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历史,以客观、中立态度塑造不同信仰的人
——浅析《潜伏》中李涯的人物形象
比较两部杰出的谍战电视剧《暗算》和《潜伏》,前一部让我们感受到的是对残酷政治斗争的反思和质疑,而在《潜伏》中,我们看到了过去完全不熟悉的国民党党员和公务员的形象,十分新颖,让人眼前一亮。
30集电视剧《潜伏》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成功塑造了一批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有共产党党员,也有国民党党员。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在这部电视剧中,国民党军统(后称“保密局”)内部的官员不再作为反面角色出现,而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正义感,尤其是在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时,表现出的坚定的爱国主义情怀,完全颠覆了历史教科书留给我们的“国民党假抗日真卖国”的刻板印像。出现此类客观、全面、人性化的国民党形象,在49年以后的影视作品中恐怕尚属首次。
建国六十年来,我们的影视作品始终把“国民党”与“反动派”两个词紧密联系在一起,妖魔化是解放后政治斗争的需要,也是战争年代国共两党积怨的延续。只要国民党的人物形像一出场,不用说话,一看面相就知道,那是国民党,是坏人。而《潜伏》打破了这种固定思维,他们的言行举止,他们思想动机,包括价值观、人生观,与我们熟悉的共产党人并无多大区别。以被日伪汉奸严刑逼供的国民党军统行动队长马奎为例,他所表现出的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过去我们只在共产党员身上才会看到,而后来接替马奎任保密局行动队长的李涯,则更让观众印像深刻。
李涯是国民党军统天津站派往延安的特务,由于身份暴露而回到军统,接替被中共打死的行动队长马奎的职务。可以说,李涯是电视剧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才出场的,显然,他应该不算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角色,就这么一个看起来并没有被编剧和导演刻意强调的人物,却是整部电视剧中最令人难忘的。他的死留给观众的思索和慨叹,甚至超过了绝对主角、中共潜伏人员余则成。余则成是正面角色,而李涯是与中共不共戴天的国民党死硬分子,在观众的感情————和心理接受度上就有差别,即使这样,他对党和国家的忠诚,对自己信念的执着,仍然赢得了观众的由衷敬意。
其实,作为国民党特工的李涯和作为共产党特工的余则成,从本质上说,他们属于同一类人,都是甘愿为理想而献身的殉道者,只是由于各自的理想不同而成为敌人。当中共地下党缪三民为掩护余则成,裹挟着李涯从三层楼纵身跳下,缪三民实现了自己为中国的解放事业献身的理想,而李涯表面上看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但往深处想想,在1949年那个身不由己的历史时刻,李涯除了这样死去,还有其它更好的归宿吗?李涯如地下有灵,他应该感到庆幸,其一,当时他是在执行公务,他的死可以称之为“因公牺牲”,其二,他是在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仍在单打独斗,苦苦支撑,为将来的“光复”做准备,因此,他的死完全称得上“以身殉国”。
从李涯出现到最后死去,他都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像我们通常说的“一根筋”,他认定的事情,便会坚持到底,泰山挡他的道,他连泰山一齐推倒。在他心中,共产党是一群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而他,是党国的忠诚卫士,怎能与共产党同处一个天空下!因此,他上蹿下跳,最终杀生成仁,实现了誓死捍卫党国利益的誓言。可惜的是,他捍卫的这个党国太不争气,最后还是覆灭了,并且看样子永远也无“光复”的机会。人人都说螳臂挡车可笑,有谁想过螳螂面对碾压过来的滚滚车轮时的悲壮和无奈。
当镜头静静地对准地上两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观众在感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同时,同情和惋惜之情也油然而生,并同时献给他们两个人。都是为了国家的和平与福祉,目标一致,却鬼使神差地相互厮杀起来,直到你死我活。历史跟中国人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玩笑,缪三民和李涯都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谁能说哪一个的死更有价值?应该说,他们为理想而流出的血同样的红,同样的浓,并不存在孰重孰轻,要么都重于泰山,要么都轻于鸿毛。我相信,如果生命有轮回,历史需要他们重新走到一起,他们依然会忠贞不二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两双持不同政见的手会紧紧握在一起。
除了对政治信念执着,李涯这个人物的个人操守,也令我们这些并没有见过国民党,更没有打过仗的观众惊讶不已。
李涯的同事盛乡,因涉嫌贪污而被查办,盛乡为了让李涯对自己网开一面,讨好他说,“我的东西都是你的”,可李涯却回答说,“这些我都不想要”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为党国消除所有的敌人,让孩子们都过上好日子。抗战如此,反共也如此。”
确实,除了对党国的赤胆忠诚,他什么都不想要,他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休息日,连睡觉都在办公室,他对工作的热心甚至让自己的同事和顶头上司都感到不悦。而李涯却无怨无悔,乐此不疲。别人送给他一对贵重镯子,他转手就送给了余则成,甚至,用李涯自己的话说,他干这一行“真不图立功受奖”。当然,这话里不排除也会有一些酸葡萄心理,但他对党、对国、对工作的尽忠,对物质的漠然,上天可鉴。在这些方面,甚至余则成都不能免俗,虽然他把所有收受的贿赂都交了党费,可那毕竟是受贿所得,是赃款。
按理说,无欲则刚,李涯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应该是无敌的。他正直、无私,几乎完美到无懈可击,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当然无话可说,但如果你是他的敌人,那他将是打不倒的。就连余则成想整死他,也只能采用一些卑劣手段。可事实怎样呢?李涯输了,输给了余则成,输给了中共,输给了现实,输给了历史。但这不是他的错。不是他李涯没有尽责,没有尽忠,而是他所捍卫的执政党,早已腐败到每一个细胞,完全失去了民心,到了这个地步,单凭党内几个忠义廉洁之人,又怎么能挽救一个政党的颓势!
