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在元的专著《天地之间》
早晨打开手机,第一条跳出来的短信让我心头一震:张在元先生于今天早上凌晨两点四十分去世。
我马上操起电话,给陈翠梅女士通话,电话的那一头证实了这个消息。我心中凄然。
张在元博士患神经元障碍症已经五年了,他的这个病也叫“渐冻症”,就是人的肢体,包括内脏,渐渐像冰冻一样的变硬而失去功能。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个结果迟早会来,但是这条冷冰冰的信息,依然让我沉痛不已。
记得今年春节的大年初二晚上,我到武汉中南医院去看望张在元。那天天气非常寒冷,偌大一个住院部大楼,冷冷清清,毫无生气。他住在16楼的一间病房,妻子陈翠梅陪着他。好冷清啊!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几个塑料饭盒,吃剩的饭菜,这就是他们的春节!看得人一阵心酸。
那天的张在元非常激动,眼睛鼓胀,不断的流泪,明显有一种要急于表达的倾向。
陈大姐已经这样在病榻边陪了他近五年,当然能理解他的心情,劝他不要激动,要平静一些。他眨眨眼睛,表示有话要说。
陈大姐拿起病床边的一个纸板,上面贴着汉语拼音表,包括声母表和韵母表,从“a”开始顺序往下点,凡是张在元肯定的字母,他就会眨一下眼睛,然后把这个字母记下来,再从“a”开始往下点,直到拼出一个完整的汉字。这些年,他们夫妻就用这种奇特的方式交流。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是日本人发明的一种方法,叫“拼音盘”。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拼出了三个字:救救我!
我当时心里深深的一震!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流下来。
一个曾经多么英气勃勃的学者,一个曾经名扬海内外的建筑设计师,一位名牌大学的城市设计学院的院长,一个无数次在世界建筑设计的舞台上领取大奖的天才,如今被疾病折磨的奄奄一息,倦缩在病榻上,向一个并不算很熟悉的朋友,发出他心灵中几乎是绝望的呼唤:救救我!
我感到无比的悲痛,我也感到如此的无助。我怎么救他?!
那个夜晚,尽管是热闹大年初二,可我觉得世界是如此之清冷,如此之凄凉。
张在元的手绘图
张在元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生在湖北公安县长江边的一个小镇,父亲早逝,是母亲守寡把他养大。在世界上那些著名的设计师中,大部分都出身名门贵族,像他这样出身寒门,完全是个农民儿子而有如此成就的,可谓凤毛麟角。
我看过张在元的专业著作《天地之间》,他的那些作品有极高的天赋,在我看来,表现了强烈的唯灵主义倾向。他简约而飘渺的笔触,无时不流露出他对世界事物的独到的观察,真是令人佩服。他十七次获得国际建筑设计大奖,国内设计界无人能出其右。
香港城市大学教授薛求理评论说:张在元是八十年代中国建筑界的英雄。那个年代毕业的学习建筑的大学生鲜有不知其名的。他说,张先生对中国建筑界的贡献是巨大的。他的设计构想天马行空,文笔激情洋溢,为中国建筑界走向世界而呐喊。他参加世界设计竞赛,对中国建筑界认识世界,和世界认识中国,都起了十分积极的作用。
这些评价是公正的。
张在元对家乡的记忆
张在元对这个社会充满热情。他热爱自己的职业,热爱武大,热爱自己的学生。
我看在微博上,许多学生在回忆当年的张院长是如何热心的培养他们,教导他们的那些感人的故事。
就凭他到国家教委去争取批复武大设立城市设计学院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对事业的执着,和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精神。
张在元以他的天赋,为城市设计学院,为武汉大学,为中国的建筑设计界,赢得了巨大的荣誉。
张在元身上有一种极为可贵的气质,就是他以布衣之身,自强不息,艰苦奋斗,成为平民英雄。在今天“富二代”“官二代”充斥的社会,特别需要这种精神。
有个成语叫“天妒英才”,真是不假。张在元从2006年开始患病,后来居然越来越严重,一直到他完全失去活动能力,除了眼睛能眨,全身器官都不能动。但是,他的脑子完全是清醒的,思维完全是健康的,这对于他,简直是一个残酷的折磨。
后来他再一次受到人们关注,是因为武大对他的解聘和医疗费的纠纷。甚至还上了凤凰卫视的《一虎一席谈》节目,一时间沸沸扬扬。
说实话,在这次的双方纠纷中,我虽然非常同情张在元,但是我觉得 武大也不容易,武大也做了很多事情,只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看,做得似乎还不够。武大为此也付出了名声的代价。
正是基于此,所以我认为,张在元的离世,其实是为武大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如果武大借这个机会,为张在元博士开一个遗体告别会,学校领导送个花圈,看望一下死者亲属,把医疗费结掉,完全可以弥合过去的感情裂痕,达到化干戈为玉帛的目的。对武大来说,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表达一种尊重人才,尊重知识的态度。对于一个知名大学,这种态度是很能得人心的。
