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是沉甸甸的,但却又有一种新的力量在流动,刚刚从星索在的医院出来,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轻轻的破土发芽。
星索那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手指间仿佛还留着那一丝熟悉的体温。
他没有醒,他没有醒。
他也许永远不会再醒来。
但是,即使在沉睡中,他的星索,也绝不会放弃。
一小时前,他坐在星索的病床边,试着慢慢的伸出手去。
他们俩,有着非常相似的两双手。
这手,像他们的妈妈欧锦,指尖圆润,指节纤细,手背上有着隐隐的淡青色血管,这样的手,总是令人联想到钢琴。
而在更小的时候,他们的妈妈,一手牵着他们一个人,温柔的教他们把手指放在黑白琴键上,敲出悦耳的音。
“咚!”他调皮,趁妈妈不注意,用力的敲下去,发出巨大的一声,把妈妈吓了一跳。
妈妈佯怒的举起手欲敲他的头,星索赶快扬起小脸替他开脱。
“妈妈听我弹吧。”星索的声音总是细细柔柔的,像个女孩子。
他把小手按在钢琴键上,一下一下,笨拙而认真。
曲子出来了,是《两只老虎》。
他和星索同时跟着妈妈学钢琴,他还没有认清所有的键,星索已经会弹《两只老虎》。
他啪啪地拍起掌来,星索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在内心深处,星索不仅是父母的骄傲,也是他的骄傲。
那是被他牵在手里的小弟弟,他原以为,他们可以牵着手一辈子走在阳光下。
然而,成长来得这样的快,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星索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人生路上,他独自越走越远。
直到星索出了车祸,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这是他自上中学以来,这么多年头一次和星索这么安静而执着的相对着,只有墙上的钟和窗外的树影在轻声呢喃,他和星索的呼吸,这么近。
他说:“小星,你回来了。”
其实他不是想说这一句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开口,他就这样说了。
他这才知道,这就是他的内心。
他爱星索,这个一母同胞流着相同血液的弟弟,就像爱他自己一样。
星索没有回应,他安静的睡着,睫毛温柔的卷曲着。
他把自己的手覆在星索的手背上,慢慢握紧。
他们之间多年来的墙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他们手握着手,又像童年时一样,亲密而温暖。
程月光开始跟星索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
爸爸的出轨,胡蓝蓝的荒唐,妈妈的痛苦,学校的传闻。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消失的力量似乎又一点一点回到了他的身体,他感觉到多日来难得的一种平静,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说:“小星,爸爸不能那样对妈妈,妈妈为他付出了一切,她会死的。”
他站起身来,和他的弟弟说再见。
程月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找胡蓝蓝谈一谈,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有一辆黑色的车很眼熟。
他按响了喇叭。
黑色的车似乎稍一犹豫,但转瞬加速,意欲离开他的视线。
他疑心大起。
黑色的车里,程王的私人司机兼保镖钱永强回头对后座上的女子说:“是月光的车,在追我们。”
后座上一身水蓝衣衫的美丽女子胡蓝蓝吃了一惊,她回头看去,果然是程月光的车。
她催促钱永强快开。
但是钱永强只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他对胡蓝蓝说:“他的车速度比我们的车快,而且月光的车技我比不过。”
他不听胡蓝蓝的话,径直将车换道,驶进边上的一条车很少的岔路,在一间银行前停了下来。
程月光的车也迅速停在了旁边。
他飞快的跳下了自己的车,拉开了黑车的车门。
胡蓝蓝美丽的面孔暴露在阳光下,她有点不知所措的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她并不想下车,但是程月光的目光如同两颗钢钉一样刺得她无法逃避,而司机钱永强看上去也傻了眼。
“下车。”程月光的声音有些低沉,不同于他往日的温柔。
胡蓝蓝突然横下心来,她把遮在额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然后笑了起来。
他有什么可怕的?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她轻盈的将修长笔直的双腿伸出车门外,然后看也不看程月光一眼,款款的朝着银行外面的休闲长椅走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骂我?打我?责怪我?教育我?算了,那些你都不必开口,我会听得很不耐烦。”胡蓝蓝指了指身边的空位,说道。
程月光犹豫了一下,在她的身边坐下。
这是早晨的阳光,轻薄而透明,进出银行的人很多,但没有人有空在这些长椅上坐一坐。
他们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一对璧人男女,一定以为他们是恩爱情人。
胡蓝蓝玩着自己长长的卷发,她又想起前天晚上被欧锦抓掉一缕头发的痛楚,不禁扁了扁嘴。
程月光呆了一呆。
以前和她恋爱的时候,他最喜欢看她扁嘴的表情,让人感觉天真而柔弱。
而今,这柔弱女子却成了他父亲的新宠,这是多么可怕的讽刺。
他的背上生出津津冷汗来。
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为了钱?他也可以给她,不不,她曾暗示过他的,但他不要她。
他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了,也许自己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场谈判。
果然,胡蓝蓝冷笑一声:“为什么?如果你曾经在那半年的时间里真心的了解过我一点点,现在就不会问我为什么。”
她仰起头,把双手撑在身体两边,看着天上的浮云,一字一句的念道:“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最不济的话,我还可以拥有健康。”
她微笑起来:“这是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姜喜宝说过的话,她最后仍然很不幸,可是,我不相信那个结局——嗯,你不会知道她是谁的,因为你从来没有时间看小说,你是那么的忙,你的约会时间排得太满。”
程月光有些语滞的看着她,他突然发现她说得对,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一点点也没有。
他明知道在他的面前,她那些温柔性感美丽成熟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但他并没有想过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或者他真的只是贪恋她的外表,他又何曾在意过任何一个女孩的内心?
他竟然有些惭愧起来。
他说:“我也曾喜欢过你。”
胡蓝蓝把绕在手指上的一缕秀发慢慢放开:“只是喜欢,对不对?而且你还同时喜欢着很多女孩,我觉得我得到的太少。现在很好,你父亲很爱我,他给我的爱比你给的多太多,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多,我很满意。”
她的目光灼灼,挑衅的望定程月光:“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你的后妈,我不会请你来参加婚礼——因为我会永远记得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仅此而已。”
她不等程月光回答,就款款的站起身来,朝着那辆黑色的车走去。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再看程月光一眼。
车子缓缓的驶离了路边,渐渐远去。
胡蓝蓝透过车窗看着坐在白色长椅上的那个身影,他落寞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她又微笑起来。
这个软弱的男人,她就这样轻易的打败了他。
她不该怕他的,他实在不像他的爸爸。
他还是个孩子。
而她,她已经长大。
胡蓝蓝让钱永强把车停在本城最大的时尚购物中心“漫漫百货”的下面,她让钱永强两小时后来接她。
“我要去逛一下。”她说。
钱永强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永远诚恳而沉默,他是最可靠的。
他点头:“两小时后。”
胡蓝蓝很快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大玻璃门后。
钱永强却并没有马上把车开走。
他紧紧的盯着商场的入口,看着衣着光鲜的男女们高傲的身影,不久后他就有了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了商场。
他默默的坐在车上,点了一根烟,然后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他是程王最信任的人,二十年前,他还是个普通的退伍军人,而程王则是一个普通的人民教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正在被学校的小流氓泄愤殴打的程王,毅然出手替程王解围,从此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
程王创业成功以后,正值钱永强失业,程王便高薪将他聘请为自己的私人司机兼保镖,这些年来,钱永强已经成了程王实际上的全能助理,不仅要帮他家里和学校的大小事跑腿,还要帮他负责他那些小情人的保密工作。因为钱永强一直处理得很好,因此程王比信任自己的儿子更信任他,什么事情都不瞒他,欧锦在医院大闹之后,程王就将胡蓝蓝委托给了钱永强,要他照看其安全。
这时,钱永强看着手机屏幕,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正在拨号,大概三秒之后,钱永强按掉了手机。
他又开始吸烟,不急不慢的看着窗外的人流,他并没有离去,似乎在等着什么。
现在是上午时分,来逛街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为生活行色匆匆的人们。
他不知为何,竟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大概十分钟后,他的手机响起,他低头看了一眼,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按下了接听键。
他的声音有些难抑的激动:“你好吗?”
电话那边传来轻轻的一个“嗯”字。
钱永强说:“程王对胡蓝蓝的安全很紧张,似乎胜过对以往的那些女人。胡蓝蓝现在在漫漫百货,她约了欧锦出来见面,刚才欧锦已经进去了。”
电话那边没有任何声音。
钱永强又说:“路上有一点小意外,月光的车子遇到了我们,硬追了上来,他和胡蓝蓝下车谈了一会,好像想说服她,但是没成功。”
这一次,电话那边又轻轻的“嗯”了一声。
钱永强知道自己该挂掉了,但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你还好吗?”
电话的那一头继续沉默着。
几秒之后,似乎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从遥远的不知何地的彼端传来,伴着手机里突然响起的滴滴挂断音,仿佛是一场幻觉。
钱永强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露出了一个有些迷茫的表情。
他终于把车开走了。
而在漫漫百货顶层的“新贵族美容沙龙”里,走廊尽头一间紧闭着的贵宾包厢正坐着两个美丽的女人。
一个年轻俏丽,双腿修长,灵活的大眼睛四处打量;
另一个成熟秀美,岁月与生活的种种打击虽然使她憔悴,但却掩不住她隐隐的优雅光芒。
她们正是前日晚上还在医院里大打出手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的胡蓝蓝和欧锦。
欧锦此刻已经恢复了人前的淡定从容,她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年轻,她甚至曾经是自己儿子的女朋友,但是现在,她却是意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
她的内心里,有一种被深深侮辱的绝望。
她和程王,二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她原以为再不堪,他也不至于将自己和那些野花野草放在一起对峙,但是,他竟然真的给了这个小妖精这样的机会。
眼前的小妖精有着她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经失去的年轻和野心,她目光灼灼望定了自己,势要赢得这场战争——这样工于心计又凶狠绝决的女子,果然是特别的,经过医院那一幕,她竟然还敢主动约自己出来,这份胆识,也令她暗暗心惊。
她悲哀的想,她有胜算吗?
但是,她是欧锦,即使年华老去,她仍然是骄傲的欧锦,她可以死,但绝不退。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历经世事的深遂,她也回望着胡蓝蓝。
她等着胡蓝蓝先开口。
在欧锦的目光下,胡蓝蓝渐渐有些狼狈,她毕竟比欧锦少经历了二十年风雨,她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凭着年轻的血液咬紧牙关往前冲。
她决定直奔主题。
她冷笑一声,从随手的小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两人中间的咖啡桌上,用两根青葱般的手指缓缓推向欧锦。
“看看这张照片。”她说。
欧锦却并没有立刻去看照片,她的目光落在胡蓝蓝的手指上,胡蓝蓝的指甲修得很漂亮,涂着粉色的蔻丹,她想起程王在二十年前爱上她的时候,总是将她拥在怀里,称赞她有一双世界上最美的手。
而今,他是不是也将这赞美给予了眼前的女子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的心里一阵绞痛,为了掩饰,她将目光缓缓转向了桌上的照片。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那张照片却并没有什么刺激之处,不过是一处景观照,照片里甚至连人也没有。
她扫了一眼,抬头看着胡蓝蓝。
胡蓝蓝的脸上,有一种诡秘而奇怪的笑意,还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即将大功告成的激动,她努力使自己的声调听上去更平静:“照片里是一条老街,十年前它经过了简单翻新,但仔细看依然能看出原来的影子。”
欧锦不动声色的听着。
胡蓝蓝用力盯着欧锦的眼睛,她继续说:“这条老街,有一个名字,叫桐花街……”
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十八年前的五月十五日,你曾经到过这条街……”
她话音未落,欧锦的脸色已经瞬间变得青白。
装满了热咖啡的杯子从桌上翻下,咖啡泼在她高档的裤子上,污渍一片,她却浑然不觉。
她像看到了一个魔鬼一样,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胡蓝蓝。
十八年前,她才多大?一岁?两岁?
不,这不可能!
但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那个日期,那个街名。
她听到自己内心崩溃的声音,如同落潮时的海啸。
程锦学院学生会贴出大幅告示,要招一批为十二月份举行的“明星艺术节”服务的义工学生。
一年一度的“明星艺术节”是程锦的特色之一,届时已经走出校门扬名立万的各位程锦学长学姐们,会尽可能的抽空前来,给学弟学妹们一些指导和交流,同时带来一些机会和福音。
有不少在校学生就因此获得了出演处女作的机会,也有些得到了前辈的赏识为自己走出校门后打开了道路。
因此每一个人都非常重视这个节,但是给这个节当义工,却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但累得半死,而且也不会获得多一点的机会,甚至还会因为忙着各种琐事而错过不少精彩,因此每年艺术节的义工人选,都是学生会最头疼的事情,今年干脆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张贴大幅海报了。
喻颜抱着一个文件夹,低头走进了教学大楼的电梯,不知是不是周末的原因,大家都出去玩了,因此搭乘电梯的人特别少。
她正在想着自己去十楼学生会报名当艺术节义工的事,对于她这个决定,同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给予了极大的打击和深刻的侮辱,认为做出这个决定的人纯属智商问题,害得她几次动摇,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跑来填表。
和她一起进电梯的还有另外一个男生,长得清秀严肃的样子,白色的衬衣袖子整整齐齐的卷到手肘,一进来就按下了“10”的按钮,看来也是去学生会的。
电梯启动了,刚到三楼又停了下来,又一个男生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那巨大而招摇的金耳环闪过一道光芒,却是路波波。
只见他手上提了一个大红色的环保袋,今天倒是没有赤裸上身,而是穿着一件黑色T恤加牛仔短裤,T恤的正面印着一只巨大的熊,正仰天做狂啸状,加上他露在外面的结实黝黑的胳膊大腿,整个人依然散发着让人挪不开目光的巨大磁场。
可是他一冲进来,目光就被站在电梯里的清秀男生所吸引了,他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扬起手准备按键的动作定格在半空中,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仿佛突然间被雷劈了。
他甚至没有看到站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喻颜。
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该退出去但腿还没有来得及行动的时候,电梯门已经缓缓关上了,电梯又上升了。
他只好僵硬的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个清秀男生,却把怀里的大红环保袋抱得更紧了。
电梯继续缓缓上升,喻颜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原本明亮的电梯灯突然一下子全灭,与此同时,电梯发生了几下剧烈的震动,哐当一声停住了。
电梯出故障了。就在身体随着电梯剧烈摇晃而失重,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的瞬间,几声惊叫同时响起,喻颜手忙脚乱中摔在地上,她感觉自己抱住了某人的腿,又慌忙松开。
还没等她爬起来,就感觉一只手在她头上一顿乱摸,同时有很多小东西落在喻颜嘚手上身上,吓得她没命的尖叫起来。
然后就听到路波波炸雷般的大声怒吼:“瓜瓜母拉拉稀里又哗啦!”
幸好这混乱的局面只持续了大约五秒,电梯里幽幽亮起了橘色的应急灯,刚刚惊慌失措的三个人在这微弱的光亮下面面相觑无比尴尬。
喻颜正抱着头蹲在角落里;路波波的大手抓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正高高扬起,姿势宛若武松打虎;而那个清秀男生的衬衣不知道被谁扯开了,露出了细皮嫩肉的小胸肌,正害羞地遮来遮去。
这是,喻颜也看清了那些吓得她魂飞魄散的小东西是什么。
她惊讶极了。
是麻将!居然是麻将!
一地的麻将牌,五饼,六条,七万,白板。
路波波已经松开了抓在喻颜头发上的手,张开他手中的大红环保袋,抓起掉落一地的麻将牌往里塞,原来这麻将是他带的,刚才电梯摇晃的时候他可能脱手了。
就在路波波狂风扫落叶般将那些麻将收入袋中的时候,一直修长的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闪电般地在他眼皮底下拈走了一个“九万”,清秀的男生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光仔细看着那块麻将牌,嘴里发出称奇的声音。
“手艺真好,我这几天正在查是谁在卖这些橡皮擦麻将,原来是你啊。”他说。
此时他已经把自己的衬衣扣整齐,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样子。
路波波再次如遭雷劈。他一进来就认出了此人,知道自己手上这袋宝贝有危险,原想蒙混过关,谁知道坐半分钟的电梯也能遇见鬼。
清秀男生朝已经扶着电梯壁站起来的喻颜笑笑,又朝路波波伸出手来:“介绍一下,我是学生会主席白雨。”
两个人同时发出“啊”的一声。
喻颜“啊”是因为她正要去学生会办公室;
而路波波“啊”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看清电梯里的另一个人竟然是熟人喻颜。
大家一时间尴尬不已。
白雨把玩着手上的那块“麻将牌”:“你已经卖出几副了?这是什么做的?橡皮擦?橡皮泥?这些字刻得真好,和真的麻将一摸一样,你学过书法?雕刻?”
