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伟:尘肺病人维权,堪比登天
【一杯茶的心声关注工人行动】
1、我从很早就意识到了尘肺病的严重性
《江湖》:刘建伟先生您好!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成为帮助中国尘肺病农民兄弟的志愿者的?
刘建伟:我真正成为志愿者是在2011年9月28日。那是我第一次向“大爱清尘”的发起人王克勤老师提出志愿者申请。王老师说,“其实你不必申请,你现在帮助尘肺病人维权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志愿者的作为了。“大爱清尘”是2011年6月15日成立的,而你在2007年底就已经开始做这些事情了,你比我们起步的还早。”这是因为我意识到了尘肺病的严重性。
2、尘肺病的潜伏期长,很多人离职了都不知道自己得病
《江湖》:您是基于怎样的原因踏上这条维权之路的呢?
刘建伟:作为一个农民工,我的知识水平很有限,初一没念完就辍学外出打工了。我所在的工厂是从事玉石雕刻的,会产生大量的粉尘,国家相关部门对工厂的第一次检查就发现有五名尘肺病患者,发现后工厂随即封锁消息,并对员工们进行了体检。我与工友们感觉到不对劲,因为工厂从我和我老婆在1988年、1992年分别进厂以来从没体检过。几天后,我才发现厂里十几位老员工已经长时间不来上班了。慢慢打听才得知是因为患上了尘肺病,回家疗养去了。顺义区电视台曝光此事后,工厂因不符合安全生产条件被查封。一星期后,又奇迹般的恢复生产了。
2004年,我无意中在工厂捡到一本国家2003年推出的《职业病防治法》。我从上面了解到我们所从事的是危险行业,这给了我一个警示。当初进来时工厂没有对我们进行任何体检,也没告知我们这一行当能造成职业病,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工厂自65年成立以来,总共有三百多人在此工作过。由于粉尘危害极大,尘肺病的潜伏期又有五至二十年的时间,当时仅有三十多位在职工友查出了身患严重尘肺病,而那些已经离职的还不知道自己患病的人可能还处于病症的潜伏期。当我意识到这个情况以后,我开始想办法搜集证据,以保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
3、他们只想活下去!
《江湖》: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都做了哪些事情呢?
刘建伟:最初我在工友之间宣传是要让工友们也有防病和维权的意识。我敢于与企业叫板,为工友们出头,坚决拒绝反对一切不利于劳动者的措施与决定。在这同时,工厂开始禁止我散布“谣言”。我一直觉得总得有人带头来做,否则我们都会任凭企业剥削。工厂里有位本地的老员工,十六岁就进来工作,离职后在家闲了两年。当出现尘肺病的症状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个病。2004年下半年发病不幸去世,享年四十四岁,是被尘肺病活活憋死的。那时我已经是工厂里的车间主任,去看望过这位老员工两次,并参加了葬礼。我算是见识到了尘肺病的厉害,便更加积极地宣传尘肺病的危害并搜集证据。
2007年企业转制,工厂被卖给了个人,并强迫员工们终止了合同。2008年以前,国家还没推行《劳动者合同法》,而企业不与员工签订任何形式的劳动合同,即使签了也是为了应付检查,这些问题都是执法部门严重缺位、不履职造成的。国家的法律是好的,但到了下面,执法者他就不执行了。我们工厂的工作环境是归卫生监督所、卫生局以及安全生产管理局监管的,每次要来检查了,都是提前通知厂子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检查当天劳动者不准工作,留两、三个人在那里跟执法部门表示一下,什么粉尘都没有。明知道会产生粉尘,执法部门的人都是拿点礼、吃点饭就走了,每年都是这样过去的。以前劳动者不知道这些危害,要是知道了,能防范点儿也好。现在“大爱清尘”所做的事情正在于此,不是我们救了多少人,而是要唤醒企业的良知,做好安全生产的设施、条件的改善,促进职能部门的履职以及增强劳动者的安全防范意识,不要让尘肺病在这些农民工家庭中恶性循环下去,否则我们这一代成为受害者,下一代还是继续这样。
我救助的一个尘肺病患者,二十四岁,2012年4月19日去世了,叫王建学。他十七岁出去打工,工作了六年患上尘肺病,身体就不行了,于是回到家治病。2011年12月23日,他在网上跟我求助,我自费从北京飞到四川大凉山,花了三天时间,把他送到成都华西第四医院接受治疗。治疗了半年,还是去世了。家里面把所能变卖的家产全部变卖了,太穷了。深山老林里,透着缝的墙壁,草帘门,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或凳子,惨得很。他们听说有个热心人要从北京来救他,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他们穿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不是他们不爱干净,是连水都没得喝!我们是在考虑如何生活得更好,吃得更好,而他们则是担心怎样才能有水喝,能活下去。现在尘肺病患者的家庭都已经是这样了。
前段时间的李克强副总理批示解决尘肺病患者——贵州农妇杨能芬医疗费用的事情就是我们“大爱清尘”四川支队这边做的。国家确实是该重视起我们这群人了。卫生部公布的尘肺病患者人数是五十七万,但经我们所统计出的数据应该是不低于六百万,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上升。这个病最要命的就是潜伏期太长,许多人离职后没感觉到自己身体受到伤害的那种症状。五年、十年、二十年后,这个病出来了,一出来就是要你的命,一下子让你变成了一个活死人,什么都做不了。
4、企业的拖延战术让很多受害者死在了维权的道路上
《江湖》:如果尘肺病患者已经离职多年,现如今还有办法维权吗?
