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歌剧《卡门》,那个热情奔放的吉普赛女郎,宁愿死也不肯接受霍赛的求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斩钉截铁地说,“卡门是自由的。”正是这样一句话,感动了全世界亿万观众的心。
西班牙诗人斐多菲曾经写下过不朽的诗歌: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19世纪法国的卡门小姐是为了自由而不惜牺牲生命的典范;无独有偶,在一百多年以后的中国,亦有一位传奇女子,宁愿舍弃婚姻、家庭,和富贵荣华的少奶奶生活,也要不悔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那比生命更可贵的自由。这个女人,就是黄逸梵。
提到黄逸梵,人们总是说,她是李鸿章的外孙媳妇;是一代才女张爱玲的母亲。其实,黄逸梵做为她自己,本身就有太过可以绝世独立、鹤立鸡群的资本。
先是民国第一位“出走”家庭的女旅行家,再是蕙质兰心的女画家,再然后,凭着自己风情万种的姿态走红上海滩,成了当时上流社会有名的女社交家。
——所以我坚信,黄逸梵,是更愿意凭她自己而与众不同的。
作为旧社会的女性,刚开始,黄逸梵和众多平凡女子一样,她的出生是为了映衬弟弟的传宗接代;她忍痛裹出的小脚,是束缚在封建礼教下的牺牲品;她那段失败的婚姻,是别人看来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金玉良缘。
可如果,如果黄逸梵不是黄逸梵,而仍然是黄家人眼里无足轻重的小素琼(黄逸梵的原名是黄素琼)那么,我想她应该会选择接受命运的安排,做一个深居简出、逆来顺受的旧家女子,“嫁给所谓门当户对的遗少,如绣在精致屏风上的彩凤,表面光彩内心黯淡,呕心喋血地过活。”
若如此,那就未免可惜了啊!
黄逸梵初嫁张家之时,原也赶上了张家一点点浮华世家的遗风流韵,但又多是些颓废的事物——沾满灰尘的雕花木窗,款式陈旧的绸缎长袍,几代流传下来的漆木家具,还有水印木刻的信笺素纸,线装版的四书五经,当然,还有那个每天只知道吸大烟、逛窑子、养姨太太的丈夫张廷重。
这一些,都是富贵的,却也是伤感的,带着没落家族特有的沉香暗暗。
黄逸梵是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的,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和对丈夫太多的不满,让她越来越讨厌这个旧式家庭对自己的束缚。她是个喜欢新鲜刺激向往自由平等的女子,张爱玲后来回忆说,母亲爱读“鸳鸯蝴蝶派”,在抽水马桶上看《二马》看得笑出声来;母亲爱学校的空气,就特意去学油画,后来结识了胡适、蒋碧薇等等的社会名流;母亲因为肺弱学唱歌,“依依呀呀”地唱出来像吟诗一般。可这一些,哪里足够留住母亲追求自由的心?
1924年,张廷重的妹妹张茂渊将要赴英国留学,黄逸梵借口小姑子出国需要监护人,便偕同小姑一起出洋。那一年,黄逸梵31岁,留下两个尚不懂事的孩子——四岁的女儿张爱玲和三岁的儿子张子静。
从那一天起,黄逸梵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而这一段空白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填补。
曾经看过黄逸梵的一张照片,她着一袭西式长裙侧身站在船舷边,一手扶着栅栏,一手自然地插着口袋,海上晨曦初露,勾勒出她精致优雅的侧影;她的眼睑自然下垂,仿佛是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在凝神思考,很有一种中世纪女子的浪漫与端庄。我猜着,也许,这是在她渐渐远离祖国去向英伦的途中照的吧,也许正是在那时,她轻启朱唇,吐出“黄逸梵”三个字。
逸,是行走的姿态,振翅的轻盈;梵,带着些许异域情怀,净修梵行。
这一去,黄逸梵高飞的羽翼再没有栖落;这一去,她一生没有终点的漂泊便拉开了序幕。
对黄逸梵来说,在国外的日子是惬意的。她和小姑张茂渊一起租房同居,一起弹琴跳舞,一起穿着西式盛装参加朋友的Party,她本来就是美艳窈窕的女子,加上交际舞跳得好,很快就成了圈里的主角儿。她也喜欢飞,一双金莲,走遍千山万水,她和小姑子一起去阿尔卑斯滑雪,大脚的小姑都滑不过裹小脚的她。她呀,是中西方的结合,是游走在时代边缘的女子——中国给了她一双三寸小脚,她却用这双小脚,走遍世界!
可是黄逸梵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她再怎么开朗活泼,再怎么坚强独立,她都和无数平凡的女人一样,需要开心的时候有人分享,难过的时候有人安慰,寂寞的时候有人陪伴。亲人和朋友,仅仅是外在的守护,真正能走进内心的,才是最贴近灵魂的温暖。
张爱玲的《小团圆》里,黄逸梵的原型蕊秋,她的情感生活,一直都被描摹得神秘莫测、颠沛流离,楚娣一句“二婶不知打过多少胎”叫所有人骇然,亦叫人心疼,黄逸梵,终归算不得是幸福的女人。
据说,黄逸梵在国外陪伴小姑留学期间,是的确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的恋人的,后来她变卖古董,给那恋人筹资去新加坡做皮革生意;再后来,1941年底,新加坡被日军占领,男友不幸死在大轰炸里,自此,黄逸梵的一生也枯寂了。
遭受巨大打击的黄逸梵一个人在国外苦撑着,她有过给尼赫鲁总统的姐姐做秘书的风光,也有过做缝制皮包女工的辛酸,独身在外的日子,有过豪情万丈,也有过太多的辛酸无奈。
1957年8月,寄居英国的黄逸梵因为病重需要手术,当时身在美国的张爱玲得到消息,苦于贫困潦倒连一张机票都买不起,只能写信给母亲,又寄了一张仅有100美元的支票过去。不久,一生漂泊在外的黄逸梵在病痛中,孤独地死去。
黄逸梵走了,她是客死他乡的。许多年以后,那个和她一起反抗过旧式家庭,潇洒地走到广大天地里的小姑子张茂源,终于在古稀之年和自己的初恋情人结了婚。
也许,正是从黄逸梵的孤独里,张茂源明白了爱与归宿,之于一个女人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对于一个女人,究竟需要怎样的自由呢?婚姻是一种责任,诚然,它会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人性对自由的渴望,可是另一方面,它亦能给爱情双方灵魂与肉体寄居之所。渴求自由的年轻女性,没必要以身试刃,只要两性双方在相互理解、坚持原则的前提下共同努力,一定可以找到自由与责任的平衡点,经营出一段美满幸福的浪漫婚姻。
白发苍苍的黄逸梵,当她独自流浪在英格兰的街头,看着那灯火辉煌的欧式洋房里,传出一户人家其乐融融的笑声的时候,她会不会觉得有那么点羡慕?当她听到街头的顽童用稚嫩的嗓音唱着一首外国小民谣的时候,她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懊悔自己当年一时意兴,撇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走了之?
如果爱可以救赎,黄逸梵,你,还会一味地选择高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