一连串的问题让路波波恨不得一拳把电梯打出一个洞然后钻出去,小小的电梯里,瞬间有一种汗的味道弥散开来。
喻颜看着路波波抓耳挠腮的样子,再抓起一块麻将捏了捏,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昨天爱琳娜从男生宿舍那边找人回来时,就和她们唾沫横飞地宣扬过了这种神奇的产品——橡皮擦麻将。
不知道是何人发明的,用一块块的橡皮擦做成了一整副麻将牌,价格低廉工艺精美,“自摸”和“放炮”时还不会因为过度激动用力摔牌发出巨大声响被舍监抓到,真乃探亲住校鸡鸣狗盗之最优选择。
看路波波袋子里摔出来的麻将,肯定不止一副,莫非他真的是制造和销售这些麻将的“艺术大师”?
喻颜顿时对他肃然起敬。
不过,“大师”此刻显然遇到了麻烦。
小小的电梯里,三个人各自转动着心思,仿佛都忘记了被困的现实。
“白会长,你好!”喻颜笑容满面地举起手上的报名表,“想不到在电梯里遇到你,我们俩正要去报名当艺术节义工的!”
白雨惊讶地看了看这个戴眼镜的女孩,“艺术节义工”五个字果然令他瞬间热血沸腾了,这几天,他最愁的就是这个事。
“是吗?你们俩,都准备报名做义工?”他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看喻颜,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路波波。
路波波人壮闹不笨,立刻像大象捶地一样用力点头。
喻颜拉拉路波波的袖子,暗示他赶快把那袋麻将交出来,她说:“我是很勤奋的,至于路波波嘛,他又会写书法,又会表演武术,又能肩挑又能手提又能扛桌子又能举红旗……”
一番介绍听得白雨两眼放光,几乎要朝路波波扑过去,高唱“翻身农奴见到了党”,他用力握住路波波的手,连着那袋麻将一起用力摇晃:“同学,我们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们盼你很久了!我代表学生会欢迎你!”
喻颜松了一口气,看来路波波小命无碍了,而且自己还多了一个熟人一起做义工,生命真是美好。
路波波显然也被白雨的热情给弄激动了,他双手把那袋麻将塞到白雨怀里,大声地说:“区区见面礼,请英雄笑纳!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说话!”
这时,电梯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指示灯和梯顶灯都一齐亮了,电梯又缓缓上升了,看来校工已经赶到,刚才只是短时停电。
在大家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激动地走出电梯到达十楼学生会办公室去填表时,喻颜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她说:“路波波,你刚才停电的时候抓着我的头发说了一句什么?”
路波波顿时脸红了,他害羞地说:“那是我的家乡话……”
“难道是骂人的话?”喻颜做叉腰状。
路波波大力摇头,更害羞了,他小声地说:“那句话是说:我的宝贝麻将啊……”
喻颜和白雨一起叉腰。
这时,喻颜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一看,来电人显示是“程月光”。
她按下了接听键。
“喂,程月光。”她说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在场的两个男生的表情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白雨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如纸。
而路波波的脸色则一下子变得红里头透黑。
喻颜还在对这电话大叫:“喂!程月光!你说话呀!”
回应她的,是电话里一片刺耳的人声与欢叫.
程月光刚刚挂断电话,突然感觉后脑一阵刺痛,然后双眼一黑。他昏了过去。一只手从车后座伸了过来,从他的手里拿走了那个大信封。}
欧锦走进程星索的病房,把手中的一大束小白菊插在窗台上的大口玻璃瓶里。早晨的阳光照在蓝格的窗帘与洁白的小花上,纯美得令人心醉。
她抱着那一大瓶花,走进洗手间,往瓶里装满清水,然后又抱出来,在窗台上放好。
沾了水珠的小花晶莹闪烁,如同碎钻,欧锦把鼻尖凑上去稍稍闻了闻,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转过身来,走到星索的床前,慢慢坐下。
她端详着星索沉睡中的面容,每个人都说,星索长得更像妈妈,也因为这个,她对星索实在是疼到心尖的。
如果可以用她的命换来他的苏醒,她一定愿意。
但是上帝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轻轻的抓住星索的手,和他说话。
她说:“小星,今天是一个晴天,小时候每到这样的天气,我们就会在院子里放风筝,或者你跟着妈妈一起晒被子,你记得吗?”
她微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光亮在闪动:“小星躺在这里不闷吗?以后妈叫哥哥多来陪小星说说话,你哥哥总是玩心太重,以后小星好了要多帮妈劝劝他。”
她一直絮絮叨叨地和星索说着话,一会儿起身去削个苹果放在他的床头,一会儿给他读当天的报纸。
她做得那样自然,仿佛星索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安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她微笑,享受着母亲的疼爱。
太阳渐渐升高了,照亮了房间的所有角落;
太阳渐渐落下了,阴影一点点吞噬了灵魂。
欧锦不再说话,她伏在星索的床前,仿佛睡着了。
她在星索的病房待了一整天,除了医生的例行查房以外,她没有走出这房间一步,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夜晚来临了,她终究还是要离去。
她瘦弱的肩膀轻微地抖动着。她伤心地哭了。
努力保持了一整天的微笑终于如同阳光一样从她的脸上退去,在夜晚,人总是特别容易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她的眼泪浸湿了洁白的床单,连窗台上的小白菊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在夜风里沙沙地摇动。
她断断续续地说:“小星,妈妈这阵子不能经常来陪你了,你在这里要乖,要努力地醒过来。等妈忙完了这阵子,就带你去别的地方,妈永远陪着你,好吗?”
她终于忍不住大声悲泣,从哽咽变成了号啕。
那样一个优雅成熟的女人,是怎样的伤心令她失态至此呢?
她哭到几乎昏倒,抓着床单的手渐渐下滑,跌坐在地上。
但她的头仍然紧紧抵着星索的病床,仿佛那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床上的少年手指轻轻地动了动,他睁开了眼睛,犹豫着,似乎想把手放到欧锦的头发上。
但是,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没有开大灯,橘色的小灯朦胧,看不清那一刻少年眼里的内容。
他仿佛就是森林里夜巡的妖,等待着属于他的时刻到来。
一切都会有答案。程月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父母都不在家,星索还躺在医院,连平时住在这里的司机钱永强也不在。
空荡荡的别墅里安静得有些吓人,偶尔从窗外传来一两声车笛,竟然能吓人一跳。
太安静了。这是多少人追求的富贵生活,却原来是安静至死。
他明亮的眼睛里,有着汹涌的情绪,手上抓着的一个信封沉甸甸的,被他抛起又接住,接住又抛起。
仿佛有什么难以抉择的事困扰着他,让他异常烦躁。
他突然把那个大信封狠狠地摔在床上,一沓照片掉了出来,散落在床上和地上,发出刺耳的光。
那是因为照片上的人儿,裸露着大片美丽的肌肤,莹白胜雪,几乎晃花了人的眼。
程月光呆呆地看着那些照片,他的心和眼一样生疼。
美丽的女子,美丽的裸体,美丽的姿势。
多数是她一个人,因为拍照者是他,也有少数有他的笑脸。他在她身上印下的吻痕清晰可见。
那是胡蓝蓝。
那是在他们最亲密的日子里拍下的照片。
在分手后不久,她曾经来找他,请他把电脑里所有她的照片都删掉。
他也当着她的面照做了。
但是她没有想到,原来他早已打印出来一部分,一心想偷偷当成纪念。
她原该想到,她是在玩火。
程月光跳了起来,他飞快地把散落在床上地上的照片都收入信封之中,然后抓着信封冲出了家门。
他一边发动他的车,一边拨号。“你在哪里?我要马上和你见个面,有东西给你。”他冲着电话里的程王说。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无聊幼稚的事情,拿着前女友的艳照去刺激程王,但是他的心里燃着一团野火,母亲的悲伤,父亲的绝情,胡蓝蓝的嚣张,星索的病重——这一切都让他无法负荷,他要让他的父亲和他一样身处地狱。
那种痛苦不会让人死去,但会让人几近疯狂。
但是他刚刚挂断电话,却突然感觉后脑一阵刺痛,然后双眼一黑。
他昏了过去。
一只手从车后座伸了过来,从程月光的手里拿走了那个大信封。
钱永强面无表情地抽出信封里的照片看了一眼,然后拿出手机。
“和你想的一样……东西已经拿到了。我下手不重,他应该很快会醒。”
程月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
看到他醒过来,床边的欧锦松了一口气。
“吓了妈一跳,怎么在车里睡着了呢,还睡得那么沉,幸好你强叔回来了,帮妈把你抱上楼,不然妈都要叫保安了。”她摸了摸程月光的额头,把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又拉了一拉。
“妈……”程月光张口结舌,他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伸手一摸,那个大信封果然不见了。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脑后一阵隐痛。
是谁?是谁居然在自家车库里袭击了他还抢走了胡蓝蓝的裸照?!
他的心里忽然一阵恶寒,冷汗自他后背沁了出来。
他们家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他仿佛感觉置身在重重阴谋与黑暗里,如同在午夜行走,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清后面伸来的手。
欧锦急急按住他,嗔怪道:“今晚在家里睡把,看你累的,不知道在忙些啥,也没去看你弟弟……”
母亲永远是温情而唠叨的,无论她多么美丽优雅。
程月光看着欧锦的脸,自小到大,母亲都是他心里的女神,即使年华老去,她也是他心里最美丽的女人。
他像孩子一样搂住欧锦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肩头,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清香。
母亲的气息让他躁动的心瞬间安静下来,柔软下来,他低声问:“你又在医院待了一天?小星怎么样?”
欧锦轻轻叹气,拍着他的背:“小星还是老样子,看着他躺在那里,我总觉得他只是像你一样调皮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叫我妈……”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程月光紧紧地搂着她,安慰着她。
欧锦把程月光的头从自己肩头推开一点,仔细地看着他,她的手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仿佛充满了无限的眷恋。
她像哄孩子一样对程月光说:“这些天妈比较忙,你要经常抽空去陪陪小星,不要太贪玩了……小星毕竟是你亲弟弟,以后说不定哪天就见不着了……”
程月光大惊:“妈你说什么啊,医生说小星的情况很稳定,只是暂时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不醒来,你不要瞎想。”
欧锦勉强笑笑:“妈不是那个意思……唉,反正你多陪小星说说话,医生说经常陪他说话会好得快。”
程月光点头,他总觉得今天的欧锦有些奇怪,让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详预感,但他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
他转移话题:“强叔回来了?他今天居然没陪着爸爸去伤天害理?”一想到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钱永强居然帮着父亲照顾胡蓝蓝,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欧锦有些忧心地看着他:“你不要这样说他,他毕竟是你爸……强叔也是没办法……”
程月光愤怒地说:“爸爸?哪里有这样荒唐的爸爸?我恨不得他现在失去一切,变回那个穷教师,让他清醒一点,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妈你一个人爱着他!”
欧锦的身体不自觉地一僵。
良久,她才苦涩地笑笑:“月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的……很多因果,是自己种下的吧。等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妈你怎么还帮着他说话?”程月光不满。
欧锦叹气:“我和他已经完了,但他还是关心你的,刚才我还看到你的手机上有他的未接来电,不知道他找你做什么,你回个电话把。”
程月光这才想起和程王有约的事情。
他本来是要拿胡蓝蓝的裸照去羞辱程王的。
但是现在……
算他走运。
程月光推开欧锦跳下床,对着镜子理了几下头发。
“我不回。妈,我还是回学校睡去,喻颜还要我晚上给她们宿舍送酸奶呢。”
欧锦哭笑不得:“喻颜是哪个?你的新女朋友?”
程月光连忙摆手:“不是,这回不是。她是我一个朋友,就是你和爸上次打赌招进来的那个女学生啊,人挺好的,上次我在酒吧喝多了,老板拿我的手机拨到了她的电话上,让她接我回来,所以她们整个宿舍的女生罚我买酸奶赔罪。你不知道,他们宿舍那个爱琳娜可厉害了,那气势,给她一根定海神针估计她就能变成母的孙悟空!”
欧锦被程月光夸张的形容逗笑了,她凝神想了一下:“上次打赌……姓喻的女孩子……啊,是她……”
她似乎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她人很好是吗?嗯,她应该……”
她突然打住了,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神色来,幸好程月光并没有注意到。
“妈,我走了,你不要瞎想,事情总会有解决方法的。”他匆匆在母亲额上吻了一下。
他下楼开门的时候,看到钱永强正坐在客厅里看着他。
他冷哼了一声,没有打招呼,走出了门。
而在他的房间里,呆坐了半响后终于长叹一声欲起身离开的欧锦,突然看到床底下露出什么东西。
她弯腰拾起来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赤裸的男孩和女孩,正是她的儿子和她丈夫现在的小情人。
她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全身抖动如同深秋的落叶。
但她终究又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她一点一点地,撕碎了那张漏网的照片。
深秋的脚步一点点走近了,法国梧桐的落叶铺满了整个校道,人走在上面沙沙作响,充满诗意。
喻颜周末回家,已经穿上了妈妈给她织的新鹅黄毛衣。长款的毛衣配上牛仔裤,再把头发扎成一个小小的尾巴,看上去既干净又清爽。
但是她的心情却恰好相反,像阴雨绵绵的四月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
随着明星艺术节越来越近,报名成为艺术节义工的同学和学生会的诸位成员都异常忙碌起来,尤其是路波波,这个阴差阳错当了义工的家伙,此刻却俨然成了主力,每天被呼来唤去忙得团团转,充分“享受”到“我为人人”的乐趣。
倒是她,这个最早跑去填表的积极分子,却莫名奇妙地被冷落了。白雨很少有事情分配给她做,其他学生会领导要她做什么事,白雨也总是以各种理由加以阻拦,最可气的是,他只要见到喻颜,就摆出一副白眼朝天的架势,一脸嫌弃加冷淡的表情,仿佛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臭狗屎一样,令她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得了狐臭或是生了口臭,回去后关起卫生间抓起自己的衣服上下嗅个不停,有一次还忘记关门被秦纯白看到,把秦纯白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不已。
真是人不倒霉枉少年。
她想起在电梯里初见白雨时,他那文弱而冷静的外表给她留下了多么好的印象,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翻脸如翻书的人,果然心理的问题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但她又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白雨这样冷落她,反而更激起了她的斗志,她看到路波波忙得热火朝天,就忍不住主动过去帮忙。
谁知路波波也好像中了邪,一看她过来,就双手捂脸,大叫道:“你不要这样!真的!你不要这样!”弄得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准备走过去侵犯他一样。
被一个神经男嫌弃会郁闷,被两个神经男嫌弃会爆发。
于是喻颜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她把白雨堵在了学生会办公室。
“白会长,你是因为程月光而对我有偏见吗?所以不分配工作给我?”喻颜摆出爱琳娜教的茶壶姿势,逼近白雨。
她又不傻,仔细地再三分析,她觉得白雨态度的转变似乎出现在那天接到程月光的电话以后。
果然一听到程月光的名字,白雨瞬间连脖子都红了。
“喻颜同学,你和程公子的关系我管不着,可是艺术节很重要,所有的工作都需要大胆细心,很多不适合女孩子……”
“你是怕给我分配工作程月光会怪你吗?”喻颜打断白雨的话,“茶壶式”再次逼近。
“什么?程……他怪我?!”白雨激动得眼珠子差点弹出来。
“没错!你就是怕他对不对?要不你为什么不分配工作给我?就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喻颜提高声调。
“你不要激我!我正准备让你去宿舍发传单!”白雨把一沓传单砸在桌上,“一共一千份!每个宿舍都要发到!你不要叫苦!”
喻颜欣喜地收回茶壶姿势,扑过去抱起一沓传单脸上乐开了花:“没问题!我能发的!我很强壮的!”
正走进门来的路波波听到“强壮”这个词,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现在已是深秋,白雨也已经穿上了银灰的高领毛衣,看上去更加儒雅清秀,可路波波还是短袖上阵。
喻颜成功接到了任务,心情大好,她抱着一沓传单笑嘻嘻地走过路波波的身边,顺手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了句:“一起加油哦。”
然后她就听到身后传来路波波诡异的细小呻吟:“真的,你不要这样……”
她懒得理他,径直进了电梯。
白雨看着喻颜兴高采烈离开的身影,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个女孩子,貌不惊人,体内却蕴藏着一股固执而火热的力量呢。
她真的是程月光那个花花公子的新女朋友吗?
