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丁文江
刘良华
最初知道丁文江这个人,是在读“科玄论战”的资料时,发现有一员反玄学的猛将,言辞犀利、咄咄逼人、虎虎生威。此人乃丁文江。
后来,读了胡适写的《丁文江传》和雷启立编的《丁文江印象》,发觉此人不是一般“文人”可以比拟,他是“文人”中的科学家,又是科学家中的政治家。
出于个人的学术兴趣,我重点关注的他的两个“努力”。
第一个努力是他办《努力周报》。早些时候,看到胡适“二十年不谈政治”,很为之钦佩。但后来看到丁文江对胡适这个主张的批评,立刻断定胡适可能是错的,而丁文江是对的。丁文江的意思是:“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革的必要条件”,也因此,他直接批评胡适的幼稚:“不要上胡适之的当,说改良政治是先从思想文艺下手”,“你们的文学革命,思想改革,文化建设,都禁不起腐败政治的摧残”。(胡适:《丁文江传》,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54页。)再后来,我看了朱学勤的《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便认定,丁文江乃民国时期的第一高人:比谈学术的胡适那样的人更有政治智慧,却又比谈政治的罗隆基那样的人更有学者风度。
正是受丁文江的影响,1922年胡适开始改变“二十年不谈政治”的主张,创办以谈论政治为主的《努力周报》。
第二个努力是他做调查研究。尽管我个人对调查研究关注的重点是社会学式的调查,而丁文江所做的调查主要是地质学式的调查,但就调查研究(或田野研究、实证研究)的精神而言,丁文江所做的调查,并不逊于陶孟和、李济、潘光旦、吴文藻、吴景超、李方桂等人,甚至,丁文江的调查,对社会更有实际的影响力。
附录:民国奇才丁文江
和胡适办过报刊,参与中美、中英“庚款”的管理事务;还主持过旧上海的政务工作。蔡元培赞誉他是“精于科学又长于办事”的人才。
中国地质学的“开山大师”
1913年2月,丁文江应工商部矿政司司长张轶欧聘请,任该司地质科科长。与丁文江同时代的章鸿钊,也是中国近代地质学奠基人之一。称丁文江“开山大师”,是说他先后在“地质研究所”、“地质调查所”工作中,使得中国地质学、地质事业成绩卓著。
“地质研究所”,其实是我国最早的地质专科学校。后来我国地质界的栋梁人才,多数由这里培育。“地质调查所”,是我国最早的地质科研机关。而丁文江力倡的“登山必到顶峰,移动必须步行”、“近路不走走远路,平路不走走山路”等实地探勘原则,影响了一代代地质工作者。
到实践中去,从实践中来。1913年,丁文江通过“正太铁路”沿线地质矿产调查,认为从河南济源至河北阜平这段近乎南北向的山脉,才是真正的“太行山”。而从阜平至山海关这段近乎东西向的山脉,应叫“燕山”。他给“太行山”地理学的新定义,令人折服。
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曾经断言:“山西是世界煤铁最丰富的地方,照现在世界的销路来说,山西可以单独供给全世界几千年。”丁文江考察后发现,山西的煤的确多,铁却不然。他写了《有名无实的山西铁矿——新旧矿冶业的比较》的论文,纠正了“权威”的错误。
1914年初,丁文江在云南、四川、贵州长达一年的地质调查中,又纠正了法国地质学家戴普拉等人关于滇东地层、古生物、构造等方面的认识错误。1918年,丁文江在河南等地的地质调查研究中,根据三门峡附近的新生代沉积,命名“三门系”。从而他被地层学界公认为“三门系”的创立者。
蔡元培于1917年主政北京大学时,听从丁文江建议,聘请李四光和美国地质学家葛利普去北大任教。他们和丁文江一道,使得北大地质学教育、中国的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研究,步入世界前沿。
在此期间,丁文江所作的《云南东部之构造地质》、《中国之二迭纪及其在二迭纪地层分类上之意义》等论文,享有世界声誉。他主持的《地质汇报》、《中国古生物杂志》等英文版刊物,也流行于国际学界。1932年,美国著名的地质学家戴维·怀特称赞丁文江主持的中国地质调查所具有“一系列高水平的刊物”!
