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情感类
○长门赋
汉武帝初封胶东王。数岁时,长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曰:“欲得。”乃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阿娇好否?”答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以金屋贮之。”长公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既即位,遂立为后。时帝年十四。又六年,长主挟功怨望,皇后宠遂衰,然骄妒滋甚。女巫楚服,自言有术能令上意回。昼夜祭祀,合药服之。巫着男子衣冠帻带,与皇后居寝,相爱若夫妇。帝闻,穷治侍御。巫与后诸妖蛊咒咀,女而男淫,皆伏辜。废皇后,处长门宫。
后虽废,供养犹如法。闻蜀人司马相如有文辞,乃遣人赍千金,求为作《长门赋》,叙其哀怨。上读之叹息,复迎入宫如初。
以武帝之雄猜,而长门回车,文章信有灵矣。未几,子夫之立,后安在哉!于唐之玄宗亦然。何皇后始以色进,及玄宗即位,不数年恩宠日衰。后忧畏之状,愈不自安。然抚下有恩,幸免谗语共危之祸。忽一日泣诉于上曰:“三郎(明皇行三,故云。)独不记何忠(后父名)脱新紫半臂,更得一斗面,为三郎生日汤饼耶。何忍不追念于前时?”上恻然改容,由是得延其恩者三年。终以武惠妃故,无罪被黜,六宫共怜之。
○白头吟
司马相如尝悦茂陵女子,欲聘为妾。文君作《白头吟》四解以自绝。
其一曰: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两决绝。”
其二曰: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其三曰: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其四曰:
“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又与相如书曰:“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亲,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再与书曰:“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相如乃止。
唐张跂欲娶妾,其妻谓曰:“子试诵《白头吟》,妾当听子。”跂惭而止。夫情至之语,后世诵之,犹能坚人欢好,况当时乎?相如能为人赋《长门》,而复使人吟《白头》,又何也!
赵松雪欲置妾,以小词调管夫人云:“我为学士,尔做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答云:“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松雪得词,大笑而止。
○图形诗
濠梁人南楚材者,旅游陈颖。岁久,颖守慕其仪范,欲以子妻之。楚材家有妻,而重违知己之眷,遂遣家仆妇取琴书,似无返旧之心。或谓求道青城,访僧衡岳,不复留心于名宦也。其妻薛媛,善书画,好属文,亦微知其意。乃对镜图其形,并诗四韵寄之。楚材得妻真及诗,甚惭,遽辞颖牧之命,归而偕老。诗曰: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已经颜索莫,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
时人为之语曰:
“当时妇弃夫,今日夫弃妇。若不逞丹青,空房应独宿。”
○慎三史
唐毗陵女子慎三史,嫁严瓘夫为妻。十年无嗣,欲出之。慎留诗为别云:
“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飞一饷间。便挂征帆从此去,不堪重上望夫山。”
瓘夫有感,复好如初。
○织锦回文
前秦苻坚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道质第三女也。名蕙,字若兰。识知精明,仪容秀丽,谦默自守,不求显扬。行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敬之。然苏性近于急,颇伤妒嫉。滔,字连波,右将军真之孙,朗之第二子也。风神秀伟,苻坚委以心膂之任,备历显职,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以忤旨谪戍敦煌。会坚寇晋襄阳,虑有危逼,藉滔才异,乃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焉。
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深忿焉。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其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滔遂携阳台之任,断其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五采相宣,莹心耀目。其锦纵横八寸,题诗三十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文章。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古迈今,名曰《璇机图》。然读者不能尽通。苏氏笑而谓人曰:“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至襄阳。滔省览锦字,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徒如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逾重。
苏氏著文词五千余言。属隋季丧乱,文字散落,追求不获,而锦字回文,盛见传写。事出《武后御制》。
○龟形诗
会昌中,有边将张揆,防边近十年。其妻侯氏,绣回文,作龟形诗,诣阙进之。诗云:
“睽离已是十年强,对镜那堪更理妆。
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
开箱叠练先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
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
天子感之,放揆还乡,赐绢三百匹,以彰才美。
○寄内诗
朱滔括兵,不择士族,悉令赴军,自阅于球场。有士子容止可观,进趋淹雅。滔召问之曰:“所业者何?”曰:“学为诗。”问:“有妻否?”曰:“有。”即令作寄内诗,援笔立成,词曰:“握笔题诗易,荷戈征戍难。惯从鸳被暖,怯向雁门寒。瘦尽宽衣带,啼多渍枕檀。试留青黛着,回日画眉看。”又令代妻作诗。答曰:“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胡麻好种无人种,合是归时底不归?”滔遗以束帛放归。
○王孟端诗
永乐中,有客京师而别娶妇者。王孟端(名绂,无锡人)寄诗云:“新花枝胜旧花枝,从此无心念别离。可信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对数归期。”其人得诗,感泣而归。
○寒梅
女郎朱氏,嘉兴人。能诗,多佳句,自号静庵。父教官,夫亦士人。其父友某使君,所欢青衣曰寒梅。使君因妻亡,欲图再娶,遂萌开阁之意。寒梅过静庵泣诉,静庵曰:“吾能止之。”因题一绝于扇,令持视使君,云:
“一夜西风满地霜,粗粗麻布胜无裳。春来若睹桃花面,莫负寒梅旧日香。”使君感其意,终身不言再娶。
○楚娘
三山林茂叔,官建昌。闻名妓楚娘,以资学自负,遂与之厚,携回家。其妻李氏,稍不能容。楚娘题诗于壁以寓意,诗云:
“去年梅雪天,千里人归远。今岁梅雪天,千里人追怨。铁石作心肠,铁石刚独软。江海比君恩,江海深犹浅。”
李氏见曰:“人非木石,胡不能容。”遂长枕大被,三人共寝。
○郑德璘
贞元中,湘潭尉郑德璘,家居长沙。有亲表居江夏,每岁一往省焉。中间涉洞庭,历湘潭,常遇老叟棹舟而鬻菱芡,虽白发而有少容。德璘与语,多及玄解。诘曰:“舟无糗粮,何以为食?”叟曰:“菱芡耳。”德璘好酒,每挈松醪春过江夏,遇叟无不饮之。叟饮,亦不甚愧荷。
德璘抵江夏,将返长沙,驻舟于黄鹤楼下。旁有鹾贾韦生者,乘巨舟亦抵于湘潭。其夜与璘舟告别饮酒。韦生有女,居于舟之舵橹,邻舟女亦来访别,二女同处笑语。夜将半,闻江中有秀才吟诗曰:
“物触轻舟心自知,风恬浪静月光微。夜深江上解愁思,拾得红蕖香惹衣。”
邻舟女善笔札,因睹韦氏妆奁中有红笺一幅,取而题所闻之句,亦吟哦良久,然莫晓谁人所制也。
及旦,东西而去。德璘舟与韦氏舟同离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与韦氏舟楫颇相近。韦女美而艳,琼英腻云,莲蕊莹波,露濯舜姿,月鲜珠彩,于水窗中垂钓,德璘因窥见之,甚悦。遂以红绡一尺,上题诗曰:
“纤手垂钓对水窗,红叶秋色艳长江。既能解珮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双。”
强以红绡惹其钓,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虽讽读,却不能晓其义。女不工刀札,又耻无所报,遂以钓丝而投夜来邻舟女所题红笺者。德璘谓女所制,甚喜,然莫晓诗义,亦无计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红绡系臂,甚爱惜之。明月清风,韦舟遽张帆而去。风势将紧,波涛恐人。德璘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
