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荚蒾花误译为红莓花说起 鸡树条荚蒾

从荚蒾花误译为红莓花说起

李声权


从荚蒾花误译为红莓花说起 鸡树条荚蒾
荚蒾花荚蒾子


《红莓花儿开》是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原名《库班哥萨克》)中的插曲(杜纳耶夫斯基曲,伊萨科夫斯基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国十分流行,时至今日依然受到我国人民的喜爱,尤其是六十岁以上老人们对它更是情有独钟,每每在节日里或者朋友聚会的场合便纵情歌唱,仿佛优美悦耳的旋律把他们带回到了早已远去的青年时代。

半个多世纪以来,这首歌在我国民间广为传唱,殊不知我们唱错了几十年:应是“荚蒾花儿开”或“雪球花儿开”,而不是“红莓花儿开”。有谁知道“红莓花”是一种什么花呢?你翻开任何一部植物志是找不到这种花的,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植物,而是歌词的译者杜撰出来的。译者坦诚地说,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我国没有俄华词典,他使用的是日本人八杉贞利编的《露和词典》(岩波版)。俄文калина一词在该词典里的释义,系采用学名拉丁文viburnum的音译,用片假名バイバーナム表示的。显然,不能按日文音译成汉语“韦伯纳姆”。于是,译者根据儿时对家乡一种浆果的习惯叫法,“便杜撰出个‘莓花’来,再加上原文中的形容词‘红’。正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它‘红莓花’吧。这就是此名的来历。”(孟广钧:《错把荚蒾做红莓》,《大众电影》,2001年第3期)于是乎,“红莓花”(其实,它开的是白花,结的果倒是红的)就在我国根深蒂固了。须指出的是,原文歌词中没有“红”(красная)这个形容词,并非孟先生说的那样,可能是老先生记忆有误。

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是1949年拍摄的,1950年译制成汉语在我国放映,“红莓花”便在影片的中文字幕上第一次出现了。次年10月,这首歌在上海的《广播歌选》杂志上刊登了,是王毓麟先生译配的,歌名为《哦,雪球花在盛开》。同年12月,《大众电影》杂志刊登了孟广钧、瞿维两位先生的译作,歌名为《红莓花儿》。这样一来,一种植物出现了“红莓花”和“雪球花”两个译名。究竟哪一个正确?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引起人们的争议呢?究其原因,可能有以下两个:一是那时没有一本权威性的俄汉词典,何况唱歌的人也没有见到实物,因而无法判断谁对谁错;二是更多的人正是因“红莓”二字的误导,把它当成了“草莓”(俄语земляника,英语strawberry)。仅举一例即可证明:“在加拿大温哥华地区的红莓农场,工人在水中围拢红莓果实。红莓又称蔓越莓,其果实个小,又生长在低矮密实的枝蔓上,所以难以手工采摘。当地采用水收法,将红莓地灌满水,用机械打落果实,使其漂浮到水面,然后将果实围拢收集。”(据2009年10月14日新华社稿《加拿大温哥华水中收获红莓》)很明显,文中讲的是草莓,而不是荚蒾。

1953年,我国时代出版社印行的《俄华辞典》(陈昌浩、А.杜布洛夫斯基等人编)里,калина一词的释义为:琼花树,雪球花树,白球花树(注:琼花、白球花不准确)。六十年代初,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刘泽荣先生主编的《俄汉大辞典》里,该词的释义为:荚蒾,绣球花(注:绣球花不妥切,гортензия才是绣球花)。八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大俄汉词典》(黑龙江大学编)里,该词正确地释义为:荚蒾,荚蒾果。另据资料得知,荚蒾花(viburnum)在欧美俗称“雪球花”(英语snowball或snowball flower,法语fleur snowball,德语SchneeballBlume)。这个名字叫得非常之好,顾名思义,十分形象。在日本也有这个叫法(スノーボールの花),而在我国除了荚蒾花、雪球花外,还有其他多种叫法,如木绣球、聚八仙、八仙花、粉团花等等。顺便说说,六十年代读大学时,笔者就已发现词典里的释义与歌中的译名不一样,但不敢贸然断定是词典错还是译者错,便以为“荚蒾花”是学名,而“红莓花”是俗名,直到后来读了薛范先生的文章方明白真相。

