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山五壮士——宋学义的最后一段旅程
摘自:《河北日报》2011年06月28日5版,作者:刘荣荣朱艳冰,原题:《宋学义的最后一段旅程》
1、他是寻找回来的英雄
“按村里的辈分,宋学义得叫我叔———事实上,是我一直管他叫叔。”
在河北易县,狼牙山下的北管头村,如今71岁的杨成海这样解说自己与宋学义的关系。
1970年4月,春寒料峭中,陪宋学义度过在狼牙山最后一段时光的,就是他。
“那年离宋学义他们五个跳崖也差不多快30年了。”杨成海说。
1941年9月,在侵华日军对晋察冀根据地的大扫荡中,作为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第一团七连六班的战士,宋学义与战友马宝玉、葛振林、胡德林、胡福才四位战友一起,在弹尽粮绝之际,宁死不屈,从狼牙山纵身跳下,由此,他们被称为“狼牙山五壮士”。
五壮士中,宋学义与葛振林被山腰树枝挂住,幸免于难。
北管头就成为因跳崖致残的宋学义复员后的安置地,他在那里生活了三年,还娶了当地姑娘李桂荣为妻。
“很瘦,佝偻着背,老是用右手按着肚子。”杨成海这样回忆那时的宋学义,“看他脸色不好,劝他去看看,他总说是老胃病不要紧。”
如今杨成海回想起来,也许宋学义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再访狼牙山。
但是这一次,他爬不上去了,他“只能在山脚下久久地仰望,小声地叹息,转身抹去眼角涌出的泪水”。
杨成海陪着宋学义在村里转了个遍,“他基本上没有停过脚,走西家串东家……”
宋学义一路有说有笑,但不说话时,他总是紧锁着眉头。
杨成海当时并不知道,眼前这位让他深深景仰的“大英雄”,心里怀着怎样的忧虑。
“文革”开始,宋学义因为20多年前狼牙山的那一跳,遭到从未有过的冲击。
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把他说成“假英雄”、“假模范”,甚至在批斗会上当众质问他:“人家都跳崖跌死了,你怎么活着回来了?你再到狼牙山跳跳,跌不死,就承认你是英雄。你从房顶跳下来也行,房顶还没狼牙山高,跌不死也算……”
“关于宋学义的闲话和议论一直都有,说他没本事,要不立那么大功劳,咋还是个农民。”李成杰告诉笔者。
79岁的李成杰曾在河南沁阳宣传部长期任职,与宋学义打了几十年交道,最终成为他的传记作者。“那些人如果了解宋学义是被寻找回来的英雄,就不会说出那种闲话了。”宋学义的老友、曾长期在沁阳任职的老干部张贺兆说,“要不是1951年的全国寻访英雄活动,人们或许就永远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60年前,第一个找到宋学义、并代表组织确认了其身份的,正是张贺兆。
1951年10月下旬,当时正在沁阳县政府民政科工作的张贺兆接到一项紧急任务———中央要召开全国老军人、老烈属代表大会,要在全国开展一次寻访英雄活动。根据线索,“狼牙山五壮士”之一的宋学义就在沁阳,要尽快找到他。
从部队复员到易县当地,再到解放初回故乡河南沁阳北孔村务农,宋学义的党组织关系并没有断,他只是从来没有提过自己负伤转业的具体原因。加上长途迁徙和战争年代档案资料不够健全,从1947年到1951年的几年间,复员回乡的宋学义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张贺兆通过查找伤残军人花名册,在北孔村找到了宋学义。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那个深秋天气里,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宋学义:夹衣,单裤,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子,拦腰扎一条草绳,腰驼得厉害。
张贺兆上前套话,宋学义随口道来,参军打仗的重要经历都对上了,可张贺兆一提及1941年反扫荡,宋学义就把话题往别处岔。
最终,还是宋学义的妻子李桂荣趁他被村里叫出去办事时,拿出了一枚奖章———上面刻有“坚决顽强”4个大字———这才使张贺兆对宋学义的身份确定无疑。
这正是杨成武将军代表晋察冀军区政治部颁给宋学义的。而杨成武亲手为宋学义佩戴奖章时的照片,也保存了下来:照片上,年轻的宋学义紧抿着嘴唇努力挺直着腰板,只是他的身后,必须有人搀扶。
如今,这枚奖章正静静躺在国家博物馆中。
2、他把伤残补助都拿给贫困户
“父亲从狼牙山回来后又去了他的老部队,还去了我当兵的地方。”
5月24日,河南沁阳。
宋福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卫生纸,掩饰着在鼻尖上按了按,然后飞快地擦了擦泛红的眼圈。“那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作报告。”宋福保说。
平时很少主动出远门的宋学义不仅回了狼牙山,还去了一趟远在广州的老部队。
其后,宋学义又从广州来到了儿子当兵的昆明,却因为宋福保所在的部队是执行特殊国防任务的保密单位,怎么也找不到驻地。
情急之下,一生中很少主动提到自己名字的宋学义,给昆明军区政治部打了一个电话。就这样,在短短三天的相聚日子里,20岁的宋福保没能跟父亲聊上几句,更多的是坐在台下,倾听父亲讲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次战斗———
