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从都市向草原的深情回眸——哈萨克女诗人阿依努尔诗歌

从都市向草原的深情回眸

——哈萨克女诗人阿依努尔·毛吾力提诗歌解读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先认识其人,再诠解其诗,可能有先入为主的误读,但是她的诗歌一如其本人,美丽但不做作,平凡却不平庸。有了她诗歌的带领,我们得以从其分行语句的诱惑下,在都市文明经久涂刷之后,仍然可以从中努力找回到内心的宁静。从她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远离草原并在城市长大的阿依努尔,仍然遗存着祖先的情感记忆,透露着哈萨克故地的原乡情结,也感受到一个数代居于都市的哈萨克女诗人对草原、对牧场、对流动的毡房的天然迷恋。在我们这个迅速城市化和资本全球化的时代,阿依努尔流利的汉语书写和一眼辨明的哈萨克身份,给了我们反思都市文明,体味哈萨克文化,提供了一种不可多得的诗学案例和诗歌审美的反思。

一、心灵远游:回归祖先放歌的牧场

美丽的山川、河谷与牧地是哈萨克族世代的居所,靠天吃饭的游牧生活培育了哈萨克民族尊重自然,热爱生命的群体性格,其丰富的长诗和遍地的歌谣,使这个民族注定成为浪漫的民族。阿依努尔生长在城市之中,个人经历缺少了野外牧场上哈萨克族百姓直接的生活体验,但是民族的身份、情感的依托、城市的经验和良好的教育,使得这位女诗人身上具备了更为多元的哈萨克性格。她心中的哈萨克,那是一个跟生命来源记忆相关的、可以引导她跟灵魂对话的、不需要刻意修饰就已经颇为完美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荫”永远地毯一般覆盖着的、祖先在那里自由放牧与纵情放歌的地方。城里来的阿依努尔来到祖居地,她既是一个闯入者,又是一个回归者:“在城市里飘泊的灵魂/无处安放”(《那片花》),“穿着高跟鞋/想着草原/血管里流淌着/额尔齐斯河的悲伤”(《喀纳斯·湖畔素描》)面对额尔齐斯河,族群认同时因为身上遗落了许多部落时代的印痕而徒生“悲伤”,这时候尴尬的自己,就像“飞翔在天际”的那只“暗自啜泣的鸟儿”和“在记忆里歌唱”的“鸹噪的青蛙”。这些魅力十足的祖先之生息之所,那是阿依努尔的精神和情感牵系的原乡。让精神和情感再一次逃避喧嚣的都市而回到原乡,成为诗人想象无法拒绝的动情表述。

祖先生息的居所,最能唤起远游者的内心情愫。作者的《喀纳斯(系列)》用大量的文字表达了一个精神回归者对城市的逃逸和对乡关的亲近:“图瓦人的长袍/和哈萨克人的牛角纹/在禾木的雪原上,握手/继而在旷野上奔跑”(《禾木》),近乡情更怯,诗人对眼前的喀纳斯是心存敬畏和由衷赞美的。面对大自然,诗人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她一连用了两个“生怕”表示不愿意惊扰喀纳斯的宁静:“生怕惊醒你怀抱中的生灵/生怕他们,对我报以悲悯的微笑”,其笔下“复活诗意”的“小草”,驻足“纯净”的土豆以及欢快跳跃的“梅花鹿”,它们才是令作者欣羡的大自然的主人,融入它们的生活才是诗意的栖居:“在清晨粉红色的云彩里/一缕阳光,慵懒地醒来”(《喀纳斯的清晨》)这样一种与世无争、顺从自然的心态,恰恰是与乡土隔着一段距离后再次回归,才逐渐颖悟到的。它唤起了作者心灵深处崇尚自然,追慕天人合一的内心世界,对我们所有的现代都市人,都有着启示。在《窗外》一诗中,作者的想象更是调动起童年记忆,来追求内心的纯净,表达对现实的逃避:“雕花的大门紧闭/将尘世的喧嚣挡在门外”。相比之下,《某时花开》是一首表达都市生活的诗歌,面对“喧嚣的都市”,“我”却留恋儿时的“花丛”不愿醒来,“我”只渴望“在深不可测的命运里追逐梦想”,并“只留下花香弥漫在时光里”。在诗中,作者对现实,采取了怀想童年、拒绝现实的一种逃逸的态度。

