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按】近年,袁宏道《徐文长传》常被全国各地中学作为高考备考文言文阅读训练资料来使用。但鄙人发现,部分备考资料对此文的解读有些许错误。特此对此文作较详细注释,并直译一遍,以供备战高考的孩子们参考
袁宏道《徐文长传》注释和翻译
柳州高中韩建平
徐文长传
袁宏道①
余一夕坐陶太史②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③,恶楮毛书④,烟煤败黑⑤,微有字形⑥。稍⑦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⑧?”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⑨不佞⑩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⑾!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⑿,略为次第⒀,为徐文长传⒁。
【本段注释】
①袁宏道(1568~1610):明文学家,字中郎,号石公。荆州公安人。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风,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与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具才名,称“公安三袁”。(博主按:《徐文长传》有不同版本,当是清乾隆时编《四库全书》,纪晓岚等犬儒滥戗原作而导致的)
②陶太史: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绍兴人。万历十七年会试第一,廷试第三,初授翰林编修,官至国子监祭酒。明代史馆事多以翰林任之,故亦称翰林为太史。
③帙:用布帛制作的包书套,后称一套书为一帙。
④恶楮毛书:纸质低劣,书本制作粗糙。恶,质量低劣,难看。楮,即毂树,树皮可造纸,在此楮指代纸张。毛,粗糙。
⑤烟煤败黑:像烟煤似的,又破又黑。
(博主按:对“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句的翻译常有错误。“毛书”,有人译为“拙劣的书写”,不合理。因为“恶楮毛书”说的应当是该书的印制质量,此书当是印本,故“书”不宜译为“书写”。“烟煤败黑”,有人理解为“形容印书的墨质不好”,但须知原文是“黑”而不是“墨”,“败”在文言中通常的意思不是“质量差”,而是“破烂”。在此,“烟煤”名词作状语,修饰形容词“败黑”,合乎文言文表达习惯)
⑥微有字形:字形模糊。微,模糊。
⑦稍:慢慢
⑧《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这《阙编》是何人写的?是当今的人呢?还是古时的人?“作者”在此是两个词。作,写;者,译为“……的”。邪,疑问语气词。
⑨盖:发语词。
⑩不佞:谦词,意同“不才”。 佞,口才。
⑾是何相识之晚也:这一相识为什么那么晚啊。
⑿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于是把从越地人士那里听到的。因,于是,就。以,把。于,从。
⒀次第:次序,在此作动词,编排。
⒁为徐文长传:替徐文长作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⑴,声名藉甚⑵。薛公蕙校越⑶时,奇⑷其才,有国士之目⑸。然数奇⑹,屡试辄蹶⑺。中丞胡公宗宪⑻闻之,客诸幕⑼。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⑽,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⑾,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⑿,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⒀,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⒁。会⒂得白鹿,属文长作表⒃。表上,永陵⒄喜。公以是益奇之⒅,一切疏记⒆,皆出其手。
【本段注释】
⑴为山阴诸生:是山阴的读书人。山阴,即今绍兴。诸生,明代经过考试录取入府、州、县各级官学的书生的统称,分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名目。
⑵藉甚:名声大。“藉”通“籍”。
⑶薛公蕙校越:薛公蕙,即薛蕙公。薛蕙,字君采,毫州人。正德九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嘉靖中为给事中。曾任绍兴府乡试官,故称“校越”。
⑷奇:以……为奇。
⑸有国士之目:把……当国士来看待。目,在此意为“看……的眼光”。
⑹数奇(jī):命运坎坷,遭遇不顺。数,运数。奇(jī),不偶,即不谐不顺。
⑺屡试辄蹶:屡次考试都失败。蹶,倒下,在此引申为“失败”。
⑻胡公宗宪: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人。嘉靖进士,任浙江巡抚,总督军务。
⑼客诸幕:让他在幕府里作门客。客,使动用法,让……作门客。诸,兼词,之于。
⑽葛衣乌巾:身穿布衣,头戴黑巾。这是平民装束。
⑾督数边兵:总管数个边境地区的军队。
⑿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介胄之士,披甲戴盔之士,指军官们。膝语蛇行,(在胡公面前)跪着说话,爬着走路。
⒀以……傲之:凭着……身份却对他(胡公)傲慢。
⒁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评论者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方,比。刘真长,即晋朝刘惔,字真长,曾为简文帝幕中上宾;杜少陵,即杜甫,在蜀时曾作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刘惔、杜甫都曾在主人前显露傲慢之色。
⒂会:恰逢。
⒃属文长作表:嘱咐文长写奏章。属,通“嘱”。
⒄永陵:明世宗(谥嘉靖)的陵墓,此指世宗本人。
⒅以是益奇之:因此更加把他当作奇才。
