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主张回归到生命的本质当中去,与山河自然、生灵万物共呼吸。他说:“每次写作,我总是打开窗子,眺望一会儿朦胧的远山,如果恰逢一声鸟叫,我的诗文便有了清脆生动的开头;如果在夜晚写作,我就先在空旷宁静的地方,仰望头顶的星空,聆听银河无声的波涛,宇宙无穷的黑暗和光芒滔滔地向我的内心倾泻,我静静地呼吸着那从无限里弥漫而来的浩大气息,然后,我开始诉说,向心灵诉说,向人群诉说,向时间和万物诉说。语言被心中的激情和宇宙的浩气激活,语言行走和飞翔起来。语言有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有的动人表情和语调,就这样,我的心,在语言的原野上走向远处和深处。每当这个时候,我感到,万物和宇宙都参与了语言的运动。”总的说来,解答李汉荣思想感情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是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然的感悟以及浓郁的人文精神。
李汉荣作品的艺术特色十分鲜明,即奇特的想象和诗意的表达;而这也正是解答李汉荣作品艺术特色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李汉荣最早追随泰戈尔,也受其影响。作品充满哲理,抒情意味很浓,钟情于对大自然最精彩的描述,笔下的春天、雨季纯然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想象奇特,意境深邃,韵律幽雅,语言精美,将悟性和思考融合在优美的文字之中,给人以清新明丽的艺术享受。海子死后的90年代末,李汉荣的诗和散文风格大变。他一转身致力于散文创作。李汉荣发挥散文家“材料扎实”、感悟深妙、语言清新缜密的长处,他的《南山》、《老屋》、《放牛》、《外婆的手纹》、《一碗清水》、《回忆父亲》、《对中医的一知半解》、《父亲和他用过的农具》、《凝视:母亲用过的......》、《感念祖先》、《对一个垃圾堆的观察》、《溪水》、《采药人》、《野地》、《野河》、《河床》、《地气》、《桥》、《倾听的夜晚》、《山中访友》等散文系列组章于诗意的抒写中显出细节的明晰、充实,情思的深挚、感人。其中散文《山中访友》还被选入了初中语文七年级第二学期的亲近自然单元。另外一篇《外婆的手纹》也被选入初中语文八年级第二学期的生命的沉思单元。李汉荣的语言非常富于韵致,清新、鲜活,很有张力,他用精妙的语言呈现深妙的悟性,在他的作品里,读者能充分感受汉语的无穷诗性魅力。
李汉荣的作品长于想象,想象使景物栩栩如生,灵气飞扬,也使文笔生动活泼,如溪水畅流,不时激起美丽的浪花;而流露于文中的童心和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激情与思想,更是李汉荣作品打动读者、感染读者的精神源泉。
又见南山
我是山里人。山是我的胎盘和摇篮,也是我最初的生存课堂。山里的月是我儿时看见的最慈祥的脸(仅次于外婆),山里春天早晨的风是最柔软的手(仅次于母亲),山的身影是多么高大啊(仅次于毛主席)。我读第一本书的时候,入迷得像在做梦,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神奇,它们不声不响非人非物,但它们却能说出许多意思,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忽然书页暗下来,抬起头,才看见,山一直围在我的四周,山也在看书?其实它们站在书的外面,抿着嘴像要说什么话,却不说,一直不说。山要是把一句话说出来,要么很好玩,要么很可怕,天底下的话都不用再说了。但是山不说一句话,不说就不说吧,多少年多少年都不说,就是为了让人去说各种各样的话。我隐约觉得山是很有涵养的,像我外爷,外爷是个中医,很少说话,他说,我开的药就是我要说的话。
后来,就逃跑般地离开了山。也许山还记得我对它的埋怨:闭塞、贫困、愚昧,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人生的莽原和思想的大海。
辗转这么多年,从一本书走进另一本书,我像书签一样浏览了许多语言;从一座城搬进另一座城,我像钥匙一样认识了许多锁子;从一栋楼爬上另一栋楼,我像门牌一样背诵了许多号码。然而,走出书,走出城,走下楼,我发现我什么也没有,尽管有时感到自己似乎拥有很多,学问呀,知识呀,信息呀,成就呀,名声呀,职称呀,职务呀,电脑呀,银行账户呀;股票呀、老婆呀、情人呀、儿子呀、房子呀、车子呀、哥儿们呀、见闻呀、黄段子呀,已经到来的金色中年呀,可以预见的安详晚年呀,无疾而终的圆满落日呀……
可是,闭起眼睛一想,又真正觉得空荡荡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感到一种迫人的虚。
城市只是一个投寄信件的邮箱,而我只是一个寄信人或收信人。寄完信或读完信,我就走了,而邮箱还挂在那里。说到底,人也是一封信,城市在我们身上盖满各种各样的邮戳,却找不到投寄的地方。
是什么使我变成了一封死信?身上邮戳重叠着邮戳,地址重叠着地址,日期重叠着日期,但是这封信却无处投递,就这样在模糊的邮路飘来荡去,直至失踪?
