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札记〕李建学
朋友拿来一本李娟的散文集《我的阿勒泰》，说是文字清新，语言独特，推荐我看看。于是，就放在床头，中午和晚上睡觉前作为习惯阅读。一路看下来，竟然被李娟原生态的叙述和朴素的笔触吸引，眼前出现的是李娟讲述的阿勒泰，心头隐现的却是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是林海音娓娓道来的城南旧事。
在这些清新质朴的文字里，我能感知到阿勒泰漫长冬天的寒冷和踩着没膝积雪走路的心情。字里行间，仿佛走进了李娟的世界，跟她老顽童似的外婆说笑，在她泼辣母亲的小卖部里喝酒。甚至，我如同李娟或者她的母亲，张罗生意之余，随意的跟那些说着半生不熟汉化的哈萨克牧民交谈。
一路跟着李娟的感觉走，被阿勒泰博大空旷的自然之气征服。有时候，能感到戈壁上猎猎的西风迎面而来，让人站不稳脚跟。有时候，置身阳光下无垠的雪原，让人睁不开眼睛。更多的时候，就是在夏季牧场珍珠似的牛羊群里，骑着马儿于牧歌中沉醉。
仅仅从语言和叙事的风格感觉，不清楚李娟是不是深受萧红和林海音的影响，或者她本身就是与她们一样的敏感而细腻的女性。《蝗灾》的第一句话：“蝗虫来了”。一如林海音笔下的骆驼来了，也酷似萧红讲述的乡村往事。
爱吐舌头的外婆（《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已经不是局限于抒发胸臆的散文了。老太太神气活现，一幕幕的情景生动真切。十七岁的老狗阿黄趴在墙根晒太阳，脾气温顺的小狗妈妈赛虎忠实的跟随在主人身边，兴奋而又紧张的小狗蛋蛋无拘无束的撒欢（《散步》），扑面而来的是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气息，带着牛羊的体味和冬不拉的悠扬旋律。
李娟在《汉族孩子们》中讲述了一大群生活在少数民族聚居区的汉族少年，那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没条件上学，只能跟随大人四处漂泊。在哈萨克村落，他们高喊着“白娘子！我来了——”风一样自由的挥洒着童年。那些家里都有铺子，却从不愿意在自家店里买东西的泥娃娃，是那样的亲切。八岁的高勇别克老道的开着卡车，飞快的削着土豆皮的大妮，羞涩地舔食着水果糖的玲子，都是那么的朴素，质感。
在《阿玛克家的小儿子》里，李娟开头就说：“阿玛克家的小儿子特别坏，老是朝我扔雪球。到了夏天，就朝我扔石头。”第二段则是一句话：“活该这个死小孩都长到一米七了还在上小学六年级。”在这篇优美的文字里，李娟记述了这个哈萨克小男孩的淘气、顽皮、无邪和单纯。李娟一次次诉说着小男孩的坏，抢书包，揪辫子，没完没了的捣乱，直到他进城打工，带女朋友回来炫耀，再惆怅地离开。结尾一节，仅仅一段话，透出的是无限的伤感。李娟说：“冬天的喀唔图，让人觉得喀唔图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冬天那么漫长。而到了夏天，又总觉得什么时候都没有夏天那么漫长。好了，阿玛克家的小儿子走了，又有一个年轻人离开了。而我还在这里。”掩卷，我慢慢地读懂了什么叫直抵心灵的文字。
在《河边空旷的土地》里，李娟说：“我总是长时间的坐在河岸上吹风。”举手投足，细腻的表达了一个女性隐秘的情感，记述了一颗颗单纯善良的心。勤劳细心的姑娘江阿古丽和她捡来的一小盆斑斓精致的小石子，没完没了洗着那匹矮花马的游牧少年，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在《喀唔图的 永远之处》，李娟信手描绘了一副自然的乡村生活画卷。躲过大人兴奋着偷偷的来卖鸡蛋的小孩子，母亲忙碌而又清淡的生意，中学老师白毛，三个酗酒唱歌的寡妇，古尔邦节前疯狂采购的哈萨克老乡，喀唔图春夏秋冬不同的记忆，都是如此久远，永无结束。
在《绣满羊角图案的地方》，李娟感叹：“我在夏季牧场，走进一家一家的哈萨克毡房……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家庭，安守这种漂泊迁徙的生活”。“我日日夜夜在山野里游荡，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着牧归的羊群回家。赶羊的人高高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我……有人弹起冬不拉，所有人打着拍子合唱起来。”“羊角图案从星空降临。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越挤越密，越挤越紧……到最后，挤得羊都没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的、优美地，排列到天边……”在这些文字里行走，最后不免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近万字的《乡村舞会》里，李娟以她独到的目光与敏锐的文字，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哈萨克民间盛世的生活画卷。