历史没有选择李涯,所以,他的悲剧结局就注定了。可他依然在绝望中挣扎,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情势下,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支撑他的行为,无疑需要比余则成多得多的无畏和执着。李涯的死,类似于泰坦尼克号将倾覆时,甲板上那几个拉小提琴的人,又类似于运动场上最后冲过终点线的运动员……可以说,他的行为已经与胜负无关,而只关乎荣誉和尊严。两千多年前,孔子的学生子路被敌军围困,当敌人端着武器冲向子路时,他从容地捡起被打落到地上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随后被剁成了肉酱。李涯在国民党溃逃前的一系列举动,就类似于为子路拣帽子。这种貌似愚蠢的行为背后,透露出的是一个人强大而坚定的精神世界。
在剧中,余则成有一句经典的话:“你是殉道者,你必定要承受这些折磨,这就是理想的代价,直到死。”这句话用在李涯身上,与用在余则成、缪三民、吕宗方等人身上同样贴切,他们都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
而相对于余则成,李涯的形象则充满了悲剧意味。
余则成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可以看到自己的政治势力在不断壮大,胜利的曙光日益明亮,他可以享受到革命成功带来的喜悦。而李涯呢?在观众眼里,他只是在绝望中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当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捞油水,识时务者如保密局天津站站长吴敬中,已经在转移家产,准备逃跑的时候,他仍然在为拯救党国的利益奔忙着。他的偏执,让一向欣赏他的吴敬中都觉得厌烦并敬而远之,最后,他终于惹毛了胜券在握、气焰日益嚣张的余则成,在国民党保密局的办公楼里,余则成当众面打了李涯一个耳光,理由是,不满李涯在调查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这个响亮的耳光不仅在告诉李涯,也是在告诉国民党,我就是你们想揪出来消灭的那个人,你们能拿我怎么着吧!
接下来的情节看起来实在让人有些辛酸,无法忘怀。李涯回到办公室,这个铁血的国民党特工流泪了。显然他已经十分清楚自己在和谁打交道,他已经看出大势所趋如滔滔江水,无法挽回。他知道,此刻即使余则成明白告诉李涯,自己是共产党,他也无可奈何。这是一种明明白白看到死期将至的“肌无力”。我想,他的眼泪不是为自己流,而是为他热爱的国家和忠诚的党,是为政治。整个一部《潜伏》,从头至尾说的都是政治。
说到政治,在这里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角色,谢若林。
谢若林在剧中有点像丑角。说话结巴的谢若林,出场就带着喜剧色彩,他表情暧昧,时常出现在暧昧场合,做着一些不明不白的买卖,连他的婚姻也因余则成而变得不尴不尬。演员曹炳琨确实把谢若林这个角色演活了,使观众对这个人物的感情变得很复杂,在厌恶之余,当在看到谢若琳被射杀的时候,又对他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同情。说到底,他并没有做什么死不可赦的事情啊。
如果生活在和平年代,谢若林这种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人而已。他敬业,执着,只认钱不认人,凡能拿到手的东西都能变成钱。可以这么说,他对生意的信念完全可以与余泽成、李涯对政治的信念相媲美,都到了偏执的地步。在剧中,他最经典的一句话是:“如果你一枪打不死我,我又活过来了,我俩还能做生意,只要价格公道。”
就是这样一个生意人,却不幸地生在了一个无数人在为政治流血牺牲的年代,更为不幸的是,他置身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却又对政治毫无兴趣。于是,他成了异数。
他没法像其他商人那样去倒卖货物,他能捏在手里的只有机密文件。于是,我方的,敌方的,同事的,朋友的,上层的,下层的,凡是能弄到手的,都成了他的商品。倒卖对像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敌人。谢若林之与李涯和余则成的最大不同在于,在谢若林这里,并没有真正让他恨之入骨的敌人。“能做生意的,都是朋友,不能做生意的,就什么都不是。”所以,当他确信余则成是共产党以后,也依然能心平气和地与他来往,交易情报。他甚至错误地认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只要能做生意,其它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在他看来,“那些为官的人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他的主张让剧中所有人都深恶痛绝,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甚至也让作为观众的我们嗤之以鼻。在剧中,这个人不坏,却很讨厌,最后他被余则成除掉了。其实余则成不除掉他,李涯也不会放过他。因为他不属于那个时代。而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也得到了另一个答案:在那个被政治强暴的时代,你如果离开政治,就是死路一条。
政治是一种嗜血的游戏,它不容许任何人藐视它。政治选中了谁,谁就必须为它流血牺牲,不管情愿不情愿。对于一个政治意识淡漠的人,最后死在政治的枪口下是他不可逃脱的宿命。
所以,我们也可以把谢若林当成是编剧的另一个假设,假设李涯不再是狂热的政治信徒,而是一个狂热的商人,他的命运会怎样?也是死。
当然,还会有一些人活下来,就是那些对政治不那么狂热,适可而止的人,一些政治的投机分子,识时务的俊杰,比如吴敬中。而且,在任何政治斗争中,能活下来的几乎都是这种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