这时候我已经回到当年的小城。这时候我忽然看见我早年逃离的山——南山。
它依然凝重,依然苍蓝,依然无言,不错,还是我祖先般的南山。
但是,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却被它触动了,被它闪电般照亮了。
我何以感到认真走过的岁月却是空荡荡的虚?我何以成为一封无处投递的死信?
是因为我遗忘了你吗,南山?
这么多年,我真的像遗忘一堆石头一样遗忘了你吗,南山?
而你依旧站在你地老天荒的沉默里,站在你崇高的孤独里。
这时候我看南山,它像是苍老而永远健在的祖先,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个永远要做下去的手势,看不清是挥别还是召唤。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当初那么认真地出走,只是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这样吗,南山?
我们在命运里走来走去,最终却回到出发的地方,并且第一次真正认识它,是这样吗,南山?
一封盖满邮戳的信终于找到了投递的地址,它正在到达,它将被阅读,它同时也阅读它的阅读者,阅读一个伟大的旧址——南山。
去而复返,又见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南山。
这么好的白云
这么好这么好的白云,这么多这么多的白云。只有神的思绪里才能飘出这么纯洁的白云。随便摘一片都能写李商隐的无题诗,都能写李清照忧伤的情思。我觉得古今诗人中最纯粹的当数李商隐和李清照二位,他们的情感最少受生活和文化的污染,单纯到透明,真挚到只剩下真挚本身,忧伤是生命和情感找不到目的的纯粹忧伤,而不是忧于时伤于物的世俗化情绪。李白的浪漫里仍掺杂着对功名的牵挂;杜甫的国家意识大于生命意识;李贺荒寂敏感,有点病态,鬼魂的过多出没破坏了诗的美感;王维的禅境一半得自悟性一半得自技巧,太高的艺术悟性取代了他对生命的真诚投入,我不大能看出此人内心里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柳永在风尘柳烟里走得太远,他是一个真诚地玩情感游戏的人,但他不是情感生活中的圣人……李商隐和李清照是活在心灵世界中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信仰,但我感到他们是以爱为信仰的人,在他们心里,爱才是这个世界不死的灵魂,是生命的意义:“寻寻觅觅”,总是寻觅着情的踪迹爱的记忆,她希望雁飞过虚无的天空,都能带回爱的消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才是人类美好灵魂的不朽铭文。对纯粹心灵生活的沉浸,使他们体验了透明的幸福,也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从这样深邃的心海里提炼出的诗情,怎能不句句是盐,字字是珍珠,每一句都能把我们带入情感的古海,带入语言尽头那无边的心域。
这两位诗人的诗最适合写在这么白的云上。就把他们的诗写在白云上吧。我忽发奇想,我们何不制造出一种不容易散失的白云,方形的、条形的、心形的、花朵状的,把古今最真挚美好的诗句抄在上面,给每个地方每个国家分上若干朵,让人们仰起头,就能看到白云,看到诗。用诗和白云布置人类的天空,该是多么好啊,这比用烟尘、用枪炮、用导弹、用间谍卫星封锁和伤害天空,是强了多少万倍啊!我们得赶快改变自己的恶习了。这么好的白云,这么多的白云,我们都白白浪费了,让更多的白云进入我们的生活,擦拭我们灰暗的天空和灰暗的心灵吧。
月光下的探访
今夜风轻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显得格外端庄妩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泻,那是月晖在茂密青草上汇聚摇曳,安静,又似乎有声有色,斜斜着涌动不已,其实却一动未动,这层出不穷的天上的雪啊。
我爬上斜坡,来到南山顶,是一片平地,青草、野花、荆棘、石头,都被月色整理成一派柔和。蝈蝈弹着我熟悉的那种单弦吉它,弹了几万年了吧,这时候曲调好像特别孤单忧伤,一定是怀念着它新婚远别的情郎。我还听见不知名的虫子的唧唧夜话,说的是生存的焦虑、饥饿的体验、死亡的恐惧,还是月光下的快乐旅行?在人之外,还有多少生命在爱着,挣扎着,劳作着,歌唱着,在用它们自己的方式撰写着种族的史记。我真想向它们问候,看看它们的衣食住行,既然有了这相遇的缘分,我应该对它们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弱,在这庞大不测的宇宙里生存,是怎样的冒险,是多么不容易啊。然而,常识提醒我,我的探访很可能令它们恐慌,不小心还会伤害了它们。我对它们最大的仁慈和帮助,是不要打扰它们,慈祥的土地和温良的月光会关照这些与世无争的孩子们的。这么一想,我心里的牵挂和怜悯就释然了。
我继续前行,我看见几只蝴蝶仍在月光里夜航,这小小的宇宙飞船,也在无限里做着短促的飞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探索存在的底细、花的底细,此刻它们是在研究月光与露水相遇,能否勾兑出宇宙中最可口的绿色饮料?
