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仗着自己比别人多蹲过几年教室,就喜欢显出与人不同。其表现之一,就是长了一般人士没有的臭脾气。遇到什么事,不能将就,非要认死理,非要争个对错,非要保持某种气节。可是,这个世界远没有美好到人人讲理的程度。非但没有理讲,而且常常是力大为王,它管你有没有臭脾气,先在肉体对比上让你自惭形秽,再在精神上让你心不服还要口服。在这种环境里,为了保持某种气节,不让违心的话从口中吐出来,知识分子在长期的历练中竟然发展出了一种走钢丝的本事。说话做事,正好站在违心和不违心的分界线上,不偏不倚。看上去,好像已经说了违心的话做了违心的事,可是在知识分子心里,苍天可鉴,违心的话一点没说,违心的事一点没做。这完全是一种社会进化现象。如果达尔文先生在天有灵,也会为进化论居然有这么广泛的应用而感到欣慰。
著名的书法家启功,就是这么一个有点臭脾气的知识分子。他的帽子摘掉以后,又成了成就卓著的知名人物,因此常常被邀请去参加各种活动。在活动中难免需要发言。而只要一发言,就几乎无法避免对某事,某人,某个团体表示看法和观点。可是,这样的表示往往只能说好,不能说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启功老先生不想倒霉,但又不想委屈自己的气节,于是发展出了一个绝招。每当有人请他上台发言时,他就慢慢站起来,说,我没有别的本事,就给大家敬个礼吧。于是,他面对大家,把右手抬至眉额,就算给大家敬了礼。然后慢慢坐下,他的节目就算完了。这样,他既避免了说违心的话,又没有得 罪任何人,他的这个走钢丝节目演得很到位。
不过,也不是在所有的环境里都能以敬礼代替发言的,有时还真必须开口,躲都躲不开。我的同事有个朋友肖教授,以前在大学里教书,也算是青年人才,系里有意栽培他,让他参加每周的组织学习。学习倒没什么,就是读读资料。要命的是,每次开会,学习小组小组长会挨个问大家的学习体会,这可难煞了肖教授。肖教授就属于那一类有点臭脾气的知识分子,本来对这个每周学习就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不想辜负系里的好意,对组织学习虚与委蛇而已。要他发言,他知道肯定不能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否则还怎么在系里混下去?但又绝对不情愿说违心的话,辱没了自己的气节。还好,他也练就了一个走钢丝的技巧。每次学习小组小组长问他学了材料以后有什么新的学习心得,他就理直气壮地回答,“经过上个星期的学习以后,我对组织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个回答屡试不爽。“更深的认识”其实是个中性的结论,可以是对组织的伟大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可以是对组织的渺小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就要看各人的理解了。那个学习小组长感到肖教授的发言哪儿不对劲,但又没法具体指出来,就这样让肖教授蒙混了过去。肖教授后来还得意地说,苍天在上,我可没有说过违心的话。
这儿提到的都是有些老派的知识分子。至于现在新知识分子,不少人连“气节”这两个字都没有读到过,臭脾气和走钢丝也就无从谈起了。不过,知识分子的气节和臭脾气终究会慢慢回来的,而走钢丝的技巧倒未必,因为也许没有这个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