将暮,有渔人语德曰:“向者贾客巨舟,已全家没于洞庭矣。”德璘大骇,神思恍惚,悲惋久之,不能排抑。将夜,为《吊江姝》诗二首曰:
“湖面征风且莫吹,浪花初绽月光微。沉潜暗想横波泪,得共鲛人相对垂。”
又曰:
“洞庭风软荻花秋,新没青娥细浪愁。泪滴白苹君不见,月明江上有轻鸥。”
诗成,酹而投之。精贯神衹,遂感水神,持诣水府。府君览之,召溺者数辈曰:“谁是郑生所爱?”而韦氏亦不能晓其来由。有主者搜臂见红绡,府君语韦曰:“德璘异日是吾邑之明宰。况曩日有义相及,不可不曲活尔命。”因召主者携韦氏送郑生。韦氏视府君,乃一老叟也。逐主者疾趋而无所碍。道将尽,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为主者推堕其中。或沉或浮,亦甚困苦。时已三更,德璘未寝,但吟红笺之诗,悲而益苦。忽有物触舟。然舟人已寝,德璘遂秉烛照之。见衣服彩绣,似是人形。惊而拯之,乃韦氏也,系臂红绡尚在。德璘喜骤。良久,女苏息,及晓,方能言。乃说府君感君而活我命。德璘曰:“府君何人也?”终不省悟。遂纳为室,感其异也,将归长沙。
后三年,德璘当调选,欲谋醴陵令。韦氏曰:“不过作巴陵耳。”德璘曰:“子何以知?”韦氏曰:“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属巴陵,此可验矣。”德璘志之。选果得巴陵令。及至巴陵县,使人迎韦氏。舟楫至洞庭侧,值逆风不进。德璘使佣篙工者五人而迎之,内一老叟挽舟,若不为意。韦氏怒而唾之,叟回顾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为德,今反生怒?”韦氏乃悟,恐悸,召叟登舟,拜而进酒果,叩头曰:“吾之父母,当在水府,可省觐否?”曰:“可。”须臾,舟楫似没于波,然无所苦。俄到往时之水府,大小倚舟号恸。访其父母,父母居止俨然,第舍与人世无异。韦氏询其所需,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至此,但无火化,所食为菱芡耳。”持白金器数事而遗女曰:“吾此无用处,可以赠汝,不得久停。”促其相别。韦氏遂哀恸,别其父母。叟以笔大书韦氏巾曰:
“昔日江头菱芡人,蒙君数饮松醪春。活君家室以为报,珍重长沙郑德璘。”
书讫,叟遂为仆侍数百辈,自舟迎归府舍。俄顷,舟却出于湖畔,一舟之人,咸有所睹。德璘详诗意,方悟水府老叟,乃昔日鬻菱芡者。
岁余,有秀才崔希周投诗卷于德璘,内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诗,即韦氏所投德璘红笺诗也。德璘疑诗,乃诘希周。对曰:“数年前泊轻舟于鄂渚,江上月明,时当未寝,有微物触舟,芳香袭鼻,取而视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制诗。既成,讽咏良久。敢以实对。”德璘叹曰:“命也!”然后更不敢越洞庭。
德璘官至刺史。出《本传》。
○唐晅
唐晅,晋昌人也。妻张氏,滑州隐士张恭之幼女,即晅姑所出,甚有令德。开元十八年,晅以故入洛,累月不得归。夜宿主人,梦其妻隔花泣,俄而窥井笑。及觉,心恶之,以问日者。曰:“隔花泣者,颜随风谢。窥井笑者,喜于泉路也。”居数日,果有凶信,晅悲恸倍常。
后数岁,方得归渭南,追其陈迹,感而赋诗曰:
“幽室悲长簟,妆楼泣镜台。独悲桃李节,不共一时开。魂兮若有感,仿佛梦中来。”
是夕风露清虚,晅耿耿不寐,更悲吟前悼亡诗。忽闻暗中若泣声,初远渐近。晅惊恻觉有异,乃祝之曰:“倘是十娘子之灵,何惜一见相叙也,勿以幽冥隔碍宿昔之爱。”须臾闻言曰:“儿即张氏也。闻君悲吟,虽处阴冥,实所恻怆。是以此夕与君相闻。”晅惊泣曰:“在心之事,卒难申叙。然得一见颜色,死不恨矣。”答曰:“隐显道别,相见殊难。亦虑君有疑心,妾非不欲尽也。”晅词益恳,誓无疑贰。俄而闻唤罗敷取镜,又闻暗中飒飒然人行声。罗敷先出前拜,言:“娘子欲叙夙昔,正期与七郎相见。”晅问罗敷曰:“我开元八年,典汝与仙州康家,闻汝已死矣,今何得在此?”答曰:“被娘子赎来,会看阿美。”阿美,即晅之亡女也。晅又恻然。须臾,命灯烛立于阼阶之北。晅趋前泣而拜,妻答拜。晅乃执手叙平生,妻流涕谓晅曰:“阴阳道隔,与君久别。虽冥寞无据,至于相思,尝不去心。今六合之日,冥官感君诚恳,放儿暂来。千年一遇,悲喜兼集。况美娘幼小,嘱付无人。今夕何夕,再遂申款。”晅乃命家人列拜起居,徙灯入室。施布帷帐,不肯先坐。乃曰:“阴阳尊卑,以生人为贵,君可先坐。”晅即如言。笑谓晅曰:“君情既不易平生,然闻君已再婚,君新人在淮南。吾亦知甚平善。”晅因问:“欲何膳?”答曰:“冥中珍羞亦备,唯无浆水粥耳。”晅即命备之。既至,索别器摊之而食,向口如尽。及撤之,粥宛然在。晅悉饭其从者。有老姥不肯同坐。妻曰:“伊是旧人,不同群小。”谓晅曰:“此是紫菊姥,岂不识耶?”晅乃记念,别席饭之。其余侍者,晅多不识。闻呼名字,乃晅从京回日,多剪纸人奴婢所题之名。问妻,妻曰:“皆君所与者。”乃知钱财奴婢,无不得也。妻曰:“往日尝弄一金镂合子,藏于堂屋西北斗拱中,无人知处。”取果得。又曰:“岂不欲见美娘乎?今已长成。”晅曰:“美娘亡时襁褓,地下岂受岁乎?”答曰:“无异也。”须臾,美娘至,可五六岁。晅抚之而泣。妻曰:“莫惊儿。”罗敷却抱,忽不见。晅令下床帷,申缱绻,宛如平生,但觉手足呼吸冷耳。又问:“冥中居何处?”答曰:“在舅姑左右。”晅曰:“娘子神灵如此,何不还返?”答曰:“人死之后,魂魄异处。皆有所录,杳不关形骸也。君何不验梦中,安能记其身也。儿亡之后都不记,死时,亦不知殡葬之处。钱财奴婢,君与之则得。至如形骸,实总不管。”既而绸缪夜深,晅曰:“妇人没地下,亦有再适乎?”答曰:“死生同流,贞邪各异。且儿亡,堂上欲夺儿志,嫁与北庭都护郑乾观侄明远。儿誓志确然,上下矜悯,得免。”晅闻,怃然感怀,而赠诗曰:
“峄阳桐半死,延津剑一沉。如何宿昔内,空负百年心。”
妻曰:“方见君情,辄欲留答,可乎?”晅曰:“曩日不属文,何以为词?”妻曰:“文词素慕,虑君嫌猜,故不为耳。”遂裂带题诗曰:
“不分殊幽显,那堪异古今。阴阳途自隔,聚散两难心。”
晅含涕言叙,悲喜之间,不觉天明。须臾,闻叩门声,言:“翁婆传说,令催新妇,恐天明冥司督责。”妻泣而起,与晅决别。晅修启状以附之,执手曰:“何时再见?”答曰:“四十年耳。”留一罗帛子与晅为念。晅答一金钿合子。即曰:“前途日限,不可久留。自非四十年外,无相见期。若墓间祭祀,都无益。必有相飨,但月尽日黄昏,于野田中,或于河畔,呼名字,儿尽得也。匆匆不果久语,愿自爱。”言讫,登车而去。举家皆见。
事见唐晅《手记》。
据云:“地下亦受岁。”则西施、洛妃辈,至唐时皆当数百岁老人,犹侈谈幽遇,不足呕耶!又云:“形骸总不管,亦不知葬处。”堪舆家犹谓枯骨能福子孙,何也?
○齐饶州女
饶州刺史齐推女,适湖州参军韦会。长庆三年,韦将赴调,以妻方娠,送归鄱阳,遂登上国。
十一月,妻方诞之夕,忽见一人长丈余,金甲仗钺,怒曰:“我梁朝陈将军也,久居此室。汝是何人,敢此秽触。”举钺将杀之,齐氏叫乞曰:“俗眼有限,不知将军在此。比来承教,乞容移去。”将军曰:“不移当死。”左右悉闻齐氏哀诉之声,惊起来视,齐氏汗流浃背,精神恍然。绕而问之,徐言所见。及明,侍婢白使君,请移他室。使君素正直,执无鬼之论,不听。
至其夜三更,将军又到。大怒曰:“前者不知,理当相恕。知而不去,岂可复容!”遂将用钺。齐氏乞哀曰:“使君性强,不从所请。我一女子,敢拒神明?容至天明,不待命而移去。此更不移,甘于万死。”将军者拗怒而去。未曙,令侍婢洒扫他室,移榻其中。方将辇运,使君公退。问其故,侍者以告。使君大怒,杖之数十。曰:“产蓐虚羸,正气不足,妖由之兴,岂足遽信。”女泣以请,终亦不许。入夜,自寝其前,以身为援。堂中添人加烛以安之。
夜分,闻齐氏惊痛声。开门入视,则头破死矣。使君哀恨之极,百倍常情。以为引刀自残不足以谢其女。乃殡于异室,遣健步报韦会。
韦以文籍小差,为天官所黜。异道来复,凶讣不逢。去饶州百余里,忽见一室,有女人映门,仪容行步,酷似齐氏。乃援其仆而指之曰:“汝见彼人乎?何以似吾妻也?”仆曰:“夫人刺史爱女,何以行此?乃人有相类耳。”韦审观之,愈是。跃马而近焉,女人乃入门,斜掩其扇。又意其他人也。乃过而回视,齐氏自门出,呼曰:“韦君,忽不相顾耶?”韦遽下马视之,真其妻也。惊问其故,具云陈将军之事。因泣曰:“妾诚愚陋,幸奉巾栉,言词情理,未尝获罪于君子。方欲竭节闺门,终于白首,而枉为狂鬼所杀。自简命籍,当有二十八年。今有一事,可以自救,君能相哀乎?”韦曰:“夫妇之情,义均一体。鹣鹣翼坠,比目半无,单然此身,更将何往。苟有歧路,汤火能入。但生死异路,幽晦难知。如可竭诚,愿闻其计。”齐氏曰:“此村东数里,有草堂中田先生者,领村童教授。此人奇怪,不可遽言。君能去马步行,及门移谒若拜上官,然后垂泣诉冤,彼必大怒,乃至诟骂。屈辱捶击,拖拽秽唾,必尽数受之。事穷然后见哀,则妾必还矣。先生之貌,固不称焉,晦冥之事,幸无忽也。”于是同行,韦牵马授之。齐氏哭曰:“妾此身固非旧日,君虽乘马,亦难相及。事甚迫切,君无推辞。”韦鞭马随之,往往不及。