除了长得不够美,但是她似乎与程月光以往交过的女朋友,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喻颜爬到男生宿舍三号楼第三层的时候,已经是接到传单任务后的第二天晚上了。因为白天有课,她只能用晚上的时间一间间宿舍发,而且白雨还规定,发到了的宿舍必须有人签名,这在无形中加大了任务的难度。
开始的时候爱琳娜还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帮她一起发了一栋楼,但是发完以后她就捶着她的长腿问候了白雨的全家,然后坚定地对喻颜表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当叛徒的料,所以无法陪她到底了。
于是第二天就只剩下喻颜一个人还在孤苦伶仃地证明着自己的“强壮”。
她现在才知道白雨说的“你不要叫苦”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叫苦,现在只想喊冤。
等她敲开不知道是第几扇宿舍门,看到那只巨大金耳环时,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
路波波那句“你不要这样”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喻颜那一脸“向日葵带雨”的表情给震撼了。
他楞了半晌,二话不说地抢过喻颜手上的传单袋子,就开始闷不做声地一间间敲门、签字。
在路波波的帮助下,喻颜比预期提前一天完成了发传单的任务。
当她和路波波气喘吁吁地坐在最后一栋宿舍楼的一楼花坛边,沐浴在清凉的月光下时,她傻傻地笑了。
路波波也傻傻地笑了,他摸着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喻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安静地坐着的路波波,她突然发现路波波其实长得挺帅的,如果不是每次都被那只巨大的金耳环和隆起的肌肉抢了镜,他应该还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
她真诚地对路波波说:“谢谢你。”
路波波看上去扭捏,不知道是不是脸红了。
他说:“唉,真的,你真的不要这样……人生若只如初见……除掉那个什么山,它也不是云。”
喻颜大笑:“除却巫山不是云?你很热爱文学啊。可是,你最近为什么老对我说不要这样啊?到底不要哪样?”
路波波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了,他答非所问:“你不知道,你们在读书的时候,我都在练武,从小我妈就告诉我,我一定要当像李小龙那样的武打巨星……练武很苦的。”
喻颜点头:“我知道,这是你的梦想,我们每个人都有梦想,我觉得你能实现它。你的武术很好,你的肌肉也很好。”
她又调皮地笑起来,提前完成了任务,证明给白雨看她可不是那些娇花弱草,她的心情实在是好极了。
路波波却一脸严肃:“唉,你不知道……我妈说,不能谈恋爱,一谈恋爱,就要分心,就要破功,就做不了武打巨星。”
喻颜说:“啊,你妈管你还管得挺严的。”
路波波抓抓自己的头,看起来很纠结:“但是……但是我……唉,爱情与梦想哪个更重要……”
他突然站起身来,把喻颜吓了一跳。
“我会仔细想想的!我会做出选择的!”他冲她丢下一句,然后风风火火地跑了。
喻颜张口结舌地坐在花坛边,看着路波波远去的身影,还是没有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深秋的雨天总是特别少,但今天却漫天飘着细雨。
一辆红色的的士在中心医院门口停下,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因为戴着巨大的墨镜,还用一把花伞遮住了上半身,因此看不清模样。
女人轻盈而熟练地绕过门诊大厅,直奔住院大楼。
进入住院大楼后,她转身收伞,那是一把木柄的小花伞,透明的雨滴顺着伞尖流到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让本来就潮湿的地面更加湿滑。
女人轻轻撩了一下额前的几缕湿发,并没有取下巨大的墨镜,她似乎在找什么人。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飞快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走到女人面前,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女人点点头,和他一起走进了医生专用电梯。
电梯缓缓上升,最后停在了九楼VIP特护区。
灰西装男人似乎和前台的护士及办公室的医生都很熟,没有人阻拦他,他径直带着女人走到了走廊尽头的910室,然后伸手推门。
门应声而开。
今天的病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也稍许打湿了蓝格的窗帘,美丽的小白菊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大大的玻璃瓶盛着清水,看上去有些寂寞。
在这略显昏暗的病房里,只有床上躺着的少年,依然静美如花。
他的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似乎在极轻地颤动,淡红的唇色并没有因为病弱而失色。
持伞女子默默地站在程星索的病床前,片刻,她伸手摘下了墨镜。
一张俏丽明艳的面孔出现了,竟然是胡蓝蓝。
灰西装男人没有再开口,他退了出去,把病房的门关上,只留下胡蓝蓝和程星索两个人。
灰西装男人靠在病房外的墙壁上,掏出一支烟点燃。
这里是高级病区,严禁吸烟,但值班医生却似乎对这个男人有些忌惮,看到他反而赔了一个笑脸。
灰西装男人也笑了一下,他的脸在医院走廊的白色灯光下,不笑的时候还算是五官端正,笑起来的时候却有种说不出的狰狞意味,仿佛哪里不对劲。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右眼似乎有些呆滞,仿佛嵌着一颗玻璃弹子,毫无生气,分外刺眼。
那似乎是一只义眼。
他吸了几口烟后,听到病房里传来了很低的说话声,他随即走进了值班医生的办公室。
那里有一扇窗,可以看到医院停车场的全貌,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这里替胡蓝蓝望风,如果程家的车子开进医院,他就会及时通知她离开。
他并不关心胡蓝蓝老是偷偷去探望程星索做什么,一个沉睡不醒的半死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难道是良心不安?呸,女人就是麻烦,良心算什么东西。
他只希望那件事情赶快办成。
这些医生护士虽然都打点好了,但人多嘴杂,时间久了难免会出问题。
有时间得劝她少冒点险。
他阴冷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烟头弹出窗外。
外面的雨更大了,隐隐还有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气温越来越低。
天地间灰茫茫阴沉沉的一片,如同天地倾倒,似有鬼魅横生。
夜已经深了,天地间隐隐有数点灯火,昏暗而无力。刚刚下过雨的地面并没有透出清新的味道,反而有一些莫名的腐败气息在空气中游走。
长久没有清理的垃圾堆像大大小小的尸山,无数的秘密与悲伤长年累月的在这里堆积、发酵、霉烂,仿佛永不能逃脱的地狱,一层一层,密密的压在这方土地上,也压在胡蓝蓝的心里。
胡蓝蓝慢慢的走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她并没有因为这难闻的气味而加快脚步,这里没有树,没有花,甚至月亮也似乎比别处更加昏黄,脚下不知是哪年铺过的柏油路,到处是一个接一个的水洼,不熟路的人走过去,必会双腿沾满黑色的水,一滴一滴顺着裤管流下来,带着永远洗不干净的腥臭。
胡蓝蓝却不会这样,她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一滩一滩的积水似乎都自觉的绕开了她,一路走来,她脚下的小皮鞋依然锃亮,不沾污垢。
自从十岁那年,她放学回来一跤摔到一个臭水坑里,把爸爸买给她的新衣服全部浸脏以后,她就告诉自己,她再也不要摔倒在这里,她连沾上这里的一丝污垢也不要。
她要自己就算走在这样的城市角落,走在社会的最底层,也依然是自己的公主。
她终于走过了那一片熟悉的垃圾堆,眼前出现了大片的低矮建筑,天空中密集的电线将月亮挡得无比窘迫,很多嗡嗡的电视声从两边的窗子里传出来,伴着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斥骂,还有偶尔响起的一声黄梅调。
胡蓝蓝顿了一顿。
她安静的站在巷口。
这就是她长大的地方,这就是她蒙上眼也不会走错的家,这就是她的根所在的地方。
她的心里有一种丝丝的凉气爬上来,绝望而无助。
总有一天,她要把自己连根拔起。
就算痛死,就算失去养份,就算成为一朵干花。
也要离开这里,永不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朝着巷口左边的一栋三层建筑走去。
推开院子的门,屋里一如既往的黑着灯,妈妈必然在巷口麻将馆大战,而爸爸也许今天睡在工地不回来。
胡蓝蓝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那开关是一根油绳,往下用力一扯,悬在屋子正中间的一个灯泡就亮了,不知道为什么,灯光所及之处却显得更加阴森。
这样的开关,在这高速发展的城市里,或者有人以为早已绝迹了。
比如程月光,他一定在梦里也无法梦见,有一盏灯是这样打开,手拉着那根常年累月浸在油烟里的绳,松手以后,手心就是一片污黑。
胡蓝蓝悲哀的看着自己的手心。
到底还是弄脏了。她想。
她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那是墙上唯一的照片,一个中年男人搂着两个小女孩,身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人.
照片上的人就是她的爸爸.妈妈.姐姐和她.
爸爸妈妈都来自偏远的乡村,那是她从来没有回去过的地方,但是爸爸是个有志向的人,他虽然不识字,但是他却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有出息。
那时候的日子,其实是温暖的。
爸爸每日每夜的在各个工地打工,他是优秀的泥瓦工,很多工地都抢着要他,他有着接不完的活,他不怕苦不怕累,只想多赚一点钱,存给自己的两个女儿。
每当她和姐姐捧回漂亮的成绩单或是爸爸给她们买了一模一样的漂亮衣服,家里就会像过节一样高兴。
那时候的妈妈也很温柔,她在巷口摆了个小的茶水摊,经常问来买东西的人要一点人家不要的纱线,给她们姐妹打纱衣,打出来颜色混成一团,不好看,但是穿在里面,冬天也觉得暖。
那是家最初的模样,也是留在胡蓝蓝记忆里最清楚的片段。
后来呢?
后来在她十岁那年,爸爸在工地上摔断了腿。
她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冷风呼啸的冬天,她放学回来,看见家门口围满了人,她钻进去,就看到爸爸躺在一副简易担架上,面色蜡黄如纸。
天那么冷,但是爸爸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的腿在不厚的被子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脚上穿着有补丁的灰袜子。
他一声不吭。
在妈妈的哭叫、邻居的议论和爸爸工友的义愤里,她依稀得知,工地的老板躲起来了,没有人出医药费送爸爸去医院。
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时常发生,大家已经麻木,但是当变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那是怎样天翻地覆的痛。
爸爸终是残疾了,曾经走路必定把腰板挺得直直的男人,从此只能拖着一条腿,踉跄着行走。
工地老板最终出现,但是为时已晚,他给了他们微博的补偿,并且给爸爸安排了在工地做饭的工作。
“你还有一家子要养,你总要在这个地方做下去的。”老板挂着一脸恶心的笑容意味深长地拍打着爸爸的肩膀。
那一刻,藏在门背后的胡蓝蓝仿佛看到爸爸在那个可恶的老板每一下拍击中,一点点矮下去,一点点沉默,一点点颓败。
爸爸最终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开始拖着残腿每天赶往工地做饭,幸好他人缘不错,一个工地的活干完了,总有另一个工地会要他去。
但日子终究苦了下来,穷人的生活就犹如沼泽上的一根稻草,看似寻常,其实经不起任何一点重压。
然后妈妈迷上了打麻将,白天连茶水摊也无心顾及,不是昨天被偷了包烟,就是今天粗心收到了假钞,到了晚上,在麻将桌上奋战到半夜竟是常事。
最后,刚满二十岁的姐姐急匆匆地嫁了……
嫁了……
胡蓝蓝突然一个激灵,从往事里清醒过来。
她听到左边的里屋里有异样的响动,那是以前她和姐姐的房间。
她并没有惊讶,相反的,她一直如寒冬腊梅般清冷的脸色突然间柔和了下来,美丽的眼睛里也慢慢浮上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娇憨。
她从满是油污的饭桌上的一个纸盒里找到了钥匙,打开了紧锁的里屋。
昏黄的光照进了黑暗的里屋,虽然微弱,但终究添了一线生机。
如她意料中的场景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姐姐胡青青坐在唯一的一张木床上,抱着一床旧的已经辨不出颜色的毛毯,呆呆地看着她。
胡蓝蓝慢慢地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伸出双手抓住胡青青的手。
“姐,我回来了。”她说。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如同小兔子一样温柔,带着依恋与娇憨,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悲伤。
胡青青半眯着眼睛,她没有躲开,也没有动弹,只是呆呆的看着胡蓝蓝,仿佛在努力地适应突然间射进这黑暗小屋的光,也在努力地辨认着眼前熟悉的人。
“我是蓝子。”胡蓝蓝收回双手,在自己的脑袋两边比了一下兔子耳朵的形状,这是她们俩小时候的暗号。
胡青青果然轻轻地动了一下,她笑了。
直到胡青青笑起来,她的面孔才有了一丝生气,不再似假人一般呆滞。
她笨拙地扑了过来:“蓝子,你回来了,你吃饭了吗?姐去给你做饭。”
胡蓝蓝的眼泪一下子冲上了眼眶。
自从爸爸伤残、妈妈自弃以后,这个家里,就剩下了姐姐每天和她一起上学放学,如果她回来晚了,姐姐就会这样说:“蓝子,你回来了,你吃饭了吗?姐去给你做饭。”
但是,现在的姐姐……
她捧住姐姐的脸,轻轻地抚摩着这张曾经熟悉现在却苍老残败的面孔。
她和胡青青从小就是这条巷子里最美丽的姐妹花。
借着家里裂了几条缝的老镜子,她多次把自己和姐姐进行比较。
胡青青的漂亮是内敛的,温柔的,笑起来眼睛弯弯如同月牙,皮肤光洁如瓷,声音轻柔甜美;
而她,她的美丽是光芒四射的,她的眼睛如同黑夜里最亮的星星一样闪烁,挑衅地看上任何愣小子一眼,他们都会马上缴械投降。
多少年来,她们姐妹俩抱在一起,缩在这张只有一米宽的木床上,讲着彼此的心事,这是她们共同的房间,有着她们所有童年与少年共同的记忆。
然而,现在的自己,仍然光鲜如初,像春末开到最艳的玫瑰,照亮着这黑暗小屋的每一个角落,但她的姐姐,却蓬着一头如乱草般的发,腊黄着一张脸,脸上分不清是脏污还是色斑,明明暗暗如同鬼魅,一股难闻的怪味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但她却在憨憨的笑着,仿佛浑然不知自己的模样,还挣扎着要下床给妹妹做饭,就像之前的许多年一样。
她以为一切都不曾改变。
胡蓝蓝的眼泪刷刷的流着,不能停止。
胡青青只比她大三岁。
比她大三岁的胡青青,现在是个时好时坏的疯子,她整天被父母关在这黑暗的里屋里,连唯一的窗子也被木条钉死。
她过这样的生活,已经有足足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不,没有日夜,太阳早已落下,月亮也回家,胡青青却走在没有光亮的黑夜里,永远也等不到天亮。
她用力的抱住胡青青,丝毫不理她身上的异味,她说:“姐,我吃过了,你吃过没有?你饿不饿?我去做饭给你吃吧。”
但是她还没有做好饭,妈妈就回来了。
看来妈妈今天手气不佳,脸色也格外阴沉。十年前温柔的用一点点旧纱线给她们姐妹俩织毛衣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变成了拍着牌桌大吼“laoniang今天要自摸”的妇人,而她与女儿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她看了胡蓝蓝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回来吃?在学校没得吃啊。”妈妈说话的语气也生硬了许多。
胡蓝蓝的怒火一下子点燃了:“我不是每个月给你两千块钱吗?你怎么连姐的饭也不做?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她还在饿着!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了!”
她把锅铲猛的扔到铁锅里,发出巨大的声响,胡青青闻声跑了出来,看到妈妈站在屋中间,吓得赶快缩在墙角。
妈妈冷笑一声,猛的提高声调:“你怎么知道她没吃?你不知道这个疯婆每天要吃多少顿吗?要给她吃,她可以一直吃到自己撑死!”
胡蓝蓝的眼泪再次涌上鼻端,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掉下来:“她是你的女儿呀!你的麻将比女儿还亲吗?”
妈妈一下子爆发了:“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你以为我不心痛?她以前是这样的吗?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个男人成了没用的瘸子,一个女儿成了疯婆,剩下一个好好的女儿,去给人家当小老婆!你以为我心里不苦?我不出去打打牌,我就会变成这个屋里的第二个疯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胡蓝蓝的脑袋一下子炸响了,她知道这种贫穷之地,小道消息与娱人八卦却是滋生最快的土壤,因为挖掘其他人的痛苦与隐私是她们生活唯一的乐趣,这使她们对比自己的生活,会觉得愉快一点,以便年复一年的把苦日子熬下去。
原来她当“小老婆”的事情,早就传开了。
她默默的关掉了火,擦了一把眼泪,朝屋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想了想又折回来,蹲在缩在角落里的胡青青面前,想替她理一理凌乱的头发。
可是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直蜷缩无语的胡青青突然像受了伤的母兽一样暴跳了起来,一只手猛的揪住胡蓝蓝的头发,另一只手则像扇子一样狠狠的抽扇着她耳光!