我来到山顶西侧的边缘,一片树林寂静地守着月色,偶尔传来一声鸟的啼叫,好像只叫了半声,也许忽然想起了作息纪律,怕影响大家的睡眠,就把另外半声叹息咽了回去——我惊叹这小小生灵的伟大自律精神,我想鸟的灵魂里一定深藏着我们不能知晓的智慧,想想吧,它们在天空上见过多大的世面啊,它们俯瞰过、超越过那么多的事物,它们肯定从大自然的灵魂里获得了某种神秘的灵性。我走进林子,我看见一棵橡树上挂着一个鸟巢,我踮起脚尖发现这是一个空巢,几根树枝一些树叶就是全部建筑材料,它该是这个世界最简单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护了注定要飞上天空的羽毛,那云端里倾洒的歌声,也是在这里反复排练。而此时它空着,空着的鸟巢盛满宁静的月光,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微型天堂。如果人真有来生,我希望我在来生里是一只阳雀鸟或知更鸟,几粒草籽几滴露水就是一顿上好午餐,然后我用大量时间飞翔和歌唱,我的内脏与灵魂都朴素干净,飞上天空,不弄脏一片云彩,掠过大地,不伤害一片草叶。飞累了,天黑了,我就回到我树上的窝——我简单的卧室兼书房——因为在夜深的时候,我也要读书,读这神秘的寂静和仁慈的月光……
外婆的手纹
外婆的针线活做得好,周围的人们都说:她的手艺好。
外婆做的衣服不仅合身,而且好看。好看,就是有美感,有艺术性,不过,乡里人不这样说,只说好看。好看,好像是简单的说法,其实要得到这个评价,是很不容易的。
外婆说,人在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个合适的人,找到了,人满意,衣服也满意,人好看,衣服也好看。
她认为,一匹布要变成一件好衣裳,如同一个人要变成一个好人,都要下点功夫。无论做衣或做人,心里都要有一个“样式”,才能做好。
外婆做衣服是那么细致耐心,从量到裁到缝,她好像都在用心体会布的心情,一匹布要变成一件衣服,它的心情肯定也是激动充满着期待,或许还有几分胆怯和恐惧:要是变得不伦不类,甚至很丑陋,布的名誉和尊严就毁了,那时,布也许是很伤心的。
记忆中,每次缝衣,外婆都要先洗手,把自己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身子也尽量坐得端正。外婆总是坐在光线敞亮的地方做针线活。她特别喜欢坐在院场里,在高高的天空下面做小小的衣服,外婆的神情显得朴素、虔诚,而且有几分庄严。
在我的童年,穿新衣是盛大的节日,只有在春节、生日的时候,才有可能穿一件新衣。旧衣服、补丁衣服是我们日常的服装。我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这一方面是因为人们都过着打补丁的日子,另一方面,是因为外婆在为我们补衣的时候,精心搭配着每一个补丁的颜色和形状,她把补丁衣服做成了好看的艺术品。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些打满补丁的岁月里,外婆依然坚持着她朴素的美学,她以她心目中的“样式”缝补着生活。
除了缝大件衣服,外婆还会绣花,鞋垫、枕套、被面、床单、围裙都有外婆绣的各种图案。