他被誉为“国器”
丁文江出生在江苏泰兴一乡绅人家。在母亲单氏的训诲下,他四岁入私塾接受传统教育,十岁读完四书五经,并能吟诗作对。有一天塾师出上联“愿闻子志”,丁文江对出“还读我书”。11岁,他就能写《汉高祖明太祖优劣论》数千言的长文。
丁文江15岁时,湖南攸县龙璋(字研仙)出任泰兴知县,这位维新人士听说治下有丁姓神童名文江,就以《汉武帝通西南夷论》为题面试。童子文江果然下笔千言,报国之志跃然纸上。龙璋叹他为“国器”,收为弟子。并劝说丁文江的父亲丁臻祺送儿子去日本留学,将来报效国家。
丁臻祺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龙璋的建议和精心安排,他不会举债让儿子留学。丁文江对龙知县终身不忘,成名后他去湖南,曾专门作诗祭奠,凭吊恩师:“十五初来拜我师,为文试论西南夷。半生走遍滇黔路,暗示当年不自知。”
少年丁文江在日本,过着“谈革命,写文章”的生活,一年半后,他和另两名同学转赴英国。途经马来西亚槟榔屿时,得到康有为的资助。到英国后,丁文江仍为留学费用所困,只得住到一个小镇苦学。丁文江一年跳三级,两年考进剑桥大学。然而又因交不起昂贵的学费,半年后辍学,改入葛拉斯哥大学,学习地质学及动物学。1911年4月,他获得双学位(文凭)回国。
丁文江海外归来,不久便参加清政府举行的第七次游学考试,获“格致科进士”,授“农商部主事”。他一边在上海南洋公学任教,一边应商务印书馆之约,编《动物学》教科书。直到1913年,才“专业对口”从事地质工作。
除了地质专长,丁文江在地理学、动物学、人类学等方面也作出了贡献。1933年,他和翁文灏等人一起编辑出版的《中华民国新地图》,成为中国现代地图的先驱。1950年代中国和印度边界谈判,其《中国分省新图》就是主要依据。
丁文江1929年前后在西南地区从事地质考察时,请教彝族“师傅”,搜集整理了“猓猓文”(“猓猓”是新中国成立前对彝族的蔑称)。1936年1月,丁文江的《爨文丛刻》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我国的彝文研究,就是从丁文江正式开始。
丁文江熟悉英、法、日、俄、德数国语言,并涉足政治,在思想史、文化史、经济史、政治史甚至军事史上,都有建树。其《民国军事近记》《徐霞客年谱》等著作,颇受好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素说:“丁文江是我所见中国人中,最有才最有能力的人。”
他相信“少数人”
“最有才最有能力”者,“精英”也。丁文江将“精英”称作“少数人”。他撰文道:“天下的事业,没有哪一件不是少数人做成功的。”还说:“中国的前途,全看我们少数人的志气!”
1921年,丁文江需要赚钱资助家中众多弟弟的读书和生活,辞去地质调查所所长职务(仍兼名誉所长),到“北票煤矿”担任总经理。五年中,他把年产8000吨原煤的小公司发展成为日产1500吨直至2400吨的现代化煤矿——他这“少数人”,不仅能够“坐而论道”,更能“起而行之”。
丁文江信奉:“无论哪一个时代,哪一个社会,少数优秀的分子,握了政权,政治就会清明!”1922年5月和胡适等人创办《努力》周报后,丁文江发表更多文章,促“好人”(少数人)从政。《努力》周报第二期刊发的《我们的政治主张》,就是一份鼓吹“好人政治”,呼吁成立“好人政府”的宣言。此“宣言”还有蔡元培、李大钊等16位社会名流签名。9月,军阀吴佩孚从签名人中选了三人“入阁”。然而,三个“少数人”不过是军阀手中的装饰品;“好人政府”也只维持了73天!
