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得雨盖能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倩女幽魂》
這是寧采臣送小倩的題畫詩。這首詩很有意思。
玉簪,詩裏指的什麼?髮簪嗎?不是(所以和青絲寸寸無關)。玉簪花嗎?也不是。答案是白蓮花。宋朝初年,楊億作過一首《白蓮》:「昨夜三更裏,嫦娥墮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便是以玉簪譬喻白蓮花的舊例。其他還有。
知道這個典故,整首詩渙然而解。正是一首模擬白蓮花聲口的詠物詩。是白蓮花在惜華年,是白蓮花希望有綠葉長給它遮雨。在這寧馨安全的小天地裏,白蓮花盼望著愛情。
依照舊詩的傳統,這詩不會僅僅是詠物。詩中另有人在,一位盼望愛情的姑娘。當然是小倩。
是先有了小倩在溶溶月下沉吟那首《虞美人》,之後才有了寧采臣送她的白蓮詩。依照舊詩的酬和傳統,後者要不呼應前者,那就很奇怪了。且看小倩的《虞美人》:「夜深人靜天如水,閒把欄杆倚。微風暗暗送幽香,妒煞白蓮花底嬉鴛鴦」。詞中美人說她羨慕死了白蓮花下的一對鴛鴦。可不是盼望愛情。
寧采臣讀出了小倩詞中寄意,於是送了她這首詠花兼詠人的題畫詩。詩意和詞意差不多,但是多了一層。《虞美人》只說盼望愛情,卻沒說是怎樣的愛情。寧采臣幫她設想出來了。是一種能有雨蓋長相護,在一方小天地裏溫馨安全的愛情。正說中了小倩的心事。
小倩伴隨著一池子白蓮花出現在寧采臣眼前。小倩一邊吟誦《虞美人》,李翰祥一邊給池裏的白蓮花打燈光拍特寫。小倩就是白蓮花,白蓮花就是小倩。
寧采臣還幫小倩修改了《虞美人》。「妒煞白蓮花底嬉鴛鴦」,嬉字不合平仄,必須換成一個仄聲字。任何有詩詞常識的人都該發現這個錯誤。小倩按譜填詞豈能不知?分明是賣個破綻誘人上勾。詞填錯了,寧采臣一聽就該發覺聲調不對,竟也裝糊塗,說「嬉鴛鴦也不是不可以」,真是溫柔蘊藉,值得我努力學習。兩人一來一往,風光無限旖旎。
「妒煞白蓮花底宿鴛鴦」,寧采臣改成宿鴛鴦。既然「夜深人靜」,鴛鴦也不好戲水個沒完,還是趕緊結個好夢為妙。改得好。從羨慕鴛鴦玩耍到羨慕鴛鴦共宿,愛情的內涵更深一層。小倩說「宿鴛鴦是比較好」,她也同意我的看法。
寫到這裏,可做個小結。依照《紅樓夢》所不屑的「才子佳人」小說傳統,兩個回合的酬答迆逗下來,足夠寧采臣和小倩相互傾心了。在這樣的情感基礎上,後來寧采臣拒絕小倩的色誘,就有了情感張力。這一位寧采臣,不是聊齋原書「生平不二色」的舊采臣,也不是張國榮塑造的新采臣。這位民國時代的寧采臣,他絕非傻氣淳樸不解風情。他心裏是想要的,只是自我克制而已。和聊齋相比,他風流而近人情,和徐克版相比,他成熟而複雜。
這種古典詩詞電影,今日還真是拍不出來。
重新看87版《倩女幽魂》是因为一首诗。记得第一次看《倩女幽魂》是在上小学或初中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一个喜欢看鬼片,喜欢把自己吓地半夜不敢起来上厕所的小孩,而《倩女幽魂》在我眼里就是一部恐怖程度不怎么够的鬼片,但与林正英僵尸片不同的是,美女王祖贤和帅哥张国荣一起吟咏了一首挺唯美的诗。当时光如奔腾不返的河流将记忆中的许多东西都席卷一空,在影片具体的情节都已不再记得的今天,我还依然能够记起那首诗(准确地说应该是绝句):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得雨盖能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哦,既然这么有缘,那就再看一遍吧。梳理一遍,情节很简单,借用《志明与春娇》中的一句话就可概括:好色男碰到风骚女(鬼)。
但让人感动的是在客栈中的那一幕,宁采臣、聂小倩这对人鬼鸳鸯在燕赤霞的帮助下,血战千年树精,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到达一个客栈。燕赤霞知趣闪人让宁采臣与聂小倩在分离前述最后的相思。窗外怒龙般的狂风卷起漫天鹅毛大的雪花,月影的清辉也被吞噬,天地间只剩寒冷与狂暴。而窗内确是一片祥和宁静,宁采臣与聂小倩轻轻相拥,共同执笔一字一句写下了那首用他们心中话语写出的诗,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彼此眸中是满满的幸福和缱绻。
虽然外面是寒冬之夜,他们用自己的手掌撑开一座小小的城,里面是属于他们的明媚春日。纵使知道明朝就要别离,他们依然心甘情愿在黎明前沉溺梦境,一晌贪欢。我想,这就是情的威力吧,有欢乐,有痛苦,但就是能够能让一代代的痴男怨女为之神往,如飞蛾扑火一般投身其中,至死不悔。所以,最后在小倩去转世离开之后,宁采臣昂起头走上前路,在他的眼角眉梢虽带着悲痛与不舍,却没有一丝的后悔。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很不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