刘建伟:一位四十多岁的尘肺病三期患者张广斌,我帮着走法律程序。现在他连呼吸都很困难,已经在家卧床等死。他凝稠的食物不能吃,只能吃一些流质的东西,可能熬不了多久了。这位患者2011年1月回到家后,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他们村去了将近三十个人挖煤炭,那企业老板是内蒙古的人大代表,因尘肺病过世的员工已不止二十人,别的事故造成的人员伤亡更是数不胜数。
《江湖》:遇到这种事故,矿上打算用赔偿款来把它压下来?
刘建伟: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走法律程序了。关于劳动关系的确认还没有宣判。我代表十二名受害者出席了12月4日的两天开庭,当庭确认了四个人的劳动关系。但法院宣判后,被告企业竟又提出了上诉,拒绝承认与受害者的劳动关系,真是可恶至极!其中一人在12月27日活活憋死。
《江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建伟:企业在时间上拖延受害者,会使维权的成本大大增加,这是要把受害者活活拖死。受害者来不及做职业病诊断,所谓的后续赔偿也就没办法了。由于尘肺病的潜伏期长,部分员工离职后才出现症状,企业自然是不会承担责任的,所以作为律师代表想要帮忙也十分艰难。前段时间为跑维权的事情,我在北京、四川和内蒙古阿拉善盟之间来回奔走,阿拉善那边天气恶劣,我还发过几条微博,希望能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今天我在你们这里接受采访,那边我安排的律师正在与四位受害者出席开庭。像作为证据拿到法庭上的疾控中心体检表,都是我通过些手段拿到的。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企业还不承认,要诬陷我们造假。在当庭对峙时,自己又说漏了嘴,于是迫于压力,又承认了五个人的劳动关系。其实这些证据是疾控中心的保密性文件,我能得到实属幸运。现在的劳动者若想搜集证据维权不是一般的难。已经离职了的就更不用说了。好多尘肺病患者就是死在了维权的道路上。要执行这些法律的程序实在太过于漫长了,有的患者打了八、九年的官司最终倾家荡产,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5、尘肺病人维权的五步,堪比登天!
《江湖》:从要开始维权到拿到赔偿款,需要一个怎么样的申诉步骤?
刘建伟:想得到成功的维权必须走五步:
第一,确认劳动关系。
这是最难的。因为当时入职没有签订任何劳动合同或其他书面上的协议,现在打官司文字形式的材料是最有力的证据,没有这些就没有确实的证据维权。即使当时签过协议的,企业在员工离职时还要收回包括合同在内的全部文件。劳动者也没有那个意识,其实老板在这时就已经给劳动者下好套了。现在的维权,劳动者没有书面的证据,就只能靠相互作证,别的毫无办法。
6月,一名之前已经打了一年官司的尘肺病患者向我求助,我答应能帮他,但他回去后又找了一位当地的律师,官司输了,四个月白花了三万块钱。他觉得是律师不负责任,又开始给我打电话。11月18日我马上安排律师,11月22日就开庭了。其实我自己身为一名尘肺患者还没有得到赔偿,家里也没有经济条件,但这些维权的律师费和差旅费全部都是我自己出的。打了4天的官司,胜诉了,判决了,虽遭遇企业老板恶意起诉,但我觉得维持原判是百分之百的。我愿意接受采访,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别人,让更多的人了解关注尘肺病患者,让那些在外打工的人知道,别去做那些危害到自己身体健康的工作。李副总理免了一个人的医药费,但中国还有近千万的人患有此病,要怎么办呢?