行数里,遥见道北草堂。齐氏指曰:“先生居也。救心诚坚,万苦莫退。渠有凌辱,妾必得还。无忽忿容,遂令永隔。勉之,从此辞矣!”挥泪而去,数步不见。韦收泪诣草堂。未到数百步,去马、公服,使仆人执谒前引。到堂前,学徒曰:“先生转食未归。”韦端笏以候。良久,一人戴破帽,曳木屐而来,形状丑秽之极。问其门人,曰:“先生也。”命仆呈谒,韦趋走迎拜。先生答拜,曰:“某村翁,求食于牧竖。官人何忽如此,甚令人惊。”韦拱诉曰:“某妻齐氏,享年未半,枉为梁朝陈将军所杀,伏乞放归,终其残禄。”因叩地哭拜。先生曰:“某乃村野鄙愚,门人相竞,尚不能断,况冥晦间事乎?官人莫风狂否?火急须去,勿恣妖言。”不顾而入。韦随入,拜于床前曰:“实诉深冤,幸垂哀宥。”先生顾其徒曰:“此人风疾,来此相喧,可拽出。若复入,汝共唾之。”村童数十,竞来唾面,其秽可知。韦亦不敢拭,唾歇复拜,言诚恳切。先生曰:“吾闻风狂之人,打亦不痛。诸生为我击之,无折肢败面耳。”村童复来群击,痛不可堪。韦执笏拱立,任其挥击。击罢,又前哀乞。又敕其徒推倒,把脚拽出。放而复入者三。先生谓其徒曰:“此人乃实知吾有术,故此相访。汝等归,吾当救之耳。”众童既散,谓韦曰:“官人真有心丈夫也!为妻之冤,甘心屈辱,感君诚恳。然兹事吾亦久知,但不早申诉,屋宅已败,理之不及。吾向拒公,盖未有计耳。试为足下作一处置。”因命入房。房中铺席,席上有案,置香一炉,炉前又铺席。坐定,令韦跪于案前。俄见黄衫人,引向北行数十里。入城郭,廛里闹喧,一如会府。又北有小城,城中楼殿,峨若皇居。卫士执兵,立者坐者,各数百人。及门开,吏通曰:“前湖州参军韦某。”乘通而入。直北正殿九间,堂中一间,卷帘设床案。有紫衣人南面坐者。韦入,向坐而拜。起视之,乃田先生也。韦复诉冤。左右曰:“近西通状。”韦趋近西廊,有授笔砚者,乃为诉词。韦问:“当衙者何官?”曰:“王也。”吏收状上殿,王判曰:“追陈将军。”仍简状过。状出,瞬息间,通曰:“提陈将军。”仍简状过,有如齐氏言。王责曰:“何故枉杀平人?”将军曰:“自居此室,已数百载。而齐氏擅秽,再宥不移,忿而杀之。罪当万死。”王判曰:“冥晦异路,理不相干。久幽之鬼,横占人室,不知自省,仍杀无辜。可决一百,配流东海之南。”案吏过状曰:“齐氏禄命,实有二十八年。”王命呼阿齐:“阳禄未尽,理合却回。今将放归,意欲愿否?”齐氏曰:“诚愿却回。”王判曰:“付案勒回。”案吏咨曰:“齐氏宅舍破坏,回无所归。”王曰:“差人修补。”吏曰:“事事皆隳,修补不及。”王曰:“齐氏寿算颇长,若不再生,义无厌伏。公等所见如何?”有一老吏前启曰:“东晋邺下有一人横死,正与此事相当。前使葛真君断以具魂作本身,却归生路,饮食言语,嗜欲追游,一切无异。但至寿终不见形质耳。”王曰:“何谓具魂?”吏曰:“生人三魂七魄,死则散草木,故无所依。今收合为一体,以续弦胶涂之。大王当衙发遣放回,则与本身同矣。”王曰:“善。”召韦曰:“生魂只有此异,作此处置可乎?”韦曰:“幸甚。”俄见一吏,别领七八女人来,与齐氏一类,即推而合之。又一人持药一器,状似稀饧,即于齐氏身涂之,毕,令韦与齐氏同归。各拜而出,黄衫人复引南行。既出其城,若行崖谷,跌而坠,开目,即复跪在案前,先生者亦据案而坐。先生曰:“此事甚秘,非君诚恳,不可致也。然贤夫人未葬,尚瘗旧房,宜飞书葬之,到即无苦也。慎勿言于郡下,微露于人,将不利于使君耳。贤阃只在门前,便可同去。”韦拜谢而出,其妻已在马前矣。此时却为生人,不复轻健。韦掷其衣驮,令妻乘马,自跨卫从之。且飞书于郡,请葬其柩。使君始闻韦之将到也,设馆施繐帐以待之。及得书,惊骇殊不信,然强葬之,而命其子以肩舆迓焉。见之益闷,多方以问,不言其实。其夜醉韦以酒,迫问之,不觉具述。使君闻而恶焉。俄得疾,数月而卒。韦潜使人觇田先生,亦不知所在矣。齐氏饮食生育,无异于常。但肩舆之夫,不觉其有人也。
情之至极,能动鬼神。使韦生无情者,齐女虽冤,不复求见,田先生亦必不肯为之出手。天下冤苦之事,为无情人所误者多矣。悲夫!
按《中朝故事》云:“唐郑畋之父亚,未达时,旅游诸处,留妻与婢在一观中。将产,忽闻空中语曰:“汝出观外,毋污吾清境。不然杀汝。”妻竟不迁。及五鼓,娩娠而殒。道众乃殡于墙外。亚夜梦妻曰:“余命未尽,为神杀也。北去十里,有寺僧可五十,能活之。当再三哀祈。”亚趋寺,果见此僧。亚告之,初不顾。亚恳再三,僧乃许,曰:“从吾入定寻访。”夜半,起谓亚曰:“事谐矣。天晓先归,吾当送来。”归。三鼓,闻户外人语,即引妻来。曰:“身已坏,此即魂耳。善相保。”嘱之而去。其妻婉如生平,但恶明处。数年,妻乃别去,曰:“数尽矣!”故世传畋为鬼生,事与此相类。
○李章武
李章武,字飞卿,其先中山人。生而敏博工文,容貌闲美。少与清河崔信友善。信亦雅士,多聚古物。以章武精敏,每谘访辩论,皆洞达玄微,研究原本,时人比之张华。
贞元三年,崔信任华州别驾,章武自长安诣之。数日,出行于市北街,见一妇人甚美。因绐信云:“须州外与亲故知闻。”遂赁舍于美人之家。主人姓王,此则其子妇也,乃悦而私焉。
居月余,日所计用,直三万余,子妇所供费倍之。既而两心克谐,情好弥切。无何,章武以事告归长安,殷勤叙别。章武留交颈鸳鸯绮一端,仍赠诗曰:
“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子妇答白玉指环一双,赠诗曰:
“玉指环,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章有仆杨果者,子妇赍钱一千,以奖其敬事之勤。
既别,积八九年,章武家长安,亦无从与之相闻。至贞元十一年,因友人张元宗寓居下邽县,章武又自京师与元会。忽思曩好,乃回车涉渭而访之。日暝达华州,将舍于王氏之室。至其门,则阒无行迹,但外有宾榻而已。正猜疑间,见东邻之妇,就而访之。乃云:“王氏之长老,皆舍业而出游,其子妇殁已再周矣。”又详与之谈,即云:“某姓杨,第六,为东邻妻。复访郎何姓?”章武具语之。又云:“曩曾有仆姓杨名果乎?”曰:“有之。”因泣告曰:“某为里中妇五年,与王氏相善,尝曰:‘我夫室犹如传舍,阅人多矣。其于往来见调者,皆殚才(财)穷产,甘辞厚誓,未尝动心。顷岁有李十八郎曾舍于我家。我初见之,不觉自失,后遂私侍枕席,实蒙欢爱。今与之别累年矣,思慕之心,或竟日不食,终夜不寝。我家人故不可托。脱有至者,愿以物色名氏求之,但有仆夫杨果即是。’不二三年,子妇寝疾,临死复见托曰:‘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顾,心常感念,久以成疾,自料不治。曩所奉托,万一至此,愿申九泉衔恨、千古睽离之欢,仍乞留止此舍,冀神会于仿佛之中。’”章武力求邻妇为开门,命从者市薪(艹刍)食物。方将具裀席,忽有一妇人扫帚出房扫地,邻妇亦不之识。章武访所从来,云是舍中人。又逼而诘之,即徐曰:“王家亡妇感郎恩情,将见会,恐生怪怖,故使相闻。”章武云:“某所来者,诚为此也。显晦虽殊,誓无疑贰。”执帚人欣然而去。乃具饮馔,呼祭自食,饮毕安寝。
至三更许,灯在床之东南,忽尔稍暗,如此再三。章武心知有变,因命移烛背墙置室东南隅。旋闻西北角悉窣有声,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状貌衣服,乃主人子妇也。与昔见不异,但举止浮急,音调轻清耳。章武下床迎拥携手,款若平生之欢。自云:“在冥录以来,都忘亲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章武倍与狎昵,亦无他异。但数请令人视明星,若出,当须还,不可久住。每交欢之暇,即恳托邻妇杨氏云:“非此人,谁达幽恨。”至五更,子妇泣下床,与章武连臂出门,仰望天汉,遂呜咽悲怨,却入室,自于裙带上解锦囊,囊中取一物以赠之,其色绀碧,质又坚密,似玉而冷,状如小叶。章武不之识也。子妇曰:“此所谓靺鞨宝,出昆仑玄圃中,彼亦不易得。妾近与西岳玉京夫人戏,见此物在众宝铛上,爱而访之。夫人虽(遂)假以相授,云:‘洞天群仙,每得此一宝,皆为光荣。’以郎奉玄道,有精识,故以投献,常愿宝之,此非人间所有。”遂赠诗曰:
“河汉以(已)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终天从此诀。”章武取白玉宝簪酬之,并答诗曰:
“分从幽显隔,岂谓有佳期。宁辞重重别,所叹去何之。”因相持泣。良久,子妇又赠诗曰:
“昔辞怀后会,今别更终天。新悲与旧恨,千古闭穷泉。”章武答曰:
“后期杳无约,前恨已相寻。别路无行信,何因得寄心。”款曲叙别讫,遂却赴西北隅。行数步,犹回顾拭泪,云:“李郎珍重,无念此泉下人。”复哽咽伫立,视天欲明,急趋至角,即不复见。但空室窅然,寒灯明灭而已。
章武乃促装。却自下邽归长安武定堡,下邽郡官与张元宗携酒宴饮。既酣,章武怀念,因即事赋诗曰:
“水不西归月暂圆,今人恨望古城边。萧条明早分歧路,知更相逢何岁年。”吟毕,与郡官别。独行数里,又自讽诵。忽闻空中有叹赏,音调凄恻。更审听之,乃王氏子妇也。自云:“冥中各有地分,今于此别,无日交会。知郎思眷,故冒阴司之责,远来奉送,千万自爱。”章武愈感之。
及至长安,与道友陇西李昉话,亦感其诚而赋诗曰:
“石沉辽海渊,剑别楚天长。会合知无日,离心满夕阳。”章武既事东平丞相府,因间召玉工视所得靺鞨宝,工亦不知,不敢雕刻。后奉使大梁,又召玉工,粗能辨。乃因其形,雕作槲叶象。奉使上京,每以此物贮怀中。至市东街,偶见一胡僧,忽近马叩头云:“君有宝玉在怀,乞一见。”乃引于静处开视,僧捧玩移时,云:“此天上之物,非人间有也。”章武后往来华州,访遗杨六娘,至今不绝。
○王暹女
元和十二年,寿州小将张弘让娶兵马使王暹女。淮西用兵方急,令狐通为刺史。弘让妻重疾累月,每思食,弘让与具,自夏及秋,心终不怠。冬十月,其妻忽思汤饼,弘让与具之。工未竟,遇军中给冬衣,弘让遂请同志王士征妻为馔,弘让乃去。
士征妻馔熟,就床欲进,忽见弘让妻自额鼻中分半,一手一股在床,流血殷席。士征妻惊呼,告营中军人妻。诸人来共观之,竞问,莫知其由。共曰:“又非昏暝,二妇素无嫌怨。”遂为吏所录。
弘让奔归,及丧所,忽闻空中妇悲泣云:“某被大家嗔,将看儿去。君终不见弃,当恳求耳。”先是,弘让营居后小圃中,有一李树,妇云:“君今速为某造四分食,置李树下。君则向树下哀祈,某必得再履人世也。”弘让依言陈馔,恳祈拜之。忽闻空中云:“还汝新妇。”便闻王氏云:“接我以力。”弘让如言,接之。俄觉赫然半尸薄下,弘让抱之。遽闻王氏云:“速合床上半尸。”弘让持半尸到床,尽力合之,无少参差。王氏云:“覆之以衾,无我问,三日。”弘让如其教,三日后闻呻吟。乃云:“思少(饣亶)粥。”弘让以饮灌其喉,尽一杯。又云:“且无相问。”七日则泯如旧。但如项及脊彻尻有痕,如刀伤,前额及鼻贯胸腹亦然。一年平复如故。生数子。庞子肃亲见其事。
○罗爱爱
罗爱爱,嘉兴名妓也。色艺冠绝一时,而性复通敏,工于诗词。风流之士,趋之若狂,呼为爱卿。尝以季夏望日,与郡中诸名士会于鸳湖之凌虚阁,玩月赋诗。517Ζ爱卿先成四绝,坐皆搁笔。其诗云:
“画阁东头纳晚凉,红莲不及白莲香。一轮明月天如水,何处吹箫引凤凰。
月出天边水在湖,微澜倒浸玉浮图。掀帘欲共嫦娥语,肯教霓裳一曲无?
