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镜而悟》系列之
再读《水俣》
《水俣》,严格地说不是一帧照片,而是出版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本摄影画册。不过其中最为惊魂摄魄的,是《慈爱的母亲给得水俣病的智子洗澡》:坐在浴池中的母亲抱着智子,万般爱怜而无奈地望着身患水俣病的女儿;智子瞪着无助的双眼,从水中抬起畸变的双手,仿佛在质问上苍;顶光从右后侧泄落下来,两个赤裸的躯体泛着惨白,四周沉入一片寂暗,如同现代工业裹挟予她们的厄运。
尤金·史密斯(EugeneSmith),这个振聋发聩的名字,因着这本发行量高达35000册的专题摄影而再次在全球炸响。为了探究“水俣”怪病的成因,昭揭工业污染的恶果,尤金·史密斯从1971年8月起,在日本九州熊本县的专题采访整整持续了三年半时间。其间,他始终和当地渔民生活在一起,喝一样的污水,吃一样的毒鱼,而且险些被化工厂雇用的帮凶打瞎一只眼睛。
1000多天的拍摄孕育了这本画册!
2000多张的底片催生了这本画册!
专注,用这个词来概括尤金·史密斯的敬业,显然过于草率和苍白。但是,倘若把我们平庸的视线贯穿至他44年的创作生涯,无论是在烽火狼烟、血溅尸横的盟军战壕边,还是在污秽遍地、贫病交加的黑人聚居区,他和他的作品无时无刻不在凸显着这种脉络支撑——专注。
因为专注,他的镜头甚至比战友们的枪口更贴近前沿,以至于在冲绳岛登陆战中被炮弹炸伤。而当时,史密斯还未成为《生活周刊》的正式记者;
因为专注,《乡村医生》的原定采访时间是两个星期,而他却整整耗费了一个月。于是,才有了纪实专题里程碑式的ErnestCeriani医生《手术之后》的《精疲力竭》;
因为专注,当与编辑部意见相左时,正值创作高峰的史密斯便愤然与名噪天下的《生活周刊》分道扬镳,而全然不顾此后可能颠沛流离、衣食无着。尽管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过于执拗,甚至不可理喻。
……
其实,我本无意为尤金·史密斯歌功颂德,况且他也并非完美无缺,尽管他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然而他的《水俣》,尤其是他的专注,于人于我、于昔于今,倒不时教人揪心扯肺。
当下,数字技术一日千里,生活节奏短促迅捷。于是,竞争变成了生存的常态,打拼占据了岁月的主位;由此,新锐便是致胜的利器,时效更是立足的法宝;结果,生活异化成时间的奴隶,文化堕落为消遣的零食。也许,快餐时代的我们已经可以摒弃尤金·史密斯式的专注了。因为几年甚或几十年如一日地专注,不仅迂腐落伍、举步维艰,更会丢却生计、弃如敝屣。
假若果真如此,倒恰中我等俗人下怀。在我们传统的胎盘里,这种专注的缺失仿佛是基因的遗传:我们甘愿几千年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因为继承远比创造轻松——这不需要专注;我们宁肯临时抱佛脚去烧三柱高香,因为形式远比真谛明了——这也不需要专注……。
或许,在这种有失偏颇的杞人忧天中,还能寻求到国人的一些心理渊源:注重眼下、求现世报!我们的先人也曾专注过一件大事——寒窗苦读,博取功名。即便如此,也是注重眼下、求现世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今天,我们仍然可以朝荒山泼上绿漆来“退耕还林”;还可以盖几间铺子在一夜间建立“市场经济”……。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黑色幽默依然年复一年地轮回上演着。难道,我们真的非得离弃专注而愈行愈远?
当真不需要专注了么?如果不是自欺欺人,谁都不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再读《水俣》时,这种强烈的感觉又袭上心来。相机可以自动测光并以每秒十张的速度拍摄存入;镜头也可以把视距之外的细节展露得纤毫毕现;Photoshop更是可以把半老徐娘还原成靓丽美女,但这样的快餐,我们是否需要咀嚼良久?这样的拍摄,我们还能回味出多少艺术精髓?这样的时刻,我们会否再次看到身患“水俣”病的智子无助而诘责的双眼?
还是端起机子,靠近些,再靠近些。善待镜前的被摄主体,专注地测光,专注地构图,专注地拍好每张片子,专注地做好每张片子,专注地编好每册集子。把专注传承下去,哪怕今生今世没有丝毫回报。其实说到底,世俗的回报,除了虚名浊利,还有别的更多的么?
有些时候,因为一件作品而永恒了一个人;有些时候,因为一个人而图解了一种精神;也有些时候,因为一种精神而雕塑了一个时代。尤金·史密斯和他的《水俣》曾经为我们诠注过这样的不朽,不知我们能够为后世传递些什么?
2007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