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回忆录》第三十三章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我还不知道就在这间审讯室里,三、四个月前的一个夜晚,调查局把《新生报》的一位女记者,连当时副总统严家淦先生都称呼她为“沈大姐”的沈元嫜女士,全身剥光,在房子对角拉上一根粗大的麻绳,架着她骑在上面,走来走去。沈元嫜哀号和求救,连厨房的厨子都落下眼泪。那是一个自有报业史以来,女记者受到最大的羞辱和痛苦,当她走到第三趟,鲜血顺着大腿直流的时候,唯一剩下来的声音,就是:
“我说实话,我招供,我说实话,我招供……”
她要求调查员们把她放下来,暂时离开,允许她自己穿上衣服。调查员离开后,沈元嫜知道更苦的刑罚还在后面,她招供不出她从没有做过的事,于是迅速拴上房门,解下绳子,就在墙角上吊身亡。这个六○年代的著名记者,除了留下若干有价值的采访文稿外,最后留下来的是一双几乎爆出来的眼睛,和半突出的舌头。
她后来被宣布的罪名是“畏罪自杀”,调查局仁慈的为她修筑一个矮坟。
无独有偶,2011年9月7日的台湾pchome新闻也报道了这一事件,题为《省政女记者遭刑死,恐怖时代含冤仍未白》。里面写道:
“1966年调查局内部斗争,姚勇来夫妇被关在三张犁的调查局第一留置室内,严刑逼供,因为不肯诬咬蒋海溶、李世杰是共产党,而惨遭刑求。
最悲惨的是新生报记者─沈嫄璋,他们竟然扒光她全身的衣服,强迫她用力坐在一根粗麻绳上--让她下体血流如注。姚勤说到哭出来。关在调查局86天,沈嫄璋就冤死在留置室。
调查局对外宣称她畏罪自杀,再将沈嫄璋尸体布置成自缢状,姚勇来被押去为亡妻更衣、化妆。在大雨的黑夜里,尸体被军车载到六张犁公墓。藉军车的灯光照明,偷偷地掩埋。在回程时,伤心欲绝的姚勇来,还一再被恐吓:不可走漏任何消息,否则下场一样。如肯配合,会从宽办理,早日释回与女儿团聚。
学过医的姚勇来如此写下妻子冤死的惨状:沈嫄璋右颊骨下有巴掌大的紫青,嘴巴微张,嘴唇发黑,舌头未露出,左颈下有明显勒痕…一切都指出她不是自缢身亡,而是被刑求致死。”
《风声》中周迅遭受的就是这种麻绳磨下体的酷刑。这不但是对女性肉体的摧残,更是对人格的践踏
这里面有几个关键词和主要出场人物值得关注。
调查局,是这场事件的施暴者。它的前身,是国民党大陆时期的特务机关党通局;而党通局的前身,则是赫赫有名的中统。也就是说,调查局的调查员们,是中统特务的嫡系传人,所以屈打成招、指鹿为马、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一套把戏肯定是驾轻就熟的。1949年,老蒋在内战中逐鹿败北,携百万残军和百万吏民南渡逃到了东南一隅的孤岛上。一个惊魂未定根基不稳的政权,想在台湾立足,除了大量杀人、台北马场町刑场日日枪声不绝外,还需要创造出一个无处不在、神通广大、恐怖阴森的敌人威慑广大人民心甘情愿地蜷缩在其羽翼之下,为他们出力卖命。于是台湾不但有了长达38年、号称人类历史最长的戒严时期,还产生了“匪谍无处不在”的神话。几十年间无数人因为一句失言、一篇文章甚至一张简体字传单而锒铛入狱乃至被拖去打靶,其中真正的“匪谍”有几个,只有天知道。和大陆截然相反,靠帮会和特务起家的老蒋,以及在苏联当过共产党、俄文名尼古拉•维拉迪米洛维奇•伊利扎洛夫的小蒋,都不喜欢搞公开批斗、明正典刑那一套。两蒋父子都喜欢暗下杀手、秘密监禁,让自己看不顺眼的敌人一夜之间人间消失,尸骨无存。
姚勇来、沈嫄璋夫妇是事件的受害者,职业为记者,罪名为“参加叛乱组织”。也就是说,调查局认为这对夫妇是匪谍,是卧底,是余则成之类的人物。这就又有两种可能:A、二人确实是匪谍,所以受到严刑拷打甚至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B、两人不是匪谍,是莫名其妙被栽赃陷害。从pchome的报道看,二人显然是被冤枉的,这就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到底为什么被冤枉?