“JIANREN!BIAOZI!LANHUO!我打死你!”她含糊不清的吼着不堪入耳的字眼,直到坐在地上的妈妈反应过来,扑上来抓住胡青青的头发,把她的头猛的往墙上一撞,胡青青才吃痛抓开了手。
但胡蓝蓝雪白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数道伤痕,满满的指印。
她却没有再哭。
她默默的看着已经陷入糊涂疯狂的姐姐,和止不住号啕的妈妈,有什么东西在喉口汹涌着,它有着腥甜的香气,但是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能让它涌出来。
她慢慢的走到门口,头也不回的对妈妈说:“我先回去了,我会按时拿钱回来的。”
她再次走进了那弥漫着浓浓垃圾味与绝望雾气的深夜里。
一点一点,让黑夜吞噬了她的身影。
往事如同电影,一帧帧画面飞快的闪过胡蓝蓝的脑海。
三年前,她刚刚考上程锦,同年,没有考上大学在附近打工的胡青青嫁人。
对于胡青青的选择,妈妈深不以为然,而爸爸只是沉沉的叹气,胡蓝蓝却激烈的跳了起来。
“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干嘛找个送快递的?他家离咱家也只隔着几条街,我去看过,也是穷得叮当响的人家!你难道想一辈子生活在这里?”
胡青青抓着妹妹的手,轻轻的摇动,她清秀的脸上满是幸福和柔和的光芒:“蓝子,姐没你有出息,姐学历不高,能找个对姐好的人,就满足了。路南他人很好的,以前咱们看的书里不是经常说吗,两个人只要相爱,日子总是甜的。”
胡蓝蓝哭笑不得:“姐你才二十岁,不至于这么恨嫁吧?你再多等几年呀!听说王路南的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嫁去干嘛,你傻呀!”
胡青青抿着嘴轻轻的笑,她的心里,被一种叫爱情的神奇果子塞满了,那些果子开出花来,散出香来,让她看不见所有的危险与黑暗。
二十岁的胡青青,漂亮的胡青青,终是一夕嫁了。
嫁人后的胡青青,住的地方离娘家并不远,但她婆婆不喜欢她经常回来,她就回来得少。而胡蓝蓝开始住校,姐妹俩谈心的时间至此变得寥寥。
知道胡青青怀孕的消息,胡蓝蓝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空了一块一样,她一直都反对姐姐的这个选择,但是看着姐姐迅速的离她越来越远,她仍然感到心痛。
九个月后,胡青青生下了一个女儿,当胡蓝蓝抱着那团粉嫩的小生命,看着婴儿的小嘴轻轻的吸着她的衣服、到处找吃的样子,她的心也变得很软很软。
她第一次希望姐姐的这段婚姻能够幸福。
仅仅一个月后,变故发生了。
那时候起胡蓝蓝就知道,所有的悲剧都有一个萌芽,它在你没有留意的时候破土,而每一次的纵容都是催化剂,促使它疯狂长大。
胡青青的婆婆,也就是她的丈夫王路南的妈妈,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也因了她的强势,她唯一的儿子王路南个性十分懦弱。
自从胡青青嫁到她们家,明里暗里没少受婆婆的气,但她自小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孩,一直瞒着娘家什么也不说,而王路南更是从小不敢顶撞母亲一句,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下,胡青青生下了女儿。
她是十二月底生的孩子,正是寒冬时节,然而月子未满,婆婆却要她自己去洗孩子的尿布和衣服。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胡蓝蓝只能凭着想象完整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胡青青把孩子放在床上,端着脸盆到外面去洗衣服,他们家的规定是洗衣服必须去外面不远处的消防龙头洗,为的是省自家的水。
未满月的孩子,夜里经常吵闹,通宵不断的起来喂奶,几乎无法安睡。胡青青产后本来就虚弱,抱着那一盆衣服,在刺骨的冷水冲刷下,她竟然还是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等她的头因为失重而栽到了水盆里惊醒时,她才发现冰冷的水已经漫过了脸盆,漫过了自己的脚背。
她打起精神吃力的搓着孩子的衣服,旁边的邻居三三两两的路过,只能同情的对她指点,却没有人敢说什么。
王路南的母亲,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悍妇。
胡青青终于把那一盆衣服洗完了,她的手指已经麻木,自从生下孩子后第十天,她就被要求自己洗孩子的衣服,王路南有时候晚上回来偷偷给她帮忙,还会被母亲斥责。
想到这里,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她希望孩子大一点她赶快恢复工作,和王路南一起存点钱,也许可以到别处租个小屋住。
在她的心里,这或许是当时最美好的未来幻想了。
等她把衣服晾好后回到家,孩子出奇安静的没有闹,她实在太困,又迷糊的趴在床边睡着了。
这是多么甜美又冗长的一觉啊,直到天色擦黑,婆婆打麻将归来,她才惊醒。
然后就是婆婆惊天动地的吼叫,她被婆婆抓着头发往墙上撞头,然后再把她摔到地上,用脚狠狠的踩。
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痛,她只觉得太安静了。
婆婆的吼叫与辱骂她都听不见,她只想寻找她孩子的声音。
为什么宝宝不哭?为什么宝宝还在睡?
她在婆婆的拳脚下吃力的爬向那床被婆婆一把掀开的被子,未满月的小女婴安静的缩在那里,脸色青紫,摸过去,小手已经冰凉。
孩子死于意外窒息。
她被被子不小心掩住了口鼻,她无法呼救也无法挣扎,当时,她的奶奶在打麻将,她的爸爸在送快递的途中,她的妈妈在刺骨的冷水里迷迷糊糊的洗着她的小衣裳。
当天晚上,王家的打骂声一直响到天亮。
王路南开始还护着妻子,他是在路边摊吃盒饭的时候认识胡青青的,当时在盒饭店打工的她偷偷多加给他一块腐乳,然后羞涩的笑。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着万朵鲜花盛开,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想那就是爱。
但是爱是如此沉重,爱需要承担如此多的责任,他始料未及。
他找不到生活的出口,母亲的斥骂撒泼,僵死的小小婴孩都让他的心快要爆炸,最后,他觉得自己也很可怜,比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已经嗓子哭出血的妻子更加可怜。
他也疯狂了,他开始和母亲一样大声的斥骂妻子,用最难听的话,他大声的吼叫,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大声,他突然发现,这样果然很爽。
他故意无视胡青青那双死死的盯着他的大眼睛,那里面有着最后一线希望的光,是溺水的人最后的挣扎,终于一点一点,熄灭了,消失了。
第二天,终于接到讯息的胡家父母和胡蓝蓝一起赶来时,胡青青已经疯了。
疯了以后的胡青青被送回娘家,关在了里屋里,一关就是两年。
开始王路南还偷偷来看她,但她已经不认得他。
后来王路南也就不再来了,两人并没有离婚,却已经成为陌路。
胡蓝蓝阻止了自己的父母屡次要去找王家母亲理论的念头,她抱着面目全非的姐姐,一次次的告诉自己,自己的眼里没有眼泪,只有鲜血,自己的心里没有悲伤,只有仇恨。
一年以后,王路南的妈妈在打麻将归来的途中被人打断了手脚,从此不能下床。而王路南被人脱光了绑在家门口,嘴里塞满了大便示众。
这样野蛮而荒谬的事情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个阳光照不到的城市角落,就像胡青青的悲剧一样,最终不了了之。
王路南后来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另外的城市打工,还是活得像狗一样,他那和他一样懦弱的爸爸守着他瘫痪的妈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可那瘫痪了的老太太的嘴并没有闲着,她恶毒的咒骂着一切,直到腐朽的气息越来越浓。
胡青青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她沉没在了永恒的黑暗里,沉没在了“两个人只要相爱就会幸福”的童话里。
她那曾经美丽但现在呆滞如死的眼睛,她那曾经柔软但现在肮脏纠结的发丝,她那曾经天真现在却已经破碎的心,都在日复一日的提醒着胡蓝蓝,告诉她永远不要走姐姐的老路。
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相信童话,只有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彻底的把自己从灵到肉都换掉,才能走出这埋葬了她父母的一生也埋葬了胡青青一生的小巷。
这泥泞的、散发着垃圾味的、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小巷。
拼了命考进程锦的第一年,她是申请了助学贷款的,第一年的时间还没有过完,她就在校道上拦住了程月光。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什么都敢做,何况程月光是个并不令人讨厌的男孩子。
但是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出身富贵的男孩,却并没有把心真正在她身上停留。
幸好后来又遇到了程王。
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她不会再错过。
即使咬碎牙,流尽血。
胡蓝蓝在中心医院外徘徊了几次,终于还是把手机放回了自己的小包。
王一山已经警告过她,不要老是去探望星索,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做多了,是非常幼稚和危险的。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但是星索,他却是她计划中的一个意外。
其实第一次偷偷去看他,只是出于好奇,那夜和欧锦在他床前演了一出苦肉戏,让程王和欧锦公开决裂,她只匆匆看了床上的星索几眼。
但是在那惊天动地的闹剧里,躺在床上始终静美如花的少年,却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没有多久,她就忍不住要王一山买通了VIP楼层的医生,带她独自去看星索。
她坐在他的床前,看着他,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安静了下来,她好像听到窗台那盆小花努力吐朵的声音,她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她的心如同收翅的鸟儿,突然间感到了疲惫。
在这样一个沉睡的少年面前,她终于不需要微笑,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挺直她的腰,不需要用力表现她的骄傲。
她只需要安静的坐着,听着他浅浅的呼吸,自己的呼吸似乎应和着他,一起一落,一生一世。
从此就上了瘾,她隔几天就要王一山偷偷带她来一次,在他的床边坐几个小时,有时候独自说话,她知道这样是玩火,但她却无法停止。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
就像今夜,她是如此渴望此刻伏在他的床边,倾诉着今天回家的委屈与悲伤,她知道他总会听着,唯有面对着他,她可以放松下来,可以放心的做一小会梦。
但是她终于压住了自己要上楼的冲动,她不敢在没有王一山打点的情况下进入星索的病房,她也怕王一山那阴冷凶狠的目光。
她又抬头看了看星索病房的方向,虽然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房间窗口,但她却好像得到了某种安慰。
她转身离开,眼泪终于莫名其妙的流了下来。
女生宿舍的某一间。
爱琳娜正捶着下铺的床板声嘶力竭的狂笑,顺便抵挡喻颜的凶猛进攻。
“颜,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温香玉坐在上铺充满感情的朗读着那张清早就从门下边塞进来的字条,上面的字迹倒是龙飞凤舞颇有几分书法大家的风范,内容却令人忍不住喷饭。
秦纯白用一本言情小说捂着脸笑得花枝乱颤,封面上的男主角正露着强壮的胳膊深情款款的搂着女主角。
喻颜又羞又气,脑袋都快被这几个女人闹爆了。
她没想到路波波居然会来这么一手。
怪不得前阵子他一直有点神神鬼鬼的样子,见到自己就满面通红的摇着手大叫“你不要这样”,原来他竟然在为爱情和梦想而困扰,而他幻想中的女主角竟然是自己!
她自问是个没什么桃花缘的人,因为容貌平平,长这么大也没有遭遇过言情小说中的浪漫桥段,这次倒好,一来就是一朵烂桃花。
虽然路波波善良侠义也有几分帅气,但自己对他完全没有那个心思,自然也就谈不上受宠若惊。
最糟糕的是,这个“明日李小龙”似乎认为自己先爱上了他,并为此而困扰不已,最终给她写了张这样的字条,想劝她“以梦想为重”,暂把儿女私情放一边。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窘的事吗?
难怪爱琳娜要在她们的宿舍门上贴一张门牌,上面写着“窘神大世界”。
就在几个女生不可开交的时候,门被敲响了,一个清楚而礼貌的声音如清风般穿过了女生们的尖叫嘻闹:“请问喻颜在吗?”
喻颜石化。
爱琳娜已经身手敏捷的越过了她,拉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喻颜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白雨。
白雨惊讶的看着女生宿舍里一片狼藉的“战场”,他今天戴了一副浅度数的无框眼镜,清秀的脸庞愈发现得儒雅,事实上,他也确实保持了良好的风度没有笑出声来,他只是面对着坐在地上头发如鸡窝一样的喻颜,用仍然平稳清爽的声音道:“喻颜,我打你手机你没接,明天艺术节就开幕了,有些事情还要与你碰一下头,请你来一下学生会办公室好吗?”
话未落音,贴在门上的“窘神大世界”门牌因为胶水未干,借着一股风势飘了下来,粘在了白雨脸上。
白雨淡定的把那张纸从脸上揭下来看了看。
他的脸上终于绷不住笑,嘴角用力上拉出一个弧度来。
喻颜觉得自己很想马上人间蒸发。
“啊?去看衣服?”喻颜的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她糊里糊涂的跟着白雨走出校门,居然得到了这样一个淡定的答案。
“刚才才发现艺术节的义工服装居然漏订了你的那件,真是抱歉,我已经批评了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学,但现在得补救一下,帮我们订制服装的那家厂在电话里说他们那里还有几件打样的衣服,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适合你的尺码。”白雨露出了有些腼腆的笑容,和他前一阵子对着喻颜摆臭脸的感觉完全不在同一国度,喻颜不由得心跳加速。
“因为不远,所以就走路过去吧。”白雨建议。
“呃,那个,要不我那天穿普通服装也行。”喻颜觉得自己更不好意思,她知道白雨现在特别忙,还亲自陪她去做这种不重要的事。
“每个细节都很重要。”白雨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
喻颜只好跟上。
刚才在宿舍里和爱琳娜她们疯成一团,急急出门也没有打理一下自己,头发会不会有点乱呢?衣服也穿得好随便……喻颜的心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念头在打架,居然没听见白雨说的话。
“什么?”意识到对方好奇的回头看着自己,喻颜不禁为自己的走神而一下子脸红过耳。
“我说,你和程月光,真的只是好朋友?”白雨又重复了一遍。
“哦,那个啊。”喻颜松了一口气:“是啊,我觉得他其实人挺单纯的,也很善良。”
“我对他有成见,你是不是很鄙视我?”白雨问。
“我觉得你可能不了解他,只是看到他的表面。”喻颜老实回答。
“我不了解他?”白雨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和他住同一间宿舍,学校里为数不多的二人间,每天早晚都得面对他混乱的生活,难道我还不了解他?”
喻颜这才知道为什么白雨对程月光成见这么深,大概是平时深受程月光私生活混乱的影响,有过不少郁闷的经历。
但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看法:“每个人的内心和外在表现并不一定是一样的,很多人面对生活只是软弱,容易妥协,但我觉得软弱并不是邪恶。”
这时她已经和白雨并肩走出了一段路,白雨再次扭过头来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她的脸,她不禁又是一阵心慌,但强压着不让他看出来。
“你确实不是他的女朋友,因为你和他那些女朋友都不一样。”白雨笑了起来。
“但是对于你评价的他,我保留我的意见。”
“好吧。”喻颜举手投降:“我们换个话题。”
“换什么呢?你最近好像很少和路波波一起来办公室?”白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喻颜的脸瞬间拉成了苦瓜。
“再换个话题……”她无力的再投降。
“哦?”白雨突然一指前方:“我们到了。”
幸运的是,他们在打样间里很快找到了适合喻颜尺码的样衣,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那件衣服可以卖给我吗?”白雨突然指着衣架上一件白色的小外套问道。
喻颜一抬眼,正好看到那件衣服,同一款式有几件不同尺码的挂成一排,简洁大方,正是她喜欢却从来不敢穿的款式。
“哦?”陪他们一起进来的业务人员见是白雨亲自前来,索性卖个顺水人情:“如果白会长需要,可以成本价给你。”
白雨指指喻颜:“按她刚才试的尺码拿一件吧。”
喻颜吓了一跳:“我?”
但看到白雨平静的脸色,她狂跳的心又慢慢缓了下来。
也许白雨是带给他的红颜知己吧,有哪个女孩这样幸运呢?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突然黯淡了下来,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在她的胸腔内弥漫开来,一向笑得没心没肺的她竟然沉默了。
回去的路上,喻颜一直没什么精神,白雨问她话她也答得有些勉强,她自己都开始讨厌这样状态的自己。
直到快接近校门的时候,白雨突然停了一下,把手中一直拿着的服装袋递给她。
“送给你,算是对我上次小心眼的赔礼。”他看着喻颜的眼睛真诚的说。
喻颜措手不及,慌乱接过,却是刚才在样衣间他买下的那件白色外套。
“我,我不……”她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知道他是指开始误将她认为是程月光的女友而故意冷落她的事,但她的心却不管不顾的狂跳起来,开出了花,散出了香,几乎令她有些做梦的晕眩。
白雨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快步朝前走去。
已经到了校门口,已经有认识的学生开始和白雨打招呼,喻颜低着头,死死抱着那个衣服袋子,她不敢塞回给他,但也不敢就这样接受,仿佛她抱的是一团火,又仿佛她抱的是自己不知所措慌乱而甜蜜的心。
白雨已经走向了主教学楼,看来他还要去学生会办公室,他远远的朝喻颜挥了挥手,削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厅里。
“什么!你说什么!”爱琳娜一把掐住喻颜的脖子,表演着她最擅长的唾沫星子与眼珠子一起弹射的绝技。
“咳咳!咳!”喻颜用咳嗽回答她。
“天哪,天哪,颜颜这是真的吗?乌子光要在我们学校选一个学生当他的助手?!”秦纯白的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几度,而且明显有颤音。
温香玉则追问:“助手?他不选演员吗?他要不要选女主角?女配角呢?”
