛主席逝世了……毛主席逝世是大事呀,我们都要全力以赴,我想得通,我爹肯定在那边也是高兴的。他早些过去,帮着毛主席提前打扫个卫生什么的也好。”

出殡的时候,老光棍吉发突然大步流星地窜到旭东爹的跟前,一把拽住旭东爹的胳膊:“来来,你说,来来,你说……”

吉发急赤白脸的样子让大家吃惊,出殡时的哭声戛然而止。“怎么回事?怎么……兄弟?”旭东爹颤颤巍巍地端着即将摔下去的“送老盆”,满脸的泪珠滚动着。

“你说,你哭什么?你为什么呀要哭?”吉发挽起袖子了,样子是要动手打人的架势。

“我爹,我爹死了,我哭,我哭不行么?”旭东爹有些莫名其妙。

“毛主席逝世了,没见你哭的这么伤心,你爹瘫了十多年了,现在死了,你倒哭的这样厉害。你到底是想怎样……你还说你爹是去那边给毛主席收拾卫生,你爹要真是给毛主席去收拾卫生,你哭什么?抱屈是吧?”吉发说的义愤填膺。

旭东爹觉得说的也对,因此,端着“送老盆”也不知是不是应该继续摔。

“不准再哭,都给我笑。谁再哭,我就报告公社去,告你们反革命。”吉发掐着腰,站在外围意气风发地监督者送殡的队伍。

除了旭东的爷爷出殡的时候,村子里传出几声尖利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声以外,多少天来,村子里一直都是沉浸在悲痛中,给毛主席举行追悼会这天,悲痛终于酿到了最浓。那天的追悼会,我们学校的全体学生和全村的社员同时集合在平常放电影第二生产队场院。

追悼大会随着大喇叭的广播一同进行:奏哀乐,向毛主席的遗像默哀三分钟。默哀三分钟刚结束,吉发“嗷”地一声蹦起来,接着就摔倒地上,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民兵们赶紧跑过去,又蜷胳膊又捋腿,还有人对着他的人中使劲掐。过了一会儿,吉发才缓缓地睁开眼,然后直着潮眼,喃喃地说:“毛主席逝世了,以后,还有谁能给我做主?我还有活路么?我永远也娶不上媳妇了……”说着,咧着大嘴嚎啕起来。哭了一会儿,他慢腾腾地爬起来,站起来就歪歪扭扭地跑,被一个站岗的民兵发现了,拉着枪栓在后面大喊:“吉发,你干什么去?站住!”

看到了《随风飘荡》样刊 随浪随风飘荡是什么歌

“不行,不行,老梁头瘫了十多年,他还要给毛主席打扫卫生?就他个德行!不看着不行。我得过去监视着他……”吉发说着,已经跑远了。

毛主席的追悼会结束后,有负责村外巡逻的民兵在村边的一棵歪脖树上发现了已经上吊多时的吉发。据说,吉发伸着长长的紫舌头,尸体绷绷硬,在随风飘荡。

毛主席逝世了很久一段时间了,天依然是晴朗的,饭还是可以继续吃的,原来是毛主席培养的接班人华主席在领着大家继续抓革命促生产。社员们要继续搞农业学大寨,学生么?当然要继续到学校上课了。只要上课,我们还是有星期天的。

又迎来了一个灿烂的星期天,娘照例带着我和梁旭东推着梁亚梅,欢天喜地地去三十多里外找神医老太太治病。

老太太摸了摸梁亚梅的后脊背,深重地叹了口气:“孩子的命苦呀……咱耽误的时间太久了。”

娘像被人推了一把一样愣怔。倒是梁亚梅抢先明白了老太太说的意思,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娘马上也清醒过来,她匍匐在炕头,一把搂住了老太太的大腿:“娘呀,亲娘呀,求求你呀,救救我的孩子吧……”我娘声泪俱下。

老太太也流下了眼泪:“孩子,孩子,孩子,这、这就是命呀,难道说,我,我不想救她?可、可、可……我,我争取以后让她能生孩子吧。”

