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次郎的夏天》是北野武自编自导自演的影片,它非常令人着迷。我看过不止一次。你看到影片中的那个吊儿郎当、不三不四、狡诘而又善良的菊次郎,那就是北野武自己。影片的叙事曲折而又简单——一个中年男人带一个小男孩去寻找母亲的故事。可是,愈是经典的叙事,在情节的表层,往往极为单纯,然而在表层故事的背后,会让我们浮想联翩。比如安哲的《雾中风景》,比如基耶的《生命无常》,又比如保加利亚的《世界转角处遇见爱》……我们可以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
菊次郎第一次出镜被很多观众忽略了,其实那是B故事的开始,起着提纲契领的作用。菊次郎的妻子摆出职业母亲的面孔,把三个吸烟男生训得茫然无措。身边的菊次郎则勾着头,一副白痴模样。当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突然抬头,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吊儿啷当地晃了晃。天真的笑容和滑稽的举动,跟他的年纪一点都不相符,二楞子的形象,一下便跃然屏上。让我想起了《阿甘正传》中的阿甘。与菊次郎智力相当的阿甘,在他的《正传》里却表现得那么善良、真诚、友爱、仁义,而菊次郎却被观众误认为是老流氓、老恶棍、小市侩、混世魔王,这是为什么?
最根本的原因,弱智阿甘是在母亲温暖的羽翼下长大的,而弱智菊次郎的母亲却跟人私奔了。没有母亲的爱护和规导,从小饱受社会蹂躏的菊次郎根本无法对纷繁复杂的世事进行道德判断和价值整合,社会塞给他什么,他就给社会反映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讲,弱智菊次郎就像一面肤浅的镜子。他所呈现的一切丑陋,其实都是社会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换句话说,他身上的丑陋就是这个社会的丑陋!现在的他,表现得有多混账有多差劲,其实就是当初他一点点长大时,有多少流氓、恶棍、市侩、混世魔王曾对他有多混账有多恶劣!
菊次郎虽然把市侩流氓的那一套不加消化地全部照搬下来了,但依然改变不了他二楞子的本质,莫说他那副拉虎皮作大旗的恐怖纹身是在后背,就算纹到脸上来,恐怕也无济于事。不按牌理出牌,对于一个真正的流氓来说,是行得通的,因为真正的流氓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不按牌理出牌。但对于一个二楞子来说,却行不通。因为二楞子凡事都不按牌理出牌,所以二楞子会时不时就被痛扁一顿。
有人说菊次郎被他妻子管得死死的,也太懦弱了,太没有男人的尊严了,可实际上菊次郎碰上他妻子是他莫大的福分。妻子的母亲嫁了三次,自然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可生命就是这么奇怪,有着不幸童年的女孩,长大后,有些会比一般女人表现出更强烈更蓬勃的母性来。而童年不幸的男孩,很多却长得没头没脑、冒冒失失的,像永远也不会成熟的大孩子。上帝让他俩结合,简直是对他俩不幸童年的一种愧疚性补偿。在妻子的庇护下,菊次郎一定避免了生活中很多麻烦,并重新获得了一种近似母爱的情感。而从小失去母爱的女人,在给予他人母爱的时候,也一点点抹平了内心深处来自孤寂童年的那份遗憾。
这也是《菊次郎的夏天》成立的前提,要不然,哪个女人会莫名其妙打发自己的老公,带着一个不相干的小男孩花几天时间闲逛呢?
女人对正男的奶奶说菊次郎喜欢小孩,那是女人看清了菊次郎大孩子的本质。让一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孩子,旅途当然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快乐。这一点,也许在出发之前,女人就预计了。
在尘世中滚打摸爬了多年的菊次郎却并没有看清自己的本质。他答应带正男旅行,并不是喜欢正男,而是因为可以获得五万日元,还有几天无天管无地收的日子。
是随后的游泳、坐船、钓鱼等活动,才让二楞子与小男孩逐渐走近。再然后是热恋中男女那些快乐得要抽疯的游戏,才把菊次郎真正带回童年。我们知道,成年男女很容易被热恋带回到生命最初的那种快乐中去,惟其如此,女人才会乐不可支地把三个桔子抛得眼花缭乱,男人才会炫技似地把机器娃娃表现得惟妙惟俏。
很多人着迷于北野武的小道具:背包上斜插的太阳花,头顶上高撑的洋芋叶,叮当作响的天使之铃。还有原野上绿意浩沛的植物,以及迷离的夏风,喧哗的海浪。不少人也许忽略了菊次郎带小正男见妈妈那幕。那一幕其实非常精彩,简洁而隽永。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二楞子是如何带着男孩找妈妈的?
擂门。直截了当。"哎呀,跟相片一样漂亮啊!正男,我们总算找到你妈妈了!""我可告诉你,带你儿子来,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也花了不少钱,说什么你们也得补偿一下吧?哦,这是你丈夫?一看就是个有钱的!"……
菊次郎却在一直徘徊在陌生的家门口,不忍上前。为什么啊?因为那一刻他已经彻底从一个伪流氓、二楞子,变成一个手足无措的大男孩。面对正男妈妈的新家,他一定想起了很多前尘往事。在过去不堪回首的岁月,他有没有找过自己跟人私奔的妈妈呢?是否曾见过极不愿见到的一幕?是否曾被一个新家庭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地排除在外?正因为这样,简单的举动,对心有余悸的大男孩来说,才会变得这么难。
果不其然,历史再次重演。正男的妈妈已经有了一个完美和谐的新家,正男成了多余人。大男孩只能带着小男孩黯然离去。小男孩呜咽着,泪在脸上;大男孩一脸麻木,泪在心中。等海风一吹,心有不甘的大男孩又想返回质问那女子。但他还是放弃了。我们有理由相信,放弃的原因,仍来自于他童年的生活经验。最后,他只在路边抢了一个天使之铃,作为抚慰小男孩受伤心灵的无奈道具。"妈妈留给你的,只要把天使之铃摇一摇,妈妈就会出现。"靠这个风铃当然无法见到妈妈,但这个道具日后必将成为小男孩孤独成长的最好养分。
有没人注意那只停在草叶上的蜻蜓?
