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聚焦苦难的传记小说,荣获1997年普利策奖,也被认为叙事风格迷人得有催眠效果。爱尔兰人特有的幽默感,更让这本书,从千千万万用泪水和呜咽干涩地勾勒饥饿和贫穷画面的作品中脱颖而出。
很意外地和莎翁著名的much ado aboutnothing同一时期读这本书,贵族口中对love高高在上的讽刺,却和这本描述底层饥饿社会的小说中不停出现的喜剧色彩浓厚的pint(一种主人公马拉奇肉体和精神上都形成依赖性的黑色啤酒)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看不懂莎翁的原著甚至翻译作品,都不算新鲜,原本平民就不应该对这位英国曹雪芹的深邃思维有什么理解力。虽然我们对权威的反复批判,有无知甚至疯狂的成分,但是普罗大众颠覆阳春白雪,也的确是一种快意。比起莎翁,我断定90%的人内心都更喜欢《安吉拉的灰烬》。
小说中触及了英国、爱尔兰和美国三个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国家之间的矛盾,也演示了普通百姓夹在这些剪不断、理还乱,裹挟着政治利益、宗教情结和人性贪欲的复杂关系间,却难得温饱的悲剧地位。主人公安吉拉和马拉奇都是美国爱尔兰移民,他们都是生错了年代也充满性格悲剧的小人物。马拉奇作为谋生能力极差的酒精成瘾者,却阴错阳差与性格懦弱的安吉拉相遇,二人在安吉拉怀孕后,在两个自诩天主教徒的虚伪的堂姐逼迫下成婚,连一个人的生计都不能维持的马拉奇,后来居然成为多达7个孩子的父亲,这与天主教严格禁止避孕也有关。马拉奇是一个典型的无能脆弱而有虚荣心的男性,他既是美国经济不振、爱尔兰混乱的社会局面的牺牲品,更是自己矛盾性格的牺牲品。他被迫进入了丈夫和父亲的双重地位,被传统社会认定有当仁不让的家庭职责,然而他甚至不能控制酒精的诱惑,还想维持可笑的自尊心,于是,他不断逃避父亲的经济责任,也不断在孩子和安吉拉面前扮演威严的具有教育责任的父亲的角色。更可笑的是,日日目睹 马拉奇与Pint亲密关系的安吉拉,却荒唐地继续和这个只提供精子,不提供一分钱的丈夫生活在一起,甚至对深陷酒精成瘾顽症的马拉奇还抱着一线希望。
这个真实的故事,是作者以长子的儿童口径,幽默诙谐地叙述的,书中美国人、犹太人、南北爱尔兰人的口音、孩子对成人世界中出现的往往带有虚伪意义的宗教、爱国情结的诙谐诠释,都让读者忍俊不禁。面对成人的脆弱、荒唐、虚伪、怨毒等,一个幼小的孩子却从惊人的客观、坚强、善意的角度加以观察,使得一幅幅黯淡、残酷甚至不堪入目的画面,却流畅出生存的机智,也为读者带来了立体透视爱尔兰社会的迷人阅读体验。
在许多传统的欧洲作品中,作家们习惯于不断挖掘贵族社会中那些堕落、荒唐的女性,无论是男女作家,都热衷于将矛锋直指女性的虚荣、嫉妒、浅薄、狡诈甚至残忍。当然也有不少作品对那些深陷生活和命运的网络和陷阱,不断挣扎却越陷越深的悲剧女性,表达了深深的同情。从包法利夫人,到安娜卡列尼娜到爱蜜莉亚小姐,那些追求浪漫,追求理解和追求情感体验的贵族或上层社会女性们的故事,不断让中国读者唏嘘。但是这些人的生活状态与普通中国女性无关,她们在欧洲社会独特的人文背景和风俗下,才能体会到的人生情景,对中国人而言,不过是舞台上的戏剧,可以故作风雅地拿来消遣,却难以深深进入情节,更难做到换位思维。
《安吉拉》的悲剧和幽默却是全世界都能理解的,在寒冷潮湿的夜晚对温暖干燥房间的渴望,让人们放下最后的自尊去捡拾任何可以取暖的燃料(燃料居然还有整块的煤炭、碎裂的煤炭、树枝树叶,甚至马粪的等级之分。都已经成为乞丐了居然还有细致的高端低端之分:例如马拉奇就宁可冻着也不去捡碎煤块,认为丧失尊严;而安吉拉认为马粪虽然从等级上比树叶还低,但也可以实现取暖的功能,butwe are not that lowyet:))。被美国政府和IRA同样无视的流离失所的处于底层社会的爱尔兰人,却要把自己细分成正宗的天主教基督徒、美国回来的不理解天主教的野人,他们互相瞧不起;南部人讨厌马拉奇的北方口音,认为他的酒精中毒问题与其北方的出身血统有关;北方人的马拉奇却认为南方的河流里有毒素,却不是饥饿和潮湿阴冷的环境,导致了婴儿们的早夭。最具有讽刺意味的一个画面是,马拉奇和安吉拉搬到一个他们以为有干净洗手间的住宅,却发现11个家庭共同一个洗手间,同时无人打扫,环境令人发指。他们的双胞胎在几个月之间相继离世,马拉奇却万般珍视一张从美国的垃圾堆里捡回的某教皇的图画,而且据说他是唯一关注劳苦大众的伟大的教皇。他没有锤子(同时认为向邻居借锤子是一件不正当的事),于是用喝水用的破玻璃瓶敲打生锈的钉子,企图将教皇的画挂到墙上,但是破碎的玻璃扎破了他的手,鲜血流满了教皇的脸。当安吉拉嘲笑他时,他不关注自己流血的手,却还在为这位“关注劳苦大众”的锦衣玉食的教皇的尊严而操闲心。不仅是宗教上层人士,IRA等民族独立暴力集团的花言巧语,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底层民众,也有巨大的精神影响力。每日让孩子们在饥寒交迫中梦想的父亲,却会在把从慈善机构获得的几个先令都挥霍到心爱的Pint之后,在凌晨让饿了一晚上的男孩们起来列队,宣誓要为爱尔兰的独立而战死。他认为爱尔兰人最大的光荣,就是像那位著名爱尔兰爱国英雄一样,死后被可怕的鸟啄得鲜血淋漓。当一个人的愚昧已经到了幽默的地步,被迫围观的亲友对他只能是脱帽致敬了。
与常见的英法小说不同,《安吉拉的灰烬》里关于人物容貌的描述不多,只提到头发的颜色质地,眼睛的颜色等,而饥饿的画面,似乎离北京也已经很远,几乎难以想象,但是作者关于1930的详尽描述,却穿越了爱尔兰风雨交加的寒冷雨雾和巨大的文化差异,让我感觉和现代娱乐媒体喜爱的历史大叙,以及那些拿老百姓买不起房的事开涮的电视剧更和蔼可亲,易于理解。贫穷者尊严的缺失和肌体的苦难,作为围观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话,其实都并不具有真正的娱乐价值,笑过之后,反而会有种骨子里的寒冷。《安吉拉的灰烬》中的幽默绝非来自旁观者,而是苦难的主角用孩子的视角,几乎是随着生活的节拍流淌而出的,却让各个时代和生活境遇中的人都感到温暖,引发共鸣,这样的笑之后,引发的是对人性和人类苦难的集体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