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这是孟子笔下的春秋乱世,说来悲伤,但我们或许要感谢它让人类拥有了一位划时代的文化英雄:孔子。
孔子的贡献在当时是不容易看出来的,毕竟后世美名为「周游」的列国之行常是颠沛流离,「丧家狗」的模样连豪气干云的子路都忍不住向老师怒问「君子亦有穷乎?」意在拨乱反正的《春秋》经世之书,事实上也不像孟子宣称的那样让「乱臣贼子惧」,时代毕竟走向了更暴乱的战国。其实在任何时代,都不容易看出孔子的贡献,因为他留下的,是一份给不了的财产:要你自己找,可你一定找得到,它也不难找,一找着了就无有穷尽。它是你的真诚。
「承礼启仁」是孔子带给人类文明最大的礼物。他洞见到调和群体秩序、安顿人心、臻向人文之美不可或缺的内在力量,揭示了社会的形式规定要有来自人性的温暖内涵。这样的力量与内涵在你我身上都可以找到,在孔子深刻的教诲里,它具体实现为人人都可以自主成就的人格典型:君子。
为「君子」正名
在孔子之前,「君子」称呼的通常是统治阶层如国君、贵族、官员,其中也包括先得到官位再来学习礼乐的卿大夫子弟。除此之外,有时候也用来指称社会贤达。孔子保留了这些用法,可是他还要循名责实,也要因实定名,因为当时有太多人担当不起「君子」的称呼。
循名责实的主张,针对的是封建贵族尸位素餐、挟势弄权的时弊。当时有太多徒具其名、虚有其表的「君子」,他们享受封建体制带来的权位与财富,却没有承担起应当的政治责任,楚楚的衣冠下更多想的是营私结党而不是为百姓国家谋福祉。这样的人一多,世道怎能不每况愈下。所以当齐景公请教政治的根本道理,孔子回答他:领袖要有领袖的样子,官员要有官员的样子,父亲、孩子也是,在什么位置上,不但要做到应尽的职分,更要把成为楷模当作目标,不可以不负责任甚至假公济私。一旦「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社会的规范与分工全然败坏了,谁又自信能过得安稳甚或存活下去?
然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来易懂,却不容易做到,也好像不是非做不可。譬如理解这道理的齐景公,依然把自己的富贵看得比百姓民生重要,《论语》记载他的遗产有四千匹马(可以想象成四千辆宝马),可是却没有留下一点能让百姓称述的德行。非得这么做吗?孔子能给我们怎样的说法?
非如此不可?
作为政治领袖或实务官员的君子,如果负责任办事,政治社会的运作就会走在正轨,百姓与自己的生活都会受到礼法规范的稳定保障。从效益的层面来看,这是尽责谋事的合理理由。理想上要是君子都这么做,何愁不是太平治世?问题在于人都有「血气」,也就是随着身体而有的本能与欲望;再者,现实上社会要维持一定的秩序,只需要好事的质量比坏事多些就可以,那为什么不能稍稍放纵追求私利呢?显然,只谈「效益」不足以要求君子非如此不可,也不足以说服他戒惕自己的血气。
除了针对血气的「君子三戒」,孔子还说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认为君子临到死时如果没有好名声让人称述,自己也会觉得遗憾。谈「名誉」足以要求君子吗?遗憾的是,历史上有太多著名的反例,像是齐景公这位「君子」,显然重视自己的权势财富胜过福国利民的名誉,并且他虽然伤人利己,在效益面也算得到善终的「己利」。说得直接些,纵使诉诸历史评价,活着也不在意毁誉的人,又怎会挂虑身后的史笔?