在视觉、味觉、感觉、直觉和听觉的亲历中，舞会、爱情、民俗、婚礼、音乐、美食、乡村少数民族最憨厚朴素的个性一览无余。李娟写到：“每个房间的门都在不停地开，不停的关。开门的一瞬间，房间里华丽的宴席、强烈的灯光、歌声、欢笑、白色的热气……所有这些，会猛地、耀眼地从门洞突然涌出来，又在那里突然消失。……而所有房间中最华美也最安静的一间里，新娘戴着长长的面纱，深深地坐在小山似的一堆贺礼中间。房间四壁长长短短挂满了宾客们赠送的布料，房间中央的地面上摞起了高高的一叠花毡、地毯，更多的花毡则一卷一卷立在墙角。一桌美食安静绚丽地摆在矮几上，没有动过的痕迹。新娘端正地坐在挂着重重幔帘的雕花木床上，一动不动。床上铺红盖绿，描金绣银。”天呐，这仅仅是散文么？这样工笔画似的文字，怎能不让人震撼？说到舞蹈，李娟的体验，没有哪一种高科技能够替代。她写到：“我爱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垫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我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没有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
《在荒野中睡觉》的那种与大自然亲近的情感，《弹唱会上》的哈萨克“姑娘追”、叼羊、赛马，脆亮的冬不拉，《我们的家》四处漂泊的艰辛，都是那么的令人难忘。
这本散文集里，最长的一篇应该是《木耳》，大约一万五千字，三十多节。李娟行文如流水，随心所欲，有的章节很长，几千字，有的很短，就几句话。每一个章节都讲一个主题，所有的主题都离不开木耳。她在开头写到：“我妈在森林里采木耳，采着采着碰到一条蛇。她给吓了一跳，蛇也被她吓了一跳。她拔腿就跑，蛇扭头就溜。他们俩就这样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里的两个不同方向。”这篇文章博大、苍茫、深思、情感丰满。李娟淋漓尽致的描述了哈萨克人的朴实厚道和那种原始的纯真，细腻温婉的讲述了母亲的坚韧和被生计磨练出来的精明。从无意中发现木耳，认识木耳，采摘木耳到以木耳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一幕一幕扣人心弦。最后，木耳被蜂拥而至的人疯狂吞噬殆尽，牧区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大批的牛羊被活埋，木耳也就永远的消失了。李娟在结尾一段，也就是最后一节中写道：“那一天我一个人走进森林，看到浓暗中闪烁着异样的清晰。我走了很远，看到前面有人。那是我妈，她还再找。我远远地一眼就看到她手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朵木耳，那是整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朵，静静地生长着，倾听着。但是她没有发现。她在那一处反反复复地找，还是没有发现。后来我又看到她脚下的苔藓上有蛇，也如同木耳一样静静地伏着。我不敢叫出声来，只好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出于失望而渐渐离去了。”在这篇散文里，我学了很多，也思考了很多。有做文的技巧，有做人觉悟，有对自然和生命的理解，也产生了许多复杂的感情。更多的，是对李娟及其写作的敬仰。
李娟说，“我在新疆出生，大部分时间在新疆长大。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我仍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
那么，李娟算是哪里人？内地的故乡，谋生的阿勒泰，漂泊的新疆，都不是。在李娟清澈的眼睛里，阿勒泰是她的，也是民族的。当然，李娟是阿勒泰的，也是新疆的。我想，通过李娟，更多的人阅读着阿勒泰。通过阿勒泰的风土人情，通过这一组组真实纯情的文字，我们看到了李娟的写作，看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2012年9月13—23日，西安。
注：李娟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7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