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以下新版出书内容
--------------
【前传】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罗茜在B大四年,名声一直不怎么好。客气的,说一句她风流债太多,不客气的,便直指她道德败坏,以玩弄异性感情为乐。别人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和根据的,从大一到大四,两件惊悚的风流案足以让她全校闻名。
第一件,发生在罗茜大二那年。一个新闻系的男生,因为爱上罗茜而和女友分手,结果那个女孩一时想不开,半夜爬上女生宿舍的天台。幸亏被同宿舍的同学及时发现,没有酿成悲剧,最后涉案三人都脑了一个灰头土脸,各背了一个处分。罗茜同时还得了一个外号,叫“名誉校长”。意思是说,B大的校长走出来,不一定人人都认识他,但是罗茜这个人,却是校内大名鼎鼎的新闻人物。一提到罗茜的名字,几乎每个人都会反应:哦,就是中文系那个长得有点像伊丽莎白·泰勒的女生?
最后这件事,则完全演变成一场血光之灾。身为中文系大三学姐的罗茜,是主角之一,另一个主角却是一名大一新生,政经系的黄炜。
出事那天,已临近寒假前夕,大寒刚过,北京城内大雪初霋,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黄炜冒着寒风在女生宿舍楼下苦等罗茜四个小时无果,在晚饭前后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从羽绒服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德国军刀,当中切断了左手两根手指,霎时鲜血喷涌,宿舍楼前顿时渣炸了锅一样,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有被满地鲜血吓得号啕大哭的,有扑上去帮忙止血的,有狂奔而去找老师的……黄炜在众人的包围之中,依然声嘶力竭喊着罗茜的名字,情绪激动地质问:“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后来黄炜被送进医院,两根手指万幸是接回去了,可是功能却打了一半折扣,恐怕终生再无法完全伸直。
事发时,罗茜就躺在宿舍里,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看小说,因此楼下的喧扰混乱她一直充耳不闻。知道舍友打饭回来,告诉她惨剧发生的经过,罗茜的目光才似乎呆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人呢?”
“送医院了。”舍友回答。
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重新塞上耳机,翻个身照样读她的小说,完全没有看到身后几个女生互相交换一下眼色,脸上纷纷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
罗茜在宿舍里的人缘不算很好,其他女生对她评价不一,但有几个词是空前一致的:孤僻、刻薄、冷血,还有——放荡。黄炜“断指事件”之后,在舍友眼里,她已经变成了透明人。她们在一起谈论男生,交流毕业后工作的去向,共享零食,却默契地将罗茜孤立起来。只要罗茜一出现,原先叽叽嘎嘎的说笑声便会戛然而止,大家各自使个眼色,然后各忙各的,完全当她这个人不存在。
这种明显的敌意,罗茜感受得非常清楚,同样的情景发生过两三次之后,除了晚上睡觉,她就不怎么回宿舍了。不过,她并不发愁没有地方消磨时间,因为即使有黄炜的覆辙在前,约会她的男生依旧络绎不绝。仅仅一个周末的晚上,她就有上下两场约会,先和一历史系的男生跳舞,十点之后再与生物工程系的另一男生去看夜场电影。
打扮妥当挽着大衣出门,在宿舍楼门口的镜子前,罗茜停下脚步,略略站了片刻。
镜子里的女生,高挑而丰满,酒红色的紧身羊毛衫与蓝色的弹力牛仔裤,勾勒出三围分明的成熟身段,开的极大的V型领口处,裸露着大片白皙诱人的肌肤,而丰厚柔软的双唇,微微上挑的嘴角眉梢,更让她的五官充满与年龄身份迥异的妖冶艳丽。
这个样子的罗茜,在B大校园里穿行,总会赢来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回头率,但背后那些窃窃私语里,却不一定都是褒义的用词。有人偷偷评价说,她颇像《埃及艳后》里的克莱奥帕特拉,具有毁灭性的魅力。更有促狭的物理系男生跟在她身后,手掐秒表嘴中念念有词,位的是计算她胸前双峰波峰至波谷的振幅与实践,以便计算出它们的平均颤动频率。
对这些不和谐的声音,罗茜完全不在乎,即使她知道那些约会她的男生多数贪恋的不过是她的美色,她也不在乎。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罗茜挑起嘴角嘲讽地笑笑,心理再明白不过。即使她恶名在外,它们也肯和她厮混,并且肯从为数不多的生活费里,抽出几张钞票请她吃饭、跳舞看电影,不过是以为她身上有便宜可占。而且从他们谈论起黄炜时那种鄙夷兼幸灾乐祸的口气中就能知道,当目睹他人遭受痛苦时,男人比女人更缺乏同情心。
罗茜从镜子前离开,再次在心里下了结论:男人永远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没有什么好东西,更不会有什么真感情。
但她的结论还是有一点疏忽,这世间没有绝对但真有异数,到底有人来为黄炜打抱不平了。
这天是个周日,天气阴沉,下午四点,光线就已昏晦不明,室外温度骤然下降。中午半融的积雪此刻又重新冻上,光溜溜的更加湿滑难行。
罗茜在校门口下了公交车,抱着一个双肩包,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尽管她已经非常小心,但仍然不时趔趄一下。书包里藏着几个玻璃瓶,里面盛着母亲特意给她现做的辣椒肉丁和豆瓣酱。
她只顾专心护着怀中的易碎品,后面有人连声叫:“喂——喂——喂——喂……”她都当做没有听见。
身后那人终于不耐烦,随着车铃脆响,一辆捷安特山地自行车擦着她的身体滑过,在冰面上轻盈地转过一个高难度的一百八十度,然后两条长腿一支,截住了她的去路。
眼见躲不过,罗茜只好停下脚步,摆出一个冷若冰霜的表情:“你要干什么?”她以为又是一个趁机套瓷的男生。
不了那男生一脸愠怒,骗腿儿从车上跳下来,将自行车随意往路边一摆,叉腰站在她面前,大声问道:“罗茜!黄炜还躺在医院里,你倒跟没事儿人一样!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啊?”
罗茜立刻明白了,脸上慢慢现出她那招牌式的嘲讽笑容,同时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生。
这人一看就是个大一的新生。先不说那种明明愣头愣脑却自以成熟的表情,就从他羽绒服胸前端端正正别的那枚校徽上就能看出端倪。老生很少戴那个,因为不屑一戴,走在校园里,都是B大的人,谁又戴给谁看?只有一年级的小豆包儿,才会炫耀地戴着它招摇过市。
不过这小豆包儿的脸,虽然带着脱不去的青涩稚嫩,眉目却意外地英俊,个子也不低。罗茜的身高在女生里算是比较高的了,穿着高跟靴子也只到他眉毛下面,保守估计他至少一米八零。
罗茜心里有数了,把书包挂在肩上安置好,她开口:“你是黄炜的同学?”
“啊,怎么地?”小豆包儿仰起脸来面带挑衅。
“跟他一个宿舍的?”
“嗯,我住他上铺。”
“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包儿不高兴了,拉下脸问:“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儿?”
他的表情虽然幼稚,声音却好听,音色相当清澈。是那种被中文系的女生形容为青檀击玉一样的嗓音。
罗茜笑笑:“你要为同学打抱不平,总得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
“在下姓孙,名嘉遇。”他气鼓鼓地回答。
“哎呦,孙嘉遇……”这个名字让罗茜挑起眉毛,上下左右重新端详了他一番。
孙嘉遇是政经系91级新生里挺有名的一个人物,因擅长在公开场合和教授叫板而成名,对政治和经济问题常会发表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半年多的时间里,罗茜只闻其各种传奇而没有机会看到真人,今日总算见到正主。
孙嘉遇没戴帽子,本来挺漂亮精神的一个男孩儿,却理了一个傻呵呵的流行“富城头”——至少在罗茜的眼中如此。此发型的精髓在于前额四六开,后面剃得厚圆,乍看上去很像个鸭屁股,走路时还要配合地甩上两下,那才能显得够帅。
罗茜暗自撇撇嘴,嘲笑一下这些男生匪夷所思的审美,然后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问你,罗茜!”孙嘉遇瞪圆了他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你既然不喜欢黄炜,为什么还要招惹他?你到底对他做过什么,害得他去自残?”
他的声音很大,语气也很凶。罗茜被呛得差点背过一口,她一边斜睨着孙嘉遇,一边冷冷道:“我只做过一件事……”
“对,你就做过一件!”孙嘉遇接话,用词非常戏剧化,“你始乱终弃!”
罗茜大笑,觉得这小孩儿傻得可爱,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凑近他的脸拉长声音道:“哎呦,你才多大点儿呀,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始-乱-终-弃吗?”
罗茜的手冰凉,指尖却飘散出一股柔腻温暖的香气,那是护肤品在年轻女孩皮肤上消融的味道。她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颊出,孙嘉遇的脸蛋上立即泛起两团可疑的红晕。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和女生如此接近过呢。但他的表情很冰冷,冷冷地拨拉开罗茜的手,他的声音也冷而生硬:“那你这么大年纪了,懂什么事男女授受不亲吗?”