效益、名誉、赏罚、报应……,我们可以想象各种各样的名目,可是这些外在约束终究构不成「非如此不可」的充足理由,它们都可以被斤斤计较。周王朝陷于乱世的根本原因,在于礼乐的规制没办法单靠外在力量来维持,它需要自主自律的内在动力,否则一旦约束力减弱甚至崩解,谁还愿意遵守规矩,谁不想要放纵情欲?所以孔子要连系人的自然本性与价值实现,说出伦理与社会规范的根由。
承礼启仁
周公制礼作乐,是要透过礼教让国家的运作、资源的分配具有节度秩序,让人际情感与社会善良风气得以维系,借由乐教让人情的欲求得以谐和涵养。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正是对礼乐化成人文的理想致上最高的赞扬;他「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的宣称,也表明自己要肩负起承传文化的重任。于是面对礼坏乐崩的局面,孔子提出了解方:承礼启仁。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礼」难道只是指玉帛这些器物,难道只是养生送死的形式吗?不是的。作为一种文化,礼一样有其用以表现的器物层面,有赖以遵循的制度层面,最重要的,是它所根据、且意欲阐扬的理念。像是在发压岁钱的年节文化,红包与金钱就属于器物,收受时长辈的期勉与晚辈致谢的吉祥话可算是仪式,那它的理念是什么,一定要有祝福与感恩的心意吧!如果只是亲族、朋友、同事之间的利益算计,那还有什么人味呢。同样的,面对礼乐沦为空洞形式,又遭人恣意僭越的乱象,孔子要提醒人们忆起制度背后的理念。
因此,孔子在响应言语科的高弟宰我、从效益面质疑守丧三年的丧礼时,只反问「这样做你心安吗?」宰我的批判是有道理的,长期不操作礼乐的确会日渐生疏,三年的丧期也不符合一年四时的规律,但孔子的反诘直指除了外在效益,伦理规范还有更根本的考虑:人性里最深刻的呼唤。孔子指出,通常婴孩出世三年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自立,这期间无私自然的哺育爱护,让亲子之间油然产生亲密的情感。「三年之爱」的感情该怎样计算,怎么回报呢?从我们自身想想,什么样的礼物才足以回应真挚的亲情、友情、爱情?这样想来,将「三年免怀」的生理特性约定作「三年之丧」的天下通丧,可以说是合情入理的权宜。
所以当林放请教「礼之本」,孔子回答他:「一般的礼仪,与其铺张奢侈,宁可俭约朴素;至于丧礼,与其仪式周全,不如心中哀戚。」试问,想着比拚排场,还能保有多少真诚心意;注重礼数的出发点,难道不是要响应胸中的真实感情?面对倒置本末的情况,难怪孔子要疾呼「人而不仁,如礼何?」,要人时刻记得伦理规范响应的是心意的真诚。
非如此不可
亲子间真挚的情感,一般人都能够体会,它也是复杂的伦理关系的起点。《孟子》记载,远在舜的时代,为了避免人类在吃饱穿暖、生活安逸但缺乏教育的情况下表现得接近禽兽,舜就任命契为主持教育的司徒,教导百姓「人伦」,让人们明白维系、提升群我关系的良方。由于父母是让每个人得以出生的来源,首先教的就是父母子女的亲情。以此为本,接续才推广出社会制度的「君臣有义」、成家传衍的「夫妇有别」、权责分配的「长幼有序」、人际互动的「朋友有信」。
到这里可以发现,孔子承礼启仁的说法,一则立基于生理特性与心理情感,提出伦理规范源自人性内在的自然要求;一则站在人我共通的生命根源,指出社会制度是架构在人际之间的同理感受。于是,遵循伦理与社会规范的根本目的,不在任何外在的效应,在于活出问心无愧的自己。该怎么做?答案是真诚与体贴。
非如此不可吗?非如此不可。这样看来,从政的君子怎能不设法节制血气,怎会不在意名誉,怎能不追求效益?循名责实,真诚尽心的修养自己,推己及人并尽力安顿百姓,是君子义不容辞的使命。另一方面,因实定名。「我欲仁,斯仁至矣」,真诚与体贴是你我想做就能够做的事,加上每个人在人伦中都有位置,志在完美演绎自己角色的人,当然是名符其实的「君子」。
君子的作风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孔子这句话一语道破了「君子」的名实。然而,「真诚」与「体贴」的答案虽然扼要,却不是没有挑战。我们该如何避免「自以为是」还有「以己度人」,下回将对比「小人」来说明君子的作风。
(本文为傅老师与其指导之台大哲学系博士生杨舒渊联名刊登于4月1日的「辽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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