爱琳娜咬着牙,好不容易令自己的右手离开了喻颜的脖子,再用恢复了理智的右手去扳那只还没有恢复理智的左手。
“《锦夜2》啊!是《锦夜2》!”她不敢相信的再次确认这个事实。
刚才喻颜跟着白雨去学生会办公室,结果带回来这样一个惊天内幕,这次明星艺术节的重头戏,竟然是著名导演乌子光将开拍《锦夜2》,并且将在程锦选一个在校学生作为他的全程助手参与这次拍摄!
“是的,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只要把个人资料和自荐材料交到学生会就行了,乌子光将亲自选人。”死里逃生的喻颜摸着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的挪离爱琳娜的魔爪范围。
但她的内心是温暖而开心的,她知道爱琳娜对于导演的职业有多么狂热,在无数次的夜谈里,她都听到爱琳娜对于自己梦想的痴迷描述,因此她知道这样一个机会对爱琳娜有多么重要。
虽然程锦人才济济,爱琳娜作为一个新生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能够接近自己梦想的感觉总是令人感到幸福而狂喜的。
在用各种不知是人语还是鸟语抑或宇宙语表达着自己内心激动的爱琳娜突然间停住了嘴,大家一时间无法适应这变化的气场,都惊讶的看着她。
爱琳娜慢慢的走到了窗口,看着外面的操场上的人和树,良久,突然一个转身,用自认为低沉性感的声音道:“各位,我宣布,如果我这次成功了,我将用裸奔校园来回报大家,谢谢。”
三秒后,几个声音又吼成一锅。
“不知羞耻的女人哟,你裸奔校园为哪般!”
“爱琳娜,我将为你的壮举写一部小说,名字就叫《裸女无敌》!”
“嘻嘻,羞羞……”
在这样火星撞地球的氛围里,喻颜偷偷溜进了卫生间,将门小心的锁好。
她听着外面几个女人鬼哭神号的声音,在镜子前愣了几秒钟,才慢慢的把袋子里那件小外套拿了出来。
她对自己的外貌一直不太自信,所以平时的服装总是以运动款为主,这种有些精致感和女人味的衣服,她也曾无数次的偷偷看过,猜想穿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她没有想到,第一次穿上这样的衣服,会是那样一个男生送的。
一个儒雅、上进、清秀,笑起来有些腼腆的男生。
一个会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心跳如鼓的男生。
白雨。她对着镜子,轻轻的无声的念出这个名字。
镜子里的自己,脸红得吓人,但眼睛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亮。
而在教学主楼的校长办公室里,程王正和导演系主任,一个看上去颇有几分文人气质的中年男子交谈着。
“都准备好了吗?”程王问。
“嗯,您再看一下,我拿出了我学生时代最好的作品,再做了一些修改,因为月光还是学生,所以有些地方不能处理得太成熟,总要有些不足才似真……”系主任把一撂厚厚的材料推近程王。
“你看乌子光选月光的可能性有几成?”程王翻看那些材料。
“从我准备的这份作品的份量上来讲,乌导选中月光的机会至少超过五成。”系主任估计。
程王点点头。
他长叹一声,不再翻动那些材料。
“这次多谢你了,月光不争气,我这个作父亲的总要替他想想,你知道,这次程锦参与投资《锦夜2》付出不少,如果月光不能借此机会顺利入行,我心里总是有些遗憾的。乌子光又是个怪人,软硬不吃,我也怕惹毛了他,不然直接把月光推荐给他,让他带着出道,也省了这手脚。”
系主任理解的点头:“在学校所学毕竟与实战不一样,跟着乌导走一轮,以月光的聪明,自然获益非浅。”
程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沉思道:“月光那边,我去和他说。”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又暗了一下。
窗外滚过一阵响雷,似乎要下暴雨了。
程家的洋房小别墅里。
雷雨刚过,大客厅里还有一点潮潮的味道,钱永强将程王送回家后,已经知趣的躲进了自己的房里。
客厅里,程王夫妇各坐在沙发的一端,欧锦今天穿着素色的衣衫,长发挽起,看起来表情平静;而被她电话叫回来的程王则是一脸不耐烦的抽着烟,气氛很是诡异;随着一阵不重的脚步声,风度翩翩的程月光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看了父亲一眼,坐到了母亲身边,拉起了她的手。
“叫我回来干嘛?乌子光那件事你不是已经电话里跟我说了吗?我无所谓,随便你怎么弄,反正你一向不在乎我的想法。”程月光冲着抽烟的程王道。
“孽障。”程王狠狠的瞪了程月光一眼,猛吸了一口烟:“今天是你妈叫我回来的。”
程月光有些意外的把头扭向母亲。
他发现今天的母亲似乎有些不一样,这两年欧锦一直陷在和程王的各色小情人斗争的泥潭里,她的眼里总是藏着一把绝望的火,然而今天,那火却似乎熄灭了,只剩下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与疲惫。
不知为何,程月光的心里竟然微微收紧。
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扩越大。
欧锦似乎觉察到了儿子的不安,她轻轻的回握着儿子的手。
“今天我们一家人都坐在这里,因为我要宣布一件事情。”欧锦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平静而温和。
程王也终于发现了妻子今天的异常,他抬起头来,朝妻子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竟然微微震动。
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过欧锦这么平静而美丽的面容了?她那优雅的气质,温柔的眼波,是什么时候消失在自己面前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开始的时候,是自己终于抵挡不住黑夜里缤纷的诱惑,偶尔在风月场中湿了脚。开始被内疚疯狂噬咬的心,终于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放纵里变得麻木,他开始相信那一切逢场作戏都是必要的,是正常的,是一种为了事业而作的牺牲。
他没有想到欧锦反应会那么大。
当欧锦第一次发现他的不忠时,她那惨白的脸色,如同女鬼一样惨烈的神情,令他几乎腿软。她疯狂的操着一把裁衣剪意欲杀了他,那一刻,程王毫不怀疑如果她能刺中他,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她要他死。这是他脑海里闪过的念头,令他寒气顿生。
那一次,他逃出了这个家,在外面开着车漫无目的的游荡,最后竟宿在酒店。
然而酒店的床还没有睡热,钱永强的电话就追来,欧锦自杀了。
后来虽然抢救成功,但那满地的血迹却似乎永远留在了程王的心里,洗不干净,也无法忘却。
他痛哭,忏悔,用尽了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来请求她的宽恕,然而风雨过后,他却并没有获得解脱。
他似乎对这样的欧锦产生了畏惧,这使他在内心深处为自己找了理由,成为他再次放纵的借口。
他越走越远,欧锦也越走越远,闹剧一次次升级,他们逐渐再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那些相敬如宾,甜美如糖的日子,怎么会被弄丢呢?
他不敢回头去想。
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对她已经没有了爱,只有责任,然而今天的平静气氛,却为何会令他心里生出几许留恋?
“你又搞什么鬼?”虽然是质问,但程王的语气却难得的有几分温和。
“我们离婚吧。”欧锦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家事一样,说出了这五个字。
但在场的两个男人都能听出,她平静的声音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通知一个结果。
程月光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但他的手被欧锦紧紧的拉着,无法挣脱。
“你说什么?”程王的手一抖,有烟灰掉在手心上,他猛的皱眉。
“妈你说什么啊!”发出高声抗议的是程月光。
欧锦轻拍儿子的手背,示意他平静下来。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与其婚姻这样名存实亡,不如面对现实,放彼此一条生路。这些天,我已经找律师把我们名下的财产都做了一个分割建议,我名下的学校股份和房产都转给月光和小星,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欧锦从身边拿出一叠材料,轻轻的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推向程王。
程王突然站起来,把茶几上的材料猛的扫了一地,他的火气又不可自抑的爆发了:“我没时间陪你玩!”
“我是说真的。”欧锦却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尖叫,她轻叹一声,松开了儿子的手,弯下腰把那些材料一点点拾起来,又整齐的放回茶几。
“你真的要和我离婚?”程王不能相信的看着妻子,他颓然的坐回沙发。
“嗯,月光也快毕业了,你带着他好好发展;小星我带走,医生也说了,他现在的状态不知何时能醒,我带他回老家,好好陪着他,可能会有起色。”欧锦娓娓道来。
“妈!”程月光忍无可忍的大喝一声,他的泪水已经涌上了鼻端。
程王用力的盯着欧锦,他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他原以为就算是死,他们也不会分开,即使彼此伤害,即使不再相爱。
但是,她居然这样平静的说她要离开。
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心原来还是会痛。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成全她。
这时,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欧锦的。
“小星醒了!医生说小星醒了!”欧锦语无伦次的抓着程月光的手,她的腿在剧烈的抖动着,自己几乎迈不出步子。
刚才还剑拔驽张的气氛,此刻却是一片狂喜而无措的慌乱。
程王第一个冲出了大门,奔向车库,他不忘回头朝着程月光大吼:“抱着你妈上车!”
程月光闻言果然弯腰抱起哆嗦不止的欧锦,把她塞回了父亲的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直到悍马冲上了大道,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居家的拖鞋。
程王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几次差点将车开上人行道。
但他们终于到了中心医院。
电梯一闪一闪升上9楼VIP病区。
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程王突然伸手拦住了欲扑出去的欧锦。
他用力的扳住欧锦的肩,和她四目相对。
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小星刚醒,离婚的事,先不要提。”
欧锦轻轻一震,但她很快点了点头。
三人奔向910室,隔着十米,就看到主治医生站在门口朝他们激动的挥手。
打开的房间里,少年倚在支起的床靠上,安静的看着泪流满面向他扑过来的几个人。
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卧床而有些苍白,但那双睁开的眼睛里,如同秋日阳光一样柔软明亮的光芒,却使他多了几分生动。
欧锦似乎不能相信的在他的床前刹住了自己踉跄的步子,她迟疑的,慢慢的向他伸出手去。
“妈。”程星索的声音,如同久未启用的钢琴,清朗中带着一点点沙哑,从他的唇间吐出,他温柔的唤着那个惶恐的妇人。
“小星!”欧锦终于确认这不是梦,她想扑上去,却腿一软,摔了下去,被身后的程王一把抱住。
“妈……”床上的程星索似乎受到了震动,他有些慌乱的欲坐起身,却被旁边的医生一把按住。
“妈……我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他越过母亲的肩头,突然看到了程月光。
他有些惶恐的目光突然获得了某种感应般平静下来,柔软下来,像月光下温柔的海水,轻轻拍打着白色的海岸。
“哥。”这个很久响在耳边的称呼,从程星索的唇间吐出,响在程月光的耳边,更响在他的心头。
一时间,他看着床上的少年,那样熟悉的依恋的目光,那微微向他伸出的手,那白色的美丽的精灵,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的身体里有一种奇异的潮水在疯涨,那些潮水都变成了眼泪,想要涌出他的眼眶。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终于,他感觉到他把那个瘦弱的少年拥在了怀里,像梦里许多次一样,这一次,他们真实的拥抱在了一起。
他小心翼翼,怕惊醒了这个梦。
“弟弟。”他的眼泪随着他的声音,终于掉落下来。
“哥。”怀里的少年低低的唤他,用只有他们兄弟俩才能听到的声音:“我回来了,哥。”
这座城市的护城河边,由市政府筑成了美丽的沿江风光带,景观栀子花与改良藤本月季交错隔开,形成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绿色风景,黄昏时分花朵的香气漂浮在空中,散步的人沿着石子路和白色的栏杆往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行走,懒洋洋且充满对生活的满意。
胡蓝蓝沿着和多数人相反的方向逆行,她喜欢这样,这让她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她边慢慢的走着边伸手去抚摸那一排白色的栏杆,因为经常被人摸的原因,石质的栏杆光滑冰凉。
程王为她租的公寓离这里有两站路,但是没有事的黄昏,她总是会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看看夕阳,看看有些浑浊的河水,看着一群群人懒洋洋的在身边走过,她会有一种莫名的宁静感。
最近,她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有时候觉得自己很矛盾。
最近学校在搞明星艺术节,作为明年面临择业的学生,她原本应该呆在学校与同学们一起争取每个机会的,但是现在,她却在这里悠闲的散步。
因为她明白,自己走的路,和其他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不是她想要的方向呢?
她的嘴角轻轻上扬,有些自嘲的笑起来。
这时,一只大狗突然进入了她的视线,雪白的长毛,如同天使微笑般的表情,正是她最喜欢的萨摩耶犬。
看得出狗的主人将它打理得非常精心,附近散步的人有不少都伸出手欲抚摸它的长毛,而它竟摇头摆尾的绕过人群直奔到了她的身边来,胡蓝蓝措手不及,就被一个巨大的狗头拱到了怀里,她微微吃了一惊,退后一步,狗却依然粘了上来。
其实她一直想拥有一只这样的狗,但是她的人生就好像在暗夜里摸索行走,每一天都充满了变数,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分心。
然而面对着这样一只梦想中的狗狗,她仍然有些爱不释手,抚摸着那如丝的长毛,她抬头寻找狗的主人。
穿着黑色外衣的少年,脸色略显苍白,看上去有些清瘦,然而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柔软的黑发遮不住那眸间彩虹般的炫丽光芒,他的嘴唇淡红如同清晨的玫瑰,嘴角微微上扬。
他站在她的面前,比她高出一头,但身形的单薄,却令他有一种随时会随风而去的飘忽感,他微低头看着她,身后渐落的夕阳也仿佛褪色。
萨摩耶离开了她的怀抱,在少年的身前身后欢快的跑动,轻叫。
原来,狗的主人是他。
胡蓝蓝感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刻,她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发出声音,嘴唇是那样的干涩,似乎之前涂的唇膏全部失效,舌头上还泛出微微的苦味来。
她艰难的想朝他笑笑:“星……”
她含糊的发了一个字的音就顿住了,她不知道是否该叫他,她知道他醒来了,那些伏在他床前寻求安慰的日子结束了,然而,他认识她吗?他是否已经知道他就是勾引他父亲的那个狐狸精?
