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嵇中散①临刑东市②,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③。曲终,曰:“袁孝尼④尝请学此散,吾靳固⑤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⑥亦寻悔焉。
【注释】
①嵇中散:嵇康,曾任中散大夫。
②东市:洛阳城东的牛马市。
③广陵散:古曲名。
④袁孝尼:袁准,字孝尼,著书数十万言。
⑤靳(jìn)固:吝惜,爱惜。
⑥文王:司马昭,死后谥为文王。
【译文】
中散大夫嵇康将在东市被处决,神色不变,索琴弹奏,演奏了一首《广陵散》。乐曲终了,说道:“袁准曾经请求学习这首曲子,我过于爱惜不肯教他,《广陵散》从此绝响了!”太学生三千人上书朝廷,请求拜嵇康为师,朝廷不允许。(嵇康处决后,)司马昭不久也后悔了。
【点评】
嵇康临刑弹琴,是魏晋风度的最好诠释,也是留给后人的一道人文风景。《世说新语》因此将其置于“雅量”门,代表了那个时代最崇尚的文化品格。
嵇康与吕安友善。吕安兄长吕巽奸淫弟妻,吕安本想告发兄长,嵇康顾及与吕巽的交情以及吕家门第清誉,将吕安拦下。哪知吕巽恶人先告状,诬陷弟弟不孝,吕安被判处有罪,流徙边郡。嵇康愤而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与吕巽绝交,毅然出面为吕安作证,因此牵连下狱。
他下狱以后,三千太学生上书请愿,请求以嵇康为师,赦免他的罪行;甚至有人甘愿下狱,以陪嵇康坐牢为荣:嵇康已然成为知识界的精神领袖。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司马氏集团的政治神经。对嵇康事件的处理,也暗示了统治集团杀一儆百的态度。司马昭的亲信钟会,构陷嵇康欲参加毋丘俭的军事叛乱,不过是欲加之罪;真正的原因是嵇康“言论放荡,非毁典谟”,成为帝王的心腹大患。
作为竹林七贤的灵魂人物,嵇康不像阮籍那样“口不臧否人物”,善于明哲保身;也不像山涛那样勇于入世,要经济天下。他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自然率真的生活;这种生活越真实,--越彰显名教的虚伪。嵇康用一种审美的生活,来对抗社会的黑暗与专制。
当嵇康得知昔日好友山涛引荐自己时,写下了一封义正言辞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信中一一列举自己无法忍受官场作风的诸多理由,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一不堪差役催促,早起办公;二不堪吏卒守护,不得妄动;三不堪揖拜上官,正襟危坐;四不堪公文往还,相互酬答;五不堪吊丧慰问,降心从俗;六不堪宾客满坐,鸣声聒耳;七不堪公务缠身,世故繁虑。特别不可的是每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这封信是一篇态度鲜明、立场坚定的政治宣言书。“非汤武而薄周孔”,是时代的呐喊和抗争,是与统治者倡导的虚伪礼教正式分道扬镳。这无疑是嵇康获罪的真正原因。
当嵇康走向刑场之时,没有“怜”子心中苦,念念不忘的倒是《广陵散》成为绝响。他顾视日影,索琴弹之,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种平静面对死亡的风流,恰恰蕴涵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风骨。
嵇康之死,是何等决绝,何等从容,何等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