曲曲栏杆正正屏,六铢衣薄懒来凭。夜深风露凉如许,身在瑶台第一层。
手弄双头茉莉枝,曲终不觉鬓云欹。珮环响处飞仙过,愿借青鸾一只骑。”
爱卿自此才名日盛。
同郡赵氏子者,行六。父亡母存,家世贵富,慕而聘焉。爱卿克修妇道,赵甚重之。未久,赵子有父执官太宰,以书自大都召之,许授以江南一官。赵子踌躇未决,爱卿劝之使行。既卜期,置酒中堂,请赵子捧觞为太夫人寿,自制《齐天乐》一阕,歌以侑之。辞曰:
“恩情不把功名误,离筵又歌金缕。白发慈亲,红颜幼妇,君去有谁为主?流年几许,况闷闷愁愁,风风雨雨。凤拆鸾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分付:向堂前侍奉,休辞辛苦。官诰蟠花,宫袍制锦,要待封妻拜母。君须听取,怕日落西山,易生愁阻。早促归程,彩衣相对舞。”歌罢,堂中皆泪下。
赵子乘醉解缆去。至都,而太宰殂矣。无所投托,迁延旅邸,久不能归。太夫人以忆子故感病。爱卿竭力调护,半载竟不起。爱卿哀毁如礼,亲为营葬于白苎村。甫三月,而张士诚陷平江。江浙参政杨完者,率苗兵拒之于嘉兴。不戢,军士大掠居民。赵子之居,为刘万户者所据。见爱卿姿色,欲逼纳之。爱卿绐以甘言,沐浴入房,以罗巾自缢而死。万户奔救无及,乃以绣褥裹尸,瘗于后园银杏树下。
未几,张氏通款,杨参政为所害,麾下星散。赵子始间关海道,由太仓登岸,径回嘉兴。则城郭人民,皆非故矣。所居已成废宅,但见鼠窜于梁,鸮鸣于树,苍苔碧草,淹没阶径。求其母妻,杳不知处。惟中堂岿然独存,乃洒扫而息焉。明日,行出东门外,至红桥,则遇旧使苍头于道,呼而问之,备述其详。遂引至白苎村葬母处,指松楸而告之曰:“此六娘子之所植也。”指茔垅而之告曰:“此六娘子之所经理也。”赵子大伤感,随往银杏树下,发视之,貌如生焉。赵子抚尸大恸。乃沐以香汤,披以华服,买棺附葬于母茔之侧。哭之曰:“娘子平日聪明才慧,流辈莫及。今虽死,岂可混同凡人,便绝音响。九泉有知,愿赐一见。虽显晦殊途,人皆忌惮,而恩情切至,实所不疑。”于是,出则祷于墓下,入则哭于圃中。
将及一旬,其夕月晦,赵子独坐中堂,寝不成寐。忽闻暗中哭声,初远渐近。觉其有异,急起祝之曰:“倘是六娘子之灵,何吝一见而叙旧也?”即闻言曰:“妾即罗氏也。感君相念,虽在幽冥,实所恻怆。是以今夕与君知闻耳。”言讫,如有人行,冉冉而至。六五步许,即可辨其状貌,果爱卿也。淡妆素服,一如其旧,惟以罗巾拥颈。见赵子礼毕,泣而歌《沁园春》一阕,其所自制也。词曰:
“一别三年,一日三秋,君何不归?记尊姑老病,亲供药饵;高堂埋葬,亲曳麻衣。夜卜灯花,晨占鹊喜,雨打梨花昼掩扉。谁知道,恩情永隔,书信全稀。干戈满目交挥,奈命薄时乖履祸机。向销金帐里,猿惊鹤怨;香罗巾下,玉碎花飞。要学三贞,须拼一死,免被旁人话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画里见崔徽。”
每歌一句,则悲啼数声。凄怆怨咽,殆不成腔。赵子延之入室,谢其奉母之孝,营墓之劳,杀身之烈,感愧不已。因问:“太夫人安在?”曰:“尊姑在世无罪,闻已受生人间矣。”赵子曰:“然则,子何以尚滞鬼录?”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贞烈,即令往无锡宋氏托生为男子。妾与君情缘之重,必欲俟君一见,以叙怀抱,故延岁月。今既相见,明日即往托生也。君如不弃旧情,可往彼家见访,当以一笑为验。”遂与赵子入室欢会,款若平生。鸡鸣叙别,下阶数步,复回头拭泪云:“赵郎珍重,从此永别矣!”因哽咽伫立。天色渐明,瞥然而逝,不复有睹。但空室悄然,寒灯半灭而已。
生起促装,径往无锡。则宋氏果生男子,怀妊二十月矣。然自降生后,哭不绝声。赵子请见之,一笑而哭止。因述其事,遂名之曰罗生。赵子自此往来不绝,若亲戚云。
○胡馥之妇
上郡胡馥之,娶妇李氏。十余年无子而妇卒。哭之恸。妇忽起坐,曰:“感君恸悼,我不即朽,可于灯后见就。依平生时,当为君生一男。”语毕还卧。
馥之如言,不取灯烛,暗而就之。复曰:“亡人亦无生理,可作侧屋见置。伺满十月,然后殡尔。”后觉妇身微暖,如未亡。既十月后生一男,男名灵产。
《异苑》载:晋颖州荀泽,以太元中亡。恒形见还,与妇鲁国孔氏嬿婉绸缪。遂有妊焉,十月而产,产悉是水。又蕲水李婆墩何生,娶黄冈熊斌女。生聪俊嗜学。暴死,然常与妇共枕席。曰:“汝无畏,吾与汝缘分未绝。”欢如常时,但身冷如水,久之始罢。此事常有之,乃是精魄强盛,不易消散耳。《汉书》谓武帝崩,毕葬,常所幸御者,悉出茂陵园。自婕妤以下,上幸之如平生,旁人弗见也。大将军光闻之,乃更出宫人,增为五百人,因是遂绝。而曹孟德亦有铜台繐帷之命以待。或然,实不尽然也。贾生宣室之谈,未知曾及此否。
○王文献妻
陕西王文献贡士,其妻美而夭,哭之数月不止。一夕奠,妻至曰:“感君悼念,来了宿缘。”文献逡巡引避。妻曰:“无害也。”登榻求宿,文献甚惧。妻强之,并衾而去,宵则复来。荏苒旬日,殊忘其死。而妻每至则简较奴婢,纫饰衣衾,亦不异生时。亲戚交劝其弗纳,文献以旧爱故不忍舍。往复岁余,乃持夫呜咽曰:“已托生某地。”遂去。而文献益追思之。乃悟曰:“吾生人,与鬼交,殆非佳兆乎!”明年举进士,授给事中,迄无他患。
○王敬伯
晋王敬伯,字子升,会稽人。美姿容,年十八仕为东宫扶侍。休假还乡,行至吴通波亭,维舟中流,月夜理琴。有一美女子,从三少女披帏而入,施锦被于东床,设杂果,酌酒相献酬。令小婢取箜篌作《宛转歌》。婢甚羞涩,低回殊久,云:“昨宵在雾气中弹,今夕声不能畅。”女迫之,乃解裙巾出金带长二尺许,以挂箜篌,弹弦作歌。女脱头上金钗,扣琴而和之。其歌曰: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良宵美醴且同醉,朱弦拨响新愁生。歌婉转,婉以哀,愿为星与汉,光景共徘徊。”又曰:
“悲且伤,参差共成行。低红掩翠浑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歌婉转,清复悲,愿为烟与雾,氤氲共容姿。”
天明,女留锦四端,卧具、绣枕、囊并珮各一双为赠。敬伯以象板牙火笼、玉琴轸答之。来日,闻吴令刘惠明亡女船中,失锦四端,及女郎卧具、绣囊、珮等。简括诸同行,至敬伯船而获之。敬伯具言夜来之事,及女仪状,从者容质,并所答赠物。令使简之于帐后,得牙火笼箱内,箧中得玉琴轸。令乃以婿礼敬伯,厚加赠遗而别。敬伯问其部下之人,云:“女郎年十六,名妙容,字稚华。去冬遇疾而逝。未死之前,有婢名春条,年十六;一名桃枝,年十五。皆能弹箜篌,又善《婉转歌》,相继而死,并有姿容。昨从者,是此婢也。”敬伯因号其琴曰“感灵”。
○僧安净
鄱阳柴步龙安寺,旧有高氏妇影堂,不记何时所立。寺轮拨行童,分司香火。绍熙三年,有安净者主之。慕悦画像,因起淫佚之想。每夕祷之曰:“娘子有灵,不惜垂访。”如是累旬。
一日黄昏后,遇夫人身披素衣,立于殿角。顾之曰:“亦识我乎?”净曰:“不识也,敢问为谁氏?”妇曰:“无用见语。我今宵错到此,尚无投迹之地。”净曰:“兹不难办,正恐不如意耳。”妇曰:“但得粗容一身,更何所择。”净即邀诸其室,请暂寓止。妇曰:“既占汝床,汝却宿何处?”曰:“不敢言。”妇乃解衣先寝。时房内无灯,净遂从之。妇略不拒,极尽缱绻。闻五更钟声,遽起,约今晚再会。
往反半月,净颇疑其所从来,且未尝分明睹厥状。一夕,至差晚,适明灯在傍。妇问:“何故有灯?”曰:“方书写看经文疏了。”妇使去之。净便得熟视,全与高氏像同。灯既灭,乃扣乡里姓氏,不肯答。净曰:“岂非高孺人乎?”妇曰:“何必苦苦相问。我平生本端洁之人,缘汝祈祝不已,故尔犯戒。今既相认得,谊难复来。料因缘只合如此,郎亦情分太浅薄矣。”随语不见,自是遂绝。
妇人影堂供僧寺,亦是不韵事。
○胡氏子
舒州胡未孚,言其叔父顷为蜀中倅。至官数日,其子适后圃,见墙隅小屋,垂箔若神祠。有老兵出拜曰:“前通判之女,年十八岁,未嫁而死,葬于此。今其父去,官于某处矣。”问容貌如何,老兵曰:“无所识。尝闻诸倡言,前后太守,阅妇人多矣,未有如此女之美者。”胡子方弱冠,未受室,闻之心动。指几上香炉曰:“此香火亦大冷落。”明日,取熏炉花壶往为供,私酌酒奠之,心摇摇然冀幸一见。自是日日俱往焉。精诚之极,发于梦寝,凡两月余。
一日又往,见屋帘微动,若有人呼笑声。俄一女子袪服出,光丽动人。胡子心知所谓,径前就之。女曰:“毋用惧我,我乃室中人也。感子眷眷,是以一来。”胡惊喜欲狂,即与偕入室,夜分乃去。旦复至,以为常,课业尽废。家人少见其面,亦不复窥园。惟精爽憔悴,饮食减损。父母深忧之,密叩宿直小兵,云:“夜闻与人切切笑语。”呼问其子,子不敢讳,以实告。父母曰:“此鬼也,当为汝治之乎?”子曰:“不然。相接以来,初颇为疑。今有日矣,察其起居言语动息,与人无分毫异,安得为鬼!”父母曰:“然则有何异?”曰:“但每设食时,未尝下箸,只饮酒啖果实而已。”父母曰:“候其复至,强之食,吾当观之。”
子返室,而女至。命其食,强之至于再三,不可。曰:“常时往来,不可碍。今食此则身有所著,欲归不得矣。”子又强之,不得已一举箸。父母自外入,女矍然起,将蔽匿而形不能隐,踧踖惭窘,泣拜谢罪。胡氏尽室环视,问其情状。曰:“亦自不觉。向者意欲来则来,欲去则去。不谓今若此。”又问曰:“既不能去,今为人耶鬼耶?”曰:“身在此,留则为人矣。有如不信,请发瘗验之。”如其言破冢,见柩有隙可容指,中空空然。胡氏乃大喜曰:“冥数如此,是吾家妇矣。”为改馆于外,择谨厚婢仆事之。走介告其家,且纳币焉。女父遣长子及家人来视,真女也。遂成礼而去。后生男女数人,今尚存。女姓赵氏。出《夷坚志》。
陆次孙,家阊门下塘。有琴川吴氏,僦其旁室居焉。其女美而知书,解词曲,雅好楼居,倚栏吟眺,甚适也。既而徙上塘。过期不偶,忧思成疾死。死后五年,次孙延岂山虞秀才廷皋教子,馆于此楼。一旦戏谓虞曰:“此吴家小娘子所居,余香犹在也。今君孤眠长夜,得无怜而至乎。”虞年少子,闻之恍然。迨夜入房,则此女在灯下。遂神迷心荡,相与绸缪。自是无夕不至。后虽白昼,尝见其在旁。久而病瘵日甚。其父亦授徒他处,亟来,叩之不言。固问,始吐实云:“陆次孙害我。”父惊惋,具舟遣归,女已在舟中矣。归而坐卧相随,妻虽同床弗能间。未几竟死。此事与胡氏子同。何胡之多幸,而虞之不幸也。
○曾季衡
太和四年春,监州防御使曾孝安,有孙曰季衡,居使宅西偏院。屋宇壮丽,而季衡独处之。有仆夫告曰:“昔王使君女暴终于此,乃国色也。昼日其魂或时出现,郎君慎之。”季衡少年好色,愿睹其灵异,终不以人鬼为间。频炷名香,颇疏凡俗。步游闲处,恍然凝思。
一日晡时,有双鬟前揖曰:“王家小娘子遣某传达厚意,欲面拜郎君。”言讫,瞥然而没。俄顷,有异香袭衣,季衡乃束带伺之。见向者双鬟引一女而至,乃神仙中人也。季衡揖之,问其姓氏,曰:“某姓王氏,字丽贞,父今为重镇。昔侍从大人牧此城,据此室,亡何物故。感君思深窈冥,情激幽壤。所以不间存没,颇思相会。其来久矣,但非吉日良时。今方契愿,幸垂留意。”季衡留之,款昵移时乃去。握季衡手曰:“翌日此时再会,慎勿泄于人。”遂与侍婢俱不见。
自此每及晦一至,近六十余日。季衡不疑。因与大父麾下将校说及艳丽,误言之。将校惊,欲实其事,曰:“郎君将及此时,愿一叩壁,某当与一二辈潜窥焉。”季衡亦终不肯叩壁。是日女郎一见季衡,容色惨沮,语声嘶咽。握季衡手曰:“何为负约而泄于人,自此更不可接欢笑矣。”季衡追悔,无词以应。女曰:“殆非君之过。亦冥数尽耳。”乃留诗曰:
“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莺离芳草竭。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季衡不能诗,耻无以酬。乃强为一篇曰:
“莎草青青雁欲归,玉腮珠泪洒临岐。云鬟飘去香风尽,愁见莺啼红树枝。”女遂于襦带解蹙金结花合子,又抽翠玉双凤翘一只赠季衡,曰:“望异日睹物思人,无以幽冥为隔。”季衡搜书笈中,得小金镂花如意酬之。季衡曰:“此物虽非珍异,但贵其名如意,愿长在玉手操持耳。”又曰:“此别何时更会?”女曰:“非一甲子,无相见期。”言讫呜咽而没。