⒆疏记:奏章和书札。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⑴,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⑵,然竟不偶⑶。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⑷,遂乃放浪曲蘖⑸,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⑹。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⑺,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⑻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⑼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 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⑽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⑾;虽其体格时有卑者⑿,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⒀。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⒁,韩、曾之流亚也⒂。文长既雅⒃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⒄者,文长皆叱而奴之⒅,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⒆,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⒇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21),皆超逸有致(22)。
【本段注释】
⑴谈兵多中:谈论军事,大多中肯。
⑵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看待当世士人,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意谓徐文长恃才傲物,睥睨天下。
⑶竟不偶:竟,最终。不偶,即数奇,运数不好。
⑷有司:司,主管。官员各有司职,故称“有司”。
⑸曲蘖(niè):酒母,代指酒。
⑹穷览朔漠:尽览北方大漠。
⑺偃:倒下
⑻达:表现
⑼勃然:蓬勃充沛的样子。
⑽嗔:怒
⑾寒起:寒夜起身
⑿虽其体格时有卑者:虽然有时他的诗体裁和格律不太高明。卑,低下。
⒀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不是那些身为男人却侍奉他人的人所敢期望达到。作者认为,只有女子且地位卑下者才以“事人”为能事。望,期望达到,企及。
⒁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不因模仿而减损才情发挥,不因为议论而影响作品品格。
⒂韩、曾之流亚也:是与韩愈、曾巩同一类的人。韩曾,指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愈和曾巩。流亚,同一类的人或物。
⒃雅:素来,一向来。
⒄骚坛主盟:文坛盟主。骚坛,文坛。作者在此专指嘉靖年间文坛霸主王世贞、李攀龙等。
⒅叱而奴之:叱骂他们,认为他们很卑下。奴,意动用法,以……为奴。
⒆姿媚跃出:姿媚,犹妩媚。跃出:跃然而出。
⒇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此两句见欧阳修诗《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
(21)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间或用他作诗文余下的才力,挥洒到绘画花鸟上。意谓徐文长才华主要在诗文,但其才情丰沛横溢,故也作画。旁溢,往旁边流洒。
(22)超逸有致:超拔俊逸,富有情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⑴,下狱论死⑵。张太史元汴力解⑶,乃得出。晚年愤⑷益深,佯狂⑸益甚,显者⑹至门,或⑺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⑻,呼下隶与饮⑼。或自持斧击破其⑽头,血流被面⑾,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其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⑿,托以钞录,今未至⒀。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⒁,抱愤而卒⒂。
【本段注释】
⑴卒以疑杀其继室:终于因为疑心而杀死了自己的后妻。
⑵下狱论死:被投入监狱,判了死刑。
⑶张太史元汴力解:张元汴,字子荩,山阴人。隆庆五年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故称太史。力解,竭力为他解脱。
⑷愤:愤懑不平之气。
⑸佯狂:装疯。在此是指言行显得疯癫怪异。
⑹显者:地位高的人。
⑺或拒不纳:有时就拒绝人家,不让进门。或,有时。纳,接纳,让……进入。
⑻肆:店铺。
⑼呼下隶与饮:呼叫下人来一同饮酒。下隶,地位低,伺候他人的人。与饮:一同喝酒。
⑽其:自己的
⑾被面:满面。
⑿余同年有官越者:我的同年中,有在越地任官的。同年,科举考试同榜考中的人。官,在……当官。
⒀托以钞录,今未至:我托付他们帮我抄录(文长晚岁的诗文),但至今未见送到。(博主按:作者的意思似是,“我”所托付的那些人未必没有钞录,大抵是因为他们也很喜欢,就没有给我。)
⒁竟以不得志于时:最终因为在他那个时代不得志。
⒂抱愤而卒:怀着幽愤死去。抱,怀着。卒,死。
石公⑴曰:先生数奇不已⑵,遂为狂疾⑶;狂疾不已,遂为囹圄⑷。古今文人牢骚困苦⑸,未有若⑹先生者也。虽然⑺,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⑼;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⑽,独身未贵耳⑾。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⑿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⒀?梅客生⒁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⒂。”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⒃,悲夫!