正是基于这个想法,我在得到张在元去世的消息后,一直试图将这个消息通过某些途径,传递到武大的校方领导,但是很可惜,没有任何反应。张在元的夫人陈翠梅向城市设计学院打了电话,也没有任何反应。院秘书说领导在开会,他们很忙。
显然,武大依然冷漠地对待张在元的去世,对这位一代英才的离去,没有任何反应。他们都很忙。
我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给武大老校长刘道玉先生打了电话。老校长正在湖北中医院看病,一听说,马上赶往中南医院。当年,正是这位中国教育改革的领军人物,将张在元引进到武汉大学,创办了城市设计学院,成为一时美谈。今天,已经年近八旬的老校长来为他的弟子送行。他看到张在元人走了七个小时,眼睛还不闭,死不瞑目,不由得老泪纵横,亲手为张在元合上双眼。老校长喃喃的说:我也没有办法,我都退休二十年了,我也没有办法。。。。听者无不心酸。
到今天,张在元已经去世三天了,他的亲人至今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武汉大学官方的任何电话或者问候。唯一的电话是来自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的院方,他们通知陈翠梅去“谈谈医疗费的问题”。
武汉大学的冷漠,是基于“张在元和武大已经没有关系”这样一个逻辑。其实我在想,武大为什么要一再坚称张在元和武大没有关系呢?难道张在元是贪官?是污吏?难道张在元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不堪的名声?以至于武大非要和他切割的干干净净?况且张在元不是和武大没有关系,而是有很深得关系,他为武大争取了巨大的利益和荣誉。
我们有理由质问武大:在张在元为武大争取到城市设计学院的时候,武大为什么不切割?张在元当年拿到那么多奖项的时候,武大为什么不切割?张在元为武大培养了那么多优秀本科生,研究生的时候,武大为什么不切割?今天,张在元没有用了,张在元成为负担了,他们就急于切割,就像踢开一个破败的皮球。
其实张在元及其家人并没有什么非分的要求,他们不过是希望学校为他这个濒临死亡的病人支付医药费而已。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中国古人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任何一个有点良知的人,任何一个稍稍有点同情心的人,都不会去拒绝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的要求,且不说是武大!一个高等学府,一个教书育人之地!每年向学生收取高达亿万金钱的武大!这点钱对于堂堂武大这么重要吗?重要到甚至不惜抛弃良知,抛弃道义,招人唾骂的地步?
故乡:长江边的小村庄
张在元的公安县老乡,也是他的挚友,一位在武汉经商的老总阳元贵,在负责安排张在元的后事。他专门从公安县调来一台救护车,坚持要把张在元的遗体运回公安去火化。我还是对武大寄托一点希望,反复劝他不要急,先把遗体放在太平间里,等武大有个态度再说。因为我一直觉得,张在元在武汉有那么多朋友,有那么多同事和学生,肯定是在武汉举行一次遗体告别仪式比较好。但是他表示不同意。他肯定地认为,武大不会有任何反应。看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个多么冷漠的社会!
一个多么冷漠的学校衙门!
这种冷漠,表明这个社会已经失去了任何高于功利和金钱的道义价值,表明这个社会丧失了善良和同情,丧失了良知和正义。即令是在一个高等学府。
这个世俗的社会,这个红尘滚滚的社会,造就了无数忘恩负义的人。他们只知道当下,只知道谋一己之私,不知道过去,不尊重自己的历史,更不懂彼岸,不懂得因果。就像钱理群教授所尖锐指出的: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老道,成熟,世俗,懂得配合,把一切行为都当成投资,特别善于利用体制来达到目的。他们是“有毒的罂粟花”。
相对于张在元对武大的热情,相当于张在元为武大所作出的贡献,武大的冷漠是多么残酷!这种冷漠使我这个曾经的武大学子感到深深的羞愧。
可怜的张在元!
其实你离开这个冷漠的世界也好。也许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你不要不瞑目,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
五月十三号,也就是明天,张在元的遗体将在他的老家,湖北公安县火化。令人有点欣慰的是,公安县委,县政府还挺重视。我们不能前往祭悼,用这篇文字,算是对他的怀念吧!
张在元先生,你一路走好!
张在元手绘的卢舍那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