正好拜资讯发达的网络所赐,最近正在拜读台湾媒体人管仁健先生的大作《你不知道的台湾》,其中一篇《台湾乌龙版的「少女殉情记」》,也赫然出现了姚勇来夫妇的大名。管仁健先生曾上过台湾综艺节目《王牌大贱谍》,据说是对岸的掌故达人。再看上面的柏杨回忆录,和pchome的新闻,几篇文章撞在一起,内容竟有重叠之处,又都牵扯一桩令人不忍卒读的惨事,理清其中的脉络,不禁唏嘘不已。
按照网络上有文章的说法,姚勇来夫妇下狱,是受了调查局第三处处长蒋海溶的牵连。他们二人都是蒋在大陆时期发展的特务“下线”,蒋被调查局长沈之岳打为匪谍,他们当然是同党;而蒋海溶被打为匪谍下狱,最后又被秘密处决,则是由于调查局内部斗争。然而按照管仁健的说法,姚氏夫妇惹下大祸,得罪了特务机关,却是由于一桩奇案。
1950年1月13日,台湾本省少女陈素卿在淡水河13号水门上吊自杀,留下两封遗书,显示她是与福建人张白帆恋爱遭父母反 对,万念俱灰而轻生。遗书极尽哀怨婉伤之能事,充满了对外省男子张白帆的赞美,以及对两人之间纯洁爱情的歌颂。长久以来,台湾民众受“周成过台湾”、“林投姐”一类民间传说的影响,一直把外省男子当做负心汉的代表,不愿把女儿嫁给外省人。老蒋的流亡政权初到台湾,虽然经过了二二八事件的大开杀戒,但族群矛盾和省籍矛盾一直是解不开的死结。谁知天意弄人,竟有本省少女为外省男子殉情,两人之间的爱情又如此白璧无瑕、冰清玉洁,老蒋的特务们当然大喜过望,不会放弃这个做文章的好机会。《中央日报》在陈素卿死后第二天就全文刊登了她的遗书,钦封陈张二人为台湾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御用媒体对陈家大肆挞伐,连台大校长傅斯年也上了当,联合几位教授呼吁社会各界为陈素卿捐款立碑。据说特务们还精心筹划,准备动用社会力量逼张白帆自杀,不自杀就由特务们帮他自杀,最后风光大葬于台大校园,成为族群和谐的愚民神话。
谁知这时候偏偏跳出来一个不知趣的人物:《新生报》记者姚勇来。新闻记者天生就爱刨根问底,姚认为此事有诸多可疑之处,于是先查访遍台北市内各家旅社,终于查到1948年11月起至1949年12月止陈张二人曾在延平北路一段69巷20号中兴旅社投宿多达17次;又从陈张二人的同事处得知两人确已发生了“超友谊关系”;继而又查到了张白帆不过是个有盗窃罪前科、靠伪造台大文凭混进台湾广播电台的花花公子。警方介入调查后,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1950年1月12日下午六点,陈素卿由于被父母迫嫁,她深恐失身的事实会在洞房花烛夜曝光;又不甘心自己一直没名没分的跟着负心郎。又急又气之下,就在台北车站不断打公共电话去台湾广播电台,张白帆却爱理不理。到了晚间九时,张白帆才勉强同意在淡水河6号水门见面。两人边谈边走到13号水门时,陈素卿威胁说:‘不是说好要一起私奔的吗?你做不到,那就一起自尽吧!’张白帆不堪其扰,竟解下脚踏车后座的白棉绳给她,自己骑车回电台。
到了晚间11时,张白帆又在电台里接到了陈素卿的电话,为了一了百了,就骗陈素卿说要一起殉情。两人在13号水门的石柱上,张白帆绑了两根绳子,但他先将自己这跟打了活结,而陈素卿那根却是死结,两人相约套在脖子上,同时一跃而下。结果张白帆安然落地,陈素卿却香消玉殒了。张白帆收起另一根绳子,骑上脚踏车回电台。第二天清晨陈素卿的尸体与遗书被发现后,警方照信封上的地址通知张白帆,他才假装震惊与哀恸的奔赴现场。但是百密一疏的是没有警察带路,走在前面的他竟能直接走到自杀现场,这个破绽触动了姚勇来的职业敏感,加上刑警总队的积极追查,‘加工自杀’的命案才在一星期后侦破。”