他说得认真,惹得罗茜更加笑不可抑,用拳头堵着嘴忍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我真不懂,你给我讲讲好吗?”
孙嘉遇不屑地勾起唇角:“有意思吗?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罗茜说:“有意思!我觉得特有意思!”
“真无聊!”
罗茜笑:“怎么也比不过你当街调戏女生无聊啊!”
“谁调戏谁啊?”孙嘉遇跳起来,“你刚才……刚才还动我耳朵,你你你……你在猥亵我知道吗?”
“猥什么?你说我怎么你来着?”
“猥亵!”孙嘉遇说得斩钉截铁。
“呦!”罗茜咬着嘴角,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你还挺能拽几个书面用语呢。都谁教你的?”孙嘉遇瞪着她:“管着吗你?”
“我是管不着,可这词的属性,你用得不对,小孩儿。”
“对不起,我不姓小,也不叫孩儿。”
“那你叫什么?”
“孙嘉遇。”
“哦,对,你叫孙嘉遇。那孙嘉遇,你明白什么是猥亵吗?不明白?姐我教教你,猥亵就是用性交以外的方法实施的淫秽行为。你觉得咱俩刚才那性质,够得着猥亵的高度吗?”
B大女生向来以开放着名,但豪放到罗茜这种程度,还是很少见。孙嘉遇的脸顷刻红得像深秋的冻柿子,但他又不愿在女孩子面前示弱,强作镇定地说:“你们中文系的就爱咬文嚼字。”
罗茜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语文课尽逃课了吧?”
孙嘉遇诚实地点头:“是,我才不爱学那些八股文呢,浪费时间。”看到路边的自行车,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来找罗茜的目的,原是为了兴师问罪,竟被她带着扯了半天不想干的事,连主题都给忘了。
“谁跟你讨论语文?”他恨恨地跺脚,“你什么时候去看黄炜?”
罗茜说:“我不去!”
“你凭什么不去?”
“我凭什么去?”
孙嘉遇额角的青筋都蹦起来一根:“他今儿这样子就是你害的!他再也不能弹吉他了,你知道吗?”
罗茜翻翻眼睛:“关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把他的手指头切下来的。”
“你你你……”孙嘉遇气得手都抖了,“你要脸不要脸哪?要不看你是一女的,我我我……我非揍你一顿!”
“你才不要脸!你一男的讲理不讲理?”罗茜也被激怒,搡着孙嘉遇的肩膀嚷,“你去问问黄炜,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有没有说过,两人只是玩玩,谁也不动真格儿的,他有没有同意?现在是他单方面毁约,凭什么所有屎盆子都扣我头上?孙嘉遇,你以为他是因为喜欢我才自残吗?我告诉你,才不是!他是因为被我甩了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好,如今他成全了自个儿,我成了别人眼里始乱终弃的荡妇,我他妈找谁说理去?”
她一厉害起来,孙嘉遇的其实便被完全挫败,怔怔地看着罗茜,他的两颗眼珠似乎变得又大又黑,仿佛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他的目光里。
罗茜受不了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把脸扭到一边。
孙嘉遇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垂下湿咸,默默地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默默地骑上车走了。但他只走了十几米,忽然又扭转自行车骑回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罗茜的身后,无视她不耐烦的神色,小声说:“我就想告诉你一句话,你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都没有真心。你这种想法很狭隘,很自私,很以己度人,很那个……什么……你学过物理吧?哦,对,你是文科生。那你总听过什么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什么是能量守恒定律吧?我知道你没学过,可总该知道一点点吧?”
罗茜回头瞟他一眼:“这可不是一句话,七句八句都有了吧?”
孙嘉遇刹车,长腿支在地上维持着身体平衡,只把右边眉毛跳起来,两道眉毛一高一低,形成一个极其卡通的造型。
他说“前面不算,那是免费大奉送,下边儿这句才是浓缩的精华。”
罗茜站住:“愿闻其详。”
“罗茜,你不肯付出真心,别人又怎么会回报你真情?”
罗茜愣了片刻,蓦地抬起靴子照着孙嘉遇的自行车踹了一脚:“你个小屁孩儿!你懂什么?还教训我呢?滚!”
孙嘉遇挨了骂,却没有生气,反而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罗茜的眼神就像医生看病入膏肓的患者,然后摇摇头,一提车把,再来一个潇洒的漂移转弯,迅速扭转方向,脚蹬蹬得飞快。
这回他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罗茜在原地站了很久,不小心把大量冷空气吸入肺中,呛得她不停咳嗽。方才那一瞬,她的心完全乱了,是那种一时间想到无数并不具体的悲哀的那种乱。孙嘉遇最后一句话,直接触到了她心灵深处隐秘的一块伤。
这一生,她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个人,值得她付出所有的真情。
黄炜在一个多月后出院,他的手指再植成功,并未留下残疾。因为这件事,他成了B大的名人,赢得一个“情种”的名声,也博得罗茜同系一个师蛛的青睐,拼命地追他,两人很快开始成双入对地觋身校园。
而罗茜侥幸没有受到任何书面处分。不过经此一劫,尤其是系主任和她严肃谈过一次话之后,罗茜的言行收敛了许多,至少在学校里再见不到她和男生公开出入。B大的文凭,她还是很在乎的,不希望最后落到一个被开除学籍的下场。
至于孙嘉遇,后来的日子,除了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罗茜再没有见过他,直到这一年的暑假,她陪母亲去医院看病。
实际上,罗茜母亲的肝区疼痛已经持续很久了。罗茜催促过多发,让母亲赶紧上医院看看,但她直找各种理由拖着不肯去。
那几年罗茜的母亲日子过得并不好。三年前,罗茜的父亲为了一个年轻女人,犯下生活作风错误,连仕途受累都在所不惜。像其他性格刚烈的女人一样,一发现丈夫的婚外私情,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罗茜的母亲立即提出离婚,并且同意了份对自己极其不利的离婚协议。在这份协议里,尚未成年的罗茜被判给了父亲,因此房子也留给了父亲,母亲只身一人提着两只旧皮箱离开家门,住进间单位临时出借的北向平房。平房的条件非常不好,冬天没有暖气,只能靠蜂窝煤取暖,夏天通风极差,每到下午热得像蒸茏一样,和家中三室一厅的新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罗茜当时想不通,母亲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几年之后,当她亦为一份感情辗转蹉跎之时,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不敢面对现实,不过是不甘心,不过是幻想有一天他还能心存负疚回心转意。
可那年罗茜未满十八岁,显然难以理解其中的婉转挣扎。她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第一,以一个未成年女孩的全部力量仇恨着父亲的薄情,由此影响到她对整个男性群体的仇视,抛却对爱情的无限幢憬,迅速蜕变为个游戏感情的轻浮女生。第二,故意和嫁过来的继母作对,气得她经常哭哭啼啼地向父亲告状。父亲在后妻和女儿之间左支右绌,有时候难免偏袒年轻的妻子。罗茜一怒之下做了第三件事:收拾行李搬去与母亲同住。
临走前,她指着父亲发了毒誓:我没有你这个爸爸!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将来就算要饭我都不会到你家门口!否则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平日罗母独来独往,和邻居没有任何交集,女儿周末假期能和她做伴自然高兴,但她的人变得厉害,原来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如今衫垂袜甩,疲惫邋遢。面对女儿让她看病的哀求,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死了那边儿才称心呢,似乎已完全放弃了自己。对母亲的固执,罗茜也无可奈何。这回估计实在是疼得厉害,她才笞应罗茜一起去医院看看。
到了医院方知道,B超检查的预约,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以后。
母女两人颓丧地坐在诊疗室的门外,正是七月最热的几天,大暑,溽热的空气中有几只苍蝇在头顶嗡嗡盘旋。母亲的肝部又疼起来,她蜷起身体,前额的头发浸透冷汗,全都贴在脑门上。
看着母亲蜡黄的脸,罗茜心里难受得厉害,酸楚之气一阵阵涌上头脸,逼得她几乎流出眼泪。最后她咬咬牙,跟母亲说:“妈,你先回去吧,我找找同学,看有没有熟人帮忙加个塞儿。”话是这么说,但罗茜明白,除非她能回去找父亲——可二十一岁强烈的自尊心,绝不允许她食言,否则能帮忙的只有她自己。
送走母亲,罗茜在医院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两盒“红塔山”揣在包里。对着玻璃窗的影子,她整整头发,将衬衣的纽扣再解开一粒,年轻饱满的胸部便在领口边缘若隐若现。
坐在B超室门口负责叫号的,是个头发长长的小伙子。当罗茜以书包做掩护,将两包烟偷偷塞给他时,小伙子拉下脸:“干什么?别来这一套啊!”他的眼睛却在罗茜的颈部胸部溜来溜去,眼神像两把沽满襁糊的刷子。
罗茜忍着浑身不自在,硬是挤出一脸媚笑,膝盖貌似无意磕碰着小伙子的膝盖。她那两条从牛仔短裤里延伸出来的大腿,修长圆润,白花花地晃花了小伙子的双眼。
小伙子终于接过香烟,冰凉粘湿的手指似乎无意中拂过罗茜裸露的大腿。罗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浑身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但她再次咬牙忍下了,充满期望地望着他。
小伙子却说:“我做不了主,你得找科主任,所有预约检查单都要她签字。”罗茜瞪着他,忽然扬起手,将他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在地上,同时骂了一句女孩子绝不该骂的粗话:“我X你妈!”