街上变得真喜庆呀,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满街花花绿绿贴着纸。

同学们排着一列长队,高声齐唱着《我们是公社小社员》,我站在队外时不时地吼一声:“一二一,一二一……”纠正着大家的步伐,接着,我就看到了石头上和房屋上贴着的红纸和绿纸。我跑到一块大石条跟前,发现上面贴着的红纸上写着“石头”,再看沿街的房屋上,隔三差五地贴着绿纸或者红纸上,有的用彩笔画一只杯子,写着“杯子”;有的画一只钟,写的是“钟表”;还有的画床叠好的被子,写的当然是“棉被”……村支部这是要干什么?

下午一到校,就发现李克剑阴沉着脸站在教室门口,一见我就让我站住:“李春光,你为什么要破坏扫盲运动?”

我,破坏扫盲运动?我觉得莫名其妙。

“你还嘴硬?!”李克剑走进教室,然后拎着教鞭走出来,然后,举起来要抽我的样子,我一仰脸,挺着胸迎即将下来的教鞭。“你不用不承认,有人已经看见了,就是你把石条上的纸条给撕掉的,等一会儿,民兵就会来抓你。你承认了,我兴许还要帮你说好话。”

李克剑手里的教鞭到底也没有落下来,他也有顾虑了呀。他以前每次用教鞭打我后,不出半天,他都要落个灰溜溜的下场:他的自行车车胎被人偷着按上了按钉,他在回家的半路,车胎才会没有气了;他在学校里有被窝,那是他晚上值班是盖的,可也在打我后,让人给放上猪身上的虱子和狗跳蚤;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放着一条死蛇;他夜间上厕所,有个用手扶栏杆的习惯,有人就把栏杆用小刀从底部小心地割断,虚设一个机关,他来上厕所,会在蹲下的同时,用手扶栏杆的,但栏杆被割断是虚立着,他在扶栏杆的时候,就光着屁股墩倒在粪坑里……他当然怀疑是我动的手脚,但他抓不住一点的证据。事实上,这些坏事真还不是我干的,都是梁旭东的杰作,梁旭东说过的,“要当我的忠实走狗”,因此,这点小事,根本不用我亲自安排,他就折腾的李克剑从心里打怵我了。

下午上课不久,村支书亲自来学校了。我很害怕,认为真是来抓我的反革命破坏活动的,闹了半天,他是来找几个识字多的学生的,“主要是帮助几个老太太扫盲。这几个老太太都曾经是村里的功臣,可惜都是睁眼瞎,我们国家马上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她们这个样子就会被甩出去个十万八千里,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落后不管,所以,挑出来的同学要利用晚上的时间,教她们学习识字和写字,一个人起码要教会她们认识一百个字,要会写一百个字,提前完成扫盲任务的,村支部会考虑奖励的……”

我负责扫盲的是一个很纯粹的革命家庭。老头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志愿军战士,老奶奶是解放前受尽压迫的地主丫环。他们没有孩子,听大人讲,在朝鲜战场上,老大爷的身体让美帝国主义的炮弹给震坏了。

老两口一看我进屋了,马上拿出炕桌要吃饭。是请我吃。饭桌上摆着大酱,豆腐乳、煮的花生米,还有一碟黑乎乎的蜷在一起的黑鱼。我说我吃过了,但两个老人还是把我往炕头让。我让炕桌上摆着的丰盛的美味馋得流口水,但我还是假装客气着。最后,老头恼了,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呀,你不吃,我们也不识字了,你走吧,走吧。真是的。”

我就乖乖地上了炕。老两口立刻欢天喜地起来,也并排着上了炕,老头随后变戏法一样摆上两个酒盅:“咱爷们哈点黄酒暖暖身子。”

我刚要推辞,老头一瞪眼:“我可以当你爷爷吧?”见我点头,又问,“你是红小兵吧?”我又点头,他说,“我是党……不是美帝国主义不经打,早早投降了,我就是党员,红小兵要听党、党员的,明白吧?”我又赶紧点头。他见我点头,忙让我捯那碟子里的黑色的鱼,“尝尝,你尝尝,香着呢,你是没有吃过的。”他意味深长地看我。我捯了一些吃过,果然很香:“哪里的鱼,很好吃。”