季衡自此寝寐思念,形体羸瘵。故旧丈人王回推其方术,疗以药石,数月方愈。乃询王原纫妇人,曰:“王使君之爱女,无疾而终于此院。今已归葬北邙山,或阴晦而魂常游于此,人多见之。”则知女诗“北邙空恨清秋月”也。
○杞梁妻
齐庄公袭莒,莒将杞殖战死。其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难至矣!”乃抗声号哭。七日,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焉。梁,殖字也。歌曰: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孟姜
秦孟姜,富人女也,赘范杞良。三日,夫赴长城之役,久而不归,为制寒衣送之。至长城,闻知夫已故,乃号天顿足,哭声震地。城崩,寻夫骸骨,多难认。啮指血滴之,入骨不可拭者,知其为夫骨,负之而归。至潼关,筋骨已竭,知不能还家,乃置骸岩下,坐于旁而死。潼关人重其节义,立像祀之。
○湘妃
《湘川记》云:“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二妃哭之不从,思忆舜,以泪洒竹,竹尽成斑。至今号湘妃竹”。女子李淑作《斑竹怨》云:
“二妃昔追帝,南奔湘山间。有泪寄湘竹,至今湘竹斑。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余恨在江水,滔滔去不还。”
○汰王滩诗
永福创自唐代宗时,割福、泉、建三州之地,因年号曰永泰。后避哲宗陵寝,改名永福,在唐新创县后。有邑宰潘君满任,遗爱在民,攀卧祖饯,留连累日。其夫人王氏,先已解舟,泊五里汰王滩下。俟久不至,月夜登岸,书一绝于石壁云:
“何事潘郎恋别筵,欢情不断妾心悬。汰王滩下相思处,猿叫山山月满船。”末云:“太原王氏书”。诗迹已漫灭,独“太原”二字入石,至今尚存 。字方五六寸许。邑人因以名其滩。政和陈武祐虑岁久诗亡,大书系以记文,镌之字右方。自唐及今,流潦巨浸之所漂啮,震风凌雨之所涤荡,不知其几,而墨色烂然如新。一妇人望夫之切,精神入石,终古不变如此。
情史氏曰:“古云:‘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盖思生于情,而鬼神亦情所结也。使鬼神而无情,则亦魂升而魄降已矣,安所恋恋而犹留鬼神之名耶!鬼有人情,神有鬼情。幽明相入,如水融水。城之颓也,字之留也,亦鬼神所以效情之灵也。噫!鬼神可以情感,而况于人乎!”
卷九 情幻类
○司马才仲
司马才仲(名楢,陕州人)初在洛下,昼寐,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曰: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且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
及才仲以东坡先生荐应制,举中等,遂为钱塘幕官。为秦尉少章道其事,少章续其词后云: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顷之,复梦美姝笑迎曰:“夙愿谐矣。”遂与同寝。自是每夕必来。才仲为同寮谈之,咸曰:“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得非妖乎?”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游舫,舣泊河塘。柁工遽见才仲携一丽人登舟,即前声喏。声断,火起舟尾,仓忙走报其衙,则才仲死而家人已恸哭矣。
苏小小,钱塘名娼也,南齐时人。其墓或云湖曲,或云江干。古词云: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今西陵在钱塘,非楚之西陵也。李长吉《苏小小墓》歌云: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国朝弘治初,于景瞻自都归杭,邀马浩澜同游西湖,泊舟第三桥。景瞻曰:“不到西湖二十年矣。山川如故,风景不殊。子当赋之。”浩澜乃作诗。翌日,召箕仙曰:“‘捧瑶觞,南国佳人,一双玉手。’此句久未有对。”即书曰:“趺宝座,西方大佛,丈六金身。”箕运如飞,复成一律。后书云:“钱塘苏小小和马先生昨日湖桥首倡。”二公相顾若失,莫测所以。
情史氏曰:“然则古今有才情者,勿问男女,皆不死也。”
○王生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仕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船过渭塘,见一新肆,青旗出于帘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相映上下,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脍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池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一十八,而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间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视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以石甃之,养金鱼于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一株,绿阴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线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二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旁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上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其上。诗体皆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似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其一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阴浓啼百舌。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其二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其三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其四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蓬窗底尔。
是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浏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误落灯花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视扇坠则无有矣。生大以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腮。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娇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箫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莺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鱼冘),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軃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毸。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阑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阴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音且莫催。峡山行雨过,岭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多生曾种福,亲得到天台。”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
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知其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候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阀阅氏族。大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子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见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珥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想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两相表订以证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同居偕老。《剪灯新话》名《渭塘奇遇传》。
无缘者真亦成梦,有缘者梦亦成真。
○娟娟
木生字元经,少有俊才。成化中以乡荐入太学。常登泰山观日出,夜宿秦观峰。梦有老妇携一女子,相见甚欢,知有平生之分。既又遗一诗扇,展诵未终,忽钟鸣惊寤而起。其所梦道路第宅,历历皆能记忆。
明年,将入都,道出武清。散步柳荫中,过一溪桥。道旁有遗扇在草中,收视之,上有诗云:
“烟中芍药朦胧睡,雨底梨花浅淡妆。小院黄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仿佛是梦中所见者,珍袭藏之。行未几,遥见一女郎,从二女侍游树下。迤逦将近,生趋避之。时为三月既望,新雨初霁,微风扇暖。女郎徐邀二侍,穿别径结伴而去。生伫立转盼,但见带袂飘举,环珮锵然。百步之外,异香袭道,绰约若神仙中人。遂以所佩错刀削树为白,题一绝句曰:
“隔江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风定细声听不见,茜红裙入那人家。”徙倚弥望乃行。前至野店中,问诸村民,或曰:“此去里许有田将军园林,岂即其家眷属乎?”