内科主任是个嘴唇奇薄的中年女医生,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白衬衣宽大的下摆拦腰系出一个轻盈的死结,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露在外面的是二十岁的青春肌肤。她那×光般的犀利眼神,明明白白写着“鄙夷”两字,那种对一切外表美好的东西的固有轻视,看得罗茜恨不能就地遁形。
她说出来的话,也像她的嘴唇一样薄而锋利 :“这预约单上每个患者都需要尽快检查。哦,你妈情况特殊,那您告诉我,哪位患者的性命不重要,活该为你妈让路?”
罗茜败下阵来,落荒而逃。走出医院大门,她又热又渴,乏力得厉害,几乎一步都走不动了。她买了根雪糕,托着腮帮坐在马路牙子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被晒化了的柏油路一样黏滞混沌。
雪糕渐渐融化了,一滴滴顺着竹棒流下来,滴在水泥地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形。罗茜盯着那些深色的印迹,心中无望的凄凉越升越高,眼前渐渐模糊,泪水也越聚越厚,眼看眼眶已经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被地心引力吸引着,马上要剥离出来形成一个完整圆熟的泪珠。
就在那颖泪珠将落未落时,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踢踢踏踏经过她身边,走过去几步,突然又退回来。接着一个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真的是你!罗茜,大热天你坐这儿干什么?”
悦耳的略带磁性的男中音,只听到声音还没有抬头,罗茜心里便冒出一个名字:孙嘉遇。
孙嘉遇——这个男生的声音和面孔,都给罗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那些流传在B大的关于他的江湖传说,和低年级女生谈起他时的一脸倾慕,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
抬起头,她果然看到张年轻的脸,正垂着眼帘打量她,阳光透过睫毛,在他的眼睑处留下浓密的阴影,发梢和睫毛都被夏日的阳光映成淡黄色。此刻的孙嘉遇,睫毛比头发还长。他那个郭富城式样的发型已荡然无存,头顶仅留有毛茸茸一层短短的发茬,让他看上去特别的幼稚,仿佛还有一种特别的委屈。
“你怎么啦?哭了?”孙嘉遇略皱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罗茜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用力闭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把摇摇欲坠的泪意生生挡了回去。“放屁,你才哭了呢!”她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
孙嘉遇退后两步,把双手插进裤兜,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同时耸耸肩,表示不和罗茜一般见识。这姿势是他从那些外国电影里学来的,他自己觉得格外有范儿。
和罗茜一样,孙嘉遇也穿着牛仔短裤,上身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脚上则是一双运动鞋加厚厚的白色棉袜——这是当时男孩们夏天晟时尚的装束,为了时髦,即使捂得运动鞋里汗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吸引罗茜注意的,是他T恤胸前一行醒目的黑字:别理我,烦着呢!
看着那几个宣言一般的黑宇,罗茜忍不住笑了,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想张口调侃几句,但似乎是方才站得太猛太快了,她眼前的一切像被浸入了水中,开始漂浮不定,一阵强烈的恶心忽然诵上心口,胃部像被一只大手拧搅着开始翻江倒海,脊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我扶着你能走得动吗?喂——喂喂——我靠——”
罗茜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后来的记忆对她而言都是支离破碎的。她只记得自己被放在什么人的背上,一路疾奔。等她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不远处拉着道白色的布帘。头顶天花板上一只吊扇正以最大速度嗡嗡旋转,空气流动带起黏涩的热风,毫无清凉之意。窗户大开,窗外的蝉鸣声让人愈加烦躁。
罗茜想坐起来,稍抬头便觉头晕眼花,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
这轻微的声响惊动了布帘那边的人,一颗圆圆的脑袋从布帘另一侧探出来,短短的发茬湿漉漉的,额头发梢还残留着亮晶晶的水珠。
他说 :“你醒了。”
罗茜转过眼珠,有气无力地喝一声:“孙嘉遇,你过来!”
孙嘉遇笑嘻嘻地走过来,他身上那件文化衫不见了,规规矩矩穿着一件长袖大白褂,袖口一直卷到肘部,前胸背后皆有一个被汗浸湿的圆圈。
罗茜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睁大眼睛问他:“你捂黄酱呢?穿这么厚干什么?”
孙嘉遇撇撇嘴:“还说呢,要不是你吐我一身,我至于三伏天遭这份罪吗?”他挺挺胸,“哎,我穿上白大褂是不是帅呆了?”
罗茜从鼻孔里哼一声:“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虽然评价很刻薄,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孙嘉遇。
孙嘉遇比冬天的时候瘦了一圈,浓眉深目愈加分明,除了过短的头发,五官轮廓都在向“英俊”两字飞速靠拢。罗茜就这么盯着他看,同时心里暗笑,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孙嘉遇果然被看得紧张了,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双手手心开始冒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但他表面上的确是撑住了场子,任凭罗茜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毫不动容,只是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下面,渐渐沁出血色来,他到底羞涩了。
罗茜清楚地看到那点隐藏的红色,得意地笑出来,正要放过他,屋门吱吖响了一声,接着轻柔的脚步声走近,布帘那边有人问:“小遇,你在跟谁说话呢?”
孙嘉遇回头:“妈,我同学醒了。”
布帘拉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走进来。她的头发都掖在帽子里,眉目娟秀,和孙嘉遇竟有几分相似。
罗茜霍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换上一副庄重的模样。平时在学校里放浪形骸,在长辈面前她还是维持着该有的礼貌。她强忍着不适想坐起来:“阿姨。”
女医生赶紧按住她:“躺下躺下,等你感觉好点儿再起来,一会儿让小遇送你回家。”
罗茜问:“我刚才怎么了?”
“中暑。”孙嘉遇忙不迭插嘴,“今儿预报的气温可是39℃,你傻啦吧唧地坐太阳底下,干吗呀?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妈在他背上猛拍一掌:“这孩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孙嘉遇怪叫一声跳开:“妈,您这玄冥神掌修炼得越来越深了!我是您亲生的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您下手如此阴毒啊?”
女医生忍俊不禁,吵罗茜笑笑说:“这小子从小这样,从来不正经说话。”
罗茜也笑笑。对这种不拘形迹的母子关系,心里颇有一丝羡慕。她和自己的妈妈,印象里似乎从未如此亲热随便过。她的母亲事事要强,对一双儿女的要求也十分严厉,平日罗茜反而和父亲更接近一些。所以当他背叛家庭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时,罗茜才会恨他入骨,发誓永不原谅。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耳边听到孙嘉遇的母亲在轻声叮嘱儿子:“这个值班室白天没人来,让她多休息会儿。你想用车送同学,得去跟你爸打个电话,省得他知道了又骂你。”
看到那辆垂着深色窗帘的奥迪轿车静悄悄地开过来,一个秘书模样的人从司机副座下来,毕恭毕敬地为他们拉开后车门,罗茜心里暗暗咯噔一下。虽然她父亲的官阶不高,可她这方面的见识并不少。在北京街头到处跑着黄色“面的”的九十年代初,桑塔纳是最常见的公务车,四个圈的奥迪则是绝对的高端品牌,代表着权力和级别。她回头再看孙嘉遇,除了见多识广滋生的进退有节的从容,倒瞧不出太多家庭背景的影响——他身上并没有多数红色贵族与生俱来的优越与傲慢。
车里的空调安静无声,暗色的窗帘击退了窗外的炎热,营造出一片清凉。罗茜谨慎地选择了沉默,除了回答孙嘉遇关于回家路线的询问,一路上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实际上她很想问问孙嘉遇,他那在医院做儿科主任的妈妈,能不能帮忙走个后门,让母亲早点做检查。一路上她斟酌再三,总不知如何妥帖开口。一向在男生面前游刃有余,面对孙嘉遇,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感觉紧张。
直到家附近,罗茜下车,孙嘉遇趴在车窗前问她:“真不用我送你进去?你不是怕我见到你父母吧?喂,我这样儿,就算见你父母也不会给你 丢人吧?”
罗茜似笑非笑地瞟着他。这个半年前在她面前还频频脸红的小男生,才一个学期的工夫,就被其它女生宠出了一张厚脸皮。
她说:“你明儿最好去一趟故宫角楼。”
“干什么?”
“跟城墙拐弯儿比比脸皮厚度。”
孙嘉遇面不改色,流利接上:“那你陪我去吗?你陪我我就去。”
罗茜回答他一个“呸”字。
顺着胡同里的阴凉处往家走,罗茜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哒哒追上来。余光瞥见是孙嘉遇,她只是放慢脚步,并未停下。
孙嘉遇也不出声,跟她并肩走了几步,才开口说:“上回黄炜的事,对不起。”
罗茜侧过头问:“谁对不起谁呀?”