她突然冷汗迸出如浆。
程星索向身后招了招手,那只大狗听话的按他的手势伏在他的脚边,他的手指修长纤细,曾经在他昏睡的病床前,她将自己的手与他的手并在一起比较,她一向自傲自己美丽的手,在他面前却也自愧不如。
她有些恍惚。
程星索却露出了抱歉的表情,他轻声说:“小珠吓到你了吗?它就是调皮。”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胡蓝蓝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一句,她心生警惕,她不知道程星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她只能摇摇头。
程星索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轻轻的拍了拍那只叫小珠的大狗的头,说:“下次不许调皮了。”
然后他再朝着胡蓝蓝说了声“对不起”,就继续向前走了。
小珠跟在他的身后,朝着胡蓝蓝摇了摇尾巴,但终于快步跟上,寸步不离的守在主人的身边,渐渐远去。
胡蓝蓝立在原地,她看着那个背影,一人一狗,如同美丽的画卷,引起诸多人的侧目,而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以为她只是路人甲。
他不认识她。
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如释重负,却突然鼻头一酸。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胡蓝蓝忍不住增加了在护城河边散步的频率,只要不下大雨,她几乎天天会准时出现,然而她等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一周后,那只叫小珠的大狗突然又出现在她的面前,用狗头拱着她的时候,她几乎喜极而泣。
她自然不会让星索发现她的失态,从程王口中,她已经得知,星索虽然醒来,但对于之前为什么突然回国,以及回国后遭遇的种种变故,他完全记不起来了,为了让他好好休养,程家已经给他暂时办了休学手续。
尤其令程王意外的是,醒来后的星索,竟然性情大变,他原本是十分冷漠和自我的人,此次竟然恢复了孩童时的柔软个性,安静淡然不再满是锋芒,兄弟俩原本势同水火的关系得到了明显改善,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他甚至去买了一只狗来喂着玩,这对以前的星索来说,是从来不能想象的事。
那只狗,当然就是小珠。
现在胡蓝蓝已经确认了星索并没有认出她,也许是为了不刺激他,程家所有人都对他隐瞒了程王外遇的事情,而离婚一事也被延后。
当欧锦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打电话给胡蓝蓝,说出希望她等一等,离婚的事要暂缓办理时,胡蓝蓝竟然鬼使神差的同意了。
欧锦当然十分意外,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胡蓝蓝态度的转变会与自己的小儿子有关。
大家绕了一圈,其实都回到了原点,只是人生布满迷雾,谁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是谁。
而对于胡蓝蓝来说,现在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在黄昏时与程星索的相遇。
他已经对这个喜欢穿白裙子的女孩非常熟悉,她要他叫她“蓝子”,每当蓝子出现的时候,他会露出温柔而略带羞涩的笑容,有时候他会和她一起坐在河边的长椅上聊天,小珠就在他们的脚边跑来跑去。
有一天他告诉她,自己不久前经历了一场车祸,在那以后,他整整昏迷了三个月。
胡蓝蓝表示惊讶。
但他终于醒来了,但是醒来后的他却面临着新的烦恼,他总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
“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令我难过,我确定我忘记了什么事情。”程星索说:“我总觉得在我昏迷的时候,有个女孩时常对我说话,那些日子实在太安静,听到她说话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胡蓝蓝心跳如鼓,但她终于掩饰住自己的慌张和那一丝莫名的欣喜,轻轻的别过脸去,假装提起另一个话题。
然而那个“梦中的女孩”却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星索的言语里,他似乎无法分辩那是他的梦还是现实,这种困扰的感觉令他无法对其他人言说,胡蓝蓝就成了他最好的倾听对象。
事实上,每一次听他说起那奇妙的经历,她都几乎忍不住想大叫:“那就是我呀!”但是她一直生生的忍住,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灾难。
她的身边布满了深黑的闪着寒光的眼睛,她走错一步,就会掉下深渊,然而她却不能控制自己往前走的欲望,那黑衣的少年仿佛她的魔咒,在她的灵魂深处吹着牧笛,等着她前去赴约。
那毒如此甜美,她愈是躲避,愈是无力。
最近,当程王到她的住处过夜时,她几次面对着程王对她的亲密举止,竟然出现了莫名的反胃反应,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的身体开始抗拒她的猎物,这是何其危险的征兆。
她不敢去想为什么。
又是一个雨天,这个城市已经连续下了两天大雨,河水疯涨,离河堤近了很多很多,没有人在河边散步,所有行人都神色匆匆。
而河堤上的长椅上,却坐着一个黑衣的少年,他的身边,伏着一只雪白的大狗。
他的手中,缓缓的转动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他似乎很有兴趣的抬着头,看着那不断落到伞面上的雨珠,它们从伞面上跳跃着争先恐后的奔向大地,然后在他的脚尖前形成小小的水洼。
那只叫小珠的大狗,紧紧的靠在他的身边,一人一狗都在这把伞之下,然而奇怪的是,少年的衣服却并没有很湿,而那只大狗也没有显出任何狼狈之态。
无论在何时何地出现,这一人一狗,都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与从容,仿佛世界的喧嚣离他们很远,也因此,他们在不自觉间吸引了更多的目光。
他们已经在这条长椅上坐了近一个小时,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天色也渐渐暗下去。
程星索轻轻的不为人所察觉的叹了一口气。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把目光从伞上收回来,小珠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声音,星索伸出一只手轻轻将它被雨水淋湿的后背上的水珠抚开,小珠又安静了。
程星索又低下了头,开始专心致志的研究起长椅边的几丛栀子花。
昨天蓝子和他约好今天在这里见面,她要他把她最喜欢的那个歌手的碟带给她,然而今天却下起了雨,她没有如期出现。
但他并不着急。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从小到大,他就习惯于计算好每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和步骤,他喜欢事情按他所预想的那样发展,他一向很少出错。
因为夜晚的来临,河边有了较重的凉意,星索把伞缓缓的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他伸出了左手,探进雨幕里,轻轻抚摸着一朵被雨淋湿的栀子花。
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手指是那样纤长好看,雨水打在他的手背上,薄薄的皮肤似乎有些透明的感觉。
他并没有抬头,然而他低垂的长长睫毛间,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会被人看见的亮光。
他轻轻折下了那枝花。
然后转过脸,站起身来,用准确的优美的动作把那朵花插在了站在他面前气喘不止的女孩的发间。
“其他的花都谢了,可这朵还开着。”他说。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等待过的焦急和不安,无论世界大雨如织,还是艳阳高照,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任何影响,他有他的小世界。
这样的少年,不,也许他已经算是一个男人,他多么的令人心安,他简直象一个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他令她疯狂。
胡蓝蓝喘着气,她到底还是赶来了,两小时前,程王突然来电话要到她那里吃晚餐,他喜欢她亲手做的小菜,以前的她总是百依百顺,把他的到来当成如临大敌般全力对待,然而今天她却想找出任何一个理由来推脱。
但她终究怕他起疑,她心神不定的吃着那一餐饭,终于在饭后借口和某同学约好拿点东西为由跑了出来,她不知道星索还会不会在等着,但是当她远远的看到坐在雨幕里那安静的一人一狗时,她的心防终于彻底决堤。
是的,她爱上了他。
也许从在那病房里,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爱上了他,这个世间唯一能够让她的心沉静下来的少年。
只是这个答案太惊惧,她不敢面对。
她终于在机关算尽之后,遭遇了她人生的第一次爱。
不为功利,也不为目的,就是爱上了这个人,他笑一笑,她的心有着万朵鲜花盛开,他睡着了,她痴痴的看着他,也会觉得心安。
她是如此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而这个人,却又是她最不应该爱上的人,想到她与程家三父子的纠葛,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肮脏。
她怎能配得起眼前纯净如荷的少年?
她又怎能放弃在她心间翻搅的这种似乎至死方休的爱恋?
她终于知道胡青青当年为什么那样勇敢而决绝的扑进婚姻里,她一定也象自己此时一样,被这爱情的烈火焚烧着,无法控制这样甜美与绝望的感觉。
和程月光在一起,她快乐过吗?和程王在一起,她快乐过吗?
是的,她快乐过,当她以为能够和传说中的王子长相厮守,当她幻想未来有一天她会成为程家那些香车美墅的女主人时,她曾经快乐过。
但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一切与爱情的快乐比起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快乐,是这样的铺天盖地,这样的汹涌澎湃,这样天崩地裂,这样的奋不顾身。
她怎能错过?
她怎能放弃?
她从来都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不。
她已经身在地狱,她还有什么可怕?如果他是天使,她是魔女,那么,不是她让他沦陷,就是他将她拯救。
她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天蓝小伞,在渐渐增大的雨势里,她勇敢的扑进了他的伞下,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像她一直想做却从未敢做的那样。
她紧紧的抱着这个看似单薄却令她心安的身体,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做,所以她使出了她全部的力气,仿佛要把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去,来确定这一切的真实。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眼泪却混着雨水流了出来。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泪的温度令他有所察觉。
小珠惊讶的抬头看着眼前熟悉的两个人,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很疑惑。
片刻,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胡蓝蓝快要绝望的时候,程星索终于伸出了没有撑伞的那只手,回抱住了胡蓝蓝,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虽然只是轻轻的一个动作,胡蓝蓝却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音来。
她的手一松,得到了回应,她如释重负。
她看不到星索的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身形高大的灰衣男人在雨中站着,他没有撑伞,即使隔着雨幕,那阴冷凶狠的目光依然令人不敢对视。
星索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身体退开一点,隔开了与胡蓝蓝之间的距离,就在这时,灰衣男人大踏步的走来,转眼前,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胡蓝蓝正满心欢喜的抬起头来,她突然像看无声电影一样呆住了。
灰衣男人如天神下凡,一记重拳击在程星索的胸口上,程星索似乎想闪开,但他身形稍动,就会把另一面的胡蓝蓝暴露在灰衣男人的攻击范围内。
电石火光间的犹豫,他已经无法选择,他倒向了身旁的花丛灌木。
胡蓝蓝惊叫一声。
是王一山!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踪了她,最近他一直表现出对她的不满,对于她同意了欧锦推迟离婚计划更是大发脾气,她一直刻意躲着他。
但他终于想到了这一切或许是因为星索的出现,毕竟那段时间一直是他替她安排去病房见星索的事。
他或许原本以为一个植物人不会起什么风波,而胡蓝蓝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然而他没有料到星索会醒,而胡蓝蓝真的爱上了他。
他感到他们的计划中最大的危机出现了。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所以,他跟踪了胡蓝蓝,证实了她确实是来见星索,并亲眼看到他们拥抱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前来。
小珠在王一山出手的瞬间已经狂吠着扑向了王一山,却被王一山敏捷的闪开,一把揪住了它的颈毛,按着嘴无法动弹。
小珠呜呜的悲哼着,四只腿乱蹬,却无法还击。
过路的人都被王一山的强壮和凶狠吓住了,没有人敢来围观。
程星索已经抬起头来,他看看小珠,又看看王一山。
王一山的脸上凶相毕露,倒在花丛间的少年看似柔弱,其实那冷静而凌利的目光,和儿时同出一辙。
不,多年不见,这目光里有了更多的东西,然而那些东西都如同深海底的宝藏,你知道它如此瑰丽,然而你永远看不清楚。
这目光让王一山这样的人,觉得自己是那样蠢笨呆傻,仿佛人家鞋底的烂泥,自己都有了嫌弃自己的冲动。
王一山恨透了程星索的这种目光。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同为一个孩子的程星索,就是带着这样的目光,毫不犹豫的将一把圆规戳进了他的右眼。
他感觉自己强壮的身体竟然又瑟瑟的发起抖来,所有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想把面前的这个人撕成碎片,但是他不知道他发抖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
胡蓝蓝发现王一山似乎已经丧失了理智,他狞笑着逼近正在慢慢直起身子的程星索。
胡蓝蓝的手脚冰冷,她现在才知道,和王一山在一起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他曾经是她的计划里最重要的帮手,现在却是她最害怕的人。
然而,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样令她也同样不再需要理智,她刚刚得到了星索的回应,她的爱情刚刚开出花朵来,她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它,哪怕伤及这花朵的一点茎叶,她也可以像一只母兽一样去拼命。
她出奇不意的使出全身力气撞向王一山。
没有防备的王一山竟被她撞开了两步,使得胡蓝蓝得以用自己的身体拦在了他和星索中间。
她把所有的怒火都逼在自己俏丽的脸上,咬着牙对王一山低吼:“你要是再碰他,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她知道王一山在乎的是什么,他要的是那个结果,而那个结果没有确定前,她是一颗棋子,她赌他不敢毁了她。
果然,王一山微微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果然慢慢松开了拳头。
他也不是当年的愚蠢孩童了,他知道什么比仇恨更重要。
小珠得到了解脱,呜呜的叫着跑回程星索身边,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孩。
王一山冷笑一声:“你必须给我个解释。”
胡蓝蓝松了一口气,她点头:“你先回去。”
王一山不再坚持,他转身欲走。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猛的站住了脚,转过了身来。
胡蓝蓝的心又提了起来。
然而王一山却并没有再走近,他只是用有些诡异的缓慢的声调冲着她身后说:“程星索,你还认得我吗?”
程星索已经从胡蓝蓝身后走了出来,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雪白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有些像个幽灵。
他平静的看着王一山,仿佛刚刚挨打的并不是他,然而颈边划破的血痕却那样触目惊心。
他说:“王一山,别来无恙。”
王一山一震。
他冷笑连连。
他说:“无恙,无恙……很好,你还认得我,很好啊。”
他猛的转身大踏步的消失在雨幕深处。
次日,在胡蓝蓝自己的家里,王一山已经等候多时。
一见到她回来,胡蓝蓝的妈妈立刻冲她喊:“今天你姐没发疯。”
胡蓝蓝点了点头,她拉了拉胡青青的手,姐姐今天果然气色不错,也没有被锁在屋里,衣服还算干净,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当年羞涩甜美的影子。
但是她此刻却没有心情管这些。
她向王一山招了招手,示意他一起出去。
她妈妈在身后故意用稍大的声音提醒道:“小王人不错啊。”
胡蓝蓝苦笑。
自从有一次胡青青犯病砸东西受了伤要送医院,而她又无法分身前去送钱,只好委托王一山代劳后,王一山似乎就成了她家的熟客。
他话不多,但每次去总能帮忙做些事情,礼物也带得不少,胡蓝蓝的妈妈竟然因此而满心欢喜,以为她的“二奶女儿”准备改邪归正,找了个清白男朋友,尤其这男朋友看上去还挺大方。
胡蓝蓝无从辩解,也懒得辩解。
她和王一山慢慢的走在熟悉的老街上,无视周围人那些充满各种含义的偷窥目光。
她低声说:“我说了,计划不会变。”
王一山却并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些街两边的旧建筑,她发现每一次看这些令她厌恶的人和物,他似乎都有一种明显的欣喜感。
她觉得莫名其妙。
王一山开口了,他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喜欢你家这里,因为小时候,我家也住过这样的老街。”
他的左眼里流露出一种回忆的光彩。
“你一定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可是那却是我的天堂,那样的老街,充满了我儿时的美好回忆,那时,我是那条街上所有小孩的老大,连比我大的小孩都听我的。”
想到他昨天的凶悍表现,胡蓝蓝丝毫不怀疑他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我爸妈老想让我念书,而且要念最好的学校,他们觉得那样才有出息。”王一山突然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脸色骤暗:“于是我妈去和那所有名的重点小学的校长睡了一觉,我妈那时还是蛮漂亮的,街上的男人都想上她,连那个死老头子校长也被她迷住了。”
胡蓝蓝的心一紧,她第一次听到这么肮脏的事从王一山的嘴里说出来,他的语气竟这样轻松随意。
“于是老子就进了那所小学,结果事实证明,老子就是块烂泥糊不上墙,我妈算是白牺牲了,老子一年级就留级,除了打架老子什么也不擅长,哈哈哈。”胡蓝蓝发现王一山的语气越来越急促粗俗,她感到他要说到重点部份了。
“没过多久,就发生了让我妈后悔一辈子的事情,我的一只眼睛被人戳瞎了。”王一山突然顿住了,空气异常的阴冷。
胡蓝蓝已经隐隐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是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的脸来,他永远是那样沉静而温柔,他平时说话都不会大声,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还是在他孩童的时候?
果然,王一山冷笑了一声:“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那个人就是程星索。他老子有的是钱,在他老子的钱前面,我妈脱光了也只是坨不值钱的屎……所以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他继续在那上学,而我被迫退学,接受了他家一大笔钱……我爸我妈开始还带着我到处求医,到后来也放弃了,他们就开始用那些钱开麻将馆,买码,再后来,都输光了,哈哈,哈哈。”
他毫无笑意的笑了起来。
然后他站住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胡蓝蓝。
因为他身形高大的缘故,胡蓝蓝站在他的面前,有一种心理上的压迫感,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才更令她窒息。
王一山冷冷地说:“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个故事。如果这件事不能按计划进行,我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要了程星索的命。”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或者,我仁慈一点,也只要他一只眼睛?哈哈,哈哈。”
胡蓝蓝在他的笑声里,恐惧的步步后退。
程王的私家车里,钱永强熟练的打着方向盘,在锦绣路上蛇行。
这是程王近年来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心情好的时候,坐着自己的车围着程锦学院绕几个圈子,像个路人甲一样欣赏着这座在全国也颇有知名度的美丽院校,心里实则充满了膨胀的骄傲与自豪。
星索的醒来令他的人生又恢复了生机,这个儿子对他来说太重要,他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也是自己骄傲的延续,总有一天,自己手中的一切都将是他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将事业传给程月光,他和他的弟弟差距太大,然而有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月光虽然顽劣,但其实更让自己安心。
星索……
想到星索,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小儿子那双酷似母亲的美丽眼睛来。
那双深黑的眼眸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情绪与爱憎,他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
他有些不愉快的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对钱永强说:“最近给我盯了小胡没有?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她不是有什么外心吧?”