“嘿嘿。”老头神秘地笑着,然后跳下炕,从一个隐蔽处掏出一个铁盒子,“让你见见世面吧,不是你来,我不会舍得吃呀。”

是个花花的铁盒子,看着很熟悉的。我接过来,仔细一端详,立刻觉得麻烦了:“是,是美蒋特务……”这样的铁盒子我见过,是在村支部见过的,据说蒋匪帮从台湾空投过来的。每年的秋天傍晚,在台湾的蒋匪帮都要用大气球往我们中国撒反动的传单和腐蚀人民群众的罐头和饼干。我和梁旭东等同学都曾经和持枪的民兵一起追赶过那些飘在半空飞跑的白白的大气球。那些气球炸开后,肯定都要飘出一地彩色的纸卡。我们曾经拾到过许多卡片,这些卡片印制的很精美,不是很厚,却不沾水,即使在水里泡着,用干布一抹也是光洁如初。卡上有叛徒劫持着飞机逃跑的照片,还有妖艳的美女亲吻劫机者的镜头,更多的是介绍台湾的白糖、甘蔗和生产的大鱼,也有蒋经国的对大陆讲话什么的。我们怕被腐蚀着,不敢多看,赶紧都上缴到村支部。梁振杰曾经捡过一个花花绿绿的铁皮包装的罐头,但起初他认为是炸弹,让他爹领着上缴到村支部后,民兵连长说:“哦哦,好家伙,你家幸亏上缴的及时呀,知道这东西么?这些东西里面有毒,比炸弹可厉害多了,这么说吧,一个人偷着吃了,全家人得跟着长瘟疫。多危险呀。”

现在,这老头让我吃了这有毒的罐头,他,他,他是什么黑心肠?我已经感觉肚子里有些疼了。“怎么了?不好吃?哎呀,我都没有舍得吃一口。”老头说着,也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慢条斯文地嚼着,“好,好吃。嘿嘿,好孩子,不要怕,这个药不死你,没有毒,当年我们在朝鲜,缴获了美帝国主义这样的罐头很多,他们做的好吃,真好吃,这个和美帝国主义的差不多。”

我还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办,老太太问:“春光,你们上学,能学不少知识吧?你说,这次打倒‘四人帮’怎么把华主席给落(la)下了?”

“你个臭嘴!”老头一顿酒杯庞然大怒,“难怪村支部要扫你的盲,你是木头脑袋?是英明的华主席,才一举粉碎的‘四人帮’,对不对,春光?”老头气凛凛地说。

粉碎“四人帮”的时候,一夜之间村子里的墙面上都刷上了标语,村支部门口的那块最大的黑板报上,用彩笔画着的还是那三个威武的工农兵形象,这两男一女挥着拳头向下砸去,砸到的是一女三男四个身体乱抖的小丑,小丑上面分别用粗体黑字标明着:“王张江姚”。

我们学校还排练了节目,有人就扮演那四个小丑,梁旭东扮演的是活像媒婆的江青,穿着破裙子,带着马尾做的披肩发,耳朵上挂着用红辣椒做的耳环,嘴上涂着红红的胭脂,活生生的一个巫婆。在举行的大游行时,梁旭东扮演的江青出尽风头,大家都由衷地夸奖:太生动,太形象了。村支书还表示,要推荐梁旭东去公社,让更多的人见识下江青的丑恶嘴脸。

那几天,李克剑利用排练小剧的空闲开始教我们怎么写作文。他重点地给我们讲了怎么写作文的开头和结尾。他很负责地在黑板上给我们先写了开头:“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正确领导下,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全国形势一派大好,好人好事层出不穷,特别是我班的某某同学……”接着把结尾也写出来了,“我一定要向某某同学学习,不做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做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都抄下来,以后写作文就这样写,不这样写,考不上学我可不负责!”李克剑谆谆教导我们。