外婆的“艺术灵感”来自她的内心,也来自大自然。燕子和各种鸟儿飞过头顶,它们的叫声和影子落在外婆的心上和手上,外婆就顺手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外婆常常凝视着天空的云朵出神,她手中的针线一动不动,布,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忽然会有一声鸟叫或别的什么声音,外婆如梦初醒般地把目光从云端收回,细针密线地绣啊绣啊,要不了一会儿,天上的图案就重现在她的手中。读过中学的舅舅说过,你外婆的手艺是从天上学来的。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外婆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鞋垫和一个枕套。鞋垫上绣着一汪泉水,泉边生着一丛水仙,泉水里游着两条鱼儿。我说,外婆,我的脚泡在水里,会冻坏的。外婆说,孩子,泉水冬暖夏凉,冬天,你就想着脚底下有温水流淌,夏天呢,有清凉在脚底下护着你。你走到哪里,鱼就陪你走到哪里,有鱼的地方你就不会口渴。
枕套上绣着月宫,桂花树下,蹲着一只兔子,它在月宫里,在云端,望着人间,望着我,到夜晚,它就守着我的梦境。
外婆用细针密线把天上人间的好东西都收拢来,贴紧我的身体。贴紧我身体的,是外婆密密的手纹,是她密密的心情。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我童年时的一双鞋垫。那是我的私人文物。我保存着它们,保存着外婆的手纹。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之久,它们已经变得破旧,真如文物那样脆弱易碎。只是那泉水依旧荡漾着,贴近它,似乎能听见隐隐水声,两条小鱼仍然没有长大,一直游在岁月的深处,几丛欲开未开的水仙,仍是欲开未开,就那样停在外婆的呼吸里,外婆,就这样把一种花保存在季节之外。
我让妻子学着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仿做几双,一双留下作为家庭文物,还有的让女儿用。可是我的妻子从来没用过针线,而且家里多年来就没有了针线。妻子说,商店里多的是鞋垫,电脑画图也很好看。现在,谁还动手做这种活。这早已是过时的手艺了。女儿在一旁附和:早已过时了。
我买回针线,我要亲手“复制”我们的文物。我把图案临摹在布上。然后,我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我静下来,沉入外婆可能有的那种心境。或许是孤寂和悲苦的,在孤寂和悲苦中,沉淀出一种仁慈、安详和宁静。
我一针一线临摹着外婆的手纹外婆的心境。泉,淙淙地涌出来。鱼,轻轻地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着,含着永远的期待。我的手纹,努力接近和重叠着外婆的手纹。她冰凉的手从远方伸过来,接通了我手上的温度。注定要失传吗?这手艺,这手纹。
我看见天空上,永不会失传的云朵和月光。
我看见水里的鱼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
我隐隐触到了外婆的手。那永不失传的手上的温度。
老屋
我坐在这百年老屋里,想那破土动工的清晨,那天大的吉日,已是一个永不可考的日子。想那些媳妇们、孩子们、匠人们、劳工们,他们把汗水、技艺、手纹、呼吸、目光都筑进这墙壁,都存放进这柱、这禄、这窗、这门上,都深埋在这地基地板里,我坐在老屋里,其实是坐在他们的身影里,坐在他们交织的手势和动作里。
我想起我的先人们,他们在这屋里走出走进,劳作、生育、做梦、谈话、生病、吃药,我尤其想起那些曾经出入于这座房屋的妇人们,她们有的是从这屋里嫁出去,有的是从远方娶进来,成为这屋子的"内人",生儿育女、养老送终、纺织、缝补、洗菜……她们以一代代青春延续了一个古老的家族,正是她们那渐渐变得苍老的手,细心地捡拾柴薪,拨亮灶火,扶起了那不绝如缕的炊烟。我的血脉里,不正流淌着她们身上的潮音?我的手掌上,不正保存着她们的手纹?我确信,我手指上那些"箩箩""筐筐",也曾经长在她们的手指上,她们是否也想象过以后,会是一双什么手,拿去她们的"箩箩""筐筐"?