生明日又往树下,竟日无所遇。惟见溪水中落花流出,复题一绝句,续书于树曰:
“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人间三月无红叶,却放桃花逐水流。”自后不复相闻。然前所得遗扇,每遇良辰胜会,未尝不出入怀袖,把玩讽咏,爱如珙璧。
壬午,生谒选天官,隶名营缮。当春牡丹盛放,生拟闲游,因勒马道旁。值马渴奔水,左右皆前逐马,生下立井畔民家。其家以贵客在门,召一邻翁延入。初经重屋,仅庇风日。再过曲径,越小院,其中楼台阑楯,金碧辉耀,恍非人世。生稍憩,便欲辞出。翁曰:“内人乃老夫寡妹,年亦逾五旬矣。幸暂留,伺马至行无伤也。”生起挥扇逍遥,历览画壁。翁从旁见其扇,进曰:“此扇何从得之?”生曰:“吾数年前过武清所得,道旁遗弃也。”翁借观,遽持入内。顷之出,告生曰:“天下事萍梗遭遇,固有出于偶然者。适见扇头诗,疑为吾甥女手笔。入示告妹,果非误也。”生初入其室庐,皆若梦中所经行者,心已异之。及闻翁言,愈骇异。再引入一曲室,帏帐妍丽,金玉焕然,几榻整洁,琴瑟静好,莫能名状。须臾,一老妇出拜,自言:“姓钱氏,先父田忠义,官至上轻车都尉。往岁扈从西征,为流矢所中,舆疾归武清。小女娟娟,时年十四。随侍汤药,偶遗此扇,不意乃入君子之手。今夫亡三载矣,睹物兴怀,不觉遂生伤感。然当时溪树上有二绝句,不知何人所书。小女因寻扇再至其地,经览而归,至今吟哦不绝于口。”生请诵之,即其旧题也。老妇因请命娟娟出见,传呼良久不至。母自入谓女曰:“客即树上题诗人也。”娟娟强起,严服靓妆,与母相携而出。至则玉姿芳润,内美难征,俨然秦观峰梦中所见也。生又以梦告母,共相叹异。久之马至,珍重辞谢而去。
明日,邻翁以娟母命来,请以弱女为君子姬侍。生喜出望外,遂以其年四月成礼。娟娟妙解音律,通贯经史,凡诸戏博杂艺,靡不精晓。情好甚笃。未阅月,生以督运南行,乃锁院而去。母先亦暂至武清,遣人问讯。娟娟从门隙中附诗于母寄生日:
“闻郎夜上木兰舟,不数归期只数愁。半幅御罗题锦字,隔墙裹赠玉搔头。”是夕,生适自潞还,娟出迎。生曰:“方从马上得诗,未有以复。”即口占赠娟娟曰:
“碧窗无主月纤纤,桂影抚疏玉漏严。秋浦芙蓉偏献笑,半窗斜映水晶帘。”
其冬十月,生以太夫人忧去职。河冰既合,娟适病,不能偕行。生存亡抱恨,计无所出。邀母与娟同居,约以冰解来迎,相与悲咽而别。
明年春,娟病转剧。遣翁子钱郎以诗寄生曰:
“楚天风雨绕阳台,百种名花次第开。谁遣一番寒食信,合欢廊下长莓苔。”
生遣使往迎,比至,则不起匝月矣。
辛卯冬,生再入都,过母家,见娟娟画像,题诗其上曰:
“人生补过羡张郎,已恨花残月减光。枕上游仙何迅速,洞中乌兔太匆忙。秦娘似比当时瘦,李卫惭多旧日狂。梅影横斜啼鸟散,绕天黄叶倚绳床。”时人多传诵焉。
南唐内史舍人张泌,字子澄。初与邻女浣衣相善,经年不复睹。精神凝一,夜必梦之。尝有诗寄云: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此梦之积于情者也。渭塘奇梦,曾留连酒肆,偷窥半面,犹有因焉。秦观峰之梦,胡为乎来哉!无梦则得扇不奇,得扇不奇,则生必不出入怀袖,肆翁必不问,而数月之姻缘,何以销之。梦岂偶然而已。
○吴女盈盈
魏人王山,能为诗,标韵清卓。因省试下第,薄游东海。值吴女盈盈者来,年才十六,善歌舞,尤工弹筝,容色甚冶。词翰情思,翘翘出群。少年子争登其门,不惜金帛。盈遴简佳偶,乃许一笑。府守田龙图召使侍宴,山预宾列,相得于樽俎之间,从之欢处累月。山辞归,盈垂泣悲啼,不能自止。明年,寄《伤春曲》示山,其词云:
“芳菲时节,花压枝折。蜂蝶撩乱,阑槛光发。一旦碎花魂,葬花骨,蜂兮蝶兮何
不来?空使雕阑对寒月。”山作长歌答之云:
“东风艳艳桃李松,花园春入酴酥浓。龙脑透缕鲛绡红,鸳鸯十二罗芙蓉。盈盈初见十五六,眉试青膏鬓垂绿。道字不正娇满怀,学得襄阳大堤曲。阿母偏怜掌上看,自此风流难管束。莺啄含桃未咽时,便会吟诗风动竹。日高一丈罗窗(目+歎左),啼鸟压花新睡短。腻云纤指拢还偏,半被可怜留翠暖。淡黄衫袖仙衣轻,红玉栏杆妆粉浅。酒痕落腮梅忍寒,春羞入眼横波艳。一缕未消山枕红,斜睇整衣移步懒。才如韩寿潘安亚,掷果窃香心暗嫁。小花静院酒阑珊,别有私言银烛下。帘声浪皱金泥额,六尺牙床罗帐窄。钗横啼笑两不分,历尽风波腰一捻。若教飞上九天歌,一声自可倾人国。娇多必是春工与,有能动人情几许。前年按舞使君筵,眸蹙忍羞头不举。凤凰箫冷曲成迟,凝醉挑花过风雨。阿盈阿盈听我语,劝君休向阳台住。一生纵得楚王怜,宋玉才多谁解赋。洛阳无限青楼女,袖拢红牙金凤缕。春衫粉面谁家郎,只把黄金买歌舞。就中薄倖五陵儿,一日心冷玉如土。云零雨散那堪悲,空入他人梦来去。浣花溪上海棠湾,薛涛朱户皆金环。韦皋笔逸玳瑁落,张祜盏滑琉璃干。压倒念奴价百倍,兴来奇怪生毫端。醉眸觑纸聊一扫,落花飞雪声漫漫。梦得见之为改观,乐天更敢寻常看。花开不肯下翠幕,竟日煊赫罗雕鞍。扫眉涂粉迨七十,老大始顶菖蒲冠。(涛七十始顶菖蒲冠,学谢自然上升之术。)至今愁人锦江口,秋蛩露草孤坟寒。盈盈大雅真可惜,尔生此后不可得。满天风月独倚阑,醉岸深云呼佚墨。久之不见子心忆,高玑去天无几尺。斜阳衔山云半红,远水无风天一碧。望眼空遥沉翠翼,银河易阔天南北。瘦尽休文带眼移,忍向小楼清泪滴。”
又明年,山适淄川,遇王通判于邸舍,出盈盈简,欲偕游东山。时方初夏,山以病不克赴其约。秋中再如东山,盈已死。王通判谓山曰:“子去后,盈若平居醉寝,梦红裳美人手执一纸书,告曰:‘玉女命汝掌文牍。’及觉,泣以白母云:‘儿不复久居人间矣。异日当访我于东山。’遂呜咽流涕,其夕竟卒。”山作诗吊之云:
“烛花红死睡初醒,一枕孤怀病客情。海上有仙应入梦,人间无路可藏生。乾坤眼阔成新恨,风月人归似旧情。汉殿香消春寂寂,夕阳无雨下西城。”
后五年,山游奉符,与同志登岱岳,至绝顶玉女池。追思畴昔日盈盈之梦,徘徊池侧,心忆神会。因题于石曰:
“浮世繁华一梦休,登临因忆昔年游。人归依旧野花笑,玉冷几经坟树秋。风月遇清须感慨,江山多恨即迟留。如今纵拟夸才思,事往情多特地愁。”又曰:
“柳条黄尽杏梢新,山翠无非昔日春。花色笑风春似醉,寂寥惟少赏花人。忆昔闲妆淡伫(纻)衣,一枝红拂牡丹徽。无端不入襄王梦,为雨为云到处飞。”山归,就次遂梦游日观峰,北见石上大字,笔迹类盈,书一诗曰:
“绛阙珠宫锁乱霞,长生未晓弃奢华。断无方朔人间信,远沮麻姑洞里家。历劫易翻沧海水,浓春难谢碧桃花。紫台树隐瑶池阔,凤懒龙娇日又斜。”读毕忽悟。是夕昏醉闷闷,有女奴来召,至一溪洞门,碧衣短鬟出迎。入宫殿,一女子玉冠黄帔,衣绛绡,长眸皓容。山趋拜,女遽起止之。揖升阶。少选,盈与一女偕至,微笑曰:“‘为雨为云到处飞’,何乃尤人如此也!”遂命进酒,各有赋咏。夜既深,二女曰:“盈盈雅故,便可就寝。”闻鸡声起,复置酒珍重语别。山辞诀,恍然出洞,但苍崖古木,非向所历,感怆而返。
山有《笔奁录》,详记所遇。
○安西张氏女
安西布帛肆,有贩鬻求利而为之平者,姓张。家富于财,居光德里。其女国色。女尝昼寝,梦至一处,朱门大户,棨戟森然。由之而入,望其中堂,若设宴张乐。左右廊皆施帷幄。有紫衣吏引张氏于西廊幕次,见少女如张等辈十许人,皆花容绰约,钗钿照耀。既至,吏促张妆饰,诸女迭助之理泽傅粉。
有顷,自外传呼:“侍郎来!”竞隙间窥之。见一紫绶大官,张氏之兄尝为其小吏,识之,乃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书来!”又有识者,并帅王公也。逡巡复连呼曰“某来”,皆郎官以上六七人。坐毕,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进金石丝竹,铿鍧震响,中宵酒酌。并帅见张氏而视之,尤属意焉。谓曰:“汝习何技能?”对曰:“未尝学声音。”使与之琴,辞不能。曰:“第操之。”乃抚之而成曲。予之筝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习也。王公曰:“恐汝或遗。”乃令口授,吟曰:
“镮梳闹扫学宫妆,独立闲庭纳夜凉。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谓张曰:“其归辞父母,异日复来。”忽惊啼而寤,手扪衣带曰:“尚书命我矣。”索笔录之。问其故,泣对所梦,且曰:“吾将死乎?”母怒曰:“汝梦魇尔,何乃出不祥言如是!”因卧病累日。外亲有持酒肴者,又有将食来者,女曰:“且须膏沐澡瀹。”母听之。良久,艳妆盛饰而至。食毕,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时不可留,某今往矣。”因援衾而寝。父母环伺之,俄遂卒。会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死得所生,虽死何恨。张女国色未聘,以怀春感梦,而王尚书遂能据生人之所不易遇,惜哉!
