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看鲁迅先生文章不是很懂,但总有说不出的喜欢。《且介亭杂文》是80年代初,在新华书店中打折买下了。看过一遍后就搁置一边了。此后,我搬了五、六次家,这本书一直跟着。最后一次东西实在太多,就处理了不少一眼看去不常用的书。一大堆书本原想让妈妈随便处置,细心的妈妈不放心又整理了一边,不想从中翻出一信封,里面崭新的三千元钱。于是妈让我回家看看,会不会还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这本杂文集又再次到了手中。今天再看一遍,竞有不少感慨,先生的冷峻令我佩服,但未必是权贵所喜,果然,先生的文章被从课本中剔出来了。当今一切可称着清醒剂、排毒散、强骨针的思想、文化都可算在清除之列,据网传,带主席像章已经不能够进入一些公共场所了。不知真假,待俺有机会难验证吧。若是真的,那就绝了,验证了鲁迅先生“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中所言,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入党也差不多成了敲门砖了)
正文
“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2〕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这哄动一时
的事件,经过了一通空论,已经渐渐冷落了,只要《玲玉香消记》一停演,就如去年的艾霞
〔3〕自杀事件一样,完全烟消火灭。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
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
这句话,开初是也曾惹起一点小风波的。有评论者,说是使她自杀之咎,可见也在日报
记事对于她的诉讼事件的张扬;不久就有一位记者公开的反驳,以为现在的报纸的地位,舆
论的威信,可怜极了,那里还有丝毫主宰谁的运命的力量,况且那些记载,大抵采自经官的
事实,绝非捏造的谣言,旧报具在,可以复按。所以阮玲玉的死,和新闻记者是毫无关系
的。
这都可以算是真实话。然而——也不尽然。
现在的报章之不能像个报章,是真的;评论的不能逞心而谈,失了威力,也是真的,明
眼人决不会过分的责备新闻记者。但是,新闻的威力其实是并未全盘坠地的,它对甲无损,
对乙却会有伤;对强者它是弱者,但对更弱者它却还是强者,(对权贵它是弱者,对已经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人还是强者)所以有时虽然吞声忍气,有时
仍可以耀武扬威。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了,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毛主席曾经是人民群众心中的大救星,但他现在却躺在了纪念堂,对着这一令世界景仰的人吐口水想不出名都难啊)
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何况主席这样的名人)的丑闻。上海的街头巷尾的老虔婆,一知道
近邻的阿二嫂家有野男人出入,津津乐道,但如果对她讲甘肃的谁在偷汉,新疆的谁在再
嫁,她就不要听了。阮玲玉正在现身银幕,是一个大家认识的人,因此她更是给报章凑热闹
的好材料,至少也可以增加一点销场。读者看了这些,有的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那么漂
亮,却比她正经”;有的想:“我虽然不及阮玲玉的有本领,却比她出身高”;连自杀了之
后,也还可以给人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的技艺,却比她有勇气,因为我没有自杀”(当权者说,虽然我没有毛有能力可我只结过一次婚)。化
几个铜元就发见了自己的优胜,那当然是很上算的。但靠演艺为生的人,一遇到公众发生了
上述的前两种的感想,她就够走到末路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都的伟人、超人就这样被一群小丑给沾污了)。所以我们且不要高谈什么连自己也并不了然的社
会组织或意志强弱的滥调,先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罢,那么,大概就会知道阮玲玉的以为
“人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
但新闻记者的辩解,以为记载大抵采自经官的事实,却也是真的。上海的有些介乎大报
和小报之间的报章,那社会新闻,几乎大半是官司已经吃到公安局或工部局去了的案件。但
有一点坏习气,是偏要加上些描写,对于女性,尤喜欢加上些描写;这种案件,是不会有名
公巨卿在内的,因此也更不妨加上些描写。案中的男人的年纪和相貌,是大抵写得老实的,
一遇到女人,可就要发挥才藻了,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是“豆蔻年华,玲珑可
爱”。一个女孩儿跑掉了,自奔或被诱还不可知,才子就断定道,“小姑独宿,不惯无
郎”,你怎么知道?一个村妇再醮了两回,原是穷乡僻壤的常事,一到才子的笔下,就又赐
以大字的题目道,“奇淫不减武则天”,这程度你又怎么知道?这些轻薄句子,加之村姑,
大约是并无什么影响的,她不识字,她的关系人也未必看报。但对于一个智识者,尤其是对
于一个出到社会上了的女性,却足够使她受伤,更不必说故意张扬,特别渲染的文字了。然
而中国的习惯,这些句子是摇笔即来,不————假思索的,这时不但不会想到这也是玩弄着女性,
并且也不会想到自己乃是人民的喉舌。但是,无论你怎么描写,在强者是毫不要紧的,只消
一封信,就会有正误或道歉接着登出来,不过无拳无勇如阮玲玉,可就正做了吃苦的材料
了,她被额外的画上一脸花,没法洗刷。叫她奋斗吗?她没有机关报,怎么奋斗;有冤无
头,有怨无主,和谁奋斗呢?我们又可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那么,大概就又知她的以为
“人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毛主席的被吐口水大抵和当今主流媒体有关,也是真的)
然而,先前已经说过,现在的报章的失了力量,却也是真的,不过我以为还没有到达如
记者先生所自谦,竟至一钱不值,毫无责任的时候。因为它对于更弱者如阮玲玉一流人,也
还有左右她命运的若干力量的,这也就是说,它还能为恶,自然也还能为善。“有闻必录”
或“并无能力”的话,都不是向上的负责的记者所该采用的口头禅,因为在实际上,并不如
此,——它是有选择的,有作用的。 (它是向着名利权的)
至于阮玲玉的自杀,我并不想为她辩护。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豫备自杀的。但我
的不豫备自杀,不是不屑,却因为不能。凡有谁自杀了,现在是总要受一通强毅的评论家的
呵斥,阮玲玉当然也不在例外。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豫备自杀的
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
自然,能试的勇者恐怕也多得很,不过他不屑,因为他有对于社会的伟大的任务。那不
消说,更加是好极了,但我希望大家都有一本笔记簿,写下所尽的伟大的任务来,到得有了
曾孙的时候,拿出来算一算,看看怎么样。 (看看怎么样)