它不仅是乡村美丽轻灵事物的代表,在这部影片中,它还具有重要的象征意蕴。象征我们斑斓多姿的童年。
如果按世俗的逻辑,这次旅行注定得黯然而归。但在复眼蜻蜓的眼中,一辆归途中的车子,也可以有千万种回归的方式。换句话说,镶嵌我们残缺心灵的,不仅仅只有母爱一种,还可以有其他很多东西。因此当好人先生建设为了这个不幸的小男孩来一次露营时,菊次郎大叔欣然接受了。
这时再听久石让大师清脆轻灵的琴声,让人不由就想起童年时经常哼的那一首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一个浪子,一个二楞子,两个二流子,这时就像春天的花儿一样,以抚慰小男孩受伤心灵的名义,集体朝着快乐的童年进发。起先他们玩得还有些拘紧,但越玩就越放肆,越玩越灿烂,越玩越找不着北。以致最后都要取代小男孩游戏主角的位置,自己来喊"一二三,木头人!"与其说露营活动是四个成年男人在完善一个小男孩不完整的童年,不如说,是小男孩给了四个成年男人重返各自青涩童年的机会。
游戏的中途,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节,就是菊次郎决定去探望大都町养老院的母亲。是怒放的童心让菊次郎想起了母亲。并且突然发觉,原谅她或许并不是一件难事?可到了养老院,菊次郎才发现简单的相见,居然这么难。近乡情更切,不敢问来人。苍老的母亲不再是正男那个芬芳迷人的妈妈,自己也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小正男。隔着风烟重重的岁月,母子俩就像隔着一道宽广的水域,根本无法面对面坐下来促膝谈心。
他只能绕到屋外,透过朦胧的玻璃,安静地看一眼神情有些落寞、样子有些痴呆的母亲。很显然,是明净的玻璃给这次探望镀了一层保护色。要不然尴尬的母亲何以面对被自己遗弃多年并业已苍老的儿子?而满腹委屈的儿子又对老态龙钟的母亲说些什么呢?
隔音、隔风,既朦胧又清晰,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既似坚不可破、又像一触即碎的玻璃,正是重重岁月里诸多事物和情感的总和。温情的探望就这样变得伤感起来。外表平静的菊次郎内心再次情绪汹涌,前尘往事又翻江倒海朝他扑来。让他几乎都不想跟重磅先生重返露营之地;让他返回后还长时间依着摩托车,一声不吭地让思绪天马行空任意飘飞。
母亲是原谅了,但半生的伤口并没有在这次探望中痊愈,它需要时间。
正男的四个梦境也是不容忽视的精彩部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部影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梦是什么?梦是心灵的裁剪手。纷繁复杂的世相正是凭借梦来锻造我们的个性,裁剪我们的心灵。不断重叠的梦境最后正是我们每个人心灵最本质的底色。我们的人生是以悲剧或以喜剧收场,就得看一生中究竟拥有多少个冷色调的梦境,又拥有多少个暖色调的梦境。
从这个角度上讲,小正男这一趟旅行,算是"斩获"多多。从梦见几个美丽的妓女不断拿话来逗他开始,小正男后来又做了三个梦。一是梦到无助的自己和冷艳的妈妈正被变态的光头佬不停骚扰。再是梦到两个鬼神像枭鸟般喋喋怪叫从高树上扑下来。最后梦到他和四个男人更魔幻更文艺地将游戏重演一遍。
梦的寓意是繁复的。尽管繁复,我们还是可以发觉,这次旅途小正男被扯他内裤的变态佬惊吓过,被菊次郎后背的纹身灼伤过,被冷漠的母亲委屈过,被深夜的黑暗恐惧过。同时也被木头人这个游戏温暖过、诗意过。甚至,我们还可以看出,他被似有觉醒的性意识,轻轻地抚摸过,并带着那么点邪气。
我们无法判断,这趟旅行会对小正男的人性产生什么影响,但很显然,影响已经产生。这种影响会跟随他一辈子。也许多年后,正男突然做出来的某件事,追根溯源,会跟这趟旅行某个细节有关。
我们好希望,小正男旅途中碰到的所有事情都是美好温馨的。可事实上,这怎么可能?二楞子菊次郎对世情的了解,连一知半解的程度都达不到。他又怎么知道带着小正男避开世途上那些"邪魔歪道",让他"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呢?何况,他本身就是一个做起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
人之初,也许每个人都像花儿一般纯美,但经历了俗世的风欺雨凌,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歪瓜裂枣,总以这样那样刺痛他人神经的个性,突兀地杵在世界的某个地方。
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为什么看《菊次郎的夏天》,我们会饱噙热泪地笑了。
一个人的童年,犹如一条河的源头。不论这条河流经多少高山平原,亦不论它经过了多少污染,在它的河床里永远流淌着最初那个凛冽的生命的源泉。一个孩子和他的童年,孩子和他的母亲,关系他的成长和命运。在这部片子中,正男的现在,就是菊次郎的过去。影片的故事,也可以说是菊次郎的寻根之旅,寻梦之旅;正男的悲苦与单纯,令饱经风霜的菊次郎在精神上得到救赎。
影片的最后,菊次郎对正男调侃地说:“菊次郎,他妈的,快滚吧!”让我们在觉得可笑的同时,心里又酸酸的,不免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