我坐在老屋里就这么想着、想着,抬起头来,我看见门外浮动着远山的落日,像一枚硕大、熟透的椅子,缓缓地垂落、垂落。
我的一代代先人们,也曾经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从这扇向旷野敞开的门口,目送同一轮落日。
暮色笼罩了四野,暮色灌满了老屋。
星光下,我遥看这老屋,心里升起一种深长的敬畏——它像一座静穆的庙宇,寄存着岁月、生命、血脉流转的故事……
老屋已经很老了,它确切的年龄已不可考,它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多岁了。修筑它的时候,遥远的京城皇宫里还住着君临天下的皇帝,文武百官们照例在早朝的时候,一律跪在天子的面前,霞光映红了一排排掀起的屁股,万岁万万岁的喊声惊动了早起的麻雀和刚刚入睡的蝙蝠。就在这个时候,万里之外的穷乡僻壤的一户人家,在鸡鸣鸟叫声里点燃鞭炮,举行重修祖宅的奠基仪式。坐北朝南,负阴抱阳,风水先生根据祖传的智慧和神秘的数据,断定这必是一座吉宅。匠人们来了,泥匠、瓦匠、木匠、漆匠,劳工们来了,挑土的、和泥的、劈柴的、做饭的。妇人们穿上压在箱底的花衣服,在这个劳碌的、热闹的日子里,舒展一下尘封已久的对生活的渴望,孩子们在不认识的身影里奔来跑去,在紧张、辛劳的人群里抛洒不谙世事的喊声笑声,感受劳动和建筑,感受一座房子是怎样一寸一寸地成形,他们觉出了一种快感,还有一种神秘的意味,村子里的狗们都聚集到这里,它们是冲着灶火的香味来的,也是应着鞭炮声和孩子们欢快的声音来的。它们,也是这奠基仪式的参加者,也许,在更古的时候,它们已确立了这个身份。它们含蓄、文雅地立于檐下或卧于墙角桌下,偶尔吐出垂涎的舌头,又很快地收回去了,它们文质彬彬地等待着喜庆的高潮。哦,土地的节日,一座房屋站起来,炊烟升起,许多记忆也围绕着这座房子开始生长。
溪水
一条大河有确切的源头,一条小溪是找不到源头的,你看见某块石头下面在渗水,你以为这就是溪的源头,而在近处和稍远处,有许多石头下面、树丛下面也在渗水,你就找那最先渗水的地方,认它就是源头,可是那最先渗水的地方只是潜流乍现,不知道在距它多远的地方,又有哪块石头下面或哪丛野薄荷附近,也眨着亮晶晶的眸子。于是,你不再寻找溪的源头了。你认定每一颗露珠都是源头,如果你此刻莫名其妙流下几滴忧伤或喜悦的泪水,那你的眼睛、你的心,也是源头之一了。尤其是在一场雨后,天刚放晴,每一片草叶,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上,都滴着雨水,这晶莹、细密的源头,谁能数得清呢?
溪水是很会走路的,哪里直走,哪里转弯,哪里急行,哪里迂回,哪里挂一道小瀑,哪里漾一个小潭,乍看潦草随意,细察都有章法。我曾试着为一条小溪改道,不仅破坏了美感,而且要么流得太快,水上气不接下气似在逃命,要么滞塞不畅好像对前路失去了信心。只好让它复走原路,果然又听见纯真喜悦的足音。别小看这小溪,它比我更有智慧,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是大智慧。它走的路就是它该走的路,它不会错走一步路;它说的话就是它该说的话,它不会多说一句话。你见过小溪吗?你见过令你讨厌的小溪吗?比起我,小溪可能不识字,也没有文化,也没学过美学,在字之外、文化之外、美学之外,溪水流淌着多么清澈的情感和思想,创造了多么生动的美感啊。我很可能有令人讨厌的丑陋,但溪水总是美好的,令人喜爱的,从古至今,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的可爱,它令我们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纯真的那些品性。
林中的溪水有着特别丰富的经历。我跟着溪水蜿蜒徐行,穿花绕树,跳涧越石,我才发现,做一条单纯的溪流是多么幸福啊。你看,老树掉一片叶子,算是对它的叮咛;那枝野百合花投来妩媚的笑影,又是怎样的邂逅呢?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守着水就再不远离一步了;盘古时代的那些岩石,老迈愚顽得不知道让路,就横卧在那里,温顺的溪水就嬉笑着绕道而行,在顽石附近漾一个潭,正好,鱼儿就有了合适的家,到夜晚,一小段天河也向这里流泻、汇聚,潭水就变得深不可测;兔子一个箭步跨过去,溪水就抢拍了那惊慌的尾巴;一只小鸟赶来喝水,好几只小鸟赶来喝水,溪水正担心会被它们喝完,担心自己被它们的小嘴衔到天上去,不远处,一股泉水从草丛里笑着走过来,溪水就笑着接受了它们的笑……
我羡慕这溪水,如果人活着,能停止一会儿,暂不做人,而去做一会儿别的,然后再返回来继续做人,在这“停止做人的一会儿里”,我选择做什么呢?就让我做一会儿溪水吧,让我从林子里流过,绕花穿树、跳涧越石,内心清澈成一面镜子,经历相遇的一切,心仪而不占有,欣赏然后交出,我从一切中走过,一切都从我获得记忆。你们只看见我的清亮,而不知道我清亮里的无限丰富……
据说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在那最后的时刻,鸟仍关心自己的羽毛和身体是否干净。它们挣扎着,用口里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洁的、多余的东西。它们不喜欢多余的东西,那会妨碍它们飞翔。现在它就要结束飞翔了,大约是为了感谢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它把羽毛梳洗得干干净净。 鸟的遗体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遗体……我们活着是为了做什么看见雪,我就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的不洁和浑浊;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意识集中起来,能提炼出一朵雪的纯洁和美丽吗?不忍心踩那雪地,脚上的尘埃玷污了它,记忆里就少了一个干净的去处。
从一棵树下走过,总是感叹和敬畏。它从古代就站在这里,它在等待什么呢?它这样苍老,深深的皱纹,让人看见岁月无情的刀刃。它依然开花、结果,依然撑开巨大的浓荫。不管有没有道路通向它,它都站在这里,平静而慈祥,像一个古老的、圣者的微笑。
是一棵树就撑起一片绿荫,它所在的地方就变成风景,风有了琴弦,鸟有了家园,空旷的原野有了一个可靠的标志。我生天地间,真比一棵树更有价值吗?我能为这个世界撑起一片绿荫,增添一处风景,能成为旷野上的一个可靠的标志吗?
