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2年04月15日 05:49:16分享人:伪装来源:互联网31
抚孤松而盘桓
常常想,要把陶渊明“抚孤松而盘桓”的诗意画成一幅画,再高明的画家也应感到一些为难。
首先,这困难应难在对“抚”这一动作的表现上。从绘画的技巧讲,画家应画出这“抚”字的轻与柔、有情与无意、“抚”在此而意在彼,即应画出诗人心中莫名的思绪。而此时的诗人,心中的情绪更应是莫可名状的、难有具体所指的:
是家道中落,难复先辈光荣的失落,还是“冻馁虽切,违己交病”的仕与不仕的矛盾?还是济世抱负难酬的痛苦?还是面对苍生涂炭、国脉日微的无奈?还是隐居的寂静中不免的冷清难耐?还是知音难觅,自己虽有运斤成风之才,却难遇郢人之“质”的寂寞?还是所有这些感情一下子同时涌上心头?还是早已想累之后忽然的什么都不再想?如此复杂的感情,要通过一只手在孤松上的轻“抚”游走表现出来,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传统的封建文人,爱伤春,易悲秋。因为蓬勃的春机常反衬了身世的萧条,而金秋的肃杀则暗示生命的流逝和功业未建的虚度苟活。要烘托陶渊明“抚”字背后的复杂感情,选择深秋,还是初春,还是别的什么季节作为画面的时空背景?这季节选择起来似也不易!
再次,画孤松也多不易。一定程度上讲,画面中的孤松,是陶渊明志趣和人格的外在表现,因此这孤松既要画出松的形式,还需画出对人物的象征意义。古人论画松法:松如端人正士,虽有潜虬之枝,以媚幽谷,然具一种耸峭之气,凛凛难犯。故马远画松多作瘦硬如屈铁状;李营邱画松多作盘结如龙盘凤翥;王叔明画松多作直干,其叶稍长,虽杂乱中极有文理;赵大年画松多于润泽中见其奇古。
而陶渊明所“抚”之松到底应用怎样的一种形状呢?陶氏虽外形冲淡,奇逸不碍于人世,却又内伏“精卫衔古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的金刚怒目式刚烈之气,怎样的一株孤松,才适合被诗人“抚”及,且与诗人形象般配谐调呢?这画面中的主体之一的孤松,选择起来也颇令人费斟酌。
难中最难者,还当是人物的形体和神情。是端立望远,还是静坐沉思,还是闲卧观云?身处乱世而隐居东篱,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诗人行得“端”吗?但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毅然辞归,且一路放歌“归去来兮”,诗人错了吗?能逃离官场,逃离得了生活吗?逃于酒是真正爱饮酒呢,还是借酒忘忧呢?想来,当诗人独自一个面对孤松,进行自我的拷问时,他的身影、他的神情,实在都太难表现!也许真正高明的画家,会用国画的大写意手法,仅描出一个面部和身体的轮廓,而把更多丰富的内蕴留给不同的读者,进行各自不同的解读吧!
西方诗人说:每个人都不能是一座孤岛。其侧重所指的是作为社会一员的个人在面对群体时,心灵上或精神上对沟通和交流的必然渴望。但某种程度上讲,心灵和心灵之间,彼此的孤独也恰似浩渺沧海上的一座座孤岛。身处内陆的陶渊明,一生之中未必见过海,因此,他选定的意象不可能是海上孤岛,而只能是山间的孤松。
千百年后的我们,带着些敬仰、带着些同情、有时还情不自禁地搀杂些羡慕,再去审视那个远去的身影时,常常分明感到,那个身影,本身就是一株孤松,在时光的流里,在人世的烟尘中,模糊而清晰。因此,我们倒不如放下画笔,在驰骋的想象中各自臆造出自己理解和想象中的一株孤松,一株因土质的贫瘠而生长得树根凸突、树身嶙峋的孤松!
那是怎样的一株孤松啊!生长在广厦华屋的废墟上幸存的几间茅屋旁,生长在东晋那一片地火奔突冲腾的热土上:压抑了张扬,克制了矛盾;蜷缩了根须,说服了惆怅,只偶尔以暴突的浮根和盘曲的虬干,不经意中暗示曾有的抗争和不平!
轻如风、淡如烟;如一杯清淡的菊花茶,如一架无弦的五弦琴,令无数后人抚摩、盘桓,心醉、也神伤!
这,就是陶渊明,一株艰难时世中独善其身的孤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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