诗人比我们更加幸运的地方在于,她生活工作在新疆,她与血浓于水的本民族以及新疆其他民族有着更为密切的接触,能用汉哈双语自如表达,于是她笔下的新疆充满了更加本色的意味,在《图瓦恋歌》一诗中,诗人捕捉到的意象,不仅是本土性的,更重要的是,其间渗透了新疆民族之间的身份认同以及民族混血的事实:“楚吾尔叹息着/诉说关于汗王的神话”“异族母亲的亲吻/奶酒里流浪的灵魂”,其中的关键字“汗王”“异族母亲”“流浪”都隐喻了新疆各民族独特的生活史。

二、渴望歌唱:像牧人那样驱散阴霾触摸阳光

习惯游牧生活的部分哈萨克人进入都市,其第一代对于高山牧场的情感与其后代是有所不同的。但是,作为游牧的哈萨克后人,城市空间的逼仄和人际关系的复杂,常常唤起他们对先辈文化的记忆,这些记忆成为融入都市生活的哈萨克族群体的“集体无意识”。而最能触动他们内心并让他们热血沸腾的,就是祖先的歌唱。这些迷人的歌唱以及歌唱抵达原乡的生命状态,成为久居城里的哈萨克族同胞既陌生又神往的精神“乌托邦”。阿依努尔就是试图放歌者中的一员。至少,他们听了美妙的哈萨克歌谣,或者跟着长辈一起歌唱所引发的对哈萨克先辈的情感认同感和内心归附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走出困惑,渴望歌唱,成为阿依努尔诗歌努力触及的意象。

对于内地人来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哈萨克人放牧的巴里坤草原到了五月还没有从冬天醒来,即使这样,这里的生活仍然充满生机,这里的人们,甚至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游鱼飞鹰,都充满着动情的歌唱。诗人在《迟到的春天》中写道:

五月了

巴里坤的草原还在沉睡

羊群在大地上艰难地寻找着绿色

牧羊人叹息着走过旷野

远处的山白雪皑皑

冬天的风呼啸着不肯离去

孩子们用冻红的手搓着冻得更红的脸

我走在季节里,无处藏身

毡房顶上炊烟袅袅

那匹老马闭着眼畅饮松枝的清香

女人们忙碌的背影

不因这迟到的春华有丝毫的倦怠

阳光越过山、越过松林、越过山间的溪水

赶赴大地的约会

巴里坤湖面上

鱼敲打着冰,放声歌唱

在上述文字中我们看到,这个五月的巴里坤草原有的只是“在大地上艰难地寻找着绿色”的羊群,是皑皑雪山以及“呼啸着不肯离去”的风,甚至还有“孩子们用冻红的手搓着冻得更红的脸”,但是,颇为寒冷的五月里“女人们忙碌的背影/不因这迟到的春华有丝毫的倦怠”,而“巴里坤湖面上/鱼敲打着冰,放声歌唱”,巴里坤草原的人们,寒冷却不缺生活的热情,春晚却不缺少怀春的渴望。

尽管生活有诸般不易,存在着诸多遗憾,然而诗人为了追逐心中那一片净土,她从来没有放弃理想主义者的歌唱,就像她热爱歌唱的哈萨克同胞。你看,《迟到的春天》里“敲打着冰”的鱼要歌唱,《窗外》里“让心灵栖息/鸟儿在清晨不知疲倦地歌唱”,鸟兽如此,更何况人!“这个季节,那片花/用燃烧的生命/迎接阳光的面容/只为那一曲嘹亮的牧歌”(《那片花》)试图敞开歌喉放声歌唱,成为带着哈萨克基因并走进祖先故地的阿依努尔内心情感的一个重要指向,也是我们感受具有哈萨克民族身份的女诗人诗歌的一个重要窗口。