一棵小草,也以它卑微的绿色,丰富着季节的内涵;一只飞鸟,也以它柔弱的翅膀,提升着大地的视线;一块岩石,也以它孤独的肩膀,不顾风化的危险,支撑着倾斜的山体;一条鱼、一粒萤火、一颗流星,都在尽它们的天命,使无穷的大自然充满了神秘和悲壮……
人是什么?人活着的价值究竟是什么?我们天天吃饭(包括吃山珍海味),除了少量被身体吸收,大部分都变成肮脏的排泄物;我们天天说话,口中的气流仅能引起嘴边空气的短暂颤动,很少能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话,基本上是百分之百白说了;我们天天走路,走到天边甚至走到天外的月球,我们还得返回来,回到自己小小的家里;我们夜夜做梦,梦里走遍千山万水,醒来才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那么,人活着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我活着,全靠自然、众生的护持和养育,我这一百多斤的躯体,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浓缩了大自然太多的牺牲,浓缩了人类文明的太多恩泽。这皮鞋皮带,令我想起那辛苦的耕牛;这毛衣毛裤,让我遥感到另一个生命的体温;这手表,小小的指针有序地移动着,其微妙的动力当追溯到数百亿年前大宇宙的神秘运作,以及当代的某几双全神贯注的可敬的手;这钢笔,这墨水,这纸,这书籍,这音乐,这萝卜青菜,这白米细面,这煤气灶,这电脑,这锅碗,这灯光,这茶杯,这酒……我发现,这一切的一切,竟没有一件是我自己创造的!全部是大自然的恩赐和同胞们的劳动。我占有的消耗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为了我文明地活着,历史支付了百万年刀耕火种、吞血饮雨的昂贵代价;为了我快乐地思想,太阳、地球、动物、植物、矿物以及整个宇宙都在没有节假日地忙碌着、运作着;为了我舒畅地呼吸,大气层、河流、海洋、季风、森林、三叶草以及环保站的工人,都在紧张地酿造着守护着须臾不能离开的空气……
天大的恩泽。地大的爱情。我享用着这一切,我竟不知道努力回报,却常常加害于我的恩人们:我投浊水于河流,我放黑烟于天空,我曾捕杀那纯真的鸟儿,我曾摧折那忠厚的树木,我曾欺侮赐我以大米蔬菜的农民大伯,我曾鄙视赐我以清洁清新的环保工人……
我一伸手,一张口,就享用着大自然,就占有着无数人的劳动成果。即使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也在享用着。我至少在享用这木头制成的床以及这棉被毛毯(而这都不是我创造的),我同时在享受这和平宁谧的环境(而此刻,守边的军人正穿过一片丛林蹚过一条冰河)……
享用着。几乎是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享用着。享用?难道人活着仅仅是享用?不是享用?那么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以真诚的感恩去回报大自然的恩泽。
以加倍的创造去回报同胞们的创造。
于是,感恩和创造,就成为人生最动人、最壮丽的两个主题。
于是,我听见万物都在默默地启示我——
蚕说,用一生的情丝,结一枚浑圆的茧吧;
树说,为荒凉的岁月撑起一片绿荫吧;
煤说,在变成灰烬之前尽量燃烧自己;
野花说,让你的生命开一朵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