第二步是职业病诊断。
职业病诊断是赔偿的标准和依据,有了它才能证明是由于从事粉尘作业而患病的。但由于国家的法律不完善,想要去能做职业病诊断的机构开证明,尘肺病患者需要企业在职业病诊断书上盖章,盖了章医疗机构才给做诊断。企业不盖章,医院就见死不救。本来企业就不承认与劳动者存在劳动关系,盖了章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损害他们利益的事情怎么会去做?不仅如此,患者还要提供环境监测报告等材料,这些就更不可能拿得到了。2011年为了做个职业病诊断,我连母亲病重都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我找了顺义区疾控中心三次,第四次被逼急了,便以跳楼威胁的方式求一个说法。我所帮忙的每一个案件都起诉到了中级人民法院,企业回回都是垂死挣扎,想尽方法拖延时间。这个职业病诊断本是企业该给盖章的,因为在之前的判决中已经确立了劳动关系,企业应尽自己的责任与义务了,但企业还是拒绝盖章。我为了这一纸诊断书,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第三步是工伤认定。
劳动局认定工伤科接受个人提出申请与企业提出申请两种认定方式。如果企业配合,由他们去认定,最快两个星期就可以办出来。如果是个人去劳动局申请,恐怕要等候三年的时间。
第四步是伤残等级鉴定。
这是最快也是最轻松的步骤了。因为前面的程序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该拿到的证明都拿到了。职能部门也该履职了,再不履职说不过去了。
第五步是工伤待遇与赔偿。
这一块相对来说困难些。企业有钱也说没钱,有的已经把财产转移、变卖了。企业为了逃避责任和义务,从一个集体企业,慢慢转变为个人的,再一点一点把企业卖出去,偷偷注销了,注销后就等于找不到这个赔偿方了。于是我又开始打行政官司,告发企业违法注销,导致受害者自生自灭。
2010年4月到2011年的7月,我将顺义工商局告至北京市工商总局。打官司期间,我不仅到处奔波,还打了几次架。好在我都是提前做好各方面准备,要不然早就不知道会被处罚多少次了。毕竟工商局是国家机关,自古以来民告官都是极其艰难的。所以我每次去都准备好录音设备,并以礼相待。相较之下,工商局的态度都是极其蛮横,让人无法接受的。我来这边不是为了无理取闹,是因为案件的需要约了相关负责人见面。但来了几十次都被拒之门外,无功而返。于是这一次,我收好录音设备,一拍桌子说,“你不帮我联系,我就自己逐个去敲门找!”我把工商局楼里的办公室敲了个遍,工商局的人说我这是扰乱办公秩序,并叫来了保安要打我。我说,你们没权处置我,我有什么不对就叫110来!110来了之后,我把对话录音一放,工商局的人傻眼了。而我一直要找的办公室主任马上叫警察出去说话,被我拦了下来,“有什么话当面说!你出去就是执法不公,就是违规!”工商局开始说好话,我要求把领导叫来,今天必须把这件事解决。他们作为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拿着纳税人的钱,却不为纳税人办事,我要将这件事追究到底。最后工商局给了我一个令人非常不满意的答复。企业明明是违法注销,他们却所答非所问的回复我“该案已销案”。我一直在不停的打官司、奔波,就是希望能通过法律的手段推翻这一结论。历尽千辛万苦,用了十七个月的时间,终于把公司恢复了。这样还无形中帮到了数位同事。即使我有这样的自我保护意识,还被拘留了两次。
《江湖》:您认为把这维权的五个环节一一做下来,需要多长的时间?
刘建伟:法律程序过于漫长,维权成本又太高。老板恶意起诉,利用这种法律程序活活拖死维权者。一般的案子要三年至五年不等。我从2011年2月至2012年6月帮助了十一位尘肺病人,把这维权需要的五个环节一一克服了,十七个月的时间拿到赔偿款,也是最快的了。王克勤老师曾夸我,“你小子真厉害,现在维权成功的寥寥无几,你这可是全国首例!”