三、哈萨克式的别样爱情

爱情是诗人笔下最富魅力的题材,阿依努尔的多首诗歌同样写到爱情。但是她的爱情想象仍然是哈萨克式的。在《海的咸是另一种渴》一诗中,爱情像海一样遥远(“住在离海最远的那个城市”),是梦想抵达的地方(“我们在深夜出走/传说中的阿克库拉神驹载着我们/奔向遥远的海边”),爱情又像“我身体里的鱼”,需要“湿润的吻”来唤醒,因为“海的咸是另种一种渴”。诗中的“阿克库拉神驹”是广泛流传于柯尔克孜族、哈萨克族民间的著名英雄史诗《玛纳斯》中英雄玛纳斯的神驹,不了解《玛纳斯》的其他民族,很难将“阿拉克神驹”作为连接热恋男女的爱情想象物;这样的爱情想象在《喀纳斯》系列中有多处隐含,阿依努尔如此写到爱情的甜蜜:“爱人的吻,还在试探中”,这种欲吻而不至,写出了爱情中的犹豫。但是唯有爱是不够的,首先爱一定要是真爱。在《那片花》中,诗人动情地写道:“天山北坡的那片花/正为寻找它的人盛开”,为了获得真爱,“那片花/用燃烧的生命/迎接阳光的面容”,为了这样的爱,诗人不顾一切地投入其间。

哈萨克的爱情是火热的爱情,更是浪漫的爱情。其间有许多充满喜剧色彩的情绪捕捉。在《邂逅》一诗中,作者在诗歌中放大了“邂逅”带给自己的震撼,从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与你”不经意的擦身而过,而你“假装漫不经心地看过来”的“温暖的注视”,却让“我被甜蜜击倒/从此病入膏肓”。在《雁南飞》中,作者更是表达了一个守望爱的人对爱情的那份痴情。在诗中,诗人尽情表达了对爱人的不离不弃,心随“你”而去:“我站在风里/每尽一次日出与日落/我可以走更远的路/即使在没有星辰的夜晚/只要来年的春天/你的爱,能在冰雪中,醒来”,这里虽然没有结果,而只有未知的假设(“即使”“只要”),但“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即使爱人遥距两地,诗人仍用其劲切的告白,来表达一种甘愿自沉其中的、不顾一切去投入的心迹。

四、语言的突围:一个出身“民考汉”者的汉诗书写

“民考汉”指少数民族子弟选择汉语参加中考和高考。这些孩子,多成长于大城市,在汉族子弟占多数的学校学习并完成学业,他们的汉语基础扎实。他们回到家中与父母和其他亲人用本民族语言交流,也用本民族文字书写。所以,这些孩子自如穿梭于汉语和本民族语言之间,是彻底的“双语者”。阿依努尔的成长经历,注定了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双语者”。她用汉语进行诗歌创作,非常自如甚至相当精致地驾驭着汉语,也谙熟许多符合汉语读者口味的诗歌写作技巧。比如四字格的工整对仗:“尾灯闪烁,惊醒沉寂”(《禾木》)“前世是水,今生是火”(《海的咸是另一种渴》)但是,阿依努尔的汉语诗写却是以汉语为母语的汉族未能效尤的,因为从审美格调、异域情怀、民族认同等方面,阿依努尔骨子里对本民族血浓于水表述习惯、独特视角、语言背后的文化指向是普通汉语书写者无法具备的。在《迟到的春天》一诗中,诗人巧妙使用了“通感”:“那匹老马闭着眼睛畅饮松枝的清香”,这“清香”是“畅饮”出来的,用触觉写嗅觉,这在汉语诗歌中并不罕见,若没有新疆松林映衬下的草原生活经验,内地诗歌作者很难就马怡然享受自然的馈赠,书写出这样一种颇具特色而又极其自然的“感觉串味”。这恰恰是“民考汉”出身的阿依努尔的独特表达。这种表达,挣脱了单纯用哈萨克民族语言表达内心情愫的做法,也突破了汉语诗歌语词搭配的固定习惯。所以这种表达,多多少少实现了汉哈诗歌语言的混血,它让诗歌真正体现多元解读、耐人寻味的“陌生化”。而这,恰恰是“双语者”诗歌书写十分引人瞩目的地方。

阿依努尔还在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读诗,写诗。诗歌是她生命中重要的表达方式,她的诗歌不仅是属于哈萨克民族的,而且也属于愿意进入她汉语书写的各民族读者,因为她身上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哈萨克民族的精神品质,同时也蕴含着许多宽广的普世价值,相信她今后的诗歌书写一定会更趋独特与精致,我们期待着。

(本文为笔者在7月13日在伊犁参加第二届中国哈萨克文化学术研讨会的宣读论文)



哈萨克族女诗人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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