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王”名叫王鹤亭,出身书香门地,自幼开始玩蟋蟀,整整玩了一甲,差一岁入古稀,除老眼有些昏花外,身子还算硬朗,腿脚也利落,说话跟打锣似的。他在小镇玩虫界的名声如雷贯耳,对蟋蟀的研究深入膏髓。什么样的蟋蟀一入他的眼,是优是劣,一看便知。对蟋蟀如何挑,如何养,如何做虫具无人望其项背。小镇人爱讲号,都尊称他为“蟋蟀王”。
小镇自古盛行玩虫,不少人以虫为业。出小镇望西十里的九道沟,山高水长,盛产蟋蟀。什么铁皮蟋蟀,绿头蟋蟀,草白蟋蟀,种类繁多,都是上品。但惟有一种绿皮红眼,紫脸粉肚,外号“大将军”的蟋蟀是上品中的上品,极为少见。此蟋蟀不仅个大,音亮,且凶猛好斗,据说是一种异性,堪称稀世珍品。小镇玩虫界也只有“蟋蟀王”养有一只。“蟋蟀王”将它视若珍宝,轻易不示人,有幸目睹“大将军”者聊聊无几。
“蟋蟀王”在镇上经营着一座春来茶馆,茶馆内辟有“玉音斋”,专门养虫。“玉音斋”古色古香,一年四季芝兰飘香。满室挂帘子般悬着各式各样的葫芦虫具,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民初赏虫图,架子上摆满盛蟋蟀的陶罐儿。没事时,“蟋蟀王”爱呆在“玉音斋”里看他的那些蟋蟀伸须弹腿,听蟋蟀的浅吟低唱,悠然自乐,如入仙境。
那时小镇商贾云集,潮州的盐,武夷的茶,赣州的纸都在这里集散。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镇上的酒肆鳞次栉比,镇西的水井坊就专门设有擂台,吸引了不少人斗虫博彩。有的一局赌资上万大洋,为此有人腰缠万贯,也有人倾家荡产。
因了“蟋蟀王”的名声,许多客商闲暇之余都爱到春来茶馆品茶论虫。当时来得最多的要数方先生,方先生自称是潮州来的盐商,约莫30来岁年纪,精明之中不泛儒雅之气,对蟋蟀的研究颇有造诣,说起蟋蟀来如数家珍,头头是道。“蟋蟀王”相见恨晚,将他视为知己,常和他在“玉音斋”吟诗赏虫,不亦乐乎。
不少人纷纷找上门来,不惜重金求购蟋蟀。可“蟋蟀王”从不答应,他知道那些人一掷千金买虫,大多都是为了赌虫博彩的,玩虫到了这份上味儿全变了。“蟋蟀王”虫儿玩得好,却从不涉足赌场。饱读诗书的“蟋蟀王”认为玩虫是以虫会友,追文求雅乃是正宗,斗虫博彩败俗风气,是走邪路。
不少人碰了壁,都说“蟋蟀王”守着一室宝贝,自生自灭,太傻。懂蟋蟀的人都知道,再长命的蟋蟀也活不过百天,夏生冬死。一只蟋蟀从若虫到成虫要蜕七次皮,七七四十九天方成一只好蟋蟀,黄金时段也就那么个把两月。可“蟋蟀王 ”宁可让蟋蟀自生自灭,一入秋后,死了的蟋蟀就撒满一地,在小镇人眼里那都是黄金。
唯有方先生只赏虫不赌虫,对“蟋蟀王”尊敬有加,和“蟋蟀王”极为投缘。一回,方先生从潮州给“蟋蟀王”带回一个小巧玲珑的六角葫芦,配上紫檀镶虬角,驼骨嵌象牙,雕红檀山水的葫芦盖,精美绝仑,让“蟋蟀王”爱不释手。还有一回,方先生竟不知从哪给“蟋蟀王”弄来一轴南宋蟋蟀宰相贾似道的《促织经》手抄长卷。让“蟋蟀王”高兴得三天睡不着觉。“蟋蟀王”常感叹:“知我者,方先生也。”
小镇赌局开得最大的要数栾七,栾七原是镇上的泼皮,近些年靠赌虫起家,腰缠万贯,手下养着一帮打手,不可一世,无人敢惹。他有一只从京城大灰厂买回的“京螽斯”,连博36场无一落败,光那么一只小小的虫儿短短个把月就为他赢了数十万大洋,可谓日进斗金。栾七听说“蟋蟀王”得了一只“大将军”极不服气,硬要和“蟋蟀王”一比高下。
“蟋蟀王”一笑了之,说:“老朽从来只玩虫,不赌虫,决不可违了祖训。”将栾七拒之门外。
栾七见和“蟋蟀王”赌虫不成,遂想将“大将军”收归己有,几次登门重金求购,开出的价码惊人:一两黄金。可“蟋蟀王”根本不为所动,连面都不见,这就让栾七很下不了台。
一日,“蟋蟀王”正在“玉音斋”喂他的虫儿,却见方先生跌跌撞撞进门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抱住“蟋蟀王”的双腿痛哭失声。原来方先生因为货船在赣江遇到风浪翻了船,向栾七借了高利贷,到期无法归还,栾七早对方先生那如花似玉的妻子垂涎三尺,硬要拿方先生的妻子抵债。
“蟋蟀王”一听,拍案而起,领着方先生直奔栾七的赌坊。可栾七却不领“蟋蟀王”的情,将“蟋蟀王”的银票推回,说,只要“蟋蟀王”答应同他赌上一局,若赢了他,方先生的债一笔勾销。“蟋蟀王”顿时变了脸色,颤微微地指着栾七说:“我一世英名岂能坏在你这无赖的手里。”拂袖而去。
一连三天,方先生都跪在“玉音斋”门口的台阶下,苦苦哀求“蟋蟀王”出手救他一命,要是“蟋蟀王”不答应,他也只好一死了之。
经不住方先生的以死相求,第三天“蟋蟀王”带着他的“大将军”出现在栾七的赌坊。“蟋蟀王”要和栾七斗虫的消息早不胫而走,赌坊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栾七见了“蟋蟀王”,一躬到地,将“蟋蟀王”让上擂台。
栾七的“京螽斯”果不同凡响,一入陶罐,就直扑“蟋蟀王”的“大将军”,一口就咬住了对方的颈项。栾七得意洋洋地看着“蟋蟀王”。“蟋蟀王”却心平如水,不露声色。果不然,不一会,“大将军”就顶翻了“京螽斯”,一口就咬断了“京螽斯”前腿,接下来又一口咬住了它的下腹,将“京螽斯”举起一甩,“京螽斯”一头撞在陶罐壁上,裂开了肚皮,蹬了蹬腿,死了。
“蟋蟀王”平静地对栾七说:“你输了。”
栾七哈哈大笑,说:“我没输,真正输的是你。”
“蟋蟀王”迷惑不解。
栾七说:“其实从你踏进我的赌坊你就输了,今天我们赌的不是虫,而是你。”栾七指着赌场上疯狂的人群,复道,“他们全把赌注押在你身上,谁都不相信一世英名的‘蟋蟀王’竟会和我赌虫。感谢你今天又为我大赚了一笔。”言毕,放声大笑。
“蟋蟀王”如梦初醒,抬头就见方先生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蟋蟀王”不禁老泪纵横,猛然间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他感到自己玩了一辈子的蟋蟀,今天竟成了一只被玩的蟋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捧起那个装着“大将军”的陶罐,用尽力气朝地上摔去——
“啪”的一声脆响,陶罐四分五裂,一声蟋蟀凄惨的鸣叫,伴随着“蟋蟀王”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