孙嘉遇低头笑了笑:“你说的话,还算比较正确。”
罗茜拿白眼对着他:“我说过的话多了,你指哪句?”
孙嘉遇站住,笑的双眼弯弯,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讲双手抱拳举于胸前,学者武侠电视剧中江湖人士的口吻,他说:“师姐,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若有差遣,上刀山下火海,小弟万死不辞!”
那天晚上,罗茜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孙嘉遇双手抱拳的样子,孙嘉遇的眉毛,孙嘉遇的眼睛。她歪过脑袋,仿佛就能看到他俊秀的侧影。
罗茜在黑暗里微笑起来。睡梦中迷迷糊糊翻个身,她口齿不清地嘀咕一句,真讨厌!怎么跟哥小屁孩儿纠缠不清?她那时还不知道,她已经被一种叫做爱情——那仅存于年轻心脏中的情愫正正击中,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她的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静静酝酿着,准备要开出一朵硕大的花。
一个月后,罗茜的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合并胰腺转移。
手捧着诊断证明书,罗茜彻底傻了,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三伏天里只觉骨头缝里向外咝咝透着冷气,心却像在滚油里,翻来覆去都是煎熬。医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医生用笔尖敲敲她的手背,她才回过神来,听见医生问她:“你父亲呢?”
罗茜呆滞的眼珠略微动了动,缓缓摇头:“我没有爸爸。”
医生打量她,貌似明白地叹口气:“那你家还有其他亲戚吗?”
罗茜梦游似的点头:“有个哥哥。”
“那好,你回去和你哥哥商量一下,看需不需要把实情告诉你母亲。
还有,下面该怎么办,是放弃治疗,还是采用保守疗法延长生命,你们家属要做个决定。“罗茜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苍白着面孔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臂:“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嘛!”
大约是见多了情绪激动的患者家属,医生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摇头说:“太晚了!肝上的毛病,可能和心情长期不愉快有关,对你妈妈好一点儿吧,小姑娘!”
那一天的内科门诊门口,来来往往的无数患者和院里的医生护士,不少人都对一个倚门痛苦的女孩子印象深刻。
那女孩白衣黑裙, 黑色的大圆裙摆上,洒满白色的雏菊。她趴在门框上,哭得纯粹而放肆,带着死心塌地认了命的绝望。
尽管已被医生判了死刑,罗茜和哥哥商量后的结果,还是将真实的病情瞒着母亲,只是说是肝硬化需要住院治疗。兄妹俩都觉得,只要生命还能延续,就有希望存在,现代医学发展这么快,没准儿这期间就有对付癌症的特效药出现。
罗茜父亲不知道怎么听说了消息,亲自送来三千块钱,被罗茜当街摔了出去。她这一生,是真的不会再原谅这个男人了!
侯了半个月的床位之后,罗茜的母亲终于入院,床头的纸片上,写的病名是肝硬化。治疗的过程并不顺利,化疗和服用各种中药的副作用,让她母亲的脾气愈加暴躁,罗茜便首当其冲成为她言语暴力的受害者。因为知道母亲时日无多,无论多难听的话,罗茜都默默忍下了,柔顺地尽着个女儿的本分,虔诚地祈求上天能给她个奇迹。
可是罗茜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癌细胞迅速转移,她很快瘦成一把骨头,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终于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程。弥留之际,她嘴里口口声声念着的,依然是罗茜父亲的名字。
罗茜父亲接到儿子的电话连夜赶过来,想见前妻最后一面,却被罗茜堵在病房门口,死活不许他进门。就在两人情绪激动纠缠不清的时候,罗茜母亲咽下了最后口气,死不瞑目。
当夜,罗营和哥哥为母亲守灵。没有呼天抢地和号啕痛哭,也许悲痛到了极点反而会让人变得麻木。罗茜只觉胸前像被人生生挖出了一个血洞,明明心中难过得像火烧一样,但翻来覆去也说不出要怎样做才能减轻一点儿痛楚。她靠在哥哥身上,想起从此后世间除了哥哥再无—个可亲可近之人,人生最后的退路和防线,都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消失,她感觉悲不可抑,张开嘴想要痛哭,眼睛却干巴巴得没有一滴眼泪。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哽咽。
如此熬到凌晨,窗外天色已经大亮,罗茜摇摇晃晃走出太平间的大门。门外是一个秋季微凉的早晨,初升的晨曦从建筑物的间隙挤过来,带着温暖的金黄色调,恍惚的光影里似立着一个虚幻的身影,被朝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罗茜被明亮的光线剌痛了双眼,但她不敢闭上熬得通红的眼睛。她担心这一切都是幻象,等她再睁开眼,一切都会消失。
然而他走过来,站在她身前,透过空气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呼吸都真实可靠。他低声说:“我妈告诉我的。我来看看,万—你需要帮忙呢?”
罗茜捂着眼睛没有说话。
孙嘉遇犹豫片刻,慢慢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阿姨已经走了,你自己更要保重。”他说。
罗茜接受了他的安慰,心中滋生出一阵温暖的酸楚,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此刻,她的心事如此沉重,如此绝望,她希望有人能借她一个怀抱,让她能扑进对方怀中哭上一场,仅此而已,她没有其他的想法或者企图。
仿佛是看懂了她的心事,孙嘉遇放在她肩上的手迟疑很久,最终伸开手臂,轻轻拢住了她的双肩。
这是个没有分量的轻飘飘的拥抱,但是已让罗茜满足。她力不能支地靠在他的肩上,眼泪从脸上决堤一般肆虐而下。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即使是陪着母亲在医院里度日如年的日子。她也没有落过泪,此时所有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似乎从那个早上开始,她的心里便有了片小小的空白,刚刚容她把一个小小的影子放进去,她在日后得到的所有,都比不上这个影子在个悲凉的早晨留给她的慰藉。
那天之后,罗茜发觉自己的泪腺似已干涸,后来的许多年,无论经历多艰难的境况,她再没有掉过一口眼泪。
那一年罗茜大四,孙嘉遇大二。
孙嘉遇踩着一地玻璃心的碎碴儿趟过了他在B大的第一年,有意无意间不知伤害了多少少女的芳心,到了儿他栽在一个名叫范淼的女生手里。
这个女生比孙嘉遇低一届。他在迎新晚会上对她一见钟情。
罗茜听说过政经系的那次晚会,范淼代表新生表演节目,钢琴独奏《梦中的婚礼》。虽然台下没多少人听懂,但她在台上白衣白裙飘然若仙的形象,当即俘获了不少男生的爱慕之心,这些心如撞鹿的人群中,就包括孙嘉遇。
在孙嘉遇过往将近二十年的生命里,他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精致的南方女孩。他父亲工作很忙,母亲也是一个视事业为生命的模范医生,从小他就是一个人吃机关食堂长大的,周围同学伙伴的家庭也基本上大同小异,因此在范淼之前,他从未想象过生活能被有心人经营得如此细腻温情。
他去过范淼的寝室,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女生床铺中,她的地盘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雪白的绣花床单,小碎花的壁布与淡蓝色的床帏起营造出一方温馨的私人天地。连她喝水的杯子都和别人不一样:最普通最便宜白勺白色搪瓷杯,外面套着一个粉蓝格格的棉布手工杯套,上面绣着小白兔和雪孩子……曾让孙嘉遇幼时流过眼泪的童话中的角色,因而显得极其别致,据说是范淼自己的手工。
他就是被这些小小的细节击中了软肋——当然主要原因还是范淼的漂亮,而彻底拜服在她的裙下。
曾经骄傲得如孔雀一班的孙嘉遇,一旦放下架子倒追女生,使尽浑身解数,却怎么也追不到点子上。费了几个月的工夫,范淼对他还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不过,她对谁都是这个样子,惹得一众追求者既满腔挫败不知所以,又不能放弃那点渺茫的希望。
孙嘉遇在女生面前的优越感全线失守,他陷入了长久的情绪低迷与不自信中,不得已,去向大他两岁的罗茜求救。
罗茜母亲去世之后,孙嘉遇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两人的关系从此逐渐熟稔起来。那段时间,罗茜已从丧母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但她和父亲的关系彻底交恶,坚决拒绝搬回父亲家,宁可一个人住在那间简陋的小北屋里。母亲的单位原要收回那间房子,考虑到罗茜的实际情况,只好让她先暂时住着,等她大学毕业以后再说,所以罗茜一进大四,就开始忙毕业分配,求在报社工作的舅舅帮忙弄了个接收名额。她想先下手为强,找一个比较好得接收单位,除了实现她要做中国阿桑奇的理想,还能在离开学校以后,分配一间单身宿舍供她容身。
听完孙嘉遇愁眉苦脸的倾诉,罗茜不屑地说:“你们男生都是什么审美观?那范淼哪儿长得漂亮啊?小鼻子小眼儿,五官淡得好像热毛巾一把就能抹干净,穿衣服跟四五十岁老太太的口味差不多。哦,她皮肤确实不错,上海人的底子都好,这得承认。”
“我觉得她很漂亮很有味儿啊!”孙嘉遇说,“你们女生就是喜欢对同性横挑鼻子竖挑眼。”
罗茜撇嘴:“我挑剔她干吗?她还够不上让我挑剔的资格。”
孙嘉遇说:“你就是容不得有人比你更漂亮呗。”
“放屁!”