由上可知,荚蒾花(或雪球花)才是正确的译名。但是几十年来,无论是歌本里印的,还是人们口中唱的或广播电视里播的,照旧是“红莓花儿开”。可见,习惯势力之强大,影响力之深远。令人不解的是,我国已有了俄汉词典(而且远非一种)后,竟然还有译家重蹈覆辙。不妨举几例为证:剧本《红莓林》(阿·科尔涅楚克著,译者不详,上海上杂出版社,1953年)、小说《红莓·恋人曲》(舒克申著,韦范序、夏金译,安徽人民出版社,1980年)、《红莓》(舒克申著,韦范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红莓》(舒克申著,朱少华译,漓江出版社,1997年),以及国产电视连续剧《红莓花儿开》(中国教育电视台与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联合摄制,2009年)。然而,也有不受其约束和影响者,譬如在几首俄罗斯民歌里就译成“雪球花”,或者音译成“卡林卡”(калина的小称):《哎呀,雪球花儿》、《雪球花》(薛范编:《重访俄罗斯音乐故乡——俄罗斯民歌100首》,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1年)、《山上开着雪球花》、《啊,雪球花》、《卡林卡——雪球花》(张宁编:《俄罗斯民歌精选》,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再如,著名作家刘白羽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的“卡琳娜果”就是荚蒾的俄语音译:“……我头一回看到卡琳娜果,是去年夏天在乌克兰。千千万万颗小而圆的红果结满一树,红得那样明亮、那样鲜艳。”(《中华散文珍藏本·刘白羽卷》之《海外日记二则》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如果孟先生当年也采用音译的话,说不定效果还好些,至少不会惹出后来的麻烦。

现在我们来看看荚蒾是一种什么植物。它属忍冬科,荚蒾属,多年生灌木或小乔木(高3—4米),可扦插、压条、播种繁殖,寿命一般50—60年。全世界有200个品种左右,主要分布在北半球温带地区(欧洲、亚洲、北美和北非),多半生长在树林、灌木丛、草地、河湖岸边。俄罗斯约有9个品种。5—6月开花,聚伞花序,花为白色。8—9月结果(俗称荚蒾子),色鲜红,味微苦,可食用,亦可入药(具有增强心脏活动、降血压,健脾胃等作用)。由于它枝叶扶疏、花美果红,且易栽培,故常作观赏植物,用来装饰公园和庭园。细柔的枝条可编筐子、花篮(其拉丁文名viburnum源于viere一词,意即“编织,编结”),坚硬的木材可做小手工制品,甚至可做鞋钉。由此看来,荚蒾浑身是宝,用途多多。

荚蒾在俄罗斯有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据有的学者考证,калина是个古斯拉夫语词,专指果实的鲜红颜色。古斯拉夫人认为红色象征着姑娘的美丽、爱情和幸福,红艳艳的荚蒾子便成了爱情和美丽的象征。春天里一簇簇的荚蒾花竞相开放,雪白耀眼,美丽极了;秋天里一串串的荚蒾子挂满枝头,通红透亮,漂亮极了。因此,在俄罗斯荚蒾素来享有“婚姻树”之美称,后来用荚蒾花代替了新娘花环上的香橙花。按民间风俗,新娘结婚前要送一条绣着荚蒾叶和荚蒾子的毛巾给新郎,婚宴上要摆放盛开白花的荚蒾枝,以表示新婚幸福吉祥。农村里如果谁家里生了女孩子,就要在花园里种植荚蒾,这个习俗一直保留至今。据传说,古时候把新生女婴放在荚蒾汁里,用荚蒾叶子给她洗澡,会长得漂漂亮亮的,她长大了就会找个好丈夫,生的孩子又乖又聪明。在乌克兰荚蒾花也是美丽、爱情和幸福的象征,在乌克兰人的民族服装上可以看到绣有红色的荚蒾子。此外,荚蒾也象征着祖国、爱国主义和对乌克兰的热爱,比如在乌克兰武装力量人员的袖章上就有荚蒾花的漂亮图案。

最后,附带谈一个问题。陈训明先生在北京的《音乐周报》上引经据典,指出《红莓花儿开》应正名为《荚迷花儿开》,孟广钧先生本人口头上书面上也承认自己译错了。但没想到竟有一位周先生语出惊人:“他们没有拘泥于什么树、什么花,而是结合本国的具体情况,做到翻译工作的信、达、雅。”(转引自薛范:“红莓花儿——一个美丽的错误”,《人民音乐》,2002年第7期)看来,周先生是信严复的“信、达、雅”翻译理论的。令人百思莫解的是,荚蒾花译成红莓花,偏偏违背了“信”,他却认为译者做到了“信、达、雅”!在他看来,译成“红莓花”是“雅”,似乎译者是有意而为之。对此,笔者实在不敢苟同。“信”是翻译之本,翻译之魂。试问,不信的翻译,“雅”还有什么意义?周先生还作了个“设想”:如果译配者当年真用的是《荚迷花儿开》歌名,那真不知道在中国流传的情况究竟会怎样?由此看来,他非常担心信的翻译会受到冷遇而流传不开。可以肯定地说,当年此歌若译成《荚蒾花儿开》,同样地会在我国流传开来,久唱不衰。道理很简单:歌曲的艺术魅力和感染力不取决于某一个词,而主要在于它的旋律是否优美,节奏是否和谐,以及歌词是否感人,是否朗朗上口。

(2010年12月初稿,载于《东方翻译》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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