对于此事,李敖也曾在节目里有过评价:“一个有妇之夫叫做张白帆,他是福建人,跟台湾本省人的一个女孩子陈素卿恋爱。他说他是有妇之夫,无法跟她结婚。这个女孩子说,既然不能结婚,我们也希望能够永远在一起。什么方法呢?就是殉情自杀好了。这个男的还写了一封情文并茂的底稿,叫这个女孩子抄了一遍,写成一封信,好像女孩子写的一样,赞美这个男的,把这个爱情描写得多么多么的伟大。然后,两个人就到淡水河十四号水门去上吊。女孩子吊上去以后,当场吊死了。这个男的张白帆,他把他自己那个绳子弄个活扣,到时候一拉,唉,他活了,他颠儿了,他跑了。换句话说,女孩子死了,他脱身跑掉了。后来被逮住了,判了七年徒刑,就是这么坏的一个情人。”
真相大白,一切不过是个骗局;而《中央日报》大肆炒作的陈素卿遗书,其实出自张白帆之手。这个丑闻让老蒋大发雷霆,张白帆一审被判死刑,后经四名律师辩护改判有期徒刑七年。1954年8月,由于台湾监狱人满为患,老蒋颁布了《戡乱时期疏通监所人犯处理条例》,张白帆可在中秋节前保释出狱。谁知已经暴露出人渣本性的张白帆对所作所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给自己封了个“一代情圣”的头衔,打算将此事写成书牟利。老蒋得知后大怒,认为他“毫无悔意”,不但取消了假释,还给他加了一年刑期,并且移送保安司令部管训,吃了不少苦头。而大胆搅局、破灭了台湾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神话的姚勇来则上了调查局的黑名单,时隔十多年之后夫妇双双下狱,妻子被拷打致死,自己被判12年徒刑,出狱后在忠孝东路三段顶好市场后巷的香江大厦当管理员,兼卖香烟赚些小钱,90年代初郁郁而终。
不论是受调查局内部斗争牵连,还是因陈素卿自杀一案得罪了特务机关,姚勇来夫妇的命途多舛、境遇悲惨,只是当时时代的缩影。同事曾回忆沈嫄璋:“不知道她是已有酒瘾,或心理上的压力,沈嫄璋几乎是天天喝了酒上班。她还没进编辑部大门,便可以听到她带酒意的声音,进了办公室,就闻到她的酒气。坐下来,先报告今天是在那里应酬,跟谁喝了酒,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有电话簿那么厚的《省政计划》,看准一页,用剪刀一剪一贴,前面写上几句‘导言’,并注上‘独家’,便交稿大吉。”沈生前内心的苦闷可见一斑。
其实姚勇来身边的冤魂何止他太太一人,早在1961年,姚的妹妹姚明珠和妹夫空军上校薛介民就因匪谍案被枪毙。据说姚氏夫妇在大陆从事新闻工作期间,曾与大公报女记者杨刚之兄杨潮(笔名羊枣)有往来,杨潮被发现是共产党后遭逮捕,他们也遭到牵连,获释的条件就是要做调查局的线人。台湾官方一直把沈嫄璋打成共产党的间谍,而大陆这边则认定沈是国民党女特务,代号“林小书”。新闻记者莫名其妙地被卷进政治漩涡,身陷黑幕中不自知,为国民党卖命却被当成共产党凌辱致死,乱世人命如草芥,又怎是“悲情”二字所能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