这次失败,胡适作过反省,但丁文江不改观点。他在《少数人的责任》一文中阐述:“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他又把希望投向军阀。
丁文江认为,这些军阀天资颇佳,只可惜未受现代教育。他向军阀孙传芳建议:由自己替孙创办一所现代化军事学校。孙传芳却说:“丁先生,你是个大学问家,但是军事教育,我还懂得一点。现在还不敢请教你!”
丁文江并不气馁。他又写《假如我是蒋介石》《假如我是张学良》等文章,劝诫蒋介石“完成国民党内部的团结”、“与共产党休战”;为张学良设计作战方案,等等。然而他对“少数人”的期待,不过是一厢情愿。
1926年5月,孙传芳任命丁文江为“淞沪督办公署”总办(相当上海市长)。在职8个月,他就将上海的行政、财政、公共卫生等等,治理得有模有样。就在他一展抱负时,却遭到攻占上海的北伐军通缉。
动荡的社会一次次嘲弄他,他有时自嘲“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但还是相信“少数人”。1930年12月胡适虚岁40时,他的贺寿联写道:“凭咱这点切实功夫,不怕二三人是少数;看你一团孩子脾气,谁说四十岁为中年!”
他是“厌竹”怪人
丁文江极具个性,与众不同。他个子不高,身体敦实,双目敏锐,却蓄着德国威廉皇帝式的胡子;他不信中医,更怪的是居然恶“竹”:家中没有竹制品,不吃竹笋,甚至连家传墨竹古画也送给朋友!
这首诗是丁文江对“竹”的看法:“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经风。根细成攒穴,腰柔惯鞠躬。文人多爱此,声气想相同。”
如果人们崇尚“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的“竹”之风骨,附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风雅,也有可能赞同这首用语朴实、道理充分的“恶竹诗”,钦佩作者的独立人格。
1923年初,著名学者张君劢在清华学校讲演,提出“人生观不受科学支配”的观点。丁文江马上发表《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等文,批评好友张君劢提倡“玄学”,与“科学”为敌,贻误青年!“科玄论战”由此引发。论战一年多后,以“玄学鬼”被人唾骂,“科学派”获胜而结束,丁文江就是“科学派”的旗手!
丁文江不倚傍任何党派,独立处世,宁折不弯。父亲去世后,他挑起了养家重担。他爱家,也爱积弱积贫的祖国。他终身不拿政府干薪,不因私事旅行免票坐火车。他说:“我们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他的笔名“宗淹”,就是要效法先贤范仲淹。
1934年,丁文江应蔡元培之请,出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中研院”关系复杂。丁文江上任后,整肃院风,裁减冗员,减少行政经费,理顺各种关系。既为学术独立开创了新路,又调动了全院人员的积极性。不愧为“学术界的政治家”!
1935年底,湖南等地调查粤汉铁路沿线的煤矿储量与开采现状时,丁文江觉得任务重大,亲自前往。到达衡山后,他即兴赋诗:“红黄树草留秋色,碧绿琉璃照晚晴。为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
丁文江是个工作狂。为了工作,他与夫人史久元约定不要小孩。他将胡适给他的外国诗作为座右铭:“明天就死又何妨。只拼命做工,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可惜从衡山回衡阳后,由于伤风,他生炉火抵寒时煤气中毒;更可叹由于救治中多次失误,1936年1月5日,丁文江在长沙湘雅医院病逝,年仅49岁!
挽联如海,悼文如云。十年前傅斯年听说丁文江出任“淞沪督办公署”总办,大呼“丁文江该杀”!丁文江逝世后,眼界极高的傅斯年追思说:“中国若有这样人二十个,又都在扼要适宜的地位,二十年后,我们庶几可以成为近代化国家了。为什么他先死呢?”
来源:人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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