6、我的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有没有价值
《江湖》:尘肺病人在寻求更为有效的治疗过程中,会不会遇到所谓的“医疗骗局”?
刘建伟:这个倒没有听说。但中央电视台报道过用自家祖传秘方治疗尘肺病的事情。经我的考察,此秘方是由中草药配制而成,确实对患者有一定的帮助。我们人的肺分为五个区,我的肺伤及两区,还有三个区仍能够正常工作。这个药的功效在于控制住这两个坏死区域的病情,防止其向另外三个区扩散。近些年来,很多尘肺病患者也都在尝试用这种药物进行治疗。
《江湖》:如果尘肺病人们没有像您这样的维权代表,是不是基本上不可能打赢与企业的官司呢?
刘建伟:没有维权的精神,没有不轻言放弃的毅力,没有正义的信念和团结一心是绝对不行的。大多数患者想着领了赔偿能多撑几年,但患上这个病已然没有多少年可活了。我觉得,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有没有存在过的意义价值。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个人,不能够只为了自己活着。我的儿子现在念高二,由于凭着一己之力长时间坚持维权事业,我已经拿不出儿子的学费钱了。连我和我老婆洗肺所支出的一万七千元中的大部分都是借来的。后来一位爱心人士捐了两千元,“大爱清尘”又为我从社会上募捐了两万元,总算把孩子的学费和洗肺借的钱数凑出来了。
7、我要唤醒人们的自我保护意识
《江湖》:在帮助他人维权的这段时间里,您有从事其他的工作吗?
刘建伟:没有时间做,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我一直在宣传尘肺病的危害与防治的一线上奔走。我的尘肺病已属于七级伤残,再想要就业是很困难的。但凡公司看了我的体检报告,是断然不会录用我的。2012年4月,我在别人的介绍下,开始在北京市市区通过清洗空调来换取微薄的收入。这些工作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每个月赚的钱还有百分之十都无偿捐给了“大爱清尘”。每当有人将善款交到我手中,我都会给予那些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们。那些鲜活的生命随时都可能消逝,当我尚还有这个能力时,能帮一点是一点。
《江湖》:是不是还有很多年轻人在从事这些危险行业?
刘建伟:现在还有很多。年轻人没有这种自我保护的意识。而“大爱清尘”所做的正是唤醒更多的人去正视这一问题,唤醒企业与政府的良知,不要让此类情况继续地恶性循环下去。
8、最担心哪天自己突然消失了
《江湖》:您为尘肺病患者们做了这么多事情,您的家人对此怎么看呢?您夫人的身体情况还好吗?
刘建伟:我是一根经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始有终。这条助人之路走了5年,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人。2012年4月18日,我在家中被三个不明身份的人打了,家门也被砸了。开始家人当然是反对的。骂我天天不上班到处跑,还要靠老婆的伤残津贴养活。由于我的执着,最终老婆还是成了我的支持者。老婆现在是尘肺病三期,加上肺气肿,已经非常危重了。
《江湖》:对于未来,您有什么打算?
刘建伟:有些事情,还需要我亲自去办,为了维权,我会经常往外地跑。妻子在家卧床服药,一直默默地支持我,有时我也感觉很无奈,觉得挺对不住家人的。我最担心的就是怕哪天自己突然消失了。以前我对这个社会充满信心,但自从发生了我被人打的事件以后,我慢慢产生了动摇。长期从事维权的工作也让我欠了不少债。由于帮助其他尘肺病人,企业故意刁难我,一直扣着属于我的赔偿款不给。已经找过数次,还被当地领导说成是刁民,官司胜诉至今,我也没拿到过一分钱。2012年6月初,我在顺义劳动局讨说法,老板还当面威胁我,要我不再管尘肺病患者维权的案子,否则没我好果子吃。但知难而退从不是我的性格,我坚持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有始有终!我现在最希望国家领导人能更加重视尘肺病群体,给六百万尘肺兄弟姐妹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人民都可以形成自我保护与维护权益的意识,不再纵容企业的违法行为。而我也会担当起我的社会责任义务,继续为生命呼喊奔走!
作者:网友投稿来源: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