【本段注释】
⑴石公:袁宏道自号。
⑵数奇不已:厄运不断。
⑶狂疾:癫狂病。
⑷囹圄:监狱。这里指被关在监狱里。
⑸牢骚困苦:心怀牢骚,身经困顿、苦难。
⑹若:像,如
⑺虽然:虽然这样。
⑻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胡公是隔代才会出现的豪杰,世宗是一代英明君主。间世,隔代。(博主按:这是两个判断句。“间世”常被误解为义同“世间”)
⑼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在幕府中,对待文长的礼数不一般,这表明胡公是知道世上有徐文长先生的。
⑽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奏章送到朝廷,国君为之欣悦,这表明国君是知道世上有徐文长先生的。
⑾独身未贵耳:只是他未得被任命为高官罢了。
⑿芜秽:杂芜且品格低劣。
⒀胡为不遇哉:怎能说是不被赏识呢?不遇:不得志,不被赏识。
⒁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万历进士,官兵部右侍郎。
⒂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他的病比他这人更奇特,他这人比他的诗更奇特。(博主按:梅客生的意思是,徐文长的诗固然奇特,但他的个性、他的病则更奇特)
⒃无之而不奇(qí),斯无之而不奇(jī)也:没有一样不奇特,这也就没有一样不走厄运了。(博主按:有人将此句译为“正因为没有什么地方不奇异,因此有这样的经历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这是因为不懂前后两个“奇”意思、读音不同,更不懂作者的意思。在本文,作者反复用“数奇”、“不偶”论文长,又用胡公之遇、人主之悦论文长,均意在说明徐文长并非怀才不遇,而是“数奇”——命途多舛,运数不佳)
【参考译文】
一天晚上,我坐在陶太史家的书楼里,随意抽取书架上书本翻阅,发现一本名为《阙编》的诗集,纸质低劣,书本印制粗糙,烟煤似的又破又黑,字迹模糊。我把它凑近灯火,慢慢读,还没读几首,禁不住吃惊跃起,急忙呼喊周望:《阙编》是什么人写的?是现今的,还是古代的?”周望说:“这是我家乡的徐文长先生写的书。”两人兴奋雀跃,在灯影下读后大呼精彩,大呼后又再读,已睡着的仆人们都惊醒起身。我活了三十年,而今才知道天底下有文长先生。哎,这一认识为什么来得那么迟啊!于是,我把自己从越地人士那里打听到的关于徐文长的事迹,略做了些安排,写成了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的读书人,声名很大。薛蕙公在越地任乡试官时,认为他才能超俗,把他当国士看待。然而他运数不佳,多次考试都受挫。中丞胡宗宪公听说他才华卓异,就让他在幕府里作门客。文长每次面见胡公,都是身穿布衣,头戴黑巾,纵谈天下大事,令胡公大为喜欢。当时胡公总管边疆数个地区的军队,威振东南,披甲戴盔的军官们,在胡公面前跪着说话,爬着走路,不敢抬头;但文长凭着胡公部下一介书生的身份,竟敢对胡公傲慢。评论者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恰逢胡公猎得白鹿,嘱托文长作献鹿奏章。奏章送达朝廷,世宗欣喜。胡公因此更加把文长视为奇才,此后胡公的一切奏章书札,都出自文长的手。
文长对自己的才略很自负,喜欢提出一些奇特的计策,谈论军事,大多中肯,看待当世士人,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然而最终还是运数不佳。文长在官员们那里不能施展自己的志向抱负,就放浪形骸,饮酒为乐,恣情山水,奔走到齐鲁燕赵之地,尽览北方大漠。他看到了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倒、幽谷大都及各种人物鱼鸟,他把这一切令人惊愕的情形,一一都在诗歌里表达。他的胸臆中,又有一股蓬勃充沛的不可磨灭的气概,有一种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的悲怆。所以他写诗,像是怒又像是笑,像是水流在山峡轰鸣,像是种子拱出泥土,像是寡妇在深夜里啼哭、羁旅之人在寒夜里起身;虽然他诗歌体裁和格律时不时有些欠高明,但匠心独运,有王者之气,绝不是那些身为男人却侍奉他人的人所敢企及的。他的散文有高远见识,文气深沉而章法严谨,没有因为模仿而减损才情发挥,没有因为议论而影响作品品格,他可谓是韩愈、曾巩的同类。文长素来不与时俗谐和,对当时那些所谓文坛盟主,文长都是加以叱骂,认为他们很卑下,所以他的名声不能传出越地。可悲啊!他喜欢写书法,他的书法作品笔意奔放,如同他的诗歌,在苍劲中又有一种妩媚跃然而出,就像欧阳修公所说的“妖韶女老,自有余态”。间或用他作诗文余下的才力,挥洒到绘画花鸟上,也都是超拔俊逸,富有情致。
终于因为疑心,杀了自己的继室,被关进监狱,判了死罪。太史张元汴竭力为他解脱罪责,这才得以从监狱出来。晚年,他的愤懑更加深厚,言行更显得疯癫怪异,当大官的来到他的家门,有时竟被他拒之门外。时不时带钱来到酒店,呼叫下人一同饮酒。有时,他自己拿着斧头,敲破自己的脑袋,血流满面,头骨都敲折了,揉摸头骨竟能听到响声。有时,他拿利锥钻自己的两耳,深入一寸多,竟然没有死掉。据周望说,他晚年的诗文更为奇特,但没有刻本,只是收集好藏在家里。我的同年中有在越地为官的,我托付他们为我钞录文长的晚年诗文,但至今未见送来。我所看到的,只是《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而文长最终因为在当时不得志,满怀着幽愤去世了。
本人认为:文长先生因为厄运不断,于是患上癫狂之疾;因为癫狂之疾无法控制,于是身陷囹圄。古往今来文人,心中的牢骚,身上的困苦,没有谁比得上文长先生的。虽然这样,胡公是隔代才会出现的豪杰,世宗是一代英明君主。在幕府中,对待文长的礼数不一般,这表明胡公是知道世上有徐文长先生的。奏章送到朝廷,国君为之欣悦,这表明国君是知道世上有徐文长先生的。只是他未得被任命为高官罢了。文长先生诗文的崛起,一扫近代杂芜低劣的习气,百代之后,自然会有定论,怎能说是不被赏识、怀才不遇呢?梅客生曾经寄信给我,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这个人奇特,他这个人比他的诗奇特。”我说,文长是个无所不奇的人也。没有一样不奇特,这也就没有一样不走厄运了。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