“来来,你再来口这鱼。啧啧……春光真是好孩子呀,我要是能有这么个好孩子……”老头砸吧着嘴,唉声叹气地说。

“你说,江青是毛主席的老婆,整天过好日子,她怎么就要当反革命呀?”老太太满脸的疑惑,“春光,你上学多,给我讲讲。”

“你还不明白呀?江青是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这臭娘们,不打到不行,你看她平常得瑟的,我就看她不是个好得瑟儿。”老头又喝了一口酒,斜着眼看我一下,“我听咱支书说,这江青为了勾引毛主席,装了假头发、假奶子、假腚片……不是按了这么多假玩意,毛主席都懒得理她,是不是,春光?毛主席怎么死的?你们学校讲过没有?说话呀。”

关于江青的造假,李克剑也给我们也讲过。至于毛主席是怎么死的,李克剑当然也给我们讲过。他说,毛主席生病了,是个不能翻身的病。医生千叮咛万嘱咐江青,一是要按时吃药,其次是在吃药后的多长时间里,千万不能让毛主席翻身。可是江青这婆娘,坏呀,她想了了坏主意,先是说要出去拾粪,耽误了回来让毛主席吃药的时间。后来又说要给毛主席做猪肉炖粉条,补补身子,接着说,她装钱的抽屉鈅匙找不着了,就问毛主席看见没。毛主席刚刚吃过药,肚子正难受呀,就痛苦地说,没有看见,你找找墙旮旯吧。这江青就假装不相信呀,她穿着鞋就上了炕,翻过来倒过去地推搡毛主席的身子。毛主席说,你别动我身子,医生说不让动,你听见没有。江青就说,鈅匙就藏在你身下边,你不动我怎么拿出来。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心里头偷着喊号子,一使劲就推翻了毛主席的身体。就在毛主席的身体“咕噜”到炕边的时候,华主席和汪东兴来串门,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华主席赶紧上前扶住了毛主席的身体。毛主席就觉出华主席是好人了,他拉着华主席的手说:“你办事,我放心。”接着就朝华主席挤眼、咬牙,那就是告诉华主席,这臭婆娘,我死了,你得给我赶紧地打到她……

这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他们么?我想了想说:“大爷大娘,咱还是学识字吧。”

“也好,也好。”老头答应着,然后给老太太挤眉弄眼。老太太就说:“你让我识字也行,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给我们当干儿子。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愿意,不用天天来见我们……”

“就是,就是,只要隔三差五到我们这吃顿饭就行,以后呀,我们还帮你成家娶媳妇……”老头在一边附和。

啊,这两个狡猾的老家伙,原来他们是坏这个坏心眼呀……可是,现在我怎么才能逃出他们的魔掌。我想了想:“我要尿尿。”

“好好,老婆子,赶紧去给他拿尿盆。”老头说。老太太就惶惶张张地四处找尿盆。

“不,不,我下去尿。”我说着站起来,就往炕下走。老头移移身子,让我下炕了,我心在“砰砰”狂跳着,我紧张地提上鞋,然后松了一口气,往外就跑。

“老头子,他,他要跑……”老太太在一边大喊。

老头一慌,仓皇地推了一把炕桌,伸出手就要抓我的胳膊,我机灵地一闪,“呼”地冲出门去,同时,我转头一看,恰好看见老头头朝下重重地从炕上跌倒在地上。

十年后,我开始有了很多的遗憾和后悔,但我最大的欣慰就是:我娶了梁亚梅为妻。正如那个神秘的中医老太太所言:梁亚梅能够生孩子。梁亚梅是好样的,她一胞二胎给我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全文完。共29000字)

作者通联:山东省莱州市大骋汽运公司家属楼5单元508号

戴宝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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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宝罡,笔名林火,男,1968年3月生于山东莱州。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山东文学》、《北京文学》、《当代人》等杂志发表《学着当厂长》、《炸响需要的是引线》、《家有考生》等中短篇小说100万字。曾有数十篇作品被选刊选载、入选作品集及获奖。多次获烟台市文艺创作奖。山东省第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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