罗茜叉着腰,她骂起人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奔放,柳眉倒竖,上挑的眼角让她的艳色里带上一丝凌厉。
她发脾气的时候,孙嘉遇就一直歪着头看她,等她气息平顺了,他颇为赞许地一点头:“你生气的样子可是比她好看。”
罗茜气得要将他撵出门,孙嘉遇拿脚顶着宿舍门,懒兮兮地不肯离开:“我的问题你还没给解决呢。”
罗茜冷笑一声:“那种上海小女人,浑身都挂着精打细算的小算盘,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她装来装去,就是为了待价而沽,专等着你们这群傻瓜前赴后继,你只要把你爸的背景跟她透漏一二,保证她自己上赶着就扑上来了,还用得着你傻啦吧唧地去追求她?”
孙嘉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你就是嫉妒!范淼才不是那种人。”
罗茜照着他的脚背狠跺一脚,趁他哎呦一声蹦开,她砰的一声摔上门,在里面大声嚷了一句:“笨蛋!没见过比你更笨得!”
恰好管理宿舍的老师经过,批评她不爱惜公物。罗茜还嘴硬,连声嚷嚷:“门坏了我赔钱成吗?”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或许因为孙嘉遇口口声声说她嫉妒。
“我嫉妒她?”罗茜跟自己说,“一黄毛丫头,毛都没长齐呢,我要嫉妒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孙嘉遇显然没有采纳罗茜的建议,依然锲而不舍、艰苦卓绝地追求着范淼。那会儿男生追求女生的方式还比较淳朴,不过是请吃饭请跳舞请看电影之类的,没有如今花样翻新的手段,最出格的也不过是抱着吉他在女生宿舍楼下唱一夜情歌。
每回见到孙嘉遇,罗茜都忘不了冷嘲热讽几句:“还在做孝子贤孙伺候着哪?”“还没有完成奴隶到将军的转变啊?”
说急了,孙嘉遇就会回两句:“你怎么这么热衷毁灭美好的东西?毁灭了别人你感觉很爽吗?”
罗茜说:“白痴!傻瓜!再加笨蛋!”
孙嘉遇便垂下眼睛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念了一大段。
罗茜听不懂,着急地推他:“你嘀咕什么?骂我呢?”
孙嘉遇一本正经地嘘一声:“别吵别吵,我在念经,唵嘛呢叭咪!戒嗔戒怒戒打人。
“噢嘛什么?”
他哈哈笑:“记不住吧!记不住我教你,来,跟我一起念:All money go my home!”气得罗茜哭笑不得。
转眼到了春节,孙嘉遇的母亲知道罗茜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便邀请她来自己家里过节。
除了孙嘉遇,另有一个与孙嘉遇同龄的男生也常驻孙家。孙嘉遇介绍说,这是他高中同学,叫程睿敏,关系最铁的发小,知书达理,品学兼优,尊师重道,秀外慧中…看他费力推销,颇有撮合他跟罗茜的意思。可惜这两人根本就不来电。
那个男生总是面色冷冷的,没事儿就捧本书看,也不爱说话,虽然长得清秀,可是鼻子上架着副眼镜,人就显得特别文弱。罗茜才不喜欢这类书呆子呢,她对孙嘉遇的良苦用心嗤之以鼻。
寒假很快结束,开学后罗茜去外地实习了两个月,等她回到学校,政经系系花范淼居然已经名花有主,终于成为孙嘉遇的女朋友。
罗茜是在去食堂的路上,无意中撞到两人手拉手在校园里散步,看上去男的英俊女的清丽,金童玉女般的模样。那瞬间她似重新回到母亲去世那一刻,再次体会到万箭穿心的滋味。她忘了吃饭,转身就往宿舍跑,踉踉跄跄一路飞跑,边跑边用力按着心口的地方。
她心疼,疼得一时间难以呼吸。
她以为自己十分强大,以为自己早已看破男女之情,以为自己游戏感情从不投八就不会受伤,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貌能在感情的世界里所向披靡,没想到伤害会在这里等着她。那埋藏了七个月酌不能见光的感情,还没有萌芽就夭折在黑暗里。
一夜工夫,罗茜脸上那层属于少女的润泽气色便消失了。她忽然迷上了武侠小说,一套套从书店借回来,一天一夜时间便能读完四本。她一本一本地看下去,困了倒头便睡,饿了便让舍友从食堂随便带点儿馒头包子。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以前她并不喜欢看这类东西,但她现在读进去了,她发现世俗的故事和文字里反而有简单的快乐。
在床上晨昏颠倒腻了个多星期,她爬起来,吃饭洗脸,化妆穿衣,好像完全恢复了原来酌状态。
再按按胸口,她觉得那里已经和金刚石一样无坚不摧——再不会被一个人的只言片语牵动喜怒哀乐,再不会仅仅听到那个名字就感觉到放在心里的小小的窃喜,再不会说到与某人相关的话或听到某首有深意的歌就会想起他,再不会在话语里假装不经意提起他,其实只是想打探他的消息,再不会一次次失望却又克制不了自己的期待。
她再不会为情所伤。
五月底,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罗茜被分到京西门头淘地区一个基层文化站,一个清闲得不得了的事业单位——几份报纸、两杯茶水就能打发掉天的地方,距离京城将近五十公里,每星期只能回一次北京。
这个结果如晴天霹雳一般,让她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按说分得差的不只罗茜一人。因为上面有政策,应届毕业生一律不得留在机关,全部下基层锻炼。但罗茜想不明白,自己跑来的报社指标,原以为铁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为什么会落在另一个学生的名下?
她抱着一线希望去系里核实,希望是名单被搞错了。可得到的答复却是:木已成舟,不可更改。再托舅舅去报社询问,报社领导说,报社原是点名要罗茜的,但校方答复,像罗茜这样生活作风败坏、道德水准低下的学生,不适合在报社这种地方工作,同时推荐了另名戒绩优秀的学生,党员,人品正直,绝对可靠。对报社来说,不过是招一个符台条件的应届毕业生,至于招谁,并没有多大分别。
想起去外地实习前,辅导员曾吞吞吐吐暗示她,一定要盯紧分配的事,千万别掉以轻心。罗茜歪起一边嘴角冷冷笑了,明白自己还是天真得可怕竟然轻信管分配的人对她的承谱,她忙活了几个月,原来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一点一点,她将派遣证撕得粉碎。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机会让它蔓延。当罗茜将手中的碎片抛洒进窗外的夜色中时,她分明看到,那些曾经细小的焦虑、愤怒、痛苦和悲伤通通纠结在一起,最终溢生出茁壮的黑色藤蔓,缠绕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上天既然不给她路,她死都要再趟出一条路。她的青春,她的美貌,不是用来消耗在门头沟那种远离繁华的荒凉之地,消耗在无望的等待和琐碎的时光里。
六月底,九八级毕业生陆陆续续离校了。
虽然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期望着这个日子,即使在学校的日子并不是多么愉快,但这一天真的来临,面对宿舍一片狼藉,罗茜心里还是充满留恋。
出了校门,他们失去的,将是一个嫩绿的青葱的伴随他们十几年的身份——学生,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这一生将不再相见,而未来却充满未知的迷茫和挑战。
她几乎拖到了最后一刻才离校。
傍晚的时候,孙嘉遇按照约定来帮罗茜收拾行李。
其实自从他和范森正式拍拖,再加上罗茜多数时间在校外实习,两人大半学期都没有见过面。昨天忽然收到罗茜的口信,她说时日无多,孙嘉遇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孙嘉遇才想起来去年暑假他许下的那个愿赴刀山火海的诺言来,所以今天他义不容辞地来践约了。
罗茜住的宿舍早已走空,六张光光的床板,到处是旧报纸、旧书,还有破烂的杂物,仿佛经过一场彻底的洗劫。只有罗茜的铺位上还留有着凉席和床单,没有开灯,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黑暗里,像一个单薄的黑色剪影。
“罗茜?”孙嘉遇站在门口叫了一声。
凝固的剪影晃动起来,从黑暗中移动到略微光亮的地方。
“你怎么才来?”她的声音有点齉,像是得了重感冒。
“回家找尼龙绳和塑料布,找了好长时间找不到……咦,为什么不开灯?”