钱永强那双藏在皱纹下的看不出波澜的眼睛紧盯着前面的车流和路况,答道:“不会,她出门我都会接送,她的私人电话单我也有按时查,可能是快毕业了有些情绪不稳。”
程王放下心来,钱永强一向是他最信任的人,交待他的事,多年来极少出过错。
他失笑:“她还需要担心什么毕业?小女孩真是事多。”
钱永强道:“就是。”
两个人就此结束了这场谈话。
正匆匆赶往河边去见星索的胡蓝蓝,没来由的打了几个喷嚏。
她的心突突乱跳。
迫于王一山的压力,她最近减少了去河边的次数,然而事情终究需要一个结果,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命运的车轮辗过。
她一直在为自己也为星索寻找出路。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她确定自己真的爱上了程星索,而程星索,虽然传说中他是非常精明的少年,但经过车祸后,他显然变了一个人。
他沉静、美好、善良、温柔,他不关心她的过去,也不追问她的未来,他似乎只对那些单纯至极的事情感兴趣,坐在花丛间云朵下,陪着她和小珠打闹,他就是一幅流动的画。
他是她连梦里也不曾到达的美好天堂。
她不敢相信这是上帝为她送来的礼物,但是她决心要抓住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对自己是否也有那么炽热的感情,但她有把握打动他。
她的信心,来自于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梦中女孩”。
她相信适时的时候,抛出这个砝码,她的爱情天使一定会如期到达。
然而,她要怎样瞒过程星索她和程家肮脏的过去?她的爱情天使是否会跟她私奔?他出身富贵,她怎样保证他以后的生活?还有王一山……
她又想起了王一山那充血的眼睛。
一股寒气仿佛就在背后,她受惊的回头,只感觉到呼呼的风。
她不禁紧了紧外套,脑海中与王一山相识的片断如梦靥般袭来,令她无从回避。
那是九个月前。
那个时候,她已经是程王的情人,而她一心想抓住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还处于看不清自己未来的状态,她的生活环境令她充满了极度的不安定感,她几乎像一只迷路的小兽一样,迫不及待的寻找着森林的出路,大有时刻准备拼死一搏的决心。
因为她深知青春不长,她要在最好的时刻,将自己交换一个最美的未来。
程王就是她当时看到的唯一亮光。
她在程王身上用尽了心力,想把他牢牢圈在自己的领地里,这并不容易,她曾经步步后退。
但她最终找到了一个缺口,攻入了程王的心,从那以后,她与程王的关系一日千里,他迅速放弃了其他的莺燕,在她身边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甚至与她谈起过未来,有一次他说,她让他重新找到了爱情的感觉,而他现在的家,对他更像是一座坟墓。
她以为自己胜利在望,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偶然看到了程王的一段MSN聊天记录。
那天,程王宿在他为她置办的公寓,快午夜时分,他从电脑前离开去洗澡。
他的笔记本没有关。
其实程王平时并不常用电脑办公,只是偶尔有重要工作才会带笔记本回来,奇怪的是他并不习惯使用胡蓝蓝的电脑,因为他说他的小儿子叮嘱过他,他在电脑上发生过的所有记录都举足轻重,所以除了那台笔记本,他不用其他的电脑工作。
那台笔记本是程星索出国前给他置办的,程星索是个电脑天才,他给这台普通的笔记本加设了严密的防护,并定期给它做远程维护。
程星索就是程王远在美国读书的小儿子。
那是他嘴里提起最多的一个名字,每每提起,他的眼睛里都有一种近似于狂热的亮光,看得她暗自心惊。
小星从小就极其聪明,学什么都一日千里……
小星非常安静,但是论心机谁也比不过他……
小星长得非常漂亮,电视上那些明星小子算个屁……
小星就是程家所有事业的接班人,程家的一切都是留给他的……
小星……
小星……
这个名字在她与程王相处的时日里,如檐下细碎作响的风铃,初时悦耳,渐渐惊心。
她在程王的皮夹里看到过程星索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程月光阳光帅气的脸庞边,另一张精致如画的脸庞微微含笑。
她第一次看到程星索的照片,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照片里的少年美丽如荷,笑容安静,然而她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害怕感。
后来她想了又想,她终于明白她的不安来自于程星索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笑意。
那眼睛如同风和日丽时的海水,明明波光潋艳,却毫无温情,她想那下面藏着难以想象的危险。
这种感受或许来源于她的直觉,她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可以在风起之前察觉到莫名的危险。
后来很久以后她才知道,程星索也是这样的人。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和他,吸引来源于他们是同类。
总之从那以后,她非常警惕这个名字,虽然在程王面前时时表现出温顺体贴,但是内心里却已经暗筑高墙。
她的计划是要一步步走向程家女主人的正位,程月光不足为患,而程星索,却是一个未知的变数。
因此当程王心事重重的进入了浴室,却破天荒的忘记了关掉笔记本时,她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水声,紧张的把手伸向了鼠标。
程王的MSN上只有一个头像,此时正灰暗着。
那个名字就叫程星索。
她没有想到那么快就看到了与自己相关的内容。
那是最近的一次聊天记录。
程星索:我最近会回国一趟。
程王:太好了,你去年过年都没有回来,你妈想你想得不行。
程星索:先不要告诉妈。
程王:为什么??
程星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现在回来。
程王:什么意思?
程星索:你违背了出国前在机场你对我的承诺。
程王:小星,我没有。
程星索:那个叫胡蓝蓝的女人,我回来听你的解释。
程王:你调查我??
程王:小星,我是向你保证过,和所有外面的女人都只逢场作戏,绝对不给她们买房置业,不动真感情,不长期和她们保持关系,我没有忘记。
程王:我只是给胡蓝蓝置了一间小公寓,才七十多平。她住在学校很不方便。
程王:小星,我打你电话。
程王:小星,你怎么不接电话??
程王:我程家的家业日后全部都是你的,你知道的,胡蓝蓝那间公寓,我可以收回来。
程王:小星,你一直不接电话,你坐哪趟班机回来?
聊天记录就此中断,程星索再也没有出现。
浴室里的水声停歇,传来程王轻轻的咳嗽声。
胡蓝蓝一个激灵,迅速关掉了对话框,退回了沙发上。
她抱着一个粉红的抱枕,把小巧的下巴搁在上面,长长的卷发在裸露的肩上滑下来,看起来正专心盯着电视里的娱乐节目。
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全身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程星索要回来了。
程星索回来,是因为她,他要听他父亲的一个解释。
原来之前程王对他的小儿子作过这样的承诺,难怪她想要程王给她置办一处私人公寓的时候,程王犹豫再三。
也难怪程王以前的情人,似乎从来没有过长久。
这是一对怎样的父子?他们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约定?
程星索回来听什么解释?他简单的一句话,竟然可以令程王萌生收回她名下的这间小公寓的念头,他到底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原来她苦心经营这许久,原以为已经接近胜利的终点,其实仍不过是人家衣服上的一粒尘埃,拍拍即散。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照片上程星索的脸来。
那双美丽的眼睛,仿佛在她面前渐渐扩大,扩大成一种嘲讽,一种鄙视,一种轻蔑。
那如同王子般出身的少年,他怎知她人生的艰苦,他仿佛站在云端,目光冷冷扫过,她就成为蝼蚁。
她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门响处,程王裹着浴袍走了出来,他似乎扫净了白天的疲惫,露出了她所熟悉的那种笑容,走过来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大手在她的身体上有些粗暴的游走,她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她怀里的抱枕已经被他扔开,她的衣服被抛在了地板上。
她闭着眼睛,带着羞涩而甜美的微笑承受着他的侵袭,然而即使闭上眼睛,她的手指仍然可以感受到他松驰的皮肤,浑浊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发间,他腹部沉沉的赘肉令她生出强烈的呕吐感。
那是她第一次对程王的身体表现出巨大的抗拒。
凭心而论,程王的身体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而言,保养得还算不错,然而对她来说,他实在还是太老了,她的第一次甚至是献给了他的大儿子。
程王还在喘着粗气问她:“好不好?我好不好?”
她含糊的应答着,拼命忍住那种胃里的翻江倒海。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程星索那双没有笑意的美丽眼睛来。
他仿佛站在天空的云端,他的目光甚至于不屑看向她,然而他却可以轻易改变她的一生。
这个仿佛拥有着全世界的宠爱与幸运的少年,他冷哼一声,她就灰飞烟灭。
一切的一切都将消失,这镜花水月的繁华,她拼尽尊严靠近的未来。
她拼命的忍着,听到程王终于低吼一声,停止了在她身上的运动,长叹一口气满足的滚下那宽大的沙发。
与此同时,有一种叫做恨的东西在她的心里滋滋生长出来,仿佛幼时那年,爸爸摔断腿后,她在夜里把嘴唇咬出血来,在心里诅咒那个包工头时的心情一样。
原来走了这么久,她仍然在原地。
人家轻轻一推,她就会摔回沼泽。
永远爬不出来。
在那以后,虽然程王什么都没有说,但她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对她的疏远,她知道那是因为程星索的威胁令他心神不定。
她惊讶的发现原来不可一世的程王竟然在内心里惧怕着他的小儿子。
这个发现更令她悲从中来。
她原以为放下尊严去依附的是一棵参天大树,谁知道这棵大树竟然轻易露出败相。
也许,程王根本没有在乎过她。
又或者,他其实还是有一点在乎她的,不然也不会为她置下小公寓,违背与程星索的约定,为她清散了其他的情人。
但是,她就算献上自己的灵魂,也一生不可能抵上程星索在程王心里的份量。
何况,她早已没有灵魂。
程星索的归来,如同一个对她命运的宣判,不知道哪天会降临。
但她深知,他的归来,一定就是她的末日。
她发现程王竟然已经在看似不经意的取走一些放在她住处的重要东西。
那几天,在绝望的噬咬里,她常常被噩梦惊醒。
直到她遇到王一山。
她有一个程王也不知道的小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去一家熟悉的酒吧喝几杯,也因此而识得了几个同样寂寞而神秘的年轻同伴。大家互不谈现实,只在酒吧迷幻的灯光下,偶尔成为寂寞的倾诉对象。
那天,王一山就是被一个朋友介绍给了她,然则后来,她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到底他是哪个朋友的朋友了。
人生中很多看似意外的事,其实都不是意外。
但是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明白。
朋友介绍说王一山是很厉害的“大哥”,手下有几个兄弟,初中就在外面闯荡,还出过国,现在各方朋友都很给他面子,很少有他办不成的事。
当王一山坐在她的身边沉默的和她干第十杯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很深的醉意,在那样近的距离里,她突然发现王一山的右眼黑如深潭,没有一线生气,仿佛来自地狱。
她一个激灵,酒都从毛孔里散发了出来,他却只是不在意的牵了牵脸上的肌肉:“是假眼。”
她始相信他真的是有些黑暗背景的人。
她突然觉得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帮她。
如果,程星索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被自己在酒精里蕴酿出来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
但是之后,这个念头却越来越强烈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才知道,她其实早就已经这样想,只是不敢面对。
只要程星索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程家对她来说,就是一座不可攻陷的堡垒,她如果输了这一场,她将没有勇气再去赌一次命运。
有他在,程王会为了他的一句话放弃她;
有他在,即使她爬上正位,程家的庞大家业仍然不属于她;
有他在,她就算再修行一万年,也注定失败。
假若没有他……
她几乎可以肯定,没有程星索,她完全的控制程王的心是迟早的事情,她定可以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终于借着醉意,冷静的向王一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是女人,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看出一个男人对她的好感,王一山显然对她充满兴趣。
然而王一山只是略略吃惊,他也不是等闲,他要求听真实的原因。
胡蓝蓝把自己的情况向他和盘托出,星索归来就是这几天,她已经没有选择。
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拼一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程王的身份很显然立刻让王一山估量出了真实价值,近年来,程家在办教育之外,更是大力投资房地产和酒店等,如果能当上程家的女主人,那的确是一笔万利的投资。
更何况,他与程家多年前的那场纠葛,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噩梦,令他一直在苦寻一个接近程家的机会。
只是那时候,胡蓝蓝并不知道这一切,她以为王一山单纯只是为她的美色所吸引。
王一山上下打量胡蓝蓝,当他看到这个美丽单纯的女人眼里的决绝目光时,他赌她能赢。
他说:你成功以后,给我一百万。
她毫不犹豫。
如果她成功,她给得起。
她那时就是这样天真的想法,天真得如同在演都市情景剧。
她并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和她一起深深走入这个局,难道只是为了钱?
她很久以后才感到害怕。
后来,王一山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真的在程星索的班机降落在本市的同一时间,立刻掌握了他的行踪,程星索果然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联系他的父母,而是在入夜后去了程锦学院。
当程星索从程锦学院出来时,已经是凌晨,王一山的车远远跟着他,车上还坐着胡蓝蓝。
其实,那才是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她远远的看着他黑色的背影,他微低着头不紧不慢的在人行道上走着,即使与夜色溶为一体,于她,却仍然惊心动魂。
王一山已经催问了几次“动不动手”,出了锦绣路,就上了大道,车多了,眼睛就多,虽然他已经安排好接应,但到底容易节外生枝。
但这个女人却犹豫再三,果然不应该同意带她来。
到底让程星索踱上了大道。
他刚呼出一口闷气,想着今晚可能下不了手了,走在前面的程星索就出事了。
当程星索的身体被那辆奥迪车撞出几米开外,胡蓝蓝和王一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幕,这原本是他们设计好的桥段,一场深夜的车祸,让秘密归国的程星索永远不再醒来,然而他们还没有下手,戏码竟然就已经上演了。
她和王一山混在人群里靠近了事故现场。
程星索一动不动,周围人声如潮。
一个的士司机拾起了一个黑色的本子。
“这是什么?”
她伸出手:“这是我掉的东西。”
她看着救护车远去,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终于知道程星索深夜去程锦学院做什么。
她手上的黑皮本子,的确是她的东西,那是她的日记本。
那也是她打开程王的心的一个圈套。
可笑这精明一世的老男人,竟会为这种把戏折服,真的相信这是她爱慕他两年来写下的日记,每一章每一节都是她的心。
她相信就是这本她精心设计的“求爱日记”,令她终于与其他女人不同。
上了年纪的老男人,缺的不是女人,而是单纯爱上他的女人。
那才是他们的无价之宝。
而现在,程星索也发现了她的这一点致命把戏。
他果然是为她而来。
如果没有今夜的车祸,她将一败涂地。
酒后驾车撞了程星索的司机被判了重刑,程家的关系不可小看,她生出几分后怕。
再加上程星索被医生宣告苏醒无期,而她竟然在这时掌握了另一张王牌,她决定不再使用王一山的暴力。
然而王一山却成了她甩不脱的噩梦。
直到她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程星索,王一山的威胁终于已经不得不面对。
她没有时间去责怪自己天真,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她一边盘算着,一边走向了她与程星索经常见面的那条长椅,然而奇怪的是,今天小珠却没有向她欢叫着扑来。
有种不详的预感从她的心底升起,仿佛要回应她的这种感觉,她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程星索的电话。
她接起来,电话里传来她熟悉的那个清远却隐隐疲惫的声音:“蓝子,我今天来不了了。”
她挂断电话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本届的明星艺术节举办得非常成功,乌子光和翁露的出现让所有的师生激动忘形,只是苦了当义工的喻颜,每天晚上在校园里和临时请来的清洁工大队一起搞卫生搞到腿软。
“大妈你是不是真的缺根筋啊?去做义工就已经很衰了,还要深夜捡垃圾,你是不是真的提前进入更年期心理有点变态啊?”爱琳娜每每恨铁不成钢的教训着她。
喻颜第一百次纠正她:“我不是捡垃圾,我只是监督。白雨说,工作不分贵贱,哪里需要就要去哪里。”
爱琳娜照着她的屁股做飞起一脚状,送她进入卫生间。
“白雨是变态一号,你是变态二号。快去洗澡,臭死了。”
喻颜笑嘻嘻的关上卫生间的门,还不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爱琳娜虽然嘴巴毒点,但是心却甚好,每晚秦纯白和温香玉都已经早早睡美容觉了,只有她等着自己回来,提前烧好热水,让自己回来就可以洗热水澡。
她洗好澡后,对着镜子想把隐形眼镜取下来。
这副隐形眼镜是艺术节开幕的前一天爱琳娜陪她去配的,以前她并没觉得戴框架眼镜有什么不好,但是那天温香玉无意间说了一句“现在有哪个男的会喜欢戴眼镜的女的啊”,却让她莫名的受了刺激,下决心把眼镜换成隐形。
虽然戴上这副现在流行的“美瞳”隐形眼镜后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大变化,但周围的人都说她漂亮了不少,她自然心情大好。
只是有点遗憾白雨并没有夸奖她,这几天他或许太忙了,忙得见了她除了简单的几句工作安排就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令她心生惆怅,却又有点暗暗的担心他会不会累坏了。
这样的想法令她很是不安,再加上手法不熟练,取了半天都取不下另一只隐形眼镜。
她索性放弃了,平时温香玉经常一周才取一次隐形眼镜,也没什么问题,她才一天不取,应该没有大碍。
临上床前,她轻轻唤了声爱琳娜,没有得到回应。
看来大家都睡熟了。
也许自己真的回来得太晚了点。
喻颜睡在床上有些辗转反复。
她想起早上爱琳娜无意间说了一句:“最近‘白雨说’这三个字好象是你的新口头禅啊。”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
自己的心事,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第二天是艺术节的最后一天,一直到上午十一点,平时最活跃的喻颜也没有出现在现场。
她的缺席,使得很多不起眼的事情变得杂乱起来,虽然有路波波和其他义工到处救火,但到处险象环生。
白雨气极败坏,瞅了个空子,一直找到了喻颜的班上来。
直到抓到温香玉,他才知道喻颜今天一早因为眼睛剧痛被送去医院了,据说她痛得眼泪汪汪还扳着的士门不肯上车,说她能坚持住,最后被爱琳娜一记天马流星拳给征服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白雨的怒火不但消失得干干净净,心里还生出一种莫名的担心来,那种担忧像一根小丝线在他的心上不时的扯动,令他接下去的时间都有些心神不宁。
艺术节终于在一种欢腾而忐忑的气氛中结束了,乌子光关于《锦夜2》的选择没有当场宣布,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悬念。
晚上,当处理完最后一点琐事,白雨关好了学生会的门,准备下楼时,却发现不知为何电梯提前关闭了。
他只好走楼梯下去。
然而,刚刚拐了一个弯,他突然发现楼梯口站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大声询问过后,对方立刻应了一声。
白雨听着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他走近前一看,竟然是白天进了医院的喻颜。
借着微弱的走道灯,仍然可以看出她的眼睛肿得老大,她的背有些僵直的抵着身后的墙壁,十个手指紧紧的互扣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白雨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了口气。
他伸手拍拍着喻颜的肩:“你怎么在这里?眼睛还没好吧?怎么不在医院?”