○沈亚之
太和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内史廖家。内史廖举亚之,秦公召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使佐西乞术伐河西。亚之帅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箫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爱女,欲与大夫备洒扫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幸臣蓄之。固辞不得,遂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箫家公主。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延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鬓发著偏袖衣,妆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摹画。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为沈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卫。公主喜凤箫,每吹箫必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尝无贶寿。内史廖先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王与之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上。穆公遇亚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
复一年,春,公主无疾忽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
“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出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
“白杨风哭兮,石甃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亚之亦送葬咸阳,宫中十四人殉。亚之以悼怅过戚被病,犹在翠微宫,然处外殿特室,不居宫中矣。
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将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无状,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免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日将去,公置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髆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歌以塞别。”命趋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词曰:
“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词不成语。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春风何处去。”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和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
“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语未卒,忽惊觉卧邸舍。
明日,亚之为友人崔九万具道之。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言。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亚之必多情者,不然,能感弄玉于梦中乎?阅稗官小说,冥中嫁娶,仍如人间。弄玉择婿或有之,不知何以复死也。岂人不一死,如所云鸡鸣国之说乎!果尔,则弄玉非仙矣。弄玉不仙,何以灵乎?弄玉而灵,将箫史独无灵乎?又闻上界以岁为日,冥中以日为岁,然亦不应昼晌一梦,备悲欢离合之致也。吁,亦幻矣!
又《博异志》载:吴兴姚合谓沈亚之曰:“吾友太原王炎云: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之。闻宫中出辇,鸣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悲悼不止,立诏词客作挽歌。炎遂应教作之,其词曰:
‘西望吴王阙,云书凤字碑。连工起珠帐,择土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
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既进词,王甚嘉之。及寤,能记其实。”此与沈亚之事相近,必有仿而为之者。
○张倩娘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与倩娘尝思感想于梦寐,家人莫知其状。
后有宾僚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疾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遂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唐人作《离魂记》。
○柳氏女
郑生者,天宝末应举之京。至西郊,日暮投宿主人。主人问其姓,郑以实对。内忽使婢出云:“娘子合是从姑。”须臾,见一老母自堂而下,郑拜见,坐语久之。问其婚姻,乃曰:“姑有一外孙女在此,姓柳氏,其父见任淮阴县令。与儿门第相埒。今欲配君子,以为何如?”郑不敢辞。其夕成礼,极人世之乐,遂居之。
数月,姑谓郑生:“可将妇归柳家。”郑如其言,挈其妻至淮阴,先报柳氏。柳举家惊愕。柳妻意疑令有外妇生女,怨望形言。俄顷,女家人往视之,乃与家女无异。既入门,下车,冉冉行庭中。内女闻之笑出视,相值于庭中。两女忽合,遂为一体。令即穷其事,乃是妻之母先亡,而嫁外孙女之魂焉。生复寻旧迹,都无所有。
○石氏女
钜鹿有庞阿者,美容仪。同郡石氏有女,曾内睹阿,心悦之。未几,阿见此女来诣。阿妻妾极妒,闻之,使婢缚之送还石家,中路遂化为烟气而灭。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阿妇自是常加意伺察之。
居一夜,方值女在斋中,乃自拘执以诣石氏。石氏父见之愕然曰:“我适从内来,见女与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唤女出,而所缚者奄然灭焉。父疑有异,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庞阿来厅中,曾窃视之。自尔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妻所缚。”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然灭者,盖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事见《幽明记》。
《广记》:汉时,有老日者开帘鬻术,忽见一老人持八字来问。日者推算良久,曰:“寿不永矣!”此老愀然而去。日者徐玩其命,乃已之生辰。因思:“此老面貌衣服与己无二,岂身魂乎!”未几,日者果死。又《续搜神记》:宋时,有一人,忘其姓名。与妇同寝,天晓,妇起出后,夫寻出外。妇还,见其夫犹在被中眠。须臾,奴子外来云:“郎求镜。”妇以奴诈,乃指床上以示奴。奴云:“适在郎处来。”于是驰白其夫,其夫大愕。便入,夫妇共视被中人,高枕安寝,的是其形,了无一异。虑是魂神,不敢惊动。乃共以手徐徐抚床,遂冉冉入席,渐渐消灭。夫妇惋怖。如此少时,夫得病,性理乖错,于是终卒。离魂之事,往往有之。况神情所注,忽然而翔,自然之理,又何怪也
○董子马姬
绍兴董元瑞之子,聘同邑马氏女为室。以马之女未二十,不为之婚。男女各怀怨怼,同日得瘵疾。
既二年,并患在亟。一日,董氏村人见大官舰泊河下,一皂隶上,问:“何处董宅?”人指示之,忽不见。数日又至,村人怪而窥之,见舟中端坐一女子,盛饰美容,光彩夺目,左右媵侍十余人。或问:“谁家女?”曰:“此马氏姊也,来迎女婿。”或报董氏,使老媪往觇其容,俨与马姬无二。又明日,董生死,马姬亦亡。其官舰中坐者,疑是魂魄先赴云。
○观灯美妇
宣和中,京师士人元夕出游,至二美楼下,观者填塞不可前。少驻步,见美妇人举措仓皇,若有所失。问之,曰:“我逐时观灯,适被人挨阻,迷失伴侣,今无所归。”士以言诱之,欣然曰:“我不能归,必被他人捉卖,幸君子怜之。”士人喜,即携手与还舍。如是半月,宠嬖殊甚,亦无有人踪迹之者。
一日,召所善友与饮,命妇人侍酒甚款。后数日,友复来曰:“前日所见之妇,安从得之?”曰:“吾以金买之也。”友曰:“恐不然,子当实告我。我前日酒间,见每过烛后,色必变。意非人类,不可不察。”士人曰:“相处累月,乌有是?”友曰:“葆真宫王文卿法师,善符箓,试谒之。若是祟,渠必能言。不然无伤也。”遂同往谒。王一见惊曰:“妖气其浓,势将难治。此祟绝异,非常鬼也。”厉指座间他客曰:“异日皆当为佐证。”坐者尽恐。士人已先闻友言,不敢复隐,具告之。师曰:“此物平时有何嗜好?”曰:“一钱箧极巧,常佩于身,不以示人。”王即硃书二符授之,曰:“公归,俟其寝,以一符置其首,一置箧中。”士人归,其妇大骂曰:“托身于君久矣,乃不见信。令道士书符,以鬼待我!”士初犹设词以对,妇人曰:“某仆为我言,一符欲置吾首,一置箧中,何讳也?”士人不能隐,密访之,仆初不言,益疑之。迨夜俟其睡。妇张灯制衣,达旦不息。士窘亟,走谒王师。师喜曰:“渠不过忍一夕,今夕必寐,第从吾戒。”是夜果熟睡,乃如戒施符。天明无所见,意谓已去。越二日,开封府遣狱吏逮王师下狱,曰:“某家妇人瘵疾三年,临病革,忽大叫曰:‘葆真宫王法师杀我!’遂死。家人方与沐浴,见首及下腰间皆有符,乃诣府投牒,云王以妖术杀其女。”王具言所以,即追士人,并向日座上诸客证之,皆同得免。王师建昌人。出《夷坚志》。
○刘道济
光化中,有文士刘道济,止于天台山国清寺。尝梦见一女子,引生于窗下,有侧柏树,葵花,遂为伉俪。后频于梦中相遇,自不晓其故。无何,以明州奉化县古寺内,见有一窗,侧柏、葵花,宛是梦所游。有一客官寄寓于此,室中女有美才,贫而未聘,近中心疾。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女一遇生,心疾自愈,不著究竟,令人闷绝。又有彭城刘生,梦入一倡楼,与诸辈狎饮。尔后但梦,便及彼处,自疑非梦。所遇之姬,芳香常袭衣。亦心邪所致耳。
○吴兴娘
大德中,扬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子曰兴哥,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许之,以金凤钗一隻为约。
既而崔君远宦,凡一十五载,音耗竟绝。女年十九矣。其母谓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杳然。兴娘长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失时也。”防御曰:“吾已许吾故人矣。诚约已定,可食言耶?”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而终。父母哭之恸,临殓,母持金凤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之物也。今汝逝矣,吾留此安用?”遂簪于其髻而殡焉。