“咔嗒”一声,灯光顷刻雪亮。
看清楚罗茜的模样,孙嘉遇像被强光刺激到,眼睛一下眯了起来。
罗茜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袖碎花睡衣,柔顺的布料贴着身体水一样流下,饱满的胸部,窄窄的腰,浑圆的臀部,都在衣服下若隐若现,薄薄的衣料难掩其美好的形状。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最不该看的地方——衣服胸前两点明显的凸起,灯光下无处遁形。显然,她的睡衣下面没有戴胸罩。
孙嘉遇的胸迅速充血,想调开目光,可那个地方像磁铁一般,牢牢吸引着他,让他的眼睛难以移动分毫。
罗茜是多第敏感的人,孙嘉遇的异样被她捕捉到,顺着目光向下一看,立刻就明白了。
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刚睡起来。”
她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可脸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
孙嘉遇不由得吹了声口哨。
罗茜在他脑袋上敲个粟暴:“小流氓!”
孙嘉遇彻底红了脸,赶紧转过脑袋,嘴去不肯吃亏:“你个女流氓!”
“小流氓!”罗茜骂回去。
“女流氓!”
罗茜笑嘻嘻抬腿踢他一脚:“流氓哎,快点儿帮我把这几个箱子捆好。”
孙嘉遇惦记着半夜的球赛,只求快点完事好赶紧走人。罗茜四年的行李并不多,一只装罗季衣物的皮箱,三只装满书和杂物的纸箱。他一件件捆扎打包,热得满头大汗。
罗茜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没有一丝打算动手的意思,只是从身后细细端详着孙嘉遇。
他正踮着脚从上铺往下拿东西,裹在运动长裤里的两条腿结实修长。再向上则是柔韧利落的腰与端正宽阔的背。他用力踮着脚,微微仰起了头,明亮的灯下,就见他那个毛茸茸的圆脑袋,短短的头发下似乎蕴藏着一种稚嫩的热力。
罗茜眼睛里似有一层水雾隐隐约约的飘过。走廊上有人经过,走到这间宿舍门口时,无意探探头,看到屋内一坐一站的两个人,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罗茜走过去关门,不知想起什么,手搭在门锁上半天不动,深色忐忑不定,最后她轻轻反锁上门。
孙嘉遇并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还在卖力地忙活。罗茜的东西虽然看着不多,但收拾起来也费了不少时间。等所有琐碎物品都进了箱子,最终只剩下罗茜床上的被褥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孙嘉遇直起腰,瞟一眼腕上硕大的潜水手表,这才惊叫一声:“糟了,过十点半了。”
十点半女生宿舍关门,看门的老太太又是极其认真负责的一个人,简直把楼里的女生当做自己家孙女一般看管,生怕她们在男生那里吃了亏。这会儿下去找她开门,不但要费一番功夫,而且准会被当众批评教育,嚷嚷得满楼皆知。
孙嘉遇可不愿意闹得动静太大,再传到范淼耳朵里去,依着她的小脾气,只要她冷下一张脸,半天不跟他说话,他就得百爪挠心一样难受很久。
“这可怎么办?怎么出去啊?”
看他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满屋游走,罗茜反而笑微微的,带着点儿戏弄的口吻说:“一楼水房有个窗户,原本是可以钻出去的。”
孙嘉遇如蒙大赦,松口气就要去开门,罗茜背后幽幽地追了一句:“可惜前两天被保卫处的人给钉死了。”
孙嘉遇泄气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罗茜好整以暇地趴在床上,双手支着下巴,从床栏杆的缝隙里望着他:“还有两个办法,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甭吊人胃口,快说吧!”
“第一呢,”罗茜不紧不慢竖起一根手指,“从这个窗户下去,要是你技术好的话,准能毫发无伤地从四楼爬到一楼。”
“别扯了,你以为我是007啊?”
“那就没辙了,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就这一个办法啦。”
孙嘉遇气急败坏跳起来:“姐姐你一次把话说完好不好?别跟挤牙膏似的,逗我玩儿呢?”
罗茜说:“留下来过夜,明早开门溜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孙嘉遇被这个大胆的建议吓住了,眼珠骨碌骨碌咕噜转了半天,才行使否决权:“不行,晚上会有人查宿舍。”
“毕业生的宿舍,才没人管呢。”罗茜仰面躺下,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安静地闭上眼睛,“路我给你指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行你就下去找吴老太太,求她给你开门。”
孙嘉遇站着斟酌半天,似乎只有这最后一条建议比较可行。他屈服了,委委屈屈地打量四周,揉揉鼻子问:“都是光板儿床,我睡哪儿?”
罗茜朝床里挪挪身子,拍拍身边的空位子,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
孙嘉遇把脑袋摇得飞快:“不行不行!孤男寡女,同处暗室,干柴烈火,冰雪交融。我可不敢保证,半夜会不会犯错误。”
罗茜睁开一只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他半响,打了个呵欠说:“那我就睡了,你请自便吧。”
两人正说着话,宿舍楼里熄了灯,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罗茜翻个身,脸冲墙合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对面的床板被压得吱呀作响。孙嘉遇翻来覆去调整者躺卧的姿势,可是无论哪块地方落在床板上都硌得难受,更别提床板上的毛刺不时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二十分钟后,他忍无可忍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摸到罗茜的床边,曲着腿悄无声息地躺下,将身体蜷得像一只蒸熟的大虾。
罗茜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听他的呼吸时快时慢,时重时轻,被扰得心烦意乱,终于忍无可忍,从脑袋下抽出一个枕头,砸在他身上。
孙嘉遇伸手摸一摸,也就接过来,毫不客气地垫在自己脑袋下面。再伸伸腿,把自己调整成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满意地叹口气。到底年轻,身体一放松,不过几分钟,他的呼吸就变得匀细绵长,就那么熟睡了。
睡到后半夜,他忽然被什么动静给惊醒了。他的人醒了,可是被唬锝一动不敢动。
是罗茜从身后抱着他,丰满的胸部紧紧贴在他的背上。他感受到了来自女性身体的压力,那令人身心沉溺的柔软细腻与温暖。
“孙嘉遇!”她的声音模糊得似梦中的呓语,“以后你会不会忘了我?”
他的后背像过电一样阵阵发麻,只能咬紧牙关抵挡着身后的诱惑,把呼吸刻意加重,假装还在熟睡状态中。
身后柔腻的温软轻轻吻上他的脖颈。
诱惑持续升级,他无法再装睡了,软弱地抗议:“罗茜,你别这样。”
“孙嘉遇,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儿?”
温热的气流丝丝落在他的耳根处,让他全身酥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某个生理部位的变化。
“孙嘉遇,你喜欢过我吗?哪怕一点点?”罗茜问得执着。
“那个……一点点……还是有的,可是…”
他的话被堵在半途,再也说不下去。罗茜找到他的脸,一下下亲着他的脸颊和嘴唇,然后凑到他耳边低声问:“我给你,完完整整地给你,你想要吗?”
孙嘉遇的呼吸时急时缓一片紊乱,浑身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却不敢回答,也不敢动,只能直挺挺地躺着。他知道自己快顶不住了,一呼一吸都是热浪,脸也变得滚烫。
罗茜引导着他的手,轻轻放在一个地方——温热的,柔软的,丝缎一样光滑的触感,顶端如同小乌的喙,硬硬地轻啄着他的手心。
耳朵里嗡地声响,孙嘉遇感觉到种类似时空坍塌的震撼,心脏狂跳,浑身肌肉绷紧得像一张满弦欲射的弓。他想抽回手,又万分舍不得,大脑片混乱,心里却被什么东西撑得满满的,带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
然而就在罗茜想更进一步深入的时候,他突然翻过身,紧紧抓住她的手,清清楚楚地说:“不行,罗茜!”