他一问,喻颜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说:“今天吊了一天水,已经在消炎了,明天再去。对不起,我没有坚持到最后。”
她鼓起勇气说了最后一句,从医院回来后,她到底摆脱了爱琳娜的贴身监视,找到机会溜来向他说声对不起。
白雨有些感动,比起那些只是为了混个好评来当义工的同学,喻颜的认真与执着像是一道风景,时不时的让他心动。
在这个繁花似锦的学院里已经呆了快四年,他见过无数靓丽的女孩,然而像喻颜这样单纯如同清水却又执着如同野草的女孩,却是他所陌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觉得她很特别,一种令人牵挂的特别。
他示意她一起走下楼梯。
长长的楼梯间,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在清脆作响,如同两个人的心跳声。
白雨说:“你不要这样想,你已经做得很好,今天听说你生病,我本想立刻去看看你,但实在抽不出身。”
喻颜睁大了眼睛:“你不批评我?”
因为眼睛还是有些痛,这一用力,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白雨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而他的手很烫。
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急急拉开了一点距离。
白雨轻声说:“我看上去是那么霸道的人?”
他不知道他给她留下的是这样的印象。
喻颜摇头,这一摇头又是一个踩空。
白雨叹了口气,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袖上:“你抓着我。”
他的声音是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喻颜不敢反对,怕自己如鼓的心跳出卖了自己。
两个人接下去再没有言语,只剩下彼此呼吸的声音。这条楼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小,当走出一楼楼梯口的时候,两个人都长舒一口气。
白雨决定把喻颜送回宿舍楼,一路上月光明亮,两人各走各的,似乎是为了有意避开刚才的尴尬,白雨问起了喻颜的眼睛情况。
原来昨天喻颜没有取隐形眼镜就睡觉,再加上可能洗澡时冲进了生水,早上起来就感觉到左眼针扎似的疼,疼得眼泪直流,而且红肿得吓人。
送去医院才知道,这种情况非常危险,如果不及时把隐形眼镜取出来,时间长了有可能因为操作不当而引起视网膜脱落,所以医生帮她取下了隐形眼镜后,就给她开了消炎的吊水。
“你以前不是戴框架眼镜的吗?为什么也改戴美瞳了?”白雨问。
“啊?”喻颜红了红脸,吭吭哧哧半天终于说:“她们说没有男孩子会喜欢女孩子戴眼镜。”
白雨惊讶的笑出声来。
“你还真坦白。”他说。
察觉到白雨站住了,喻颜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到了自己宿舍楼下。
她不知道白雨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觉得自己很丢脸,她有些沮丧的转身准备进楼。
“等等。”白雨赶上几步,喻颜一回头,差点撞上他的身体,因为什么眼镜也没有戴的缘故,今夜的月色在她眼里看来格外朦胧,也格外暧昧。
她有些不知所措。
白雨轻轻拿掉了她头发上的一片落叶。
他轻声说:“以后别戴美瞳了,你以前的样子就挺好的。”
喻颜一下子触电般的弹开了白雨身边,她慌慌张张的奔进宿舍,一直冲到四楼楼梯间才停下来,拼命的喘气。
她偷偷从窗户边看着白雨,白雨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原地微低着头站了两分钟,直到好奇的宿管大妈忍不住走出去试图探询一下这个全校知名的好学生的八卦,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身离开。
他远去的身影,那么颀长而干净,从什么时候起,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惊天大浪?
她是否可以妄想,她不是一厢情愿的那个人,也许捅开了那层窗户纸,他们就是两情相悦?
她为自己的大胆而羞怯和激动着。
眼睛的疼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而在胡蓝蓝的窗外,同一个城市里,却下起了雨。
电话铃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
她接起来,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喘气声,她突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星索?星索!你怎么了?”她第一反应就是他出事了。
这几天他一直以生病为由没有出现在他们平时的见面地点,她就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劲,而他深夜打来电话,这还是头一回。
“蓝子,是我。”程星索的声音自电话那一头传来,显得疲惫而忧伤。
“你出了什么事?”她现在终于知道关心一个人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手足无措。
“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程星索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了些,然而忧伤却更浓。
“做梦?”胡蓝蓝一愣。
“我最近总是梦到她,她坐在我床前对我说话,她曾经在我昏迷的时候给过我那么多陪伴,可我却忘记了她,我觉得很难过。”程星索说。
胡蓝蓝心里明白了大半:“你又梦到你的女孩了……”
电话那边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对不起蓝子……我和你走得越近,越觉得对不起她……我一直问妈妈和哥哥他们,可他们坚持说没有过这个人,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胡蓝蓝啊了一声。
她没有想到程星索对于那个“梦中女孩”竟然痴情至此。
自己在他昏迷时真的给他过这样大的影响吗?
也许人最脆弱的时候得到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如果这样,那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吧,她注定要得到这份美好的爱情,她又何必躲闪?
她想起最近整夜整夜在心里想着的那桩心事,终于下了决心。
“小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瞒了你很久的事。”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尽量把语速放慢:“其实那次在河边相遇,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在那以前,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只是你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女孩,其实就是我。”
电话那边突然沉默。
胡蓝蓝紧张地抬头看着窗外,小雨细细的打在玻璃上,世界一片模糊。
她知道程星索一时很难接受这个说法,他或许以为她在骗他,又或者以为她想安慰他。
她继续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中心医院九楼问那里的彭护士长,其实她是我表姐……那时我偶然去表姐那找她,你的病房正好没关门,我看到你躺在床上,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你好孤单,我就想走进去和你说说话……”
电话那边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她知道他开始动摇了。
她的脸紧紧贴着手机,这些说辞她已经想了几天,九楼的彭护士长她也确实的去打点过了,她希望星索会相信这一切。
他信不信她,决定她的未来是黑还是白。
“后来,我就经常趁你家人不在的时候去找你……你一直睡着,你家人也经常不在……我……”她急急的补充着,心里的不安却在慢慢扩大。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对方仍然没有回应。
她的倾诉,带上了丝丝哽咽,最后终于变成无声的抽泣。
“你……你不信我。”她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说给他听。
“蓝子。”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电话的那一边,终于传来了程星索低声的言语:“你能现在出来一下吗?到我们经常见面的地方?”
他说:“我想见见你。”
胡蓝蓝和程星索并排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小雨已经停了,但椅上仍然很湿,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上面。
已经是初冬的季节,深夜从嘴里呼出的气体都呈现出一种袅袅的白色,她看着他脱了外套后只穿着一件毛衣的单薄模样,心生不忍,然而他一直不说话,她竟然就不敢再多靠近他一点。
原来给予一个人温暖,也是如此卑微的事情。
在爱里,他若不说要,你便不敢给。
她低着头,让他看不到她的悲伤。
程星索一直沉默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良久,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略为低沉,但依然清楚干净,然而他一开口,说的却是与她心里所想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孩子。”他说:“我会很快的学会钢琴的每一首曲子,会做漂亮的炒菜,会画画,我从不弄脏衣服,凡是危险的事情我都不去做。”
他微微闭起了那双有些狭长的眼睛,仿佛沉浸在了某些回忆里。
“每个小孩子都希望被大人重视和夸奖,但是事实上,当我很乖很乖以后,我发现大人们只会像对一个漂亮完美的娃娃一样,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摸摸我的头。但他们的更多注意力会集中在我的哥哥身上。”
她知道他说的是程月光,她的心里凛然一震。
然而他并没有发现她的紧张,他说的分明是他自己的故事:“我的哥哥非常调皮,和我正好相反,他不喜欢做一切父母希望他做的事情,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同年龄的小孩子们喜欢他自然不在话下,连大人们也因为对他的担心而给予了他更多的关注,他们总是在围着他转,而他们永远不必担心我,因为什么时候回头看我,我总是安静的呆在该在的地方,渐渐的,我就真的成了一个玩具娃娃。”
“有谁在乎娃娃是怎样想的呢?娃娃很失望,他发现他努力换来的一切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时候他就开始想,如果有一天,能够有个人只看着他,只听他一个人说话,只关心他一个人在想些什么,那该多好呀。”
胡蓝蓝的眼睛有些酸涩,她不知道,原来程星索的心里,也有着这些忧伤。是啊,人人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是谁在乎过他在想什么呢?所有人在乎的,或者都是他带给他们的荣耀和笃定吧?
程星索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吐了出来。
他的气息在空气里如白烟般散去,消失于无形。
他的脸上,却渐渐露出一种如春天花朵般柔软温暖的笑容来。
他把脸转向胡蓝蓝。
然后,他轻轻张开了他的手臂,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应的时候,温柔的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感觉到他毛衣的冰凉,然而他的手是稳定而有力的。
然后,他冰凉的嘴唇轻轻的绕过她的后颈,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再慢慢下移,吻过她的鼻尖,继而他的额头和她的额头触在一起。
虽然他没有吻到她的嘴唇,然而这仍然是他给她的第一个亲吻。
她如同死而又生。
他的气息就在她的唇边,他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就是她的天堂。
“蓝子,我一直希望那个梦里来看我的女孩就是你,感谢上帝,她真的是你。”
胡蓝蓝双腿一软,一直强撑着自己的力气仿佛全被抽走,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心里有那么多情绪需要宣泄。
她在程星索的怀里号啕大哭,几近昏厥。
“你真的爱我吗?你确定吗?”她一次又一次泪眼滂沱的问他。
“我爱你。”问第一百次,程星索的回答仍然那样没有丝毫犹豫,令人心安的温柔坚定。
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在男人身上收获这三个字。
在她历经泥泞后,她深知已经配不上这三个字。
然而她那样贪婪,如饮毒酒。
她不知道,此刻程星索的每一句言爱,都是加在她身上一把刀,不久之后,就要一刀一刀的从她的心上身上讨回来。
而如果她事先知道,她还会不会心甘情愿的去赴爱情这个满是刀剑的局?
人生没有如果。
“你爱我吗?”他问。
“我爱,我可以为你去死。”她迷迷糊糊的缩在他的怀里说。
她看不到他的笑容,盛开放在冰冷的黑夜里,好看得如同彼岸的红色莲花,因为太美,所以妖魅。
程王不知道为什么胡蓝蓝坚持在白天约他出来见面。
他实在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答应。
他实在是喜欢极了这个小妖精,她简直是他人生的第二春,令他重新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大约一年前,他的车在泊车时不小心带到了一个女孩的衣裙,女孩摔倒在地,他也吓了一跳。
后来虽然女孩没事,但他却得知女孩竟然是他学校的学生,但看清他是谁后,女孩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个苹果,那青涩可爱的模样令他怦然心动。
她要去了他的名片。
但那时候,他有他的原则,近年来他虽然浸淫风月场,但却不吃窝边草,他非常看重他的名声和地位以及辛苦得到的今天的一切。
所以尽管看得出这个女孩对他的好感,他却并未多想。
然而这个叫胡蓝蓝的女孩却是那样特别。
她可以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守在他必经的路旁,却慌慌张张一看到他的车开过就躲开;她还装作学生会的人送材料摸进他的办公室,在他桌上放她亲自做的小糕点,在上面有着一颗笨拙的心;最令他惊奇的是,有一次他才有一点点感冒征兆,她就拦住了他的车孩子气的非要他吃感冒药。
他开始觉得很新鲜,后来觉得很烦,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下车喝斥了她,她哭着跑开,包里却落下一本日记来。
他鬼使神差的去捡起来看。
这一看,他如同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不受自己控制的哗啦啦的开出新花来,他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有机会感受到这样的喜悦,那简直是上帝给他的恩赐。
他看到的,是胡蓝蓝整整两年来为他记录的爱情日记。
原来她早就爱上他,从进校的那一天起,她就爱上了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天大的鸿沟,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爱,在痛苦里煎熬着。
他始知她爱他爱得多么单纯,多么真切,那是一个少女对一个真正的男人的仰慕,她用她最好的青春献给了对他的相思。
最令他震动的是,日记里记录着,在自知爱他无望后,她竟然主动去接近了自己的儿子程月光,并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他知道月光的个性,他的女朋友几乎一月一换,所以哪个对他来说都面目模糊。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个女孩竟然是因为爱他,所以选择了程月光做替身。
而她很快发现程月光不能代替自己所爱。
她在日记的那一页写道:“原来父与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我错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爱的那个人,是那样的成熟、睿智、性感,充满了一个真正男人的魅力,而程月光,他只是个孩子。”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赞美更加能够打动一个原本以为人生已经接近落幕的男人的心?
程王的心像老房子着火一样燃烧了。
他不断的告诉自己,只是想见一见她,劝她不要再走迷途。
但是当他真正单独面对她,第一次仔细端详着她俏丽的梨花带雨的面容时,他发现,他变成了一个少年。
当胡蓝蓝投进他的怀抱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相反,他在她的身上淋漓的证明了他确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的魅力超过所有的翩翩少年。
后来和她相处的日子,虽然有过很多的担心,但是她很懂事,也很低调,除了那次她求他置办一间小公寓让他有些为难,她几乎没有做过任何让他不喜欢的事。
有了她,他甚至放弃了外面所有的女人。
她是他的小妖精。
那一次,星索突然说要回国,质问他胡蓝蓝的事,他不是不心虚的。
他在星索出国前承诺过的那些话,他不曾忘记,连他自己也得承认,有的时候,他竟有些惧怕他的小儿子。
给胡蓝蓝置办了一间小公寓,的确是有违他和星索的约定。
他并不大相信星索会为了这点小事和他真正翻脸,但内心多少犹豫,而星索出事后,他骤然受到重大打击,极需胡蓝蓝的温柔抚慰,反而与她愈发贴近了。
待星索醒来,似乎忘记了前事,绝口不提之前在网上说过的言语,他也暗暗的放下了心来。
如果这样下去,娇妻美妾爱子,倒也很好。
只是现在的欧锦,似乎已经算不得娇妻了……
他这样想着,一抬头,竟然看到了欧锦,他微微吃惊。
欧锦优雅的坐在他和胡蓝蓝约好的这间咖啡厅包间的白色沙发上,看到他走进来,似乎也一怔。
夫妻两人都迅速的在心里转动着念头。
这时,一声轻笑从他的身后传出,胡蓝蓝光彩照人的出现在门口。
她朝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两人招呼道:“大家一起坐呀,我来晚了。”
包房里的气氛瞬间诡异起来。
服务生轻轻在外关紧了门,以她丰富的经验来判断,此包间有事即将发生。
胡蓝蓝端正的坐在程王和欧锦夫妇对面,此时那夫妻二人各占了长沙发的一角,距离有些遥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是被胡蓝蓝单独约出来的,饶是程王经验丰富,也看不出他这小情人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索性看她表演。
胡蓝蓝笑盈盈的看了欧锦一眼。
她开口道:“今天我请你们二位一起来,是因为有事想请你们帮忙。”
她说的虽然是这话,但语气却是十分的笃定,完全不似要请人帮忙的样子。
程王皱眉:“蓝蓝你玩够了没有。”
他觉得很不高兴。
胡蓝蓝却没有立刻向他投降,只是朝他甜甜一笑,却又扭头对欧锦说:“之前我曾经答应你,只要你主动和校长离婚,我就不把那件事说出去。可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你和校长是多年的患难夫妻,我觉得他也应该和你一起承担这件事带来的压力,所以我决定给校长讲一讲这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欧锦猛的站起身来,她瞬间失去了常态,脸色苍白如雪。
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死死盯着胡蓝蓝:“你……你不能这样,你答应过的……我会离婚,我一定离,我们马上去办手续。”
她猛的回身几步去拉程王,踉跄间撞在茶几上,有杯中的开水泼了出来,溅在她手背上,她也浑然不觉。
“我们今天去办离婚手续,今天去。”她语无伦次的对程王说。
胡蓝蓝却摇头:“没有用的。你离不离婚,我都一定要将这个故事讲给校长听,因为听完以后,我要校长帮我一个忙。”
胡蓝蓝的故作神秘和欧锦的疯狂失态终于激怒了程王。
他一把将欧锦按在沙发里,令她无法动弹,继而转身向胡蓝蓝吼道:“你们在搞什么鬼!今天全部给我说清楚!”
他又转头向欧锦道:“既然你跟我离婚还有这层的原因,那我更是非听不可了,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大家都少费点力气比较好。”
程王的出手令两个女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良久,欧锦的两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滑过她苍白如雪的脸颊。
她知道,这个谜底终于要揭开了。
她多年来的噩梦,终于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