那是一个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故事,可震撼宋福保的,不是舍身一跳,却是父亲生还后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跳崖当晚,死里逃生的宋学义、葛振林连夜带伤下山寻找大部队。路遇险情,腰部已经受了重伤、还在吐血的宋学义毅然决定,由自己在前头探路,为的是万一碰上敌人回不来了,伤势较轻的葛振林能逃离险境,继续打鬼子。
千古艰难唯一死。“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一般人可能后怕还来不及,他却又一次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父亲的形象在宋福保心目中骤然高大了起来,他终于信服,自己那瘦削的、总也直不起腰来的父亲,原本就像电影里那五个舍生取义的英雄一样顶天立地。
跳崖之后,宋学义的腰就再没能直起来。
5月25日,在沁阳市博物馆,工作人员打开保险柜,轻轻捧出一个粉色的绸包。摊开粉色绸布,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城市所珍藏的头号文物———一个早已明显磨损的、形状独特的皮质腰带出现在笔者眼前。这就是宋学义生前很少离身的“腰卡”。为的是让这条腰卡里层叠的钢板替代他伤残的腰椎,承受上半身大部分重量。“有点像电影里的子弹带。”笔者轻声说。而博物馆工作人员马上告诉笔者,眼前这条腰卡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当地政府为宋学义重新定制的,在那之前的十余年间,宋学义佩戴的第一条腰卡,就是用一条帆布子弹袋缝入钢板制成。“只有夏天极热的时候,父亲才会摘下它来。”宋福保告诉笔者,宋学义的左眼也在跳崖时被树枝刮伤了,人走到近处才能看清楚。身体上的伤残,正是宋学义当年早早离开部队解甲归田的最直接原因。
可在宋福保的记忆里,一直当村干部的父亲虽有伤残补助,却很少拿回家里,“他都拿给村里的贫困户了”。
由于家里人口多,缺少壮劳力,在村里,宋学义家的生活水平一直算中下等。
3、他想得最多的是乡亲
“他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开封介绍信。”
6月10日,笔者几经辗转,终于与在河南新乡的张贺兆通了话。
1970年10月,张贺兆下村办事,在北孔村见到宋学义时不由吃了一惊———几个月不见,老宋瘦了好多,脸色发黑,目光倦怠,“说肚子疼,老用手捂着。”“疼得厉害,他就掏出两片止痛药吃。就是这时候他要求我给他开个介绍信,因为他思前想后,想去洛阳拖拉机厂给村里要台拖拉机。”张贺兆回忆。
宋学义在洛阳受到了热情接待,4场报告“换”回了一台在当时还颇为珍贵的拖拉机。“但是他为个人的事,从来没向组织上伸过手。”电话那头传来张贺兆感慨的声音。“葛振林生前给我讲过一段往事。”宋学义的女婿田元才说,那是1958年,电影《狼牙山五壮士》正在北京门头沟拍摄。剧组把五壮士中得以生还的两位———葛振林和宋学义都请到了拍摄现场。“有一天吃完晚饭没事儿,葛振林对我岳父说,走,咱们洗澡去,放松放松。”但是一向开朗爱玩的宋学义没有响应,他皱着眉头说,惦记着家里,“家里没有一个壮劳力,大女儿还体弱多病”。“葛振林当时听了很吃惊,说你们当地对你没有照顾吗?又说,你实在困难,可以向组织上反映啊……”
可是,宋学义从来没有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即使后来一个女儿患上小儿麻痹四处求医时也没有,最终女儿下肢致残。
被“寻找回来”之后,宋学义也曾参加全国劳模大会、全国民兵大会,担任过公社委员、县委委员等职务,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大场面,也遇到过不少老战友、大人物,甚至还被毛泽东主席请进中南海自己家吃过一顿饭。
“他不是没机会进一步。”沁阳的老干部们这样说,跳出农村、当官提干意味着啥,宋学义自己心里清楚,但他就是一直在家乡北孔村担任村支书。
“在他的带领下,北孔村实行了盐碱改造,从原来最穷的要饭村,变成了全县最好的村。”张贺兆如是说。
“那时候,干部不计工分,可他也下地,腰不行,干不动重农活,就整天拾粪。”在宋福保印象里,父亲几乎总是背着粪筐到处走,天热时到哪儿都戴个草帽。
“早先为防失落,草帽檐上拿红色儿写上他的名儿,后来改了,只写一个宋字。”宋福保觉得奇怪,为这事问过父亲。宋学义的回答是,不能让人家一看见这名字就想起课本上写的、电影里演的狼牙山那些事来,“咱就是个农民,得讲本分”。
“他就是这样,洁身自好到了刻意回避自己名字的程度。可是他也有喊着说自己是‘狼牙山五壮士’的时候。”李成杰回忆说。
1959年宋学义到河南滑县开会,适逢河堤决口,在场的群众手足无措。宋学义当场跳进水里大喊:“我是‘狼牙山五壮士’之一的宋学义,大家听我指挥,没带工具的下水,挨个坐在决口处筑成人墙。”人们顿时跟着扑通扑通都跳了下去,用身体堵住决口。
“宋学义”仨字好使,他自己清楚。该啥时候提,他心里更清楚。
1971年6月26日,宋学义因肝癌在郑州去世。
1979年6月25日,宋学义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2011年5月25日,清早淡淡的阳光洒落在沁阳烈士陵园。
在这里,安葬着158名革命烈士,其中,157位都是在不同历史时期英勇牺牲在战场上或敌人屠刀之下,只有一位不同,那就是宋学义。
从战场到家乡,从壮士到农民,无论是战时的悲壮,还是和平年代的“默默无闻”,宋学义,都以同样对党的忠诚,成为后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