那晚看不到月光,窗外却有邻舍的灯光。他侧转脸,灯光便映进他眉弓下两泓深深的潭水里。在那里面,罗茜看到一个二十岁男孩惊人的克制,也看到他眼中的怜悯。
那一瞬间,罗茜忽然明白,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自己以为藏得很好的那份无望的单恋,原来都被他看在眼里。
很多年过去之后,当罗茜站在孙嘉遇的墓碑前,回忆起这个晚上的细节时,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委屈和仇恨。那一刻她简直委屈冲天,怒不可遏,张开嘴就咬在他的肩头上。
她感觉到他痛得浑身发抖,可他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罗茜松开牙关,把他的肩头释放出来,他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摸了摸一边肩膀上深凹的齿痕,又把那只手臂从罗茜的脖颈处伸过去,将她搂在自己胸前。
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就跳在她的耳边。他拥抱她的姿势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像是要用他的身体为她围起一座城堡。
可惜,她并不是城堡里那位需要他无限呵护的公主。
这时候他说话了。他说:“你还是个女孩儿,将来总要结婚嫁人的,我不能害你。”
似听到非常可笑的笑话,罗茜埋下头笑起来,笑得眼角泪花飞溅。最后她抬起身体,再一次用嘴唇碰碰他的唇角,慢慢说了一句话:“该走了,姐姐没什么可送你的,就送你一句话。你千万记住殷素素跟张无忌说过的那句话,以后遇到漂亮女人,一定不要相信她们,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第二天罗茜就离开了中国。
就在孙嘉遇走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揣测着她前往京郊的这一路如何山高水长,罗茜已经提着一个随身的小皮箱,登上了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在这趟七天七夜的旅程中,她并不是只身一人——在某个软卧包厢里,有一个男人在等她。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和哥哥,早在一个月前,她就答应了那个男人的邀请,答应跟他去俄罗斯和乌克兰。
这个男人她并不爱,但他可以带她离开北京,远离曾令她伤心的一切,他也答应她,虽然他不会给她任何名分,但一定会让她在将来的某一天俯视她曾憎恶过的人和事。
她也没有告诉孙嘉遇,虽然她在学校的名声那么坏,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处女,在他之前,还没有男人碰过她的身体。她想把一个女孩最珍视的第一次,交给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但是他却不要。
列车一路向不可知的未来飞奔,远处是深蓝的夜空,天鹅绒一样的天幕上,挂着一个嫩黄的月亮,月亮下的村庄静寂无声。月光透过铁路边的树木与电线杆,波涛一样打在她的脸上。后来的岁月,罗茜再也没有见过如那晚一般明亮而萧瑟的月色。年轻的罗茜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从那一夜起,将会走出一段传奇。可她一生所有的爱情,也同样埋葬在那个晚上。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海子
【后传】假如我是真的
2009年,六年后的故事。
高阳第一次见到赵玫的时候,除了一心一意的惊艳之外,并未奢望过两个人还会有以后的交集。
那是美乐公司驻华二十周年的盛大庆典。为了运作这个为期一周的年度重要项目,整个公共关系部忙得人仰马翻。而身为美乐公共关系部的经理,高阳的记忆里已经半个月没有一个完整的睡眠。
兵荒马乱中一天天数着褥子,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夜晚。美乐公司的总裁特意从美国飞来中国亲致贺辞,在保利剧院迎来了庆典的落幕仪式,一场和谐而昂贵的音乐会。
直到八点整音乐会正式开始,高阳吊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下一半,有时间退到休息室喝口水定定神,取出自己的长焦相机,打算为公司的年鉴留下一些非正式的花絮。
此刻,舞台上着名的小提琴家正演奏到如痴如醉的境界,淙淙流水一般的钢琴声恰到好处地托起小提琴细腻悠扬的华丽音色。高阳站在过道上,透过相机尽力搜寻着拍摄的最佳角度,镜头带着他的视线缓缓掠过灯火辉煌的舞台,忽然在舞台左侧的伴奏钢琴上定住了。
高阳从相机后移开目光,怔怔地盯着钢琴后的伴奏者一时间仿佛把呼吸都忘记了。看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忍不住拉近镜头,按下了连拍键。
会后拿过节目单,高阳记住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赵玫。公司的资料显示,她刚从欧洲回来不久,现在音乐学院任教,当晚属于友情客串。
庆典结束,高阳给筋瘦力尽的下属们放了年假,他自己则发扬风格留下来守摊。这天他的助理从外边回来,将一沓新洗出来的照片摊开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头儿,洗印公司刚送来的,我替你签收了。”
高阳从电脑屏幕前收回注意力,漫不经心地瞟一眼,立刻拉开抽屉,将照片尽数扫了进去。
助理把一张粉脸凑在他的眼前,嬉皮笑脸地问他:“您这么心虚做什么?那女孩儿是谁呀?”
高阳板起脸推开她:“去去去,工作时间不要涉及个人隐私,赶紧干活去!”
助理却不肯就此放过他,笑嘻嘻地说:“是女朋友吧?长得真漂壳,恭喜御弟哥哥,御弟哥哥您艳福齐天哪!”
高阳索性紧紧闭上嘴唇,对她的不敬置若罔闻。说起公共关系部,除了经理高阳,其他清一色全是靓丽的女性,加上高阳的助理正好七个,所以被刻薄的人戏称为“盘丝洞”,而高阳身为难一的男性,自然跑不脱“唐僧”这个称谓。
不得已端起上司的架子,三言两语总算打发走助理,高阳这才拉开抽屉取出照片细细看了一遍。
照片上的女人,穿一件黑色的长礼服,长发盘在头顶,五官并不是顶美,相当传统韵长相,一张凸凹有致的小圆脸,圆嘟嘟肉藏的双唇,上唇微翘,每当她专注于指下的黑白琴键,便会露出一点白白的齿尖,不经意间显出些娇憨的气息。但她有双特别韵眼睛,带着和容貌极不相称的成熟。无意中望向镜头时,在浓密睫毛的遮掩下,眼神中似藏着无尽的往事和回忆,仿佛沉入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音乐会现场,高阳就是被这双眼睛生生摄去了魂魄。
他一张张仔细观赏完毕,最终叹息一声,把照片锁进抽屉深处。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将来会花落谁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注定不会属于他这种还在为房子、车子和未来苦苦挣扎的普通白领。
高阳虽然一向自视甚高,但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欷歔了几天,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继续风生水起地统领他的“盘丝洞”,接着做他的公关经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有机会再次见到他的梦中情人。
一个慵懒的周末夜晚,高阳和几个外地来京的朋友泡在后海酒吧里消磨时间。中间去洗手间时,他看到了赵玫。
赵玫坐在吧台前,卷曲的长发都松松拢在一侧,一件薄薄的白色贴身长衬衣,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紧包裹着修长的双腿。旁边坐着的男士,大概是她的朋友,她正侧头看着他笑,钻石耳钉在灯下闪闪发亮。
高阳的双脚像被胶水粘在地板上,再也无法挪动。他真是喜欢她那种潇洒独特的气质,那种在办公室女性身上难以寻觅的秀韵天成。
在吧台和洗手间之间艰难挣扎半晌,借着酒意,高阳费力地咽口唾沫,终于身不由己地走过去。
“赵玫……”他直接叫出那个名字,看到对方诧异的神色,又赶紧改口,“赵小姐,您好!”
赵玫看着他没有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问:“你是谁?”
高阳自诩见过无数大场面,这一刻却紧张得口干舌燥,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对不起啊,我有点儿冒失。那什么,您月前为我们公司演出过……鄙姓高,高阳。”
赵玫微微蹙起眉尖,似乎努力回忆了片刻,随即笑起来:“啊,想起来了,有人指给我看过。”她促狭地挤挤眼睛,“我以为你姓唐……她们都叫你唐僧。”
赵玫的朋友看着高阳,绷紧嘴唇也没能忍住笑意,不过为着礼貌起见立刻把脸转到一边。
高阳的脸皮居然罕见地微微泛红,这种情景,用助理的话说,就是他被人“调戏”了,可他内心深处显然很享受这种调戏。不过赵玫的平易近人,也让他非常意外。原以为她应该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傲艺术家脾气,没想到她竞如此活泼。
然后高阳就安静下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迟钝过。
最后还是赵玫先开口 “一起喝一杯好吗?我请你。”
高阳这才回过神,慌忙回答:“我请我请。”赵玫微笑着点点头。她的朋友便站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高阳觉得不妥,连连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那男人举起酒杯笑了笑,请他随意。
高阳于是不客气地坐下。
赵玫把朋友介绍给高阳。那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他向高阳伸出手,客气地自我介绍“程睿敏。”
高阳亦职业化地同他握手,报上自己的姓名,同时在心里把自己和对方细细比较一番,竟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程睿敏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淡淡说一句:“我是赵玫的大哥,她回国后也是第一次见面。”
高阳顿时觉得心情大好,顾不得琢磨赵玫的大哥为何会姓程,只抬手叫过酒保,给两个男人各要一杯白兰地,另绘赵玫点了一杯龙舌兰。
她喝酒的姿态着实令他着迷,放肆中带着点儿不羁,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过分。
三个人的谈话漫无边际,从欧洲前年夏天罕见的高温到去年四川的大地震,几乎都是赵玫引领着话题。唯一对高阳有用的信息,是赵玫回国的原因。她说,她放弃一切匆匆回国,是因为母亲的健康状况欠佳。
离她的身体那幺远,高阳觉得头有点晕,似乎酒吧内的氧气严重不足,尤其鼻端细细一缕幽香似有似无,那香气的尽头似有自己的生命,宛转缠绵,一点点钻人他的心底。
散局的时候,高阳抢着要付账,到底没有争过程睿敏,只得怏怏地放手,眼睁睁看着两人一起出了酒吧的大门。
赵玫没有和他说再见,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再见的意思。
那个晚上高阳彻底文青了一把,喝得烂醉,朋友送他回家,四月的深夜春风沉醉,众人只听到他不停地自言自语,听仔细了,原来他在吟诵古老的《九歌》:“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
这次酒后的表现,被朋友们当做一个笑话取笑了很长时间。
然而即便是山中人兮芳杜若。却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辗转至浑不可得。一连几夜,他的梦中部有白衬衫的影子。
后来隔了很久,偶尔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失态,高阳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念念不忘。他只记得,当她侧过头对他微笑的时候,他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艳,心却咯瞪一声,异常地酸软一下。
酒精,一定是酒精的缘故,最后他总算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
美乐公司有所谓的“四大公子”,编派的自然是条件比较好的单身风流男性。其他几位称得上实至名归,唯有高阳忝居末位很有凑数的嫌疑,但说起来也勉强当得起“风流倜傥”四个字。谁能猜得到,他也会有被人彻底无视的一天?