殡两月,而崔生至。防御迎之,访问其故,则曰:“父为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来。”防御下泪曰:“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死。今殡之矣。”引生入室,至其灵席前,焚楮钱以告之,举家号恸。防御谓生曰:“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住宿。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
将及半月,时值清明。防御以女新殁,举家上冢。兴娘妹庆娘,年甫十七,是日与家众同赴新坟,惟留崔生在家。至暮回归,天色已黑。崔生于门迎。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忽有物堕地铿然。生急往拾之,乃金凤钗一隻。欲纳还防御,则中门已闭。生还小斋,明烛兀坐。思念姻缘挫失,而孑身寄迹于人,亦非久计。长叹数声,方欲就枕,忽闻剥啄叩门。问之,则不答。不问,则又叩。如是者三,乃强起开门。视之,一女殊丽,立于门外,遽褰裙而入。生大惊,女子低容敛气,向生细语曰:“崔郎不识妾耶?妾乃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来坠钗轿下,君拾得否?”欲止生室。生以其父持之厚,拒之甚确,至于再三。女忽赧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留小斋。汝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欲将何如?我诉之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惧,不得已而从焉。至晓乃去。
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往来于小斋,可一月半。忽一夕谓生曰:“妾处深闺,君居外馆,今日之事,幸无人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鸳鸯。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诚恐累德。莫若先事而发,怀璧而逃。或晦迹深村,或潜迹别郡,庶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也。”生颇然其计,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者,信义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今往投之,庶不我拒。”
至明日五更,与女轻装而出。买船过瓜州,奔丹阳,访于村氓,则金荣在焉。其家殷富,为本村保正。生乃大喜,造其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记认,则思而哭其主。挽生在堂而拜认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处之,事之如事旧主。衣食之需,供给甚至。
生住金荣家将及一年,女告生曰:“始惧父母见责,故与君为卓氏之逃,大非获已。今已及期矣。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倘其自归,喜于再见,必不我罪。况亲恩莫大,岂有终绝之理乎?”生从其言,即与之别金荣,渡江入城。将近其家,谓生曰:“妾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往,或恐触彼之怒。君可先之,妾舣舟于此以候。”临行复呼生回,以金凤钗与之曰:“如或疑拒,当出此示之可也。”生至门,防御欣然迎之,反致谢曰:“昨顾待不周,致君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见责!”生拜伏不敢仰视,但称死罪。防御骇然曰:“何故乃尔?愿得开陈,释我疑虑。”生惶愧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窃负而逃。窜伏村墟,旷绝音问。今携令爱同此归宁,伏望恕其罪谴,使得终遂于飞。大人有溺爱之恩,小子有室家之乐,是所幸也。”防御曰:“吾女卧病在床,今乃一载。(饣亶)粥不进,转侧须人。岂有是事也?”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故饰词以拒之。乃曰:“目今庆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来。”防御虽不信,姑令家童驰往视之。至江,并无所见。防御大怒,责生妖妄。生乃袖中取出金凤钗以进。防御见之,大惊曰:“此物吾亡女兴娘殉葬之物,胡为至此?”疑惑之际,庆娘忽于床上欣然而起,出至堂前,拜其父曰:“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郊。然与崔生缘分未断,今来此,意亦无他,请以爱妹庆娘续其婚尔。如从所请,妹病即痊。不然,命尽此矣。”举家惊骇,视其身则庆娘,而言动举止则兴娘也。父诘之云:“汝既死矣,安得复于人世为此乱惑乎?”对曰:“女之死也,冥司以女无罪,不复拘禁。得隶玉皇娘娘帐下,掌传笺奏。切以世缘未尽,故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尔。”防御闻其言,乃许之。即敛容拜谢其父,又与崔生执手歔欷为别。且曰:“父母许我矣,汝好做娇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仆地,视之已死矣。急以汤药灌之,移时乃苏。其病即瘥,行动如常。叩以前事,并云罔知。防御遂涓吉续崔生之婚。生感兴娘之情,以金凤钗卖于市,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币,赍诸琼花观,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报兴娘。兴娘复托梦于崔生曰:“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冥,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直性柔和,宜善待之。”生闻之,惊悼而觉。此后遂绝。
○贾云华
至正间,有魏鹏者,字寓言,襄阳人。父巫臣,延祐初参政浙江行省卒。母郢国萧夫人。二兄鸑鹜惟生独秀美,善属文,乡里称焉。
先是参政时,萧夫人善于贾平章之夫人曰邢国。平章幽州人,卒于杭,遂留居焉。至是生母遣生诣之,授以书曰:“以此呈邢国,勿妄开也。”生私启之,知有指腹之约,欣喜而已。
逾月抵杭,旅边妪之舍。边故达睦宠姬,后嫁民间。今虽已老,然善刺绣,喜谈谑,多往来达官家。生问贾平章家事,妪备道之。生亦为语郢国遣己故,妪为之先于邢国。邢国惊喜,使亟召之。生至再拜,呈母书。顷间,一童子出,娟娟如琼瑶。邢国曰:“小儿子麟也。”令拜生已,复命侍儿唤娉娉。须臾,双鬟拥一女子穿绣幕而来。曰:“小女子也。”亦拜生已,乃退立邢国左右。生窃视,真国色矣。邢国与生各为寒温。少焉治具,亲酌饮生,生跪而受。顾谓娉曰:“郎君长汝,汝兄事之。”更令娉与麟酌以饮生。既乃令家僮引生就堂外东厢止宿。生至,则妪家行李已先在焉。
居月余,生念邢国虽甚款爱,而语不及姻事,且疑兄事之命。乃密祈梦于伍相祠,得神报云:“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莫晓所谓,但私识之。
一日平旦,生入问邢国,出至重堂,转堂后曲巷,以造娉室。娉方低鬟束双弯着罗袜。生屏身户外,窥于隙间。福福见之以报,娉娉怒,将白邢国。生惶恐谢,娉亦解。更以阁前瑞香赠生,令福福送生出。生即重赂福福,使之挑娉。福福出吴绫令生书,有“海棠枝上拭新红”之句。谓生曰:“我持此去,君徐来。”及见娉,乃佯堕。娉见诗色变,生趋谢,继之以跪。娉乃令生就坐,生从容曰:“千里至此,本为姻盟。今夫人了无一语,其意可知。而子复漠然相视,当即促装与子诀矣。”娉叹曰:“人非木石,谁独无情。君之此言,岂知我者。”生即求合,娉拒之曰:“晚当遣福福诣君,有语相告。”已而夫人归,生乃趋出。
至暮,福福至。约以明夜达生处,生喜不可制。明日,生之友招生过平康,生辞,固曳以去,劝饮至醉,归则卧石栏侧地上。时娉乘间赴生,而生适大醉。呼之不觉,乃怅然书一绝于生练裙上,有曰:
“襄王自是无情绪,醉卧月明花影中。”生觉,怅然追恨。
逾数日,邢国往作佛事,娉与生送之。娉密语生,是夜竟达娉处。少焉就枕,生曰:“今夕可谓‘海棠枝上拭新红’也。”自是更数夕,而生得母、兄书,令归就试。更有书及邢国,使促生还。生不得已,夜入别娉,相视悲泣。明日,生入拜邢国,遂竟别去。
抵家就试,得首选。赴燕,复登第。及廷试,名在前列。生思念娉,乃以翰苑自求外补,得浙江提举。乃赴钱塘,先诣贾宅谒邢国。娉娉见生,悲喜交集。已而命酌,既暮就馆。
居月余,生与娉情好愈笃,多不自简。侍女有春鸿者,以宿恨怨娉,欲报之。一日,生与娉对弈池畔小亭上。鸿趋夫人曰:“圃中池莲并蒂二色,请观之。”时娉与生方谈笑争局,适风撼花枝坠局中奇-书-网。娉起视之,见夫人且至,生乃遁去。明日,夫人召生为瑞莲之宴,娉及麟皆在,各为吟咏,相称赏而退。自是娉屈意事鸿,得其心,且乐为用。而生母讣音已至,生乃仓卒告归。
先是,生以姻事属边妪,使探邢国意。会邢国属边妪觅婿,妪曰:“颇、牧自在禁中,何远求耶?”夫人曰:“非魏提举乎?佳则佳矣,但终历仕途,势且携去。若嫁他乡,宁死不忍。”妪还以复生。生曰:“余固知之。况重罹荼毒,行色匆匆,殒越之余,宁暇及此?虽然,此先堂意也。天地鬼神,昭布森列。息壤在彼,岂以吾母既亡而背盟弃好。妪若责以大义,或庶几焉。”妪如言以进。夫人曰:“纵有苏、张,如不听何!”妪退。生叹曰:“死生之期,自此至矣!”乃促装以归。
娉伺夫人既寝,召生入与诀。至则相持而泣,魂断心摧。福福等亦哽咽凄怆,不能仰视。酒半,娉举杯前曰:“兄不来矣!不偕伉俪,从此途人。妾命薄春冰,身轻秋叶。云泥异路,浊水清尘。然既委身,岂能再适?死以为期,言犹在耳。行当寄魂空木,毕命穷泉。长恨悠悠,曷其有极!平时兄命我歌,我每赧愧。今当永诀,为君一曲,君其听之。正唐人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也。”歌曰:
“随水落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无凭,情缘无便。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孤雌独入郎庭院。”
明日,娉乃破盒中镜及琴上冰弦,遣福福付生。生入别邢国。邢国召娉别生,娉不肯出,生亦不强,遂行。
是岁,麟举乡试,明年登进士,授咸宁尹。乃举家之陕,娉亦随行。娉自别生,食寝俱废。兼之道途困顿,抵县浃旬,而势且垂绝矣。邢国忧之,莫晓其故,研问侍婢,始得其概,懊恨无及。一日,沐浴梳饰,衣服如常,拜于母前曰:“儿不幸,死在旦夕。母恩未报,饮恨黄泉。赖有灵昭(麟字),可为终养。愿夫人割不忍之爱。”又语麟曰:“弟早掇巍科,前程远大。但愿早寻佳偶,以奉夫人。我命薄年促,徒以死相累耳。若我殁后,托一坏之土,权殡于此。俟弟改官北归,携骨还葬,志愿毕矣。”语毕,返室,以手书嘱福福曰:“以是寄魏生,俾知我为泉下客矣。”言讫,泪如雨下。至晚竟逝。
麟漆棺敛之,寄开元寺中。无何,县有剧盗遁于襄阳,官遣胥吏康铧往捕之。福福乃出娉缄于麟,俾因铧寄去。麟览之,乃集唐绝句十首,与生为诀之词也。麟以白母,母曰:“人已逝矣,勿违其意。”遂命寄去。诗曰:
两行清泪语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
倚柱寻思倍惆怅,寂寥灯下不胜愁。
倚栏无语倍伤情,乡思撩人拨不平。
寂寞闲庭春又晚,烟花零落过清明。
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惟带夕阳还。
钿蝉金雁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枉断肠。
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纱窗日落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