四月底的几场春雨升高了气温,北京2009年春季短暂的尾巴终于就此甩过去了。月初的公关部例会,高阳照例提前坐进会议室,等待下属们鱼贯而入。
一间不大的会议室,渐渐人满为患,高阳身处花团锦簇之间,耳听着身边莺声呖呖,娇声笑语不绝于耳,更有各种味道的香水扑面而来。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赵玫的白衬衣,还有她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清淡香气。
这一刻,他被自己的回忆撩拨得心猿意马,完全走神了。
会议一结束,他迫不及特地乖电梯下楼。公司旁边就是太平洋百货。他问香水柜台的促销小姐:“有种香水,闻上去好像莱莉花的香味,是什么牌子?”
促销小姐为他取出几款,高阳一样样闻过去,好像都不太像。直到她取出个扁扁的瓶子,形状看上去很像西部牛仔随身携带的银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喷出来,高阳便被一股熟悉而清新的熏风层层包围起来,他激动地一拍柜台,“就是它!”
促销小姐趁机说:“先生您品位真好,这是世界顶级品牌,迪奥的Diorssimo,送人最合适,来一瓶吧!”
高阳拎着迪奥的小纸袋会办公室,坐在桌前楞了半天,最后苦笑一声,拉开抽屉把香水扔进角落,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他根本就没有赵玫的任何联系方式。
他想找,自然找得到,可是没多大意思,即使送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那瓶世界顶级品牌香水,只能委屈地再他的抽屉里躺了很久,久得他都忘掉了这回事。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场邂逅。多年的职业生涯,早已教会他不去过分奢望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东西,无论是职位,是豪宅,是华车,还是感情。
然而在一个周六的中午,在国展中心附近的家乐福超市,高阳再次遇到赵玫。他不得不相信,或许世界上真有缘分这回事。
他看到赵玫的时候,她正站在超市门口的花档前,背对着他专心挑选鲜花,脚边放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她挑的是两打白色的玫瑰和菊花,很大一捧,几乎遮住她半边身体。付了款,她有些吃力地提起塑料袋出了大门。
今天她穿的是一条灰蓝色的丝绒长裙,裙角一路飘拂,露出精致的脚踝,脚下是一双纤巧的灰紫色麂皮鞋。
高阳犹豫一下,便鬼迷心窍般跟上去。
赵玫并没有注意后面的跟踪者,她站在路边试图打车,但正逢国展中心一年一度的大型人才招聘会,络绎不绝的人潮涌来涌去,想顺利登上一辆空出租车,必须同时具备眼尖腿快兼脸皮厚等诸多功能。她显然不擅此道,几次拦车都被手脚更加伶俐的人半截走。人流把她挤到东又挤到西,她紧紧抱着怀中的花束,神色很有些无可奈何的茫然。
高阳迟疑很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招呼她:“我送你一程吧。”
赵玫似乎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高阳,略微有些惊讶,但随即响起什么,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是你呀,真巧。”
这个笑容让高阳感到安慰,不管怎么说,她还记得他。
“你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吧!”他说。
赵玫连连摇头:“谢谢谢谢,不用麻烦,我去的地方太远,是在不方便。”
五月的中午,天气还不是很热,她却额头鼻尖都见了汗,几缕额发沾了汗水贴在眉际,双颊被热气蒸的绯红。
高阳看得心疼,不由分说夺过她手中的塑料袋,转身道:“车在哪边,跟我来。”
赵玫直到上了车还在客气:“真的太麻烦你了,要不你把我带到前面路口好打车的地方吧。”
高阳没接她话茬儿,直接问:“地址?”
“什么?”她转过脸。
“你要去哪儿?看朋友吗?”
赵玫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黯然,低头拨弄着花瓣,没有回答。
高阳马上反应过来问错了花。如今并非菊花的当令时节,她手里的花又全是白色,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她要去看的,是已经去世的人。
他赶紧道歉:“对不起。”
赵玫却摇摇头,过一会儿说:“你说得没错,是的,看朋友,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去看他。”
高阳吐口气重复一次:“对不起。”
赵玫抬起眼睛看看他,反而笑了:“你真虚伪!”
高阳便不敢再胡乱说话,乘机下台:“往西走?”
“对,西山的福田公墓。”
出了西直门再往北转,高层建筑渐少,多的是青墙灰瓦的旧建筑。绿树上方的天空,相比人烟稠密的京城东北部,放佛更加蓝翠深远。路上两人并没有多做交谈,因为赵玫的神色郁郁寡欢,已经清楚表明她没有聊天的心情,高阳只好一心一意专心开车。
这座位于香山脚下的著名公墓,高阳还是第一次见识,环境异常安静。暮春的阳光透过叶片的间隙洒落在丰厚的草地上,耳边静得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风声。
赵玫抱着鲜花下车,站得远远的,对高阳说:“我可能会在这儿待很长时间,您先回去吧,回头再找机会谢您!”
明明白白的疏远,一口一个“您”字让高阳听得非常难受,和酒吧里那个活色生香的赵玫,简直像两个人。高阳手插在裤兜里,淡淡地回应:“我第一次来,正好顺便逛逛,你随便吧。”
赵玫便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往墓地深处走去。
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噎得高阳竟然哽咽一下,返身坐进车里,他想马上驱车离开。至于沦落在荒郊野外如何回城,那时赵玫自己的事,跟他没关系。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他忽然想起那个晚上的邂逅,当她笑眼弯弯地调侃他是唐僧时,眼角眉梢都似乎充满流转的风情。
高阳的心顿时软了,平时那点儿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犟劲又泛上来。他拔下钥匙熄火,决心豁出一天的时间,奉陪到底。
福田公墓里安葬的名人极多,一座座凭吊过去,也颇能消磨一段时间,直到高阳觉得又渴又热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才看到赵玫低着头从去时的路上慢慢走回来。
“嗨——”他叫了一声。
赵玫抬起头注视他的一瞬,脸上现出几乎是受到惊吓的表情:“你还在呢?”
“啊。”高阳打算把不要脸进行到底,“等你一起回城。”
赵玫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一下,终于低声道:“谢谢你。”
回城的路上赵玫依然寡言,额角抵在车窗上,默默看着窗外流逝的黄昏风景。
高阳很想伸手为她抹去,酝酿了半天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颓然将手放回到方向盘上,索然无味地建议:“晚上有约吗?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
赵玫转过眼睛,在他脸上迅速扫了一遍,居然点点头:“行。”
干脆得让高阳大吃一惊,他本来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赵玫勉强笑笑解释:“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家让父母担心。”
高阳建议的地方,是一家有名的私人菜馆,位于什刹海附近的一条胡同深处。小小的后院搭着木架,上面爬满了茶藦,一路走过,时不时会有细密的白色花瓣飘落肩头,丁香树下更是暗香袭人。
赵玫显然很喜欢这个地方,从洗手间出来,她的神色开朗了许多,脸上的妆容也明显整过,多少恢复了高阳记忆中的旧观。
等菜的功夫,高阳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问她:“怎么样,国内的工作还适应吗?”
“不太好。”她摇摇头,有些无奈,“人事太复杂,几乎应付不来。”
“刚回来都这样,我刚从澳洲回来那会儿,简直恨不得收拾行李再飞回去。过三个月,最多半年你就适应了。”
赵玫说:“那就托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高阳一时顾不上说话,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中式的立领,长发盘在脑后,成熟的装扮,脸上却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
身边半埋在途中的金鱼缸,在满院静寂中逸出波波的水泡声。高阳感觉有些恍惚,仿佛与现实完全脱节。
“赵玫,”他有些困惑地问,“像你这样的美女,怎么能为人师表呢?会不会有学生暗恋你?”
赵玫扶着额头笑起来:“哎呀,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眼界高着呢,老师都是古董,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我才不相信。”高阳故作神秘地凑近她,“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的初恋对象就是高中的英语老师。”
赵玫举起红酒杯,看似无意却正好挡住了高阳进一步亲近的企图。透过杯中殷红的液体,她分明在审慎地打量他。
“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近在闹一个笑话,”她说,“我的一个学生,男的,刚上大一,前天来找我借唱片……”
“然后他说他爱你?”
“去你的!”赵玫被逗笑了,露出几颗细密的牙齿,“我取了唱片给他,却到处找不到封套,然后我随口问了一句,‘我没套,你带套了吗?’那孩子立刻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撒腿就跑了。”高阳当即哈哈大笑。
赵攻咬着嘴唇佯怒:“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高阳为她续上半杯酒,忍笑问:“这叫什么话?为什么我就不是好人了?”
“因为我五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跑掉,臊得直提找个地缝钻。”
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高阳笑着捶下桌